論沮渠牧犍之死

史事之委曲難知，無如元魏之甚者。《魏書·沮渠蒙遜傳》云：世祖遣李順迎蒙遜女爲夫人，會蒙遜死，牧犍受蒙遜遺意，送妹於京師，拜右昭儀。世祖又遣李順拜牧犍使持節侍中都督凉、沙、河三州西域羌、戎諸軍事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領護西戎校尉凉州刺史河西王。牧犍尚世祖妹武威公主。牧犍淫嫂李氏，兄弟三人傳嬖之。李與牧犍姊共毒公主，上遣解毒醫乘傳救公主，得愈。上徵李氏，牧犍不遣，厚送，居於酒泉。上大怒。既克，猶以妹婿待之。其母死，以王太妃禮葬焉，又爲蒙遜置守冢三十家，改授牧犍征西大將軍，王如故。初官軍未入之間，牧犍使人斫開府庫，取金銀珠玉及珍奇異物，不更封閉，小民因之入盜，臣細蕩盡。有司求賊不得。真君八年，其所親人及守藏者告之，上乃窮竟其事。搜其家中，悉得所藏器物。又告牧犍父子多畜毒藥，前後隱竊殺人，乃有百數。姊妹皆爲左道，明行淫佚，曾無愧顔。始罽賓沙門曰曇無讖，東入鄯善，自云能使鬼治病，令婦人多子，與鄯善王妹曼頭陁林私通，發覺，亡奔凉州。蒙遜寵之，號曰聖人。曇無讖以男女交接之術，教授婦人。蒙遜諸女、子婦，皆往受法。世祖聞諸行人言曇無讖之術，乃召曇無讖。蒙遜不遣，遂發露其事，拷訊殺之。至此，帝知之。於是賜昭儀沮渠氏死。誅其宗族，惟萬年及祖皆牧犍兄子以前先降得免。是年，人又告牧犍猶與故臣民交通，謀反，詔司徒崔浩就公主第，賜牧犍死。牧犍與主訣良久，乃自裁，葬以王禮，謚曰哀王。及公主薨，詔與牧犍合葬。公主無男有女，以國甥親寵，得襲母爵爲武威公主。此中疑竇甚多。夫以魏法之酷，使牧犍早有毒公主之事，降下之日，待之安得如是其厚？河西中毒，聞於代北，遣醫往救，猶獲全濟，毒藥殺人，有如是其緩者乎？《外戚傳》言：世祖平凉州，頗以公主通密計助之，故寵遇差隆，詔李惠之父蓋尚焉。然主死之後，仍詔其與牧犍合葬，則其恩義未絶可知。牧犍之亡，自以兵力不敵，何待密計？公主亦未聞其聰敏能與聞政事，又何密計之能通？然則太武伐牧犍時，詔公卿爲書讓之，以烝淫其嫂、公行酖毒、規害公主爲其罪狀，乃誣罔之辭，抑此書辭猶不知其果爲當日原文，抑出後來附益也？府庫所藏，巨細蕩盡，有司求賊不得可也，並斫開府庫者而不知，無是理也。所親人及守藏者欲告牧犍，豈不能於此時告之？即謂不然，有司豈不能拘而問之？《本紀》言：太武入姑臧，收其府庫珍寶不可勝計，然則《蒙遜傳》語純爲虚辭矣。《釋老志》言曇無讖習諸經論於姑臧，與沙門智嵩等譯涅槃諸經十餘部，又曉術數禁咒，歷言他國安危，多所中驗。蒙遜每以國事諮之。神䴥中帝命送讖詣京師，惜而不遣，既而懼魏威責，遂使人殺讖。讖死之日，謂門徒曰：今時將有客來，可早食以待之。食訖而走使至，時人謂之知命。智嵩亦爽悟，篤志經籍，後乃以新出經論於凉土，教授辯論幽旨，著涅槃義記，戒行峻整，門人齊肅，知凉州將有兵役，與門徒數人欲往胡地，道路饑饉，絶糧數日，弟子求得禽獸肉，請嵩强食，嵩以戒自誓，遂餓死於酒泉之西山，弟子積薪焚其屍，骸骨灰燼，惟舌獨全，色狀不變，時人以爲誦説功報。《釋老志》之言固難盡信，然與所謂發露其事，拷訊殺之者，何大不相類也？況蒙遜諸女、子婦皆與讖淫通，蒙遜欲殺讖，何患無辭，而必發露其淫佚之事乎？諸行人亦何敢以此術聞於世祖哉。《李順傳》言讖有方術，世祖詔順令蒙遜送之京邑，順受蒙遜金，聽其殺之，世祖克凉州後聞而嫌順。與前文所言世祖克統萬賜諸將珍寶雜物，順固辭，惟取書數十卷者，未免判若兩人。《傳》又言順凡使凉州十有二返，世祖稱其能，而蒙遜數與順遊宴，頗有悖慢之言，恐順東還洩之朝廷，尋以金寶納順懷中，故蒙遜罪釁得不聞報，崔浩知之，密言於世祖，世祖未之信。大延五年議征凉州，順議以凉州乏水草，不宜遠征，與崔浩廷諍，浩固執以爲宜征。世祖從浩議，及至姑臧，甚豐水草，世祖與恭宗書以言其事，頗銜順，謂浩曰：卿昔所言，今果驗矣。浩曰：臣之所言虚實，皆如此類。《浩傳》言凉州之役，世祖命公卿議之，奚斤等三十餘人皆曰其地鹵斥，畧無水草，大軍既到，不得久停，彼聞軍來，必完聚城守，攻則難拔，野無所掠。於是尚書古弼李順之徒皆曰自温圉河以西，至於姑臧城南，天梯山上，冬有積雪，深一丈餘，至春夏消液，下流成川，引以溉灌，彼聞軍至，決此渠口，水不通流，則致渴乏，去城百里之内，赤地無草，又不任久停軍，奚斤等議是也。世祖乃命浩以其前言與斤共相難抑，諸人不復餘言，惟曰彼無水草。浩曰：《漢書·地理志》稱凉州之畜爲天下饒，若無水草，何以畜牧？又漢人爲居，終不於無水草之地築城郭立郡縣也。又雪之消液，才不斂塵，何得通渠引漕溉灌數百萬頃乎？李順等覆曰：耳聞不如目見，吾曹目見，何可共辯。浩曰：汝曹受人金錢，欲爲之辭，謂我目不見，便可欺也。世祖隱聽聞之，乃親出見斤等，辭旨嚴厲，形於神色，羣臣乃不敢復言。然則謂順受賕者，崔浩之辭也。抑此説亦非其實。夫浩所言者，凉州不得無水草，所該甚廣，而順等則專指姑臧城外而言，所攻在於姑臧城外，若無水草，軍馬自難久停。凉州水草縱饒，何益於事？至於雪之消液，究竟才不斂塵，抑可通渠引漕灌溉，更不待辯而自明矣。況言凉州無水草，發自奚斤，主之者三十餘人，又安得獨責順也。然則世祖果嫌順，必非以凉州無水草之議，順之受金，自屬虚誣，而讖之死，是否以其有男女交接之術，更不待辯矣。然則牧犍果曷爲死哉？曰牧犍之死在真君八年三月。是時蓋吴之亂方定，蓋吴者，盧水胡，與沮渠氏同族。《蒙遜傳》：蒙遜子秉以父故，拜東雍州刺史，險詖多端，真君中與河東蜀薛安都謀反，送至京師，付其兄弟，扼而殺之。安都者，與薛永宗同舉義，永宗則與蓋吴同舉義者也。沮渠氏與西域關係頗密。魏晉以降，所謂胡者，種類極雜，而要以西域胡之程度爲最高。蓋吴之黨曰白廣平，白亦西域姓也。蓋吴之舉義也，應之者有散關氐，有李閏羌，有屠各，有蜀，有新平安定諸夷酋，吐京朔方諸胡及諸山民，蓋幾合北方諸族而與魏爲敵矣。《釋老志》言凉州自張軌後，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村塢相屬，多有塔寺。大延中凉州平，徙其國人於京邑，沙門佛事皆俱東，像教彌增矣。世祖即位，富於春秋，鋭志武功，每以平定禍亂爲先，雖歸宗佛法，敬重沙門，而未存覽經教，深求緣報之意，及得寇謙之道，帝以清净無爲有仙化之證，遂信行其術。時司徒崔浩博學多聞，帝每訪以大事，浩奉謙之道，尤不信佛，與帝言，數加非毁，常謂虚誕爲世費害，帝以其辯博，頗信之。會蓋吴反杏城，關中騷動，帝乃西伐，至於長安。先是長安沙門，種麥寺内，禦騶牧馬於麥中。帝入觀馬，沙門飲從官酒，從官入其便室，見大有弓矢矛盾，出以奏聞。帝怒曰：此非沙門所用，當與蓋吴通謀，規害人耳。命有司案誅一寺，閲其財産，大得釀酒具及州郡牧守、富人所寄藏物，蓋以萬計。又爲窟室，與貴室女私行淫亂。帝既忿沙門非法，浩時從行，因進其説，詔誅長安沙門，焚破佛像，勑留臺下四方，一依長安行事。然則佛法之廢，實因蓋吴舉義而見疑忌，謂由崔浩進説者，亦誣。牧犍之見殺，其故更不問可知矣。所以誣之以淫亂者，以是時沙門適有淫亂之跡，而曇無讖先以見召爲蒙遜所殺，遂以是誣牧犍而并及於讖。其實讖之見召及其見殺，自以其與聞國政，或借佛教之力以結援於柔然及西域故也。此與所謂斫開府庫多畜毒藥者，同爲莫須有之辭。鮮卑習於淫亂，太武既以是誣沮渠氏，後人乃又億測讖之見求，必以其通於房中術之故，誣人者轉以自誣矣，豈不詭哉！

牧犍之平也，《本紀》言徙凉州民三萬餘家於京師，則其所徙者頗衆，而凉州人多不服魏。據《魏書》、《北史》列傳，宗欽、段承根皆與崔浩同死，承根父暉以欲南奔見誅，張湛與浩甚密，贈浩詩、頌，浩常報答，及浩被誅，湛懼，悉燒之，閉門卻掃，慶弔皆絶，僅而得全。湛兄銧，浩禮之亦與湛等。浩乃蓄志反魏者，牧犍既有異圖，其故臣民與之交通，宜也。秉無論矣，即萬年與祖，初雖背國，後仍以謀叛魏見誅，然則沮渠氏之不服魏者，亦非牧犍一人也。牧犍死，魏仍以王禮葬之，則雖以與故臣民交通見誅，而實未嘗聲其罪。所以然者，魏自知竊據，最諱言人之叛之，其殺崔浩以史事爲名，亦由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