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人訾産雜論
一、論古人日食之率及漢代訾産利率顧直
《史記·貨殖列傳》引計然之言曰:“夫糶,二十病農,九十病末。上不過八十,下不過三十,則農末俱利。”《漢書·食貨志》載李悝盡地力之教曰:“今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畝一石半,爲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税十五石,餘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終歲爲粟九十石,餘有四十五石,石三十,爲錢千三百五十。除社閭嘗新春秋之祠,用錢三百,餘千五十。衣,人率用錢三百,五人終歲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喪之費,及上賦斂,又未與此。此農夫所以常困,有不勸耕之心,而令糴至於甚貴者也。”案計然言糶,以三十爲最下之價。而李悝言農家之入,以石三十爲率。蓋糴糶之利盡歸商賈,農夫所得,廑此區區而已。假使取三十、八十之中,石得五十,則四十五石之糶,可多得九百錢,反贏四百五十,足勉支疾病死喪之費矣。故知農夫之困,商賈實爲之也。
李悝言食人月一石半,是日五升也。趙充國《屯田奏》:“願留萬二百八十一人,用穀月二萬七千三百六十三斛。”則日八升八合餘。嚴尤諫王莽伐匈奴,計一人三百日食,用糒十八斛。則日六升。蓋屯田者皆壯男,而一家五口,兼有婦女老弱,故其數不同。《三國志·管寧傳注》引《魏畧》:官廪焦先扈累寒貧,皆日五升。蓋自戰國至後漢,計人日食之率如此。扈累以五升不足食,頗傭作以裨糧。寒貧則頗行乞。蓋官給廪或不足,或兼以粟易他物,故然。非老弱者五升猶不得飽也。莊周述宋鈃、尹文之言曰:“五升之飯足矣。先生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亦指壯者言之,非老弱也。見《天下篇》。《三國魏志·鄧艾傳》:艾言:淮南北屯田,六七年間,可積三千萬斛。此則十萬之衆五年食也。則人年六十斛,月得五斛。
如李悝所計,一夫五口之家,終歲之用,不足四百五十。粟石三十,是當更得十五石,乃可足其用也。疾病死喪之費,歲以四百五十計,亦至觳矣。然則五口之家,必得粟百八十石,乃可勉支。以一人言之,養生送死之費,當歲得粟三十六石。秦漢一石,約當今之二斗,則以今之量言之,當得七石二斗也。《後漢書·伏湛傳注》引《九章算術》曰:“粟五十,糲率三十。一斛粟得六斗米爲糲。”然則一人養生送死之費,當得今粗米四石三斗二升。石以五元計,不過二十一元六角。一家五口,僅百有八元而已。亦云儉矣。
粟價自六國至兩漢,似無大差。觀《後漢書·明帝紀》,書永平十二年,粟斛三十。又《劉虞傳》言:“虞爲幽州牧,民悦年登,穀石三十。”皆以三十爲下糶可見。兩漢之錢,當遠多於六國時,然其流通,亦當遠在六國時上。姑以幣賈無甚升降言之,則自戰國至漢末,人民生計,可謂未曾大變也。如此,則可推論漢人之訾産焉。如計然説,取其中價,粟石五十計之,則漢時有訾千者,等於有粟二十石,即等於今之粟四石。石以五圜計,猶今有訾二十圜也。黄金一斤直錢萬,漢世亦似無大變,則有一金者,等於有粟二百石,猶今有訾二百圜矣。文帝言:“百金中人十家之産。”是一中人之家,其訾産,等於今之二千圜也。《漢書·景帝紀》:後二年五月詔:“今訾算十以上乃得官。”服虔曰:“十算,十萬也。”《哀帝紀》:綏和二年,“水所傷縣邑及他郡國災害什四以上,民訾不滿十萬,皆無出今年租賦。”《平帝紀》:元始二年,“天下民訾不滿二萬,及被災之郡不滿十萬,勿租税。”揚雄自謂家産不過十金。《後漢書·梁統傳》:統曾祖橋,以訾十萬徙茂陵。蓋皆以中人之家爲率。
《漢書·伍被傳》:被爲淮南王畫策,詐爲丞相御史請書,徙家産五十萬以上者朔方。此猶今之有訾産萬圜者也。《酷吏傳》:尹齊病死,家直不滿五十金。以是爲儉,知漢世官吏,訾産多在今萬圜以上矣。劉德家産過百萬,則以振昆弟賓客食飲,曰:“富,民之怨也。”此以今之二萬圜爲率也。卓王孫分與文君錢百萬,亦猶今分與二萬圜矣。《平當傳》:祖父以訾百萬,自下邑徙平陵。此在民間已爲高訾。漢世諸陵,所以多鬥鷄走狗之徒也。多於百萬者:《武帝紀》:元朔二年,“徙郡國豪傑及訾三百萬以上於茂陵。”《王章傳》:“妻子徙合浦,以採珠致産數百萬。”《後漢書·劉盆子傳》:“吕母家素豐,訾産數百萬,”《樊宏傳》:族曾孫准,以先父産業數百萬讓孤兄子。《前書·張湯傳》:“湯死,家産直不過五百金。”又云:“皆所得奉賜,無他贏。”足見漢時奉賜之厚。《後書·和帝陰皇后紀》:永初四年,鄧大后詔赦陰氏徙者歸故郡,還其訾財五百餘萬。《前書·楊敞傳》:子惲,“初受父財五百萬,及身封侯,皆以分宗族。後母無子,財亦數百萬,死皆予惲;惲盡復分後母昆弟;再受訾千餘萬,皆以分施。”《王嘉傳》:嘉奏封事言,“孝元皇帝時,外戚訾千萬者少。”又言:“成帝時,史育家訾不滿千萬。”《酷吏傳》:王温舒死,家累千金。《貨殖傳》:“成都羅裒賈京師,隨身數十百萬,爲平陵石氏持錢,往來巴蜀,數年間,致千餘萬。”《叙傳》:班況訾累千金,徙昌陵。《後書·梁冀傳》:“客到門不得通,皆請謝門者,門者累千金。”周燮等《傳》:荀恁訾財千萬,父越卒,悉散與九族。《獨行傳》:李元訾財千萬。見《李善傳》。《种暠傳》:父爲定陶令,有財三千萬。《前書·竇嬰傳》:灌夫家累數千萬。《杜周傳》:子延年,居九卿位十餘年,賞賜賂遺,訾數千萬。《酷吏傳》:寧成稱“仕不至二千石,賈不至千萬,安可比人乎!乃貰貸陂田千餘頃,假貧民,役使數千家。數年,致産數千萬”。《貨殖傳》:宛孔氏家致數千金。刁間起數千萬。臨淄姓偉訾五千萬。《後漢書·樊宏傳》:父重年八十餘終。“素所假貸人間數百萬。”貸於人者至數百萬,其所有者亦必數千萬矣。《前書·張良傳》:良自言“不愛萬金之訾,爲韓報仇强秦。”《貨殖傳》:“師史能致十千萬。師古曰:“十千萬,即萬萬也。”王莽時,雒陽張長叔薛子仲,訾亦十千萬。”又曰:“自元成迄王莽,京師富人,杜陵樊嘉、茂陵摯網、平陵如氏苴氏、長安丹王君房、豉樊少翁、王孫大卿,爲天下高訾。嘉五千萬,其餘皆巨萬矣。”《楚元王傳》:“功費大萬百餘。”《注》引應劭曰:“大萬,億也。大,巨也。”案《詩·伐檀》毛《傳》,以萬萬爲億。鄭《箋》以十萬爲億。《疏》云:“今數萬萬爲億,古十萬爲億。”蓋毛《傳》雖自名古學,實爲時人所僞托,故不覺露出馬脚也。《後漢書·鮮卑傳》,言:“青徐二州,給歲錢二億七千萬。”此語當本漢時計帳,知漢世以萬萬爲億,巨萬即萬萬矣。《遊俠傳》言:“石顯訾巨萬。”《佞幸傳》言:“其賞賜賂遺,訾一萬萬。”亦巨萬即萬萬之徵也。《梁冀傳》言:“扶風人士孫奮,居富而性吝嗇,冀因以馬乘遺之,從貸錢五千萬。奮以三千萬與之。冀大怒,乃告郡縣,訒奮母爲其守臧婢,云盜白珠十斛,紫金千斤以叛。遂收考奮兄弟,死於獄中,悉没訾財億七千餘萬。”《方術傳》:折像父國,有訾財二億。此又逾於萬萬。梁冀之誅也,收其財貨,縣官斥賣,合三十餘萬萬。董賢之誅也,縣官斥賣其財,凡四十三萬萬。則合今六千餘萬、八千餘萬矣。
家訾之少者:《漢書·元帝紀》:初元元年,“以三輔大常郡國,公田及苑可省者振業貧民,訾不滿千錢者,賦貸種食。”《貢禹傳》:禹自言“家訾不滿萬錢”是也。案《枚乘傳》言:“乘在梁時,取皋母爲小妻。乘之東歸也,皋母不肯隨。乘怒,分皋數千錢,留與母居。”枚皋分訾不過數千,貧民家訾之不及千宜矣。然貢禹又自言有田百三十畝,則漢時計訾者,田畝不與焉。蓋距井授之世猶近,未以土田爲人所私有也。《遊俠傳》言:“石顯當去,留牀席器物數百萬直欲以與萬章。”《後書·和帝紀》:永元五年詔,言“郡國上貧民,以衣履釜鬵爲訾。”亦漢世計訾以財物而不以田畝之證。衣履釜鬵,雖云瑣屑,然較之後世之併計田宅,甚或專計丁糧者,則其取民爲已寬矣。故知政之流失,久而愈甚也。
《貨殖列傳》言:“封者食租税,歲率户二百。千户之君,則二十萬。”又言:“子貸金錢千貫者,比千乘之家。”則漢世利率通行者爲什二。故曰:“他雜業不中什二,則非吾財。”言其不足事也。又曰:“貪賈三之,廉賈五之。”此三五即參伍,乃動字。《漢書音義》謂“貪賈未當賣而賣,未可買而買,故得利少而十得三。廉賈貴而賣,賤乃買,故十得五”,非也。未當賣而賣,未可買而買,此乃拙,非貪也。又曰:“吴楚七國兵起時,長安中列侯封君行從軍旅,賫貸子錢。子錢家以爲侯邑國在關東,關東成敗未決,莫肯與。惟無鹽氏出捐千金貸,其息什之。三月,吴楚平,一歲之中,則無鹽氏之息什倍”,此什倍乃子母相侔。《索隱》云:“出一得十倍”,非也。如李悝所計,穀石三十,農民之家,終歲所費,爲百五十石,不足四百五十,都計錢四千九百五十耳。是訾二萬四千七百五十之息也。更益以疾病死喪及上賦斂之所費,亦以四百五十計,是訾二千二百二十之息也。然則農夫五口百畝之入,等於事末業者二萬六千九百七十之訾耳。農夫安得不困,末業安得不抒。中人之産十金,以什二計,歲得息二萬,四倍於農夫終歲之入而有餘矣。但所謂訾者,衣履釜鬵牀席器物之類,不皆可以生息耳。
《漢書·王貢兩龔鮑傳》云:“嚴君平卜筮於成都,裁日閲數人,得百錢,足以自養,則閉肆下帘而授《老子》。”夫日得百錢,則歲三萬六千矣。是八農夫終歲之所入,猶得爲儉乎?《詩》言:“握粟出卜。”《三國志·陶謙傳注》引謝承書,言:“趙昱年十三,母病,握粟出卜。”一似襲用成語者。然《鹽鐵論·散不足篇》,訾當時飲食之侈曰:“負粟而往,易肉而歸。”蓋時錢賈貴,所費不能及一錢也,亦曷怪出卜者之握粟乎?君平日閲數人而得百錢,則來卜者人必出錢二三十,侔於下糶一石之賈矣,猶得曰居貧乎?然則君平江湖術士之豪耳。不然,何山不可居,而必於成都之市邪!
《史記·蕭相國世家》:“高祖以吏繇咸陽,吏皆送奉錢三。何獨以五。”《集解》引李奇曰:“或三百,或五百也。”顔師古注《漢書》亦曰:“他人皆三百,何獨五百。”案下文又言高祖益封何二千户,以帝嘗繇咸陽時,何送我獨贏奉錢二也。曰二,曰三,曰五,文甚明白,何以知三謂三百,五謂五百?《索隱》引劉氏曰:“時錢有重者一當百”,何所據邪?或曰,《高祖紀》:“吕公善沛令,避仇從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傑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蕭何爲主吏,令諸大夫曰:‘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夫令有重客,賀錢猶及千,豈有故人饋贐,乃以錢三五者歟?不知本紀述高祖微時事,皆怪異之談,非故爲是以惑人,則傳者所增飾耳,安可據爲典要邪!不獨《高祖紀》,凡古書所謂百金千金云者,固有實事,亦未嘗無恢侈之談,要當分别觀之,不可盡信爲實然也。
《漢書·昭帝紀注》引如淳曰:“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踐更,有過更。古者正卒無常,人皆當迭爲之,一月一更,是謂卒更也。貧者欲得顧更錢者,次直者出錢顧之,月二千是謂踐更也。天下人皆直戍邊三日,亦名爲更,律所謂繇戍也;不可人人自行三日戍,又行者當自戍三日,不可往便還,因便往,一歲一更,諸不行者出錢三百入官,官以給戍者,是謂過更也。”《溝洫志》:“治河卒非受平賈者,爲著外繇六月。”蘇林曰:“平賈,以錢取人作卒,顧其時庸之平賈也。”如淳曰:“律説,平賈一月得錢二千。”《卜式傳》:“乃賜式外繇四百人。”蘇林曰:“外繇,謂戍邊也,一人出三百錢,謂之過更,式歲得十二萬錢也。”《平帝紀》:元始元年,“天下女徒已論歸家,顧山錢月三百。”如淳曰:“令甲,女子犯罪,作如徒六月。顧山遣歸,一説以爲當於山伐木,聽使入錢顧功直,故謂之顧山。”蓋准過更之直。然則漢世顧功,平賈月二千,惟戍邊及山伐者,月三千也。君平居肆之入,侔於遠行作苦者矣。此江湖遊食之士所以多歟?
《後漢書·和熹鄧皇后紀》:“舊大官湯官經用,歲且二萬萬。大后敕止日殺,省珍費,自是裁數千萬。”《宦者傳》:吕强上疏,言“後宫采女,數千餘人,衣食之費,日數百金”。夫歲二萬萬,則是下糶六百六十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餘石之賈也。家致百五十石,四十四萬四千四百四十四家,乃足奉之矣。數人而食一金,是人食數千錢,若以爲三千,則是日食下糶百石之價也,亦云侈矣!
《後漢書·循吏傳》:劉寵爲會稽大守,“征爲將作大匠。山陰縣有五六老叟,自若邪山谷間出,人賫百錢以送寵。寵爲人選一大錢受之。”《吴志·劉繇傳注》引《續漢書》云:“爲選受一大錢,故會稽號寵爲取一錢太守。”案《續書》之説是也。《後書》蓋措語偶誤。若人選受一大錢,則當云取五六錢太守矣。送太守不過百錢,安得送一亭長,乃人人三百錢邪?或曰:送劉寵者,山谷間叟也;送高祖者,豪吏也。多少縣殊,又何足怪?不知秦漢間吏民之所以贈遺官吏者甚厚,竟有借之以定産業者,《漢書·遊俠傳》:“原陟,父哀帝時爲南陽太守。天下殷富,大郡二千石死,官賦斂送葬,皆千萬以上。妻子通共受之,以定産業。”又《後漢書·張禹傳》:父歆,終於汲令。“汲名人賻送,前後數百萬,悉無所受。”縣令如此,況於太守邪?又《田叔傳》:“爲魯相,卒。魯以百金祠,少子仁不受。”百金,亦百萬矣。安得與尋常贈遺比。《後漢書·朱暉傳》:“爲郡吏。太守阮況,嘗欲市暉婢,暉不從。及況卒,暉乃厚贈送其家。人或譏焉。暉曰:‘前阮府君有求於我,所以不敢聞命,誠恐以財貨汙君。今而相送,明吾非有愛也。'”《注》引《東觀記》曰:“暉爲督郵,況當歸女,欲買暉婢。暉不敢與。後況卒,暉送其家金三斤。”夫金三斤,亦不過三萬錢耳,而人以爲厚,暉亦自謂不薄矣。安得送一亭長,人人致錢三百邪?或曰:郭解徙茂陵,諸公送者出千餘萬,明當時豪傑致饋贐頗厚,高祖固亦其倫也。然高祖雖曰豪傑,其交遊似尚非郭解之比。且解之致千餘萬,亦以贈送者多,非必人人所遺皆厚。又解所與往還,必多長者,亦非如高祖,所狎者不過刀筆吏之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