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移民論
上
《王制》言地邑民居,必參相得。《管子》曰:“地大而不爲,命曰土滿;人衆而不理,命曰人滿。”《霸言》。若是乎,人之與地,不可不加以調劑也。然欲事調劑,必不免於移徙,而移徙之事,行之無弊甚難。故自晉以後,能行之者遂寡;惟秦、漢去古近,其事尚時有所聞耳。
秦、漢時之移民,其首要者,蓋爲强幹弱枝之計。秦始皇甫定六國,即徙天下豪富十二萬户於咸陽。漢人論議,凡事皆懲惡亡秦,獨於此則承之。高祖甫滅項氏,即徙諸侯子關中;五年後九月。後復以婁敬言徙齊、楚大族是也。九年十一月。《漢書·地理志》曰:“漢興,立都長安,徙齊諸田,楚昭、屈、景及諸侯功臣家於長陵。後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傑併兼之家於諸陵,蓋亦以强幹弱枝,非獨爲奉山園也。”則婁敬之策,漢且世世行之矣。章邯破邯鄲,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見《張耳陳餘傳》。此則所謂弱枝之策也。
非獨王室如此也,即諸侯亦競務徠民以自强。《史記·吴王濞列傳》曰:“孝惠、高后時,天下初定,郡國諸侯,各務自拊循其民:吴有豫章郡銅山,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益鑄錢;煮海水爲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又曰:“其居國以銅、鹽故,百姓無賦;卒踐更,輒與平賈。歲時存問茂材,賞賜閭里。佗郡國吏欲來捕亡人者,訟共禁勿予。如此者四十餘年,以故能使其衆。”《淮南衡山列傳》亦言:淮南厲王“聚收漢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與居。爲治家室。賜其財物、爵禄、田宅,爵或至關内侯。奉以二千石所不當得。欲以有爲”。二王之所爲,誠屬别有用心。然如歲時存問茂材,賞賜閭里;爲治家室,賜以財物、爵禄、田宅;則固拊循其民者所應爲。《高祖功臣侯表》言:“天下初定,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户。後數世,民咸歸鄉里,户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其所以能如此者,諸侯王之各自拊循,必有力焉。此雖非移民,其效亦與移民等。齊悼惠王之封也,諸民能齊言者皆與齊,廣强庶孽之謀,固與强本弱枝無二致矣。
移民實邊之事,漢世亦屢有之。文帝始從晁錯言,募民徙塞下。武帝元朔二年,募民徙朔方十萬口。元鼎六年,分武威、酒泉地置張掖、敦煌郡,徙民以實之。平帝元始四年,置西海郡,徙天下犯禁者處之。皆規模頗遠。案《食貨志》言:武帝徙貧民於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餘萬口。應劭曰:“秦始皇遣蒙恬攘卻匈奴,得其河南造陽之北千里地,甚好。於是爲築城郭,徙民充之,名曰新秦。”則武帝所行,實踵始皇成規。漢高祖立趙佗詔曰:“前時秦徙中縣之民南方三郡,使與百粤雜處。今天下誅秦,南海尉佗居南方長治之,甚有文理,中縣人以故不耗減。”則秦於北胡、南越之地,皆嘗移民以實之矣。實非全用謫戍也。
《後漢書·明帝紀》云:“永平八年,詔三公募郡國、中都官死罪繫囚,減罪一等,勿笞,詣度遼將軍營,屯朔方、五原之邊縣。妻子自隨,便占著邊縣。父母,同産欲相代者恣聽之。其大逆無道、殊死者,一切募下蠶室。亡命者令贖罪各有差。凡徙者賜弓弩衣糧。”又云:“九年,詔郡國死罪囚減罪,與妻子詣五原、朔方,占著所在。死者皆賜妻父若男同産一人復終身。其妻無父兄獨有母者,賜其母錢六萬。又復其口賦。”其所以待之者頗優,欲相代者恣聽,且賜及其妻父母,無非冀其占著所在,勿萌去志耳。
後漢舊制,邊人不得内移,見《後漢書·張奂傳》。建武時,徙雁門、代、上谷、定襄、五原之民以避胡,建武九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蓋有所不得已也。故南單于甫降,即命雲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雁門、上谷、代八郡之民,歸於本土。二十六年。明帝永平五年,發遣邊人在内郡者,賜裝錢人五萬。所以待之者亦頗厚。
移民之政,最爲根本之計者,則調劑土滿與人滿也。漢景帝元年,詔曰:“間者歲比不登,民多乏食,夭絶天年,朕甚痛之。郡國或磽狹,無所農桑畜,或地饒廣,薦草莽,水泉利而不得徙,其議民欲徙寬大地者聽之。”可謂知本矣。然徒曰欲徙者聽,民尚未必能自徙也。《漢書·武帝本紀》元狩四年,有司言關東貧民徙隴西、北地、西河、上郡、會稽,凡七十二萬五千口,《平準書》云:“徙貧民於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餘萬口。衣食皆仰給縣官,數歲。假予産業。使者分部護之,冠蓋相望。”其後“山東被河菑,及歲不登數年”,又令“饑民得流,就食江、淮間,欲留留處。遣使冠蓋相屬於道護之”。平帝元始二年,罷安定呼池苑,以爲安民縣。募徙貧民。縣次給食,至徙所,賜田宅什器,假與犁牛種食。則其所以維護之者,可謂周至矣。然其行之果善與否,亦殊難言也。伍被爲淮南王劃策,欲詐爲丞相御史請書,徙郡國豪傑任俠;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其罪;家産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淮南衡山列傳》。以恐動其民。可知漢世移民之弊深矣。
漢世恩澤,莫如徙諸陵者之厚。據《漢書·本紀》:武帝元朔二年,徙郡國豪傑及訾三百萬以上於茂陵。大始元年,又徙吏民豪傑於茂陵、雲陵。宣帝本始元年,募郡國吏民訾百萬以上徙平陵。元康元年,徙丞相、將軍、列侯、吏二千石訾百萬者杜陵。成帝鴻嘉二年,徙郡國豪傑訾五百萬以上者五千户於昌陵。其所徙者多高訾。豪傑訾或不必中徙。然郭解徙茂陵,諸公送者出千餘萬,豈有豪傑任俠,而以乏財爲患者哉?然其所以賜之者:則景帝五年,募民徙陽陵,賜錢二十萬。武帝建元三年,賜徙茂陵户錢二十萬,田二頃。昭帝始元三年,募民徙雲陵,賜錢、田宅。四年,徙三輔富人雲陵,賜錢户十萬。宣帝本始二年,以水衡錢爲平陵徙民起第宅。是繼富也,國何賴焉?徒使“五方雜厝,風俗不純”而已。“其世家則好禮文,富人則商賈爲利,豪傑則遊俠通姦”,《漢書·地理志》語。秦人敦樸之風,自此散也。
秦、漢時之移民,本有爲化除惡俗者。《史記·貨殖列傳》言秦末世遷不軌之民於南陽;《漢書·地理志》云:秦既滅韓,徙天下不軌之民於南陽。武帝元狩五年,徙天下姦猾吏於邊是也。所忠言世家子弟富人,或鬥鷄走狗馬,弋獵博戲,亂齊民,乃征諸犯令,相引數千人,名曰株送徒,《平準書》。其行之雖虐,其意則猶是也。主父偃説武帝曰:“天下豪傑兼併之家,亂衆民,皆可徙茂陵,内實京師,外消姦猾,此所謂不誅而害除。”成帝時,陳湯言:“天下民不徙諸陵三十餘歲矣。關東富人益衆,多規良田,役使貧民。可徙初陵,以强京師,衰弱諸侯。又使中家以下,得均貧富。”是則充奉陵邑之意,亦欲以摧浮淫兼併之徒。然《漢書·宣帝紀》言:帝微時喜遊俠,鬥鷄走馬,數上下諸陵,周遍三輔,則弋獵博戲之風,有愈甚耳。即以摧兼并論,亦豈易言哉?《後漢書·賈復傳》:子宗,建初中爲朔方太守。舊内郡徙人在邊者,率多貧弱,爲居人所僕役,不得爲吏。宗擢用其任職者。與邊吏參選,轉相監司,以謫發其姦。或以功次補長吏。故各願盡死。匈奴畏之,不敢入塞。徙人貧弱者爲居人所僕役,徙人富豪,而國家又優假之,則又將僕役居人矣。不能齊之以禮,裁之以法,雖日事遷徙,奚益哉。《漢書·李廣蘇建傳》言:李陵征匈奴時,關東羣盜妻子徙邊者,隨軍爲卒妻婦,大匿車中。亦可見徙邊者之流離失所。
《後漢書·光武帝紀》:建武十六年,郡國大姓及兵長羣盜,處處并起。攻劫在所,害殺長吏。郡縣追討,到則解散,去復屯結。青、徐、幽、冀四州尤甚。冬,十月,遣使者下郡國。聽羣盜自相糾擿。吏逗留、回避、故縱者皆勿問,聽以擒討爲效。其牧、守、令長,坐界内盜賊而不收捕者,又以畏愞捐城委守者,皆不以爲負,但取獲賊多少爲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於是更相追捕,賊并解散。徙其魁帥於它郡,賦田受禀,使安生業。自是牛馬放牧,邑門不閉。史言其效或大過,然一時有摧陷廓清之功,則必非盡誣。所以然者,惡人必有黨與,黨與不能盡去,故惡人雖其居,即無能爲也。吴漢平史歆、楊偉、徐容之亂,徙其黨與數百家於南郡、長沙;趙熹守平原,平原多盜賊,熹討斬其渠帥,餘黨當坐者數千人,請一切徙京師近郡;可知當時多以此爲弭亂之策,然亦特弭亂之策而已,久安長治之規,要當别有在也。
《後漢書·樊宏傳》:族曾孫准,永平初,連年水旱災異,郡國多被飢困。准上疏曰:“伏見被災之郡,百姓雕殘,恐非振給所能勝澹。雖有其名,終無其實。可依征和元年故事,遣使持節慰安。尤困乏者,徙置荆、揚孰郡。既省轉運之費,且令百姓各安其所。今雖有西屯之役,宜先東州之急。如遣使者與二千石隨事消息,悉留富人,守其舊土。轉尤貧者,過所衣食,誠父母之計也。”征和元年之事,漢書不載。觀此,知其曾有徙貧民而留富人之舉,其所以撫綏之者,亦頗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