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论学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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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土重遷,人之情也。然當喪亂之際,死亡迫於眉睫,人亦孰不欲遷徙以自安?所以猶不樂徙者:則以上之所利,非必民之所利;或雖爲民所同利,而迫蹙驅遣,所以徙之者非其道耳。職是故,喪亂之際,民之自行移徙者,實較官所移徙爲多。觀後漢之末,民徙交州及遼東西者之多而可知矣。邊方之開闢充實,實有賴焉。自清之季,喪亂頻仍,民之移居關東者日益衆。至今日,都計關東之民,漢人居十五分之十四。日本强據關東,國際聯盟派員調查,其所撰報告,猶以是爲關東當屬中國之證焉。是則喪亂於内,而拓殖於外也。故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秦、漢距部族之世近,故其人民之移徙率成羣,而其士大夫亦多能爲之率將。田疇入徐無山,數年間,百姓歸之者至五千餘户。邴原在遼東,一年中,往歸者數百家。皆見《三國志》本傳。管寧至遼東,廬於山谷。越海避難者,皆來就之,旬月而成邑。《三國志》本傳注引《傅子》。王烈之在遼東也,東城之人,奉之若君,《管寧傳》注引《先賢行狀》。皆以此也。然士大夫究有黨援,故亂平後多復歸;小民則不然。《管寧傳》曰:“中國小安,客人皆還,惟寧晏然,若將終焉。”客人指士大夫言,不該凡細民也。此邊徼之開闢,所以多食貧居賤者之功與?

當時士大夫之流徙者,族黨之間,亦率能互相救恤,此宗法社會之遺風也。許靖之在交趾也,袁徽與彧書,稱其每有患急,常先人後己,與九族中外,同其飢寒。《三國志》本傳。晉世陽裕,爲慕容皝所擒。史稱其性謙恭清儉,剛簡慈篤。士大夫流亡羈絶者,莫不經營收葬,存恤孤遺。士無賢不肖,皆傾身待之。是以所在推仰,猶有其遺風焉。諸賢之於齊民,所以能爲之立約束,興教化者,亦以其去部族之世近,民素聽從耳。故知社會必固有綱紀,然後賢者能因而用之。若真一盤散沙,雖有管、商,亦無以善其後也。慕容廆之據遼東西也,流亡士庶,襁負歸之。廆乃立郡以統流人。冀州人爲冀陽郡,豫州人爲成周郡,青州人爲營丘郡,并州人爲唐國郡。及皝,罷成周、冀陽、營丘等郡,仍以渤海人爲興集縣,河間人爲寧集縣,廣平、魏郡人爲興平縣,東萊、北海人爲育黎縣,吴人爲吴縣,悉隸燕國。所以必如其故郡區處之者,亦以其民固有綱紀也。觀此,可知僑置郡縣之所由來。

《漢書·地理志》:京兆尹新豐縣,高祖七年置。《高帝本紀》:十一年四月,令豐人徙關中者,皆復終身。《注》皆引應劭曰:“大上皇思土欲歸豐,高祖乃更築城市里如豐縣,號曰新豐。徙豐民以充實之。”此乃傳説繆悠之辭。實則豐人之從高祖入關者,與以田宅,爲築市里耳。高祖之爲漢王而之國也,楚與諸侯子慕從者數萬人,豐人安得不成市里?又高祖稱蕭何之功曰:“舉宗而從我”,高祖戚黨之從者,又安得不多邪?此亦喪亂之際,民之成羣遷徙者也。

《地理志》言河西諸郡,“酒禮之會,上下通焉,吏民相親,是以其俗風雨時節,穀糴常賤,少盜賊,有和氣之應,賢於内郡,此政寬厚,吏不苛刻所致。”夫豈天之獨厚於邊郡?亦豈吏至邊郡則賢?蓋地廣民希,水草宜畜牧使然也。《鹽鐵論·未通篇》:御史曰:“内郡人衆,水泉薦草,不能相澹。地勢温濕,不宜牛馬。民蹠來而耕,負而行,勞罷而寡功。是以百姓貧苦,而衣食不足。老弱負輅於路,而列卿大夫,或乘牛車。孝武皇帝平百越以爲囿圃,卻羌、胡以爲苑囿,是以珍怪異物,充於後宫。騊駼、駃騠,實於外厩。匹夫莫不乘堅良,而民間厭橘柚。”由此觀之,邊郡之利亦饒矣。以珍怪異物、騊駼、駃騠爲利,未之敢聞。匹夫乘堅良,民間厭橘柚,恐亦言之大過。乘者厭者,豈真齊民邪?文學曰:“往者未伐胡、越之時,繇賦省而民富足。温衣飽食,藏新食陳。布帛充用,牛馬成羣。農夫以馬耕載,而民莫不騎乘。當此之時,卻走馬以糞。其後師旅數發。戎馬不足,牸牝入陳。故駒犢生於戰地,六畜不育於家,五穀不殖於野。民不足於糟糠,何橘柚之可厭?”案《平準書》言孝武初之富庶曰:“衆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羣,而乘字牝者,擯而不得聚會。”而元狩四年,衛青、霍去病之擊胡,漢軍馬死者十餘萬匹。《匈奴列傳》言:匈奴雖病遠去,而漢亦馬少,無以復往。其軍如此,況於民間騎乘?故知御史之言,必非其實也?然其言畜牧之利則真矣,可與《漢志》之言參觀也。近世關東之民,自山東徙者最多。其勤苦不如其在故鄉之時,而富樂過之,亦以新土地廣民希,利源未盡辟也。

然新土之利,亦有未易言者。《三國·魏志·倉慈傳》:太和中,遷敦煌太守。郡在西陲,以喪亂隔絶。曠無太守二十歲。大姓雄張,遂以爲俗。前太守尹奉等,循故而已,無所匡革。慈到,抑挫權右,撫恤貧羸,甚得其理。舊大族田地有餘,而小民無立錐之土。慈皆隨口割賦,稍稍使畢其本直。豪强兼併,豈二十年中所能爲?則敦煌土地之不均舊矣。此即先漢之末,“穀糴常賤,有和氣之應”之地也。故知無政,則舊邦汙俗,漸染新邦,若置郵而傳命也。《倉慈傳》又曰:西域雜胡,欲來貢獻,諸豪族多逆斷絶。既與貿遷,欺詐侮易,多不得分明,胡常怨望。慈皆勞之。欲詣洛陽者,爲封過所。欲從郡還者,官爲平取。輒以府見物,與共交市。使吏民護送道路。由是民夷翕然,稱其德惠。然則中外交市之利,亦爲豪右所專矣。而曰:匹夫乘堅良,民間厭橘柚,乘者果匹夫?厭者信齊民邪?《梁習傳》:領并州刺史。時承高幹荒亂之餘,胡、狄在界,張雄跋扈。吏民亡叛,入其部落。邊方無政,吾民有反爲人用者矣。楚、漢分争,而冒頓控弦之士三十餘萬;隋末雲擾,而突厥控弦之士至百萬;其中豈無華民歸之者邪?耶律阿保機立漢城以併八部,德光遂用之,以反噬燕、雲矣。

(原刊《齊魯學報》第二期,一九四一年七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