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度量——論宋武帝與陳武帝
什麽叫度量?度是尺一類的東西,所以定長短的,量是升斗一類的東西,所以定多少的。總而言之,是所以定物之大小。這解釋誰不知道?然而普通言語中所用的度量兩字,卻並非這個意思。普通言語中所謂度量,非以指物而指人,且非指人的身體,而係指人的心境。一個人,和其胸襟寬大,能够容納異己,不和人分派角立,而總把人家看作自己人,這個人,在我們語言中,就稱之爲度量大。反之則稱爲度量小。這亦是人人懂得的,看起來,似乎平淡無奇。然而人的事業成就之大小,甚至有無成就,都是決之於此,決不可以輕視。
章太炎先生曾經有過一句感慨的話。他説:“中國的人才,愈到後世愈衰落了。所以當異族憑陵之際,出而主持國事的,只會做趙匡胤、做秦檜,卻不會做魏武帝、做宋武帝。”後者是能安内,亦能攘外的,前者卻只會誅鋤異己,以求得苟安了。這話可謂很有道理。這種成就的大小,就是決之於其度量的大小的。
魏武帝的度量,是相當大的。歷史上説他因圖篡漢而逼死荀彧等,全是不正確的話。我在《三國史話》中,業經替他辯白過了。若宋武帝,則實在並不是什麽度量大的人。他於事業,雖亦有相當的成就,只是時會爲之。倘使他的度量再大一些,則其所成就,必尚不止於此。這話怎樣説呢?原來當五胡十六國之世,北方較强大而又佔據中原之地的,只有前後趙、前後燕、前後秦六國。前後趙東西對立,前趙爲後趙所併。後趙亡後,前燕、前秦又東西對立,而前燕爲前秦所并。後趙和前秦,都曾一度統一北方。後趙的石虎,一味淫虐,不能再圖進取。前秦的統一,還要比後趙徹底些。苻堅的爲人,亦較有大志。公元三八三年的淝水戰役,他傾國入犯,是有意於統一全中國的。倘使這時候,没有一支善戰的北府兵,加以打擊,漢族的全被異族所征服,怕不待胡元之世了。淝水之戰後,前秦瓦解,北方又分爲後燕、後秦兩國。看似東西對立,仍和前後趙、前燕前秦對立的局面一樣。實則北方累經喪亂之後,元氣大傷,國勢都已衰微不振了。於是後魏崛起於塞外,後燕爲其所破,分而爲南北燕,都變成了小國;後秦亦爲後魏所破,其北邊又爲夏所侵擾,國力亦更疲敝了。而後魏之强,亦不過恃一好戰的道武帝,逞其野蠻之氣,强迫其衆以作戰,乘敵之弱,而取勝於一時。道武帝死後,明元帝繼立,其才畧遠非道武之比,國勢亦中衰了。這時候,南方如能振作,恢復北方,實在並不甚難。講到南方内部,則其土地甲兵,北方除短暫的統一時期外,本尚不能與之相比。而其名義之正,足以維繫人心,更非僭僞諸國所及。自晉朝東渡以後,北方喪亂時起,可乘的機會很多。其所以不能恢復,非因時勢艱難,實由内部矛盾深刻之故。原來元帝立國建康,即今之南京,對於長江上流,即今湖南北、江西地方,實非其控制之力所及,乃皆使重臣居之。而這些重臣,都只求逞個人的野心,而並不想替民族禦侮。王敦、桓温算是兩個最有能力的人,眼光也都只看着國内,想攘奪建康的政權。這和北洋軍閥時代,皖系、直系、奉系,没有一些世界眼光,只想攘奪北京的政權,正是一樣。到孝武帝之世,才有一支北府兵,興於現在的鎮江地方。這一支軍隊中,可謂俊人如林,所以苻堅傾國入犯,竟被他打敗。東晉中央政府的聲勢,自此一振。上流最後的軍閥桓玄,因這一支軍隊的首領劉牢之倒戈,獲遂其篡竊之願。他得志之後,立刻把這一支軍隊解散,以爲没有問題了;然仍給這一支軍隊中的人物起義所打坍;這一派人物,於是掌握了全國的政權;而其首領,便是宋武帝。所以宋武帝是南方一個新興的優勝的派系的首領,而興起於北方諸國衰微不振之時的。倘使他度量大,能用人,合羣策羣力以向北方,恢復中原,決非難事。惜乎宋武帝度量太小,和他并肩而起的人,一個個都被他謀害或排擠掉;所信任的,只是自己手下名位較低的戰將。雖亦有相當的能力,資格聲望,都不免差一些,不足以獨當一面。所以恢復之業,卒不能成。他所倚爲心腹的,是個策士一流的劉穆之,自己出去用兵時,後方的事情,都是付托給他。他以四一〇年滅南燕,因邪教餘黨盧循、徐道覆在後方作亂而還,把他們平定了。四一三年又遣兵平定了現在的四川。到四一六年,又自己帶兵出去,把後秦滅掉。於是長安、洛陽一時恢復。那時候的涼州,就是現在的甘肅和寧夏、青海一部分之地,雖有許多小國分立,都是無甚力量的。北燕自更不及南燕。只有後魏,打破了後燕之後,佔據了現在河北省的大部分、河南省的北部和山西全省,倒是一個較爲强大之國。然而正值中衰之日,亦決不能和宋武帝抵抗的。宋武帝滅後秦之後,本亦有意在北方留駐幾年,經營這一帶地方。倘使這一着而能够做到,北方的恢復,就真正不成問題了。不幸這時候劉穆之忽然死了。宋武帝對於後方的事情,放心不下,只得撤兵而回。那麽,新定的關中如何呢?他對於資格聲望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是向來不肯重用的。所用的,都是些自己手下的人,不足以互相統攝。只得留了一個小兒子,和一班戰將,留守其地。這如何守得住呢?於是實力不足,性情卻很剽悍的赫連勃勃,乘機南下。留守諸將,心力不齊,内部哄争,不暇禦外,長安就再失陷了。宋武帝登城北望,流涕而已,終於無力再舉。恢復之圖,自此成爲畫餅。這是何等的可憐?
雖然如此,宋武帝不甚徹底的成功,但是他的成就,也不是徼幸而致的。原來東晉的積弱,固由於兵力之不足,上流的將帥和中央政府矛盾的深刻;亦由於經濟的困窘。當桓玄在上流跋扈、國内和平岌岌不可保持之日,中央的財政就窮極無聊。官員不論大小,都只能每天領到七升米的口糧。晉朝的度量衡,還沿襲着古制,只抵得現在五分之一。如此,七升米只有現在的一升四合了,這如何可以過活?其中别無門路的,自然苦得和現在的公務員一樣。然而豪門資本卻極活躍,這時候,並不能將現款匯存國外,亦不能到外國去買賣産業。乃挾其封建勢力,加緊的向農村剥削。當時太湖流域,是全國精華所萃,國計民生都是靠它支持的。見《宋書·孔靖傳論》。可憐,老百姓卻給他們剥削得不成樣子。當時的邪教徒,所以能够在這一帶地方作亂,弄得元氣大傷,就是這一班豪門資本的作祟。宋武帝平定桓玄之後,首先整飭綱紀。對於這一種惡勢力,儘量加以懲治。這件事情,就是劉穆之幫他辦的。在《宋書·劉穆之傳》裏,説得很爲明白。所以劉穆之雖有策士的才能,卻不是一個不懂得政治,而只會使些陰謀詭計的策士。而宋武帝,也不只是一個軍事上的首領,而對於政治亦是有相當的能力。如其只靠兵力和策畧,而政治一塌糊塗,那就連宋武帝這點成就也不會有了。
宋武帝雖因度量不足,事業的成就受到限制,然而,南北朝之世,卻有一個度量很大的人。其事業,雖因所遭遇的時勢,十分艱難,從表面上看來,所成就的,還不如宋武帝之大,然此乃時勢爲之;論其人格及能力,實在遠出宋武帝之上。若非此人,漢族的全爲異族所壓服,真不待胡元之世了。這個人是誰?那就是陳武帝。
陳武帝是吴興長城縣人。長城就是現在浙江的長興縣。他服官嶺外,做了廣州刺史蕭映的僚佐。當南北朝之世,現在的越南,還隸屬於中國。其地稱爲交州。因距離中央政府遠,服官其地的人,率多貪汙暴虐,以致時時激起民變。梁武帝時,有個唤做李賁的,起而背叛中國,兵鋒頗鋭,征討之兵多失利。陳武帝卻把他打平了,因此做了高要太守。今廣東高要縣。
梁武帝在位,年代最久。當其時,南朝平安無事,北朝卻龍争虎鬥,終至分爲東西兩國。倘使南方而早有豫備,這時候,欲圖恢復,自更有機可乘。苦於梁武帝並非其人。他確是個學者,而且篤信佛教,似乎應該胸襟寬大,不甚計較利害,無如他生性狹窄,也犯了個度量太小的毛病。這只要看他屬於重要的州郡,都要派自己的子、孫、弟、侄去充當刺史、太守;他的子、孫、弟、侄,好的不過是個庸才,壞的則貪汙暴虐,無所不至,竟没人敢告訴他,便是個確實的證據。他既無恢復的豫備,卻又想乘機僥幸。當東魏高歡死後,其專制河南的大將侯景,不服他的兒子,舉地來降,梁武帝便想乘機恢復北方,派自己的侄兒貞陽侯淵明去接應他。兵力既已腐敗,淵明又非將帥之才,一戰而敗,爲魏所禽。侯景也敗退到梁朝境内。又不聽候梁朝的處置,而自用兵力,襲據壽陽,今安徽壽陽。梁朝亦不能加以制裁。不久,侯景竟興兵造反,渡江攻擊臺城,建康宫城。各地方援兵雲集,都互相觀望,不能一戰。到後來,只得和侯景講和,開城放他入内。梁武帝以八十六歲的高齡,并飲食亦受其裁節,終至餓死。偏信自己子弟的結局,至於如此,真是悲慘絶倫了。
梁武帝既死,侯景立其太子簡文帝爲皇帝。這自然是有名無實的,京城裏的大權,都在侯景手裏。梁武帝的子孫,做大州刺史的本不少。其中最有實力的,是他的第七個兒子湘東王繹。此時做着荆州刺史,佔據着現在湖北的江陵。其餘或在侯景造反紛亂中坍臺,或給湘東王吞併了。只有梁武帝的孫兒岳陽王詧,做雍州刺史,佔據了湖北的襄陽,他投降了西魏,西魏擁護着他,因此未爲湘東王所吞併。侯景既據建康之後,次第攻破了現在江蘇、浙江兩省中長江以南、浙江以北之地。又把江蘇、安徽兩省中長江以北的義兵,也都打破了。雖然因爲他暴虐,各地方的人民,寧死不和他合作,反抗的還是紛紛不絶,然而不過是游擊式的,正式的軍隊,幾乎没有了。廣大的面,雖然不能控制,點與綫,可以説暫時被他控制着。他便要派遣軍隊,溯江而上了。他的軍隊,順利地通過了江西,直達湖北。攻破了郢州,就是現在的武昌。又進攻巴陵。此時荆州的形勢,可説是很爲危險。幸而湘東王手下,有個大將,唤做王僧辯,把他的兵,打得大敗,恢復了郢州。即向現在的江西追擊。
讀史的人,都説西南之地,影響到大局,是近世的事。如明桂王據雲、貴、兩廣,以拒清兵;太平天國起於廣西;孫中山革命之始,亦從西南着手;此後護國、護法,以及最近的抗戰,都以西南爲根據。的確,西南的影響於大局,是從近代開始的。然這只是説運用西南的地方。至於起自西南的人物,建立關係全局的大功業,則當第六世紀時,業經開始了。當侯景亂梁之日,寧州,就是現在云南的曲靖縣,這是當時的中國在現在雲南省裏第一個重要的去處,其刺史徐文盛,即率兵數百人,北上赴難。在湘東王手下,也算是一個重要的軍官。這也是一個桀出的人物。惜乎他的意志,還嫌不彀堅强。侯景的兵西上時,湘東王派他去抵禦。他的家小,先被侯景所俘虜,侯景至此送還了他,他便喪失了鬥志,因此兵敗下獄而死。王僧辯代將,才算把侯景打敗。陳武帝的爲人,就大不相同了。
陳武帝亦起自偏隅,他的兵力,亦很有限,何以能建立不世之勛呢?那就是由於他抗敵意志的堅强,和其待人的豁達大度。當李賁造反之時,做交州刺史的,也是梁朝的宗室,名唤蕭諮。他被李賁所逐,逃到廣州。梁朝駐扎在廣州的,還有一個武官,官名爲南江督護。做這官的,先是盧安興。他手下有幾員勇將,那便是杜天合、杜僧明兄弟和周文育。這時候,盧安興死了。他的兵由他的兒子盧子雄統帶,而杜僧明做他的副手。蕭諮逃到廣州後,朝命盧子雄進攻交州。其時正值初夏,疫癘方興,交、廣之地,是不利行軍的。子雄請等到秋天。而蕭諮和蕭映不肯,强迫他進兵,子雄不得已,率兵上道。走到如今的合浦縣,兵士因患病者多,都逃散了。子雄不得已還兵。蕭諮就誣他通敵。朝命賜死。軍中不服,奉其弟子畧爲主,進攻廣州。這可説是蕭諮、蕭映等一班紈袴子弟,既不懂得兵機,而又性情急躁,恣意横行所撞出來的大禍,倘使當時没有陳武帝,怕不但交州不恢復,連廣州也要有問題了。幸得陳武帝統兵來援,把一班叛將,打得大敗。杜天合戰死,杜僧明、周文育均被擒。陳武帝打算把廣州先安定下來,俘獲了杜僧明、周文育,不但不加迫害,而且都引用他們,做不重要的兵官。他的事業的基礎,就建立在這個眼光遠大、豁達大度上了。到侯景攻破臺城之後,廣州刺史,業經换了元景冲。你道這元景冲是誰?他乃是北朝好戰的道武帝的六世孫。他的父親,唤做元法僧。是當北方喪亂之日,來投南朝,想借南朝之力,回去撈些油水的。梁武帝亦頗想利用他,因資助他的兵力不足而無成。這時候,元法僧已經死了,元景冲卻被任爲廣州刺史。他本是北朝人,豈有效忠於南朝之理?而正因其本係北人,和侯景卻易於勾結。侯景便想利用他,樹立自己在嶺外的勢力。陳武帝起兵把他討平。這時候,人心都是看重親貴的,陳武帝乃迎接梁朝的宗室定州,今廣西鬱林縣刺史蕭勃,做廣州刺史。誰想這蕭勃又反對陳武帝。陳武帝派杜僧明帶了兩千個兵做先鋒,駐扎在如今廣東、江西的邊界上,要想北出。蕭勃不知何故,倒要想阻止他。陳武帝不聽,蕭勃便派個心腹去做曲江縣的縣令,叫他和當時割據南康的蔡路養合力,阻止陳武帝。陳武帝把蔡路養打敗了。又有一個高州,今廣東陽江縣刺史李遷,名爲出兵勤王,實圖割據地盤,佔據着吉安一帶,和陳武帝相持。陳武帝也把他打敗了,直進兵江西的北部。此時正值王僧辯向東追擊侯景,陳武帝的兵,便和他在今江西德化縣境相會,其時爲五五二年。
侯景的政權,是完全建立在武力上的。巴陵一敗,兵力銷耗了大半,自然站立不住。大兵東下,很快就把他平定了。當他從巴陵敗還之日,便更倒行逆施,把簡文帝廢弑,而立了他的侄兒豫章王棟。旋又廢之而自立。於是湘東王亦正位江陵,是爲梁元帝。梁元帝在這時候,總算是名正言順的,理應可以自立。然而他因度量太小而又失敗了。梁武帝的第六個兒子,唤做邵陵王綸。他在少年時候,也是很不謹飭的。援臺的時候,卻還算出力。惜因兵力不濟而敗。他在長江下流,不能立足,逐步退卻到郢州。梁元帝忌他,派王僧辯把他逼走。他逃到今應山縣境的汝南,被西魏攻殺了。於是今之湖北省,自漢水以東,全入於西魏。梁元帝不敢抵抗。到後來,卻又有一個兵最精而援臺最不出力的柳仲禮,投降了侯景。侯景派他西上,他又投降了梁元帝。這正和現在的僞軍反正一樣,原是不可輕信,不該輕赦的。梁元帝卻又想利用他,以從事於内争。竟用他做雍州刺史,叫他去攻擊岳陽王。岳陽王大懼。便把王妃、世子,送到西魏去做個質當,請求救援。西魏爲之出兵,擊擒柳仲禮。如此,梁元帝又危險了。乃亦以兒子爲質於西魏,西魏乃收兵而還。梁武帝的第八個兒子武陵王紀,是久做益州刺史,雄據四川天府之國的。當侯景篡位之後,他亦自稱爲帝,舉兵東下。梁元帝遣兵拒之於峽口。又暗中嗾使西魏,進取益州。武陵王腹背受敵,兵敗而死。益州因此亦入於西魏。梁元帝在此時,因爲内争,業經失地萬里了。即使寶位可以坐穩,也得“内疚神明,外慚清議”。他卻志得意滿,甘心做西魏的尾巴。難道相信西魏要用他做反齊基地,定要援助他,替他誅鋤異己麽?真要排除異己,自己手下,也總該有一兩個心腹人。梁元帝卻其實没有。王僧辯總算是他最得力的大將了。然而有一次,他竟因發怒,用刀把他砍傷。當時王僧辯悶絶在地,元帝還把他送下監獄。後來因岳陽王的兵逼近了,才把他赦出,再用他的。有一個唤做王琳的,他的姊妹,都入元帝的後宫,可説是最親切的裙帶關係了。王琳自然是個不成器的小子。可是他在白相人社會中,卻有些地位。他倒確是有幾個心腹黨徒的。他亦頗能够打仗。平侯景之時,頗有戰功。他的軍隊,紀律壞得實在不成話了,王僧辯不能制止,言之於元帝。元帝把他唤到江陵,下之於獄。他手下的人造反了。攻陷了湘州。今長沙。元帝這個人,是吃硬不吃軟的。你若無拳無勇,對他再忠赤些,他也會辜負你。你若有實力,能够脅迫他,威嚇他,他倒又屈伏了,於是又把王琳赦出任用。王琳這個人除掉是元帝的小舅子之外,是别無地位的,其不會背叛,自然可以相信。元帝卻還猜疑他,把他調到嶺外。於是在江陵附近,有些戰鬥力的軍隊一支也没有了。當他做皇帝的時候,自巴陵以東,至於建康,江北之地,業已失盡。巴陵以西,算有一部分地方,在於江北,也只到現在湖北的荆門縣爲止。自此以西,四川之地,又已失去了。他卻對於敵國,還是坦然不疑。當建康平定之後,便發生還都與否的問題。他手下的人,分爲兩派:一派主張還都,一派則主張不必。他贊成了不還都的一派。這大約因江北已失,江陵、建康,同是赤露,而建康又經兵燹,破壞太甚,就拿來做戰争的根據,也是無用的。而且這時候,東魏已爲高齊所篡,和南朝時有些邊疆上的問題,西魏則在形式上還是和好的,雖然業經攫取廣大的權利而去。這也不能算絶無理由。國際之無信義久矣,梁朝的專務内争而又無用如此,難道西魏定要他做尾巴麽?
長江下游,自侯景平定後,是王僧辯坐鎮建康總持大局,而陳武帝居京口今鎮江。以禦北齊的。漢姦首先發難的,是侯景的北道行臺郭元建,他本來駐扎在新秦,今六合。侯景平後,奔齊,發動了齊兵七萬,還攻新秦,被陳武帝赴援所擊卻。不久廣陵地方今江都有一個義民起義,被齊兵所圍攻,陳武帝正在赴援,王僧辯此時大約對齊已有綏靖的意思了,和齊國信使往還,允許把廣陵割讓,陳武帝只得退還,這是五五二年之事。不久,因王琳部下反抗,王僧辯被征往上流,陳武帝代鎮揚州,這時候,梁元帝如能把王僧辯留在下流,而將下流之事,全交給陳武帝,西魏之兵,未必敢貿然入犯,至少不敢以輕兵深入,無如梁元帝不敢輕易信任人,他和陳武帝的關係,自然較王僧辯爲淺。到五五三年,郭元建又想從安徽地方,渡江襲擊建康,報達江陵,梁元帝又派王僧辯東下,坐鎮姑熟。今安徽當塗縣。於是上流地方,全然空虚了,梁元帝自以爲甘心做西魏的尾巴,西魏決不會和他無端啓釁,孰知兩國之間本無信義,以利害論,佔有其地,總比借人家來做禦敵基地好,西魏見江陵附近,守備空虚,遠方雖有强兵,短時間赴援不及,遂生覬覦之心,這一年九月裏,突然興兵五萬入犯,路過襄陽,岳陽王詧又起兵隨從着他,兵至江陵二十八日而城陷,事在十一月中。梁元帝被俘,爲敵所殺。梁元帝落得如此下場,原只是咎由自取,無足深惜,然而老百姓卻因他外交政策的錯誤而受累了,江陵十餘萬人被西魏悉數虜作奴婢,得免的只有二百餘家。
這是當時漢族退守南方以來,中央政府被少數族摧毁的第一次,幸虧陳武帝和王僧辯在下流,迎立元帝的小兒子敬帝於建康,漢族的朝廷才算維持不墜。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西魏既逞凶於西,高齊又造禍於東,漢族政府的命運,這時候真是千鈞一髮,非有天賜智勇,度量邁衆之人,斷不能挽此危局了。
高齊的南犯,性質和西魏是不同的,西魏是有深謀遠慮的,他發動自己的力量,取得江陵,將岳陽王遷於其地,而把襄陽取去,又另派軍隊,駐守江陵,而册岳陽王爲帝。如此,岳陽王在名義上是高升了,實際上已不成爲國,是西魏一舉而兼滅了江陵和襄陽,較之利用他們做尾巴以作禦齊基地,更進一步了,若北齊,則其政府頗爲腐敗,並不能乘南方之危,發動大兵進取,只是想利用幾個漢姦,從中取利而已。雖然如此,以是時南北實力的懸絶,漢姦的衆多,其情形還是很危險的。
王僧辯在梁元帝時,所建立的功業,不算不大,地位也不算不高,論理,他對於自己的晚節,應該深自愛惜,然而私心太重,專替一己打算的人,總是靠不住的,到利害關頭,就不免要動摇了。五五五年,北齊利用前此被俘的貞陽侯的無恥,派兵送他回國來做皇帝,王僧辯派老將裴之横,拒之於東關,在今安徽巢縣境。以力盡援絶而敗。東關離江南很近,南朝這時候,並不是更無兵力,王僧辯爲什麽派他以孤軍禦敵,而不豫籌救他,這是很可疑的。没有證據的罪狀,我們且不必論他,而到這時候他確是動摇了,便派人和貞陽侯接洽,以(一)齊兵不渡江,(二)立敬帝爲太子爲條件,允許迎立他。齊國的軍隊,是腐敗的,未必肯渡江力戰;引狼入室,放虎自衛的計劃,未必有多大把握,於是貞陽侯也答應了。王僧辯就在這條件之下,把他迎入建康。貞陽侯既即僞位,宣佈大赦,只有蕭詧和宇文泰是例外,這不是知道國恥家讎,只是以齊人之外交爲外交而已,可謂做尾巴的極致矣。
蕭淵明是以七月入建康的。九月裏,陳武帝派大將侯安都走水路,自己走陸路,去襲擊王僧辯。王僧辯猝不及防,和其兒子,逃登城樓,拜伏乞命,大失體面,到底被陳武帝明正其罪,把他誅戮了。於是廢淵明,復立敬帝,南朝又恢復了獨立的地位。
陳武帝的大功,還不在於誅戮王僧辯。當時敵國睥睨,漢姦踴躍,加以王僧辯這樣一個有大權的軍人,斷不能没有徒黨的,於是内憂外患,相逼而來了。王僧辯死後,他的兄弟王僧智,佔據了吴郡。女婿杜龕,佔據了吴興。後來王僧智不能立足,也逃到杜龕那裏去了。還有一個張彪,本來是討侯景的義兵,立場很正的,卻因王僧辯很敷衍他,也起兵在浙東擾亂。還有一個韋載,是久隨王僧辯的,這時候,正做義興太守,今宜興縣。也起兵抗拒陳武帝。張彪的擾亂,比較不關重要。杜龕和韋載,都是處於當時的腹心之地的,不能不從速戡定。陳武帝乃派自己的侄兒蒨,就是後來的陳文帝,去攻杜龕,周文育去攻韋載。杜龕是個粗人,無能爲的,被困了。韋載卻饒有智勇,他搜尋到陳武帝的舊兵數十人,都長於弩射,他派親信人監視着他們,和他們約明:“倘使發十支弩箭而没有兩支命中,便處以死刑”,這班人技術真好,居然發無不中。周文育不能取勝,陳武帝只得自己去。剛得了初步的勝利,反動的叛將,倒又勾結着齊兵,渡江而來了。
叛將是誰?一個是王僧辯的親戚徐嗣徽,另一個是侯景的舊將,爲梁元帝所赦用,後來又叛奔北齊的任約。他倆乘江南守備空虚,以五千人渡江而來,直逼建康。這時候,留守建康的是侯安都,只用三百人,就把他們打敗了。可是因爲衆寡懸殊,雖然戰勝,不能驅逐他們,臺城西北的石頭城,爲其所據。北齊又續發五千人,佔據了姑熟,做了個後方的兵站。另派一萬人,馬一萬匹,並運米三萬石,從胡墅今浦口渡江,輸入石頭。
這真是危急存亡的時候,陳武帝的豁達大度,乃在此時顯出作用來。他派韋載的族弟入城,告訴韋載以誅戮王僧辯之故。韋載這時候,大約也被國家民族的大義感動了,便開誠投降。陳武帝坦然,就把義興交給韋載的族弟,而將韋載引置左右,使參謀議。派周文育移兵往討杜龕,而自己回兵禦敵。
陳武帝問韋載以禦敵之策。韋載説:“我們飽經戰亂,雖然戰於境内,敵兵反飽,我兵反飢,這是一個很危險的形勢。東路一帶,是我們僅有的資源,倘使敵兵散入其地,加以破壞,我們就大事去了。現在得趕快築壘,守住要道,不讓他們進入東路,一面派兵截斷他們的糧道,才能把形勢轉變過來。”這的確是個良謀,陳武帝立刻採用了它。便派韋載去築城,派兵守東路。派侯安都夜襲胡墅,燒毁了敵人的糧船。又派另一個將領,唤做周鐵虎的,用水兵斷其運輸之路。於是齊人的接濟,只得從胡墅上流的采石磯而來,徐嗣徽見形勢緊急了,留兵守着石頭城,自己帶着一支兵到采石磯去迎接。不久,就和任約帶了齊國的水兵萬餘人回來。陳武帝把他打得大敗。把石頭城圍困起來。又把他的汲道斷絶了。城中一合水要换一升米。叛將和敵兵,到這時候再難支持了,乃派人求和。
這些叛將和敵兵,本該把他徹底擊潰的。在當時的形勢之下,或者也非不可能。然而南朝的國勢,實在衰敝極了。倘使兵連禍結,總覺得形勢是不利的。所以舉朝文武,都願與北齊言和,而敵帥在這種不利的形勢下,也還敢提出“要以陳武帝的子侄爲質”的條件。
主持國事的人,到底是“公忠體國”的?還是只計算自己和親戚嬖幸幾個家族的利益?到這時候,就遇見了試金石了。陳武帝這個時候,並没有兒子在身邊。侄兒中可以作質的,只有個年未弱冠的陳曇朗,當時尚在京口。陳武帝對衆説道:“敵國的和議,是靠不住的。但是我在這時候,堅持不許,諸位一定疑心我愛惜自己的子侄。我現在就把這個侄兒棄之於敵國。將來敵人如其背盟,還是要仰仗諸公的力量,一心作戰的。”這種真誠的言辭,慷慨的態度,真足使百世之下,讀之者感動流涕了。陳武帝怕曇朗畏懼逃走,牽動大局,自己到京口去,把他迎接了來,送到敵國。和議既定,乃釋放齊兵出城。陳武帝陳列着大兵,監視他們渡江北去。這是五五五年冬天的事情。
到明年,齊人果然背盟了,三月裏,徐嗣徽、任約和齊國大將五人,帶了敵兵十萬,從蕪湖東北的裕溪口,渡江而南。這自非南兵所能阻禦。北兵便從蕪湖直到現在的秣陵關。跨據秦淮河,建橋而渡。這一來,建康的形勢危急了。周文育、侯安都等本來被派出去禦敵的,只得收兵而回,救援根本之地。
陳武帝又暗中抽出精兵三千,令其渡江,到現在的瓜步鎮去,燒毁了敵人的糧船。齊兵因此大飢,至於殺驢馬而食。然而恃其兵多,還是不肯就退,直越過鍾山而來。
齊人不但恃其兵多。這時候,南軍雖然戰於國内,也是士不宿飽的。江南本是稻米的産區,然而這時候,陳武帝軍中,還不如現在在東北作戰的國軍,仍有大米喫,而只有些麥粉。看這一端,便可推測其窘況了。也再不如現在駐扎在各地的軍隊,可以廉價買肉喫,僅僅乎有後方運來的三千隻鴨。不患寡而患不均,鴨肉雖少,對於各軍隊的待遇,卻是很平均的。掌管軍食的人,把鴨都宰殺了,切成了塊,很平均的,點明瞭塊數,和麥粉拌在一起,用荷葉包起來,蒸成了麥飯,分發給各兵士。這是各軍隊都一樣的,誰也不能獨多。麥粉蒸鴨,真是我們民族戰争的紀念食品了。雖然在當日,僅求充飢,味不必美,該比我們現在喫桂爐燒鴨,清湯整鴨有味兒些罷?
戰争的時機到了,趁天未明時,人人吃飽,出兵大戰,首尾齊舉,把齊兵打得大敗。
在陣上,把任約打死了,把徐嗣徽活捉了。敵國大將五人和其餘的將領四十一人,也都被生擒了。這一次,再没有像岡村寧次、周佛海一般苟延殘喘,幸遭赦免的機會。都給陳武帝把他們明正典刑。陳曇朗也就在這種情形下,作爲野蠻的報復主義的犧牲品,也算是“爲國捐軀”了,該比現在每天花二百美元,住在外國旅館中的貴婦人,心安理得些罷?
經過這一次自力的勝利戰争以後,北朝再不敢正視南朝,南朝便算危而復安,絶而後續了,這真是陳武帝的大功。他所以能成此大功,與其説是他戰畧、戰術的卓絶,還不如説是由於他有過人的度量。因此之故,在他手下,就決無所謂派系。只有本來和他敵對,而後來歸附他的人,決没有本合他在一起,而分裂出去的人。前文所述及的周文育、韋載,不過是他所用敵將的兩個,他手下這種人多着呢!趙甌北先生的《廿二史札記》,曾經把他們的名氏一一列舉出來。讀者如不厭其詳,盡可以按其所舉,把《陳書》的列傳翻閲,現在爲避免辭費,恕不一一列舉了。然而現在,我們已可得到評量英雄的試金石。“一個人能够成功與否?就要看他的度量如何。”
因爲叙述陳武帝,使我猛然記起一件五十年前的事來。那時我年僅十餘齡,讀袁子才的《小倉山房文集》,其中有一段漢高祖論,大意是説:漢高祖滅掉項羽之後,對外妥協太早了。倘使他當時發一個命令,令韓信、彭越、英布等北向以攻匈奴,則匈奴可以早摧,而諸臣的才力,有一用之之途,内部的矛盾,反可以消弭了。袁子才並不是什麽史學家,這一篇又是他十餘齡時的少作,自然於史事不能盡合,然而其中仍含有甚大的道理,所以五十年前所讀的書,我至今没有忘掉。“南國是吾家舊物”,不要看輕了前代的偏安,當時並無外援可得,南方較之北方,在種種方面,都居於劣勢的地位,而能靠自力站定,也是不容易的。最早據南方自立的吴大帝,度量便不在小,謂予不信,有詩爲證:
野曠吕蒙營,江深劉備城。寒天催日短,風浪與雲平。灑落君臣契,飛騰戰伐名。維舟倚前浦,長嘯一含情。
這是我國第一大詩人杜子美,生當唐玄宗的時候,遭逢了安史之亂,流離到川楚地方,看見了吕蒙破荆州,陸遜敗劉備的遺跡,而感慨起來的。確實,在吴大帝當日,能推心置腹,信任周瑜、魯肅、吕蒙、陸遜一班人,也是不容易的,他固然不是什麽理想人物,然而較之唐玄宗,確是值得紀念得多了。他亦能使南方粗安,唐玄宗卻怎樣呢?這更有詩爲證:
天寶末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圓轉。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禄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黄河疑未反。太真胡旋感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從兹地軸天關轉,五十年來制不禁!
這是唐朝最以通俗著名的詩人白樂天,看見一種西域來的舞技,唤作“胡旋舞”的而感賦的。的確,外有驕將,内有嬖婦人,他們是窮奢極欲,盛極一時了,老百姓卻因此鑄定了苦命五十年,而還没有什麽轉機,天下可交給這等人嗎?
(原刊《現實周報》第三、四、五、六期,《現實新聞雙周報》第九期,一九四七年八月八日至十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