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潜志·乐郊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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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余先子翰林令叶时,同郝坊州仲纯赋《昆阳怀古》诗,诸公多继作。先子有云:“营屯滍水横陈处,计堕刘郎小怯中。天上雷风扫妖气,人间虎豹畏真龙。千秋一片昆溪月,曾照堂堂盖世雄。”郝云:“战骨至今埋滍水,暮云何处是舂陵?”李长源云:“颍川南下郁坡陁,遐想当年战垒多。自是真人清宇宙,谁为竖子试干戈?”元裕之云:“英威未觉消沈尽,试向舂陵望郁葱。”王飞伯云:“落日一川英气在,西风万叶战声来。”后云:“谁倚城楼吊兴废,一声长笛暮云开。”史学优、李钦叔、白文举皆有诗,余亦作一古诗也。

古人多有偶得佳句而不能立题者,如山谷云:“清鉴风流归贺八,飞扬跋扈付朱三。”未知可以赠谁。又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亦无全篇。余先子尝有句云:“推愁不去若移石,呼酒不来如望霓。”又“半生窃禄鱼贪饵,四海无家鸟择栖”。又“未解作诗如见画,常忧读赋错呼霓”。

梦中作诗,或得句,多清迈出尘。余先祖龙山君尝梦得句云:“山路崭有壁,松风清无尘。”先子梦中诗云:“落月浸天池。”余幼年梦中亦作诗云:“玄猿哭处江天暮,白雁来时泽国秋。”如鬼语也。

先翰林罢御史,闲居淮阳,种五竹堂后自娱,作诗云:“拨土移根卜日辰,森森便有气凌云。真成阙里二三子,大胜樊川十万军。影浸凉蟾窗上见,声敲寒雨枕边闻。林间故事传西晋,不数山王咏五君。”以寄赵闲闲。会闲闲亦于闲闲堂后种竹甚多,一日,礼部诏余曰:“昨夕欲和丈种竹诗,牵于韵,自作一篇,答其意可也。”因出其诗云:“君家种竹五七个,我亦近栽三四竿。两地平分风月破,大家留待雪霜看。土膏生意叶犹卷,客枕梦魂声已寒。见此又思君子面,何时相对倚阑干?”先子复和其韵云:“我家陈郡子梁园,不约同栽竹数竿。清入梦魂千里共,笑开诗眼几回看。幽姿淡不追时好,苦节相期保岁寒。八座文昌天咫尺,得如闲容倚阑干。”又李澥公渡因游圉城,会云中一僧,曰德超,谈及乡里名家刘、雷事,公渡留诗云:“邂逅云中老阿师,里人许我话刘雷。略谈近日诸孙事,颇觉衰怀一笑开。众道髯参宜帅幕,谓希颜。 人怜短簿去霜台。谓先子。 圉城香火西庵地,尝记秋高雨后来。”后先子过圉见之,和其韵云:“上林春晚数归期, 辘车声疾转雷。翠幄护田桑叶密,绿云夹路麦花开。偶因假馆留萧寺,试问游方指厄台。陈郡。 白首衲僧同里闬,亦知吾祖有云来。”余以示闲闲。闲闲亦和其韵,寄先子云:“屏山殁后使人悲,此外交亲我与雷。千里老怀何日写?一生笑口几回开?心知契阔留陈土,时复登临上吹台。目极天低雁回处,西风忽送好诗来。”先子复和云:“两地相望云与泥,敢期胶漆嗣陈雷。遥怜晓镜霜须满,但对故人青眼开。且趁梅芳醉梁苑,莫因雁过问燕台。上林花柳惊春晚,蓬勃西风卷土来。”

正大初,先君由叶令召入翰林,诸公皆集余家,时春旱有雨,诸公喜而共赋诗,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为韵。赵闲闲得“发”字,其诗云:“君家南山有衣钵,丛桂馨香老蟾窟。从来青紫半门生,今日儿孙床满笏。迩来云卿复秀出,论事观书眼如月。岂惟传家秉赐彪,亦复生儿勔剧勃。往时曾乘御史骢,未害霜蹄聊一蹶。双凫古邑试牛刀,百里政声传马卒。今年视草直金銮,云章妙手看挥发。老夫当避一头地,有惭老骥追霜鹘。座中三馆尽豪英,健笔纵横建安骨。已知良会得四并,更许深杯辞百罚。我虽不饮愿助勇,政要青灯照华发。但令风雨破天悭,未厌归途洗靴袜。”先君得“好”字,因用解嘲,其诗云:“春寒桑未稠,岁旱麦将槁。此时得一雨,奚翅万金宝。吾宾适在席,喜气溢襟抱。酒行不计觞,花底玉山倒。从来悭混嘲,盖为俗子道。北海得开尊,天气岂常好?况当生发辰,沾足恨不早。东风又吹檐滴干,主人不悭天自悭。”是日,诸公极欢,皆沾醉而归。后月余,先君以疾不起,赵以“天悭”为诗谶云。

元裕之、李长源同乡里,各有诗名。由其不相下,颇不相咸。李好愤怒,元尝云:“长源有愤击经。”元好滑稽,李辄以诗讥骂,元亦无如之何。元尝权国史院编修官,时末帝召故驸马都尉仆散阿海女子入宫,俄以人言其罪,又蒙放出。元因赋《金谷怨》乐府诗,李见之,作《代金谷佳人答》一篇以拒焉,一时士人传以为笑谈。元诗云:“娃儿十八娇可怜,亭亭袅袅春风前。天上仙人玉为骨,人间画工画不出。小小油壁车,轧轧出东华。绣带盘绫结,云裙蹋雁沙。娇云一片不成雨,被风吹去落谁家?岂无年少恩泽侯,锦鞯貂帽亦风流。不然典取鹔鹴裘,四壁相如堪白头。金谷楼台杳无主,燕子不飞花著雨。只知环珮作离声,谁解琵琶得私语?有情蜂雄蛱蝶雌,无情鸡欺翡翠儿。劝君满饮金曲卮,明日无花空折枝。”李诗云:“石家园林洛水滨,粉垣碧瓦迷天津。楼台参差映金谷,歌舞日日娇青春。是时天下甲兵息,江南已传归命臣。永平以来太康治,四海一家无穷人。洛阳城中厌酺醵,司隶夜过不敢嗔。王门戚里争豪侈,车马如水争红尘。烧金斫玉延上客,季伦岂输赵王伦?两家炎炎贵相轧,笙竽嘈嘈妓成列。珊瑚红树鞭击碎,步障青丝马踏裂。因缘睚眦贵人怒,诏下黄门促收捕。邮夫防吏急喧驱,河南牒系御史府。钟鸣漏尽行不休,生存华屋归山丘。绿珠香魂涴尘土,侍儿忍居楼上头。君王慈明宥率土,妾身窜名籍民伍。平生作得健儿妇,狗走鸡飞岂敢恶?”元和其诗,先子称工。

麻征君知几在南州,见时事扰攘,其催科督赋如毛,百姓不安,尝《题雨中行人扇图》诗云:“幸自山东无税赋,何须雨里太仓黄?寻思此个人间世,画出人来也着忙。”虽一时戏语,也有味。知几若见今日事,又作何语邪?又《戏题太公钓鱼图》云:“向使文王不猎贤,一竿潦倒渭河边。当时若早随时世,直吃羊羔八十年。”亦中时病也。又有《道人》云:“太公寿命八十余,文王一见便同车。而今若有蟠溪客,也被官中要纳鱼。”虽俚语,可以想见时世也。

王翰林从之尝论黄鲁直诗穿凿、太好异,云:“‘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若道汉家二百年自严陵钓竿上来且道得,然关风甚事?”又云:“《猩猩毛笔》‘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此两事如何合得?且一猩猩毛笔安能写五车书邪?”余尝以语雷丈希颜,曰:“不然,一猩猩之毛如何只作笔一管?”后以语先子,先子大笑云。

金朝律赋之弊不可言。大定间,诸公所作气质浑厚,学问深博,犹可观。其后,张承旨行简知贡举,惟以格律痛绳之,洗垢求瘢苛甚,其一时士子趋学,模题画影,至不成语言,以是有“甘泉”、“甜水”之谕,文风浸衰。故士林相传,但君题小赋,必曰“国欲图治,君当灼知”。隔句贴多用“可得而知”四字,故文人见一举子,必指曰:“又一可得而知者。”有人云:“闻一老师令席生作《汉高祖斩白蛇赋》,席生小赋破题云:‘蛇不难斩,君当灼知。’师改曰:‘不然,不若国欲图治,君当斩蛇。’又令作《鸿雁来宾赋》曰:‘秋既云至,雁当灼知’。”此可以轩渠也。

许州有苏嗣之者,云东坡后裔,盖子由久居颍川,有族不南渡者也。其人颇蠢 ,富于财,以资入官,交结权要、短衣,女直中士大夫多以为笑。以其肥硕也,呼为“苏胖”。余尝与雷希颜谈及之,雷曰:“颇闻夜僵水牛之说乎?”余对“不知也”。雷曰:“昔东坡生,一夕眉山草木尽死。今苏胖生,一夕郑村水牛尽死也。”此可大笑。

赵翰林周臣为学士,杨之美为礼部尚书,二公相得甚欢。盖杨虽视赵进稍后,且齿少,赵以其学问、政事过人,雅重之,而杨事赵亦谨。正大初,朝廷以夏国为北兵所废,将立新主,以赵公年德俱高,且中朝名士,遂命入使册之。既行,馆阁诸公以为赵公此行必厚获,盖赵素清贫也。至界上,朝议罢其事,飞驿卒遣追回。当驿卒之行也,杨公在礼部,召至,授以一卷书,封印甚谨,谕以直至学士面前开拆。卒既至赵所,先授以省符,次白有礼部实封。赵公疑讶,不知为何事。启之,乃杨公诗一首也。其诗云:“中朝人物翰林才,金节煌煌使夏台。马上逢人唾珠玉,笔头到处洒琼瑰。三封书贷扬州命,半夜碑轰荐福雷。自古书生多薄命,满头风雪却回来。”赵公抚掌大笑。后朝野喧传,以为笑谈。

张特立文举,东明人。少擢第,有能声。调莱州节度判官,不赴。居杞之圉城,躬耕田野,以经学自乐。正大初,侯左丞挚荐诸朝,为洛阳令,称治,召拜监察御史,奉法无所私。因劾省掾高桢辈受请托、饮娼家,坐不实得罪。盖初劾时,尝以草示应奉王鹗伯翼,共议之。王乃其门生也。事既行,高桢辈讼之。当时同席并有省掾王宾德卿,张以其进士也,故不劾。于是,朝省疑其私,并治文举、德卿。文举左迁邳州军事判官,杖五十,宾亦勒停。士论皆惜文举之去,宾因作诗有云:“王鹗既曾经手改,高桢自是著心攀。就中最苦张文举,收拾闲云返故山。”时人传以为笑。

高丞相岩夫,自南渡执政,在中书十余年,无正言直谏闻于外,清论鄙之。公性勤慎密,以此为人主见知。每朝,入待漏院,必先百官至。有人云:“丞相方秉烛至院中,忽一朝士朝服立于前,公不识之,问曰:‘卿为谁?’其人曰:‘我欧阳修也。’‘尔为谁?’公曰:‘吾丞相也,卿不识邪?’其人曰:‘修不识丞相,丞相亦不识修。’”朝野相传以为笑。又为三司使时,主行钞法。及出支军粮,颇靳惜,且折支他物,军民号“不支”。及薨,人又云:“丞相死,既焚,其声犹不支也。”嗟乎,士大夫得志可不慎欤?一有失众心,其讥诮如此,可畏也夫!

王翰林从之貌严重若不可亲,然喜于狎笑,酒间风味不浅。崔翰林伯善性俭啬,家居止蔬食为常。故院中为之语曰:“崔伯善有肉不餐,王从之无花不饮。崔伯善有肉不餐,却图个甚?王从之无花不饮,谁惯了你来?”又云:“崔伯善有肉不餐,要餐也没;王从之无花不饮,不饮即休。”

李屏山在燕都时,与雷希颜、张伯玉诸公宴游,李嗜酒,雷善饮啖,因相戏言:“之纯爱酒如蝇,希颜见肉如鹰,伯玉好色如僧。”遂相与大笑。

李长源虽才高,然不通世事,傲岸多怒,交游多畏之。李钦叔尝云:“长源上颇通天文,下粗知地理,中间全不晓人事也。”或者传为本谓王飞伯。正大中,长源遇余淮阳,因谈及飞伯,余举钦叔言,长源大笑曰:“此政谓我也。”

李屏山视赵闲闲为丈人行,盖屏山父与赵公同年进士也。然赵以其才,友之忘年。屏山每见赵致礼,或呼以老叔,然于文字间未尝假借;或因醉嫚骂,虽愠亦无如之何。其往刺宁夏,尝以诗送,有云:“百钱一匹绢,留作寒儒裩。”讥其多为人写字也。又云:“一婢丑如鬼,老脚不作温。”讥其侍妾也。又《送王从之南归》有云:“今日始服君,似君良独难。惜花不惜金,爱睡不爱官。”亦一时戏之也。

赵闲闲本好书,以其名重也,人多求之,公甚以为苦。尝于礼部厅壁上榜云:“当职系三品官,为人书扇面失体,请诸人知。”既致仕,于宅门首书曰:“老汉不写字。”然燕居无客未尝不钞书,相识辈强请亦不能拒。若夫其心所不喜者,虽恳求竟不得也。雷希颜得其书最多,凡有求,未尝拒。盖公颇惮雷,且雷善求其书。时或邀公食后,出古人墨迹使观之,又出佳研、精纸、名墨在前;或饮以一二杯,待公有书兴,引纸落笔,俄顷数幅。雷旁观辄称叹,凡一点一画,必曰:“此颜平原也。”“此米元章也。”公既喜,遂书不倦。又雷与屏山皆不工书,赵公尝笑之曰:“希颜堂堂如此,而写如此字。”一日,在礼部,适公为王从之书,末云:“某月日为从之天下士书,髯雷在侧,笑其不工也。”阖坐大噱。又一日,雷得郭恕先篆数幅,甚珍之,以示赵公。公亦喜,雷因求跋尾,公跋云:“恕先篆不减唐人,然迄宋百余年不经诸名士发扬。”此一反雷希颜而趣售之。其鉴裁如此。然其书不减李屏山,此一反。后数日,公婿张履求书,余亦在座,公跋其尾云:“年月日,微雨中为张倩书,雷希颜欲以恕先篆相易。”雷愕然,公徐曰:“刘京叔不可,乃止。”因相与大笑。又王武叔出馆补外,未赴,甚贫,会五月麦熟,将出京求济于交友辈,持素纨扇数十,诣公求书,公拒之。武叔素嗜酒不检,既出公门,大叫呼公,公闻而遽召,为书之。然每一扇头但书古诗一联,有曰“黄花入麦稀”者,有曰“麦天晨气润”者,有曰“麦陇风来饼饵香”者,盖嘲王求麦也。然王竟以其书多所获。又一日,公在礼部,白枢判文举诸人邀公饮丹阳观。公将往,先谓诸人曰:“吾今往,但不写字耳。如求字者,是吾儿。”文举曰:“先生年德俱高,某等真儿行也。”公笑,又为书之。

附录:赵秉文 和拟韦苏州

按,闲闲以书名世,其真迹流传绝少。予藏有草书诗稿一卷,附录以永其传。

金源闲闲老人真迹

和拟韦苏州

西涧

西荒行径草丛生,树隔前溪一犊鸣。步寻幽涧疑无路。忽有人家略杓横。

和烟寺钟

近壑敛暝色,远山犹夕晖。声从烟际起,复向烟中微。随风散林野,渡头人未归。

和西塞山龙门

双阙耸岧峣,神斧忽中断。一水从中来,千龛道傍满。

和山耕叟

步逐麋鹿迹,讵知朝市情。负薪南涧曲,榛棘雨中行。呼儿问牛饱,又向山田耕。

和上方僧

石润云生衲,崖倾月照禅。晒衣横竹锡,洗钵落岩泉。但见山花发,幽居不记年。

拟咏夜

明从暗中去,暗从明际来。流光不相待,暗尽玉炉灰。

拟咏声

万籁静中起,犹是生灭因。隐几以眼听,非根亦非尘。

和寄全椒道士

新移白阁峰,远访中条客。结茅授经台,共坐云间石。松龛读《易》朝,月窗谈道夕。从此到终身,区中了无迹。

和游溪

青溪雾气散,水涵天影空。白云翻著底,移舟明镜中。鸟近前滩日,花移别岸风。遥知夜来雨,山色翠如葱。

和秋斋独宿

冷晕侵残烛,雨声在深竹。惊鸟时一鸣,寒枝不成宿。

和听嘉陵江水声代深师答

惊湍泻石崖,百步无人迹。爱此静中喧,聊布安禅席。水无激石意,云何转雷声?仁者自生听,达士了不惊。心空境自寂,澹然两无情。

和演师西斋

不见竹间僧,但闻花外磬。敲槛出鱼游,巢檐知鸟性。云蒸坐禅石,露湿行道径。夜寂一灯残,山月来破暝。

和游开元精舍

松轩风扫净,终日闭门居。犬卧青苔地,鸟衔红柿初。瓶残夜禅起,经润雨翻余。自是少人迹,非关往来疏。

和答山中道士

行转青溪又别峰,马蹄终日认樵踪。翠微深处无人住,寺在深山何处钟。

西楼

十去龙沙雁,年年九不归。烟尘犹未息,莫近塞云飞。

拟漠漠帆来重

薄暮潇潇雨,何人独倚栏。濛濛山气重,澹澹水纹寒。草际光犹泫,松梢滴未干。灯前未归客,无梦到长安。

拟何时风雨夜

幽居少人事,有客来不速。炉内火正红,尊中酒新绿。高斋始闻雁,隔窗时动竹。何当风雪夜,抱被还同宿。

拟绿阴生昼寂

了无车马迹,终日掩禅关。不下溪头路,坐看檐际山。好鸟破午寂,幽花澹春闲。簪组方为累,来游不知还。

拟兵卫森画戟

冠带事朝谒,清坐弹鸣琴。以彼尘外趣,远我遗世心。岸帻送归鸟,隐几见遥岑。聊得静者乐,岂必居山林。

右《拟和韦诗》几廿首,数年前致政时作,今岁过超化少林,意欲卜居,病未能也。

正之郎中送此幅,褙者用矾糊,不能书,书不成字,重违雅意,勉强作此。正大八年七夕后一日 秉文

闲闲公以正大九年五月十二日下世,此卷最为暮年书,故能备钟、张诸体,于屋漏雨、锥画沙之外,别有一种风气,令人爱之而不厌也。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能拟韦苏州、王右丞者,唯公一人。唯真识者乃能赏之耳。后廿二年三月五日门生元好问敬览。

李屏山平日喜佛学,尝曰:“中国之书不及也。”又曰“西方之书”,又曰“学至于佛则无所学”。《释迦赞》云:“窃吾糟粕,贷吾秕糠;粉泽丘、轲,刻画老、庄。”尝论以为“宋伊川诸儒,虽号深明性理,发扬六经、圣人心学,然皆窃吾佛书者也”。因此,大为诸儒所攻。兴定间,再入翰林,时赵闲闲为翰长,余先子为御史,李钦止、钦叔、刘光甫俱在朝,每相见,辄谈儒佛异同,相与折难。久之,屏山因以禅语解“《中庸》那著无多事,只怕诸儒认识神”。先子和之,亦书其后云:“谈玄政自伯阳孙,佞佛真成次律身。毕竟诸儒扳不去,可怜饶舌费精神。”盖屏山尝言:“吾祖老子,岂敢不学老、庄?吾生前一僧,岂敢不学佛?”故先子及之。屏山览之,大笑,且曰:“‘扳’字如何下来?”先子曰:“《公羊》:‘诸大夫扳隐而立之。’是也。”又屏山解“道生一”云:“一二三四五,虾蟆打杖鼓。”大抵皆如此葛藤语。及其属疾,盖酒后伤寒,至六七日发黄,遍身如金,迄卒,色不变,医所谓酒疸者。交游因戏之曰:“屏山平日喜佛,今化为丈六金身矣。”而张介夫祭文直云:“公必乘云气、骑日月,为汗漫之游,不然,则西方之金仙矣。”

赵闲闲本喜佛学,然方之屏山,颇畏士论,又欲得扶教传道之名,晚年自择其文,凡主张佛老二家者皆削去,号《滏水集》,首以中、和、诚诸说冠之,以拟退之原道性,杨礼部之美为序,直推其继韩、欧。然其为二家所作文,并其葛滕诗句另作一编,号《闲闲外集》。以书与少林寺长老英粹中,使刊之,故二集皆行于世。余尝与王从之言:“公既欲为纯儒,又不舍二教,使后人何以处之?”王丈曰:“此老所谓藏头露尾耳。”又深戒杀生,中年断荤腥。尝谓余曰:“凡人欲甘己之口舌而害生物,彼性命与人何异也?”又曰:“吾先人晚年亦断荤腥。临终,闭目逝。少顷,复开目曰:‘我见数人担肉数担过去,盖吾命所得食而不食者也。’”或者戏曰:“死则已矣,不亦枉了此肉乎?”然推公之心本慈祥,尝曰:“吾生前是一僧。”又曰:“吾前生是赵抃阅道。”盖阅道亦奉佛也。余先子自初登第识公,公喜其政事。既南渡,喜其有直名。后由公荐入翰林,相得甚欢。尝谓同僚曰:“吾将老而得此公入馆,当代吾。”又曰:“某官业当为本朝第一。”未几,先子殁。公哭甚哀,又为文以祭,为诗以挽,又取诸朝士所作挽词亲书为一轴寄余。余请表诸墓。至于《新修叶县学》诗及先子《惠政碑》,皆公笔也。余兴定末因试南京,初识公。已而,先子罢御史,归淮阳,余独留,日从公游,论诗讲道,为益甚多。然公以吾家父子不学佛,议小不可,且屡诱余,余亦不能从也。尝谓余曰:“学佛老与不学佛老,不害其为君子。柳子厚喜佛,不害为小人;贺知章好道教,不害为君子;元微之好道教,不害为小人。亦不可专以学二家者为非也。”余因悟公以吾父子不学二家恐其相疵病,故有是论。已而,余亦归淮阳,公又与余书曰:“慎不可轻毁佛老二教,堕大地狱则无及矣。闻此必大笑,但足下未知大圣人之作为耳。”余答书曰:“若二教,岂可轻毁之?自非当韩、欧之世,岂可横取谤议哉?自非有韩、欧之智,岂可漫浪为哉?君子者,但知反身则以诚,处事则以义。若所谓地狱则不知也。”然公终于余有所恨。石抹嵩企隆亦从公游学佛,公甚爱之。尝于慧林院谒长老,公亲教企隆持香炉三棹脚作礼,因语梁户部斗南曰:“此老不亦坏了人家子弟邪?”士林传以为笑。公既致仕,苦人求书,大书榜于门。有一僧将求公作化疏,以钉钉其手于公门。公闻,遽出礼之,为作疏且为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