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狗 猫 狼和狐狸
01
那孩子死了。其他没什么可说的。
听说南方有个女王会杀死带来坏消息的人。因此假如我带去孩子的死讯,岂不是会搭上自己的性命?真相吞噬谎言,就像鳄鱼吞噬月亮,而我的证言今天如此,明天同样如此。不,他不是我杀的。尽管我或许也希望他死。我渴望这个结果,就像贪食者渴望羊肉。天,我想弯弓搭箭,射穿他的黑心,望着它爆出黑色的血液,望着他的眼睛停止眨动,只是看但不再能看见,我想听着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听见他的胸膛起伏,发出濒死的咯咯声,仿佛在说,看,我卑鄙的灵魂离开了这具最卑鄙的躯体,我为这个消息微笑,我为这场丧失跳舞。对,我贪婪地享用其中美妙的含义。但是,不,我没有杀他。
Bi oju ri enu a pamo.[1]
眼睛见到的,嘴巴并非都该说出来。
这个牢房比前一个大。我闻到被处决者干结的鲜血。我听见他们的鬼魂还在惨叫。你的面包里有象鼻虫,你的水里有十二个看守和他们当消遣搞的山羊的尿。我该给你讲个故事吗?
我只是一个被叫作狼的男人。那孩子死了。我知道老妇人的说法和我不一样。就叫他杀人犯吧,她说。尽管我唯一惋惜的是她没有死在我手上。红发人说恶魔在孩子的脑袋里滋生。前提是你相信世上有恶魔。我相信祖传的坏血。你看着像个从没放过血的人。但你的手指依然黏糊糊地沾着血。你环切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年纪太小,受不住你的大……看看你,这话让你兴奋。你看看你。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故事始于一头黑豹。
还有一个女巫。
大审讯官。
拜偶像的祭司。
不,你别叫看守。
在他们用棍棒叫我住口前,我的嘴巴也许会吐露太多的秘密。
至于你自己。一个人有两百头牛,从男孩的一小块皮肤和女孩的隐秘之地里得到快乐,他不该被男人当作女人。因为那些就是你的追求,对吧?一点黑暗的小乐趣,在三十袋金币或两百头牛或两百个妻子那儿都找不到。那是你已经失去的东西——不,被人夺去的东西。那种光,你见过,你想拥有——不是太阳的光,也不是夜空中雷神的光,而是没有瑕疵的光,是对女人毫无了解的男孩心中的光,是你买来成婚的女孩心中的光,你买她不是因为你需要妻子,因为你有两百头牛,而是要一个能被你撕裂的妻子,因为你要在洞里寻找吸血鬼渴求的那种光,而你必将得到它,你会在仪式上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环切男孩,完整女孩,走向柄桑树,使用你能找到的任何一个洞。
那孩子死了,所有人都一样。
我走了许多天,穿过血沼里的蚊蝇大军和岩石能划破皮肤的盐碱平原,穿过白昼和夜晚。我向南一直走到奥莫罗罗,既不知道也不在乎。人们当我是乞丐而阻拦我,当我是窃贼而捉拿我,当我是叛徒而折磨我,孩子死去的消息传到你们王国后,又当我是杀人犯而逮捕我。你知道我的牢房里曾经有五个人吗?那是四个夜晚之前。我脖子上的围巾属于唯一一个还能两只脚站着的家伙。有朝一日他的右眼说不定又能看见东西了呢。
另外四个。你一个一个记清楚,听我说。
老人说夜晚是傻瓜。夜晚没有判断力,无论来的是什么,都不会提前警告你。第一个人扑到我床上。我自己濒死的咯咯声惊醒了我,来的是个男人,扼住我的喉咙。他比奥格矮,但比马高。闻着像是杀过一头羊。他掐住我的脖子,把我举到半空中,另外几个人默不作声。我想扳开他的手指,但他的巴掌里有魔鬼。踢他的胸膛就像踢石块。他举起我,就像在欣赏一件珍贵的珠宝。我用膝盖撞他下巴,这一下非常重,他的牙齿划破了舌头。他扔下我,我像公牛似的扑向他的下体。他倒下了,我抢过他的刀,像剃刀一样锋利的刀,抹了他的脖子。第二个来抓我的胳膊,但我没穿衣服,滑不留手。那把刀——我的刀——从他肋骨之间捅进去,我听见他心脏爆裂。第三个用他的脚和拳头跳舞,像夜晚出没的苍蝇,嘴里像蚊子似的嘶嘶出气。我先给他一拳,然后竖起两根手指,就像兔子的耳朵。闪电似的插进他左眼,把一整坨东西全扯出来。他惨叫。我看着他趴在地上号哭,寻找自己的眼睛,我忘记了另外两个人。我背后是个胖子,他挥拳,我弯腰,他被绊了一下,他倒下,我跳起来,我抓起我当枕头的石块砸他脑袋,直到他的脸闻着像肉酱。
最后一个还是个孩子。他惊叫。他太害怕,忘记了求我饶命。我对他说,下辈子当个男人吧,因为他这辈子连条虫子都不如,然后我一刀插进他脖子。他的膝盖还没落在地上,血已经溅了满地。我饶了半瞎男人的命,为了活下去,我们需要有人讲故事,对吧,祭司?审讯官。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但他们不是你的人。很好。那你就不需要唱哀歌给他们的寡妇听了。
你来听故事,我愿意开口,因此诸神对你我都露出了笑容。
紫城里有个商人,他说他妻子丢了。她和五个金戒指、十二对耳环、二十二只手镯和十九只脚镯一起失踪。据说你鼻子灵,能找到情愿不被找到的东西,他说。我快二十岁,被父亲赶出家门很久了。商人当我是什么猎狗,可我说对,据说我鼻子确实灵。他把妻子的内衣扔给我。她的踪迹已经很淡,几乎无法追踪。也许她知道有朝一日男人会来追捕她,因为她在三个村庄都有住处,谁也说不清她住在哪儿。每幢屋子里都有个姑娘长得很像她,听见她的名字甚至会应声。第三幢屋子的姑娘请我进门,指着一张凳子让我坐。她问我渴不渴,我还没说渴,她就拿起了一罐糖李酒[2]。允许我插一句,我的眼力很普通,但据说我鼻子很灵。因此她把那罐酒拿过来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了她加在里面的毒药,妇人喜欢用这种毒药,名叫眼镜蛇唾液,混在水里就尝不出来了。她把酒罐递给我,我接过来,抓住她的手,把她胳膊拧到背后。我把酒罐压在她嘴唇上,硬要从她牙关之间灌进去。她的眼泪淌下来,我拿开酒罐。
她带我去见女主人,她住在河畔的小屋里。我丈夫打我打得太厉害,我的孩子掉了出来,女主人说,我有五个金戒指、十二对耳环、二十二只手镯和十九只脚镯,我全给你,外加我床上的一夜。我收下四个脚镯,带她回去找她丈夫,因为我更想要他的钱,而不是她的珠宝。然后我告诉她,可以让第三幢屋子的女人给他做糖李酒。
第二个故事。
一天晚上我父亲回家,身上一股渔女的味道。他身上有她的味道,还有巴沃棋盘的木头味道。还有我父亲之外的一个男人的鲜血味道。他和一位宾加,也就是巴沃大师下棋,结果输了。宾加要他赢的赌注,我父亲抓起巴沃棋盘砸烂在大师的脑门上。他说那家酒馆很远,所以他可以随便喝酒、逗弄女人和玩巴沃。我父亲揍得那男人没法动弹,然后离开酒馆。但他身上没有汗臭味,没多少灰尘,呼吸里没有酒味,什么都没有。他没去过酒吧,而是待在一个鸦片僧侣的窝点里。
于是父亲回到家里,喊我从谷仓里过去,我住在那儿,因为这时候他已经把我赶出家门了。
“过来,儿子。坐下,跟我玩巴沃。”他说。
棋盘在地上,缺了许多个球。球缺得太多,没法好好下棋。但我父亲想要的不是下棋,而是胜利。
你肯定知道巴沃是什么吧,祭司?要是不知道就听我解释。棋盘上有四排洞眼,每排八个,两个玩家,一人两排。每个玩家有三十二粒种子,但我们手头的数量不足,我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了。每个玩家在nyumba[3]洞里放六粒,但我父亲非要放八粒。我本来会说:“父亲啊,你难道要像南方人那样玩吗,放八粒,而不是六粒?”但我父亲能动拳头的时候从不动嘴,他会因为更琐碎的小事揍我。每次我放下一粒种子他就会说“逮住了”,拿走我的种子。不过他嘴巴干,要棕榈酒喝。我母亲拿水给他,他揪住她的头发,扇她两个耳光,说,你的脸皮到日落就会忘记这些印子。我母亲不肯用眼泪让他开心,于是出去拿酒回来。我闻到毒药,我本来不想管的。他揍我母亲,因为她使用巫术,不是减缓她的衰老就是加速他的,他扔下了游戏。我播下我的种子,在棋盘一侧最右面的洞里下了两个球,顺便逮住他的种子。这么一来我父亲不高兴了。
“你把这盘棋带到了mtaji[4]阶段。”他说。
“没有,咱们才刚开始下。”我说。
“你怎么敢不尊重我?对我说话要叫我‘父亲’。”他说。
我没吭声,在棋盘上堵截他。
靠近他的一排没种子了,他没法下了。
“你作弊,”他说,“你棋盘上的种子比三十二粒多。”
我说:“要么你喝酒喝瞎了眼睛,要么你不识数。你播种,我逮住。我沿着我那一排播种,筑起一堵墙,你没有种子能攻破。”
没等我再多说一个字,他的拳头就落在了我嘴巴上。我从凳子上掉下去,他抓起巴沃棋盘想砸我脑袋,就像他揍那位宾加一样。但我父亲喝醉了,动作缓慢,而我经常在河边看恩戈洛[5]大师磨炼战技。他挥动棋盘,种子飞上了天。我学着战士的样子,连续三个后空翻,像猎豹等待猎物那样俯下身子。他左顾右盼找我,就好像我突然消失了。
“滚出来,胆小鬼。你和你母亲一样胆小,”他说,“所以我羞辱她才会有乐趣。首先我要揍你,然后我要揍她,因为她养大了你,然后我会留下印子,让你们两个记住她养了个给男人当娘们的小子。”他说。
愤怒就像乌云,让我大脑变空,心变黑。我跳起来,使出旋风似的连环踢,一脚比一脚踢得高。
“看,他像动物似的蹦跶。”他说。
他向我扑来,但我不再是孩子了。我在狭小的屋子里扑向他,俯下去双手撑地,把手变成脚,整个人弹起来,我的身体像轮子似的旋转,两条腿在半空中飞向他,双脚锁住他的脖子,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脑袋咣当一声撞在地面上,我母亲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跑进来,尖叫:“放开他,孩子。你毁了咱们两个。”
我望着她,啐了一口。然后我起身离开。
这个故事有两个结局。第一个,我的两条腿锁住他的脖子,把他撂倒在地的时候拧断了他的脖子。他当场送命,我母亲给我五个货贝[6]和用棕榈叶包着的高粱团子,叫我快离开。我说我不会带着他的任何东西走,甚至包括衣服。
第二个结局,我没拧断他的脖子,但他依然脑袋着地,他脑袋裂了,流血不止。他醒来后变成傻瓜。我母亲给我五个货贝和用香蕉叶包着的高粱团子,说,离开这个地方,你的叔叔伯伯比他还坏。
我的名字是我父亲的财产,因此我把它留在了他家门口。他穿漂亮的袍子,丝绸来自他从未见过的国度,他穿欠他钱的人们供奉的凉鞋,这些东西使他忘记了他出身于河谷里的一个部落。我离开我父亲家,没拿会让我想起他的任何东西。古老的生活方式在召唤我,我还没出门就想脱掉我的所有衣物。闻着像个男人,带着体味和臭味,而不是城市女人和阉人的香水味。人们会用他们留给沼泽地野人的眼神看我。我会走进城市,或者闯进寝宫,不顾后果,就像一头珍稀野兽。狮子不需要袍子,眼镜蛇也一样。我要去库,那是我父亲的故乡,尽管我不知道该怎么去。
我叫追踪者。我曾经有个名字,但早就忘干净了。
第三个故事。
西面一个国家的王后说只要我能找到她的国王,就会付我丰厚的报酬。她的朝臣认为她疯了,因为国王五年前就淹死了,但找死人这事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收下她的酬劳,前往溺死者生活的地方。
我一直一直走,直到在河畔遇到一位老妇人,她坐在河岸上,有一根长棍。她侧面的头发是雪白的,头顶没有头发。她脸上的皱纹就像森林里的小径,黄色的牙齿说明她的呼吸很难闻。据说她每天早晨醒来时年轻貌美,中午时成熟艳丽,日暮时衰老丑陋,午夜时死去,在下一个小时内重生。她背上的驼峰比脑袋高,但眼睛闪闪发亮,因此她思路敏捷。鱼会游到长棍顶端的位置,但绝不继续前进。
“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她问。
“这是去莫诺诺的路。”我说。
“你,一个活人,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生命是爱,我已经没有爱了。我心里的爱已经干涸了,流进一条像这样的大河。”
“你失去的不是爱,而是血。我可以让你通过。但我有七十个月没和未死的男人睡过了。”
于是我睡了这个老丑婆。她躺在河岸旁,脚泡在河水里。她浑身上下只有骨头和羽毛,但我充满活力。我的双腿间有东西在游动,感觉像是鱼。她用手抚摸我的胸膛,我用白土画的条纹变成环绕心脏的波浪。我不停动作,她的沉默让我不安。黑暗中我觉得她变得越来越年轻,但同时又变得越来越老。火焰在我体内扩张,烧到了我的指尖和我在她身体里的顶端。空气聚拢在水周围,水聚拢在空气周围。我从头到脚哆嗦,一连五次。她依然是个老丑婆,但我不生气。她从她胸口处舀起我的雨露,挥手甩进河里。鱼儿立刻跃起又落下,然后再次跃起。这个夜晚的黑暗吞噬了月亮,但鱼儿的身体里有光。那些鱼有女人的头部、手臂和胸脯。
“跟着它们走。”她说。
我跟着它们穿过白昼和黑夜,然后再一个白昼。河水有时候低得只淹到脚踝,有时候高得能淹到脖子。河水冲掉了我身上所有的白垩,只剩下我的脸。鱼女人,女人鱼,带我沿河而下,走了一天一天又一天,最后来到一个我无法描述的地方。这里也许是河水筑成的墙,稳固地立在地上,但我的手能穿过去;也许是河流在此处向下弯折,但我依然能行走,我的脚底踩在地面上,我的身体直立着没有坠落。
有时候想前进就只能穿过去。于是我走了进去。我不害怕。
我没法告诉你我究竟是停止了呼吸还是能在水下呼吸。总之我一直向前走。河里的鱼围着我,像是在问我有何贵干。我继续向前走,包围我的水拨弄我的头发,洗干净我的腋下。然后我见到了我在所有王国都从未见过的东西。一座城堡,坐落于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它是用石块垒砌的,有二、三、四、五、六层高。每个拐角都有一座拱顶的塔楼,同样是石块垒砌的。每一层楼上都有从石块里切割出来的窗户,窗户底下是带金色栏杆的楼板,这个部分叫梯台。一条走廊把这座建筑物和另一座连接起来,另一条走廊又连接着另一座建筑物,因此这儿一共有四座彼此连接的城堡组成一个方形。
其他城堡都不如第一座巨大,最后一座已经变成废墟。河水消失之后,剩下的是我无法向你描述的石块、青草和天空。树木排成一条直线,延伸到我的视线之外,方方正正的花园,种成环形的花卉。连诸神都没有这样的花园。现在是下午,天国空荡荡的。傍晚来得很快,清风起起落落,风粗暴地从我身旁挤过去,就像匆匆忙忙的胖子。日落时分,男人女人和兽类走进走出我的视线,在阴影中浮现,在夕阳中消失,随后重新出现。我坐在最大的城堡的台阶上望着他们,太阳逃离夜晚的黑暗。男人走在女人身旁,孩子长得像男人,女人看着像孩子。男人是蓝色的,女人是绿色的,孩子是黄色的,他们眼睛是红色的,颈部有鳃缝。动物的毛发像青草,马有六条腿,成群的阿巴达[7]长着斑马的腿和驴子的背,额头有犀牛的角,和更多的孩子一起奔跑。
一个黄衣服的孩子走到我面前,问:“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穿过河水进来的。”
“伊塔其允许你进来了?”
“我不认识什么伊塔其,只见过一个闻着像青苔的老妇人。”
黄色的孩子变成红色,眼睛变成白色。他父母过来带走了他。我起身爬上二十英尺高的台阶,走进城堡,更多的男人、女人、孩子和兽类在这里欢笑、交谈、闲聊、传闲话。大厅另一头有绘制着战争的墙板和青铜的勇士塑像,我认出其中一幅画是四千人丧命的中土之战,另一幅是半瞎王子的战役,他将悬崖误认为山丘,率领整支军队跳了下去。那面墙底下是个青铜宝座,把坐在上面的男人衬托得像个婴儿。
“这双眼睛不属于畏惧神灵的男人。”他说。我知道他是国王,否则还能是谁?
“我来带你回生者的世界。”我说。
“追踪者,连死者的国度也听说过你。但你冒着生命的危险,徒劳地浪费时间。我没有任何理由要回去,对我来说没有,对你来说也没有。”
“我做任何事都没有理由。我寻找失踪的人,而你的王后失去了你。”
国王大笑。
“我们在莫诺诺,你是唯一活着的灵魂,但整个宫廷死气最重的人就是你。”他说。
审讯官,我希望大家明白,我没时间吵这种架。不存在我搏命争取的东西,不存在我愿意为之搏命的东西,因此我不会浪费时间去开启战端。你举起拳头,我就打断你胳膊。你乱动舌头,我就把它从你嘴里割掉。
王座所在的房间里没有保护国王的卫兵,于是我一步一步走向他,望着人群,人群盯着我。他既不激动也不害怕,只是用面无表情告诉我,这些事情从没发生在你身上过。四步,我来到王座所在的平台前。他脚边有两头狮子,一动不动,因此我无从分辨它们是血肉、精魂还是石像。他有一张圆脸,下巴底下还有一层下巴伸头探脑,他有两只大大的黑眼睛,扁平的鼻子上穿了两个环,他嘴唇很薄,像是有东方人的血统。他戴着金色的王冠,底下是白色的头巾,盖住他的头发,他穿绣着银色飞鸟的白色长衣,长衣外面罩着紫色的背心。我用手指就能把他挑起来。
我径直走到他的王座前。狮子毫无动静。我抚摸铸造成上翻狮爪模样的黄铜扶手,头顶上响起隆隆的雷声——沉重,迟缓,听上去很阴沉,在风中留下腐烂的气味。我望向天花板,什么都没有。我的视线还没放下来,国王就把匕首插进了我的手掌,他用力极大,匕首扎进扶手,卡在那里。
我惨叫;他大笑,躺回王座上。
“你大概以为阴间会信守它的承诺,是没有疼痛和受苦的土地,但这个承诺是说给死人听的。”他说。
没人陪着他笑,但他们都望着我。
他用怀疑的眼神望着我,揉了揉下巴,我抓住刀柄,拔出匕首,疼得我尖叫。我抓住国王,他吓了一跳,但我只是撩起他的长衣,从下摆处割下一块布。我用布裹住手,他放声大笑。我一拳打在他面门正中,人群这时才开始交头接耳。我听见致命的脚步声冲向我,连忙转过身。人群停下了。不,他们犹豫不前。他们面无表情,既不愤怒也不害怕。随后人群整齐划一地后退,视线越过我,望向国王,他站起来,手里拿着沾血的狮爪。国王把狮爪扔上半空,径直扔向天花板,人群哦哦惊呼。狮爪再也没有掉下来。后排有人开始逃跑。人群里有人大喊,有人尖叫。男人踩在女人身上,女人踩在孩子身上。国王一直在大笑。然后是吱嘎声,然后是撕裂声,然后是折断的声音,就仿佛天上的诸神扯开了天花板。奥默卢祖,有人叫道。
奥默卢祖。屋顶行者,来自这个纪元之前一个纪元的夜魔。
“他们尝过了你的血,追踪者。奥默卢祖不会停止追杀你。”
我抓住他的胳膊,划破他的手。他叫得像河边的小女孩,天花板开始移位,听声音像是在开裂、折断和咝咝冒气,但看上去一动不动。我握住他的手,收集他的血液,他拍我打我,像个小男孩,企图抽出胳膊。我把国王的血洒到半空中,这时第一个黑影刚从天花板上冒出来。
“现在你我的命运都注定了。”我说。
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的下巴耷拉下去,他的眼珠鼓出来。我拖着他走下台阶,天花板隆隆作响,咔咔开裂。人们从天花板上拔出身子,就像爬出地洞,他们身体漆黑,脸漆黑,应该是眼睛的部位也漆黑。他们爬出来之后站在天花板上,就像我们站在地面上。奥默卢祖手持光刃,它们形状像剑,像燃烧炭块似的冒烟。国王尖叫着逃跑,扔下了他的剑。
奥默卢祖冲锋。我逃跑,听见他们在天花板上弹跳。他们跳起来,但不会摔在地上,而是落回天花板上,就仿佛我才是上下颠倒的。我跑向外面的庭院,但两个奥默卢祖比我快。他们跳下来,挥舞长剑。我的矛挡住了两次袭击,但冲力把我撞倒在地。其中一个向我挥剑,我向左躲闪,让开光刃,把长矛刺进他的胸膛。长矛插进去的势头很慢,像是在捅沥青。他向后跳开,带走了我的长矛。我抓起国王的剑。两个敌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扔向天花板,黑暗在那里翻搅,就像夜间的大海。我挥剑划过黑暗,割断他们的手脚,像猫一样落回地面。另一个奥默卢祖企图抓住我的手,但我抢先抓住他,把他拽到地面上,他像一股烟似的消失了。一个从侧面扑向我,我弯腰躲开,但他的光刃砍中我的耳朵,疼得我火烧火燎。我转身,拿着我的剑扑向他的剑,黑暗中火花迸射。他退缩。我手脚的动作仿佛一名恩戈洛大师。我打滚,翻跟头,手换脚换手落地,直到我在靠近外面厅堂的地方找到长矛。那儿点着许多火把。我跑向第一个火把,用矛尖蘸油和火焰。我头顶上有两个奥默卢祖。我听见他们挥动光刃,打算把我切成两半。但我拿着燃烧的长矛跳开,径直从他们中间跑过去。他们两个爆成两团火球,火焰传到天花板上。奥默卢祖四散奔逃。
我跑过外面的厅堂,穿过走廊,冲出大门。外面,月光暗淡,就像隔着起雾的玻璃。矮小肥胖的国王甚至没有逃跑。
“奥默卢祖只在有天花板的地方出现。他们没法在开阔的天空中行走。”他说。
“你妻子会多么喜欢这个传说。”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你又知道多少?”
“咱们走。”
我拖着他走,但必须经过一段长约五十步的通道。走了五步,天花板开始撕裂。十步,他们跑过天花板,和我们在地上奔跑一样快,矮小肥胖的国王落在后面。十五步,我缩起脖子躲过挥向我脑袋的一剑,这一剑打飞了国王的王冠。十五步以后我就忘记数了。跑过通道的一半,我抓起一支火把扔向天花板。一个奥默卢祖炸成火球掉下来,但没碰到地面就化作黑烟消散。我们继续向外跑。通道尽头是大门,还好石砌的拱门不够宽,奥默卢祖没有地方现身。但就在我们跑出拱门的时候,两个奥默卢祖跳下天花板,其中一个划破了我的后背。在跑向河流和穿过水墙之间的某个时候,我同时失去了那些伤口和它们位置的记忆。我找过,但我的皮肤上没有印记。
记住这一点:去他的王国比去他的死亡之地要远得多。我们走了许多天,终于遇到河岸上的伊塔其,但这次她不是老妇人,而是一个小女孩,正在水里蹦跳,她看我的狡黠眼神属于比她年龄大四倍的女人。王后见到她的国王,她又叫又骂,使劲揍他,我知道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再次溺水自杀。
我知道你脑子里刚闪过什么念头。这几个故事全是真的。
咱们头顶上是屋顶。
02
我离开我父亲的屋子,一个声音——也许是魔鬼——叫我快跑。我跑过住宅、酒馆和客栈,疲惫的行路人在客栈里休息,泥巴和石块砌成的墙壁有三个人那么高。大街通往小巷,小巷通往音乐、喝酒和打架,然后又转为打架、喝酒和音乐。开店的女人在打烊,收拾货摊。男人挽着男人走过,女人头顶篮子走过,老人坐在门口,像消磨白天一样消磨夜晚。我撞进一个男人怀里,他没有骂我,而是笑得露出了金牙。你漂亮得像个姑娘,他说。我沿着引水管逃跑,想找到向东的大门,那条路通向森林。
白昼的骑手拿着长矛,红袍在风中飞舞,他们身穿黑色甲胄,金冠顶上插着羽毛,胯下的骏马同样身披红衣。大门口,七名骑手正在接近,风号叫如野狼。白昼的争斗已经结束,他们的骏马从我身旁跑过,留下漫天灰尘。哨兵开始关城门,我跑出去,经过有名字但连老人也不知道的桥。没人注意我。
我走过像沙海一样延伸的开阔土地。那晚我走过一个死镇,墙壁正在风化崩落。我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睡觉,这儿没有门,有一扇窗。我背后是许多房屋的瓦砾堆成的小山。没有吃的,陶罐里的水发臭。我躺在地上,睡意袭来,听着小镇各处泥墙崩落的声音。
而我的眼睛?它怎么了?
哦,但那是一张嘴,审讯官,它会说故事给你听。你第一次见到它眨动,你的嘴唇就裂开了。你把你看见的写下来;说是巫术也行,说是白科学也行,你觉得我的眼睛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我没有伪装。我没戴面具。我脸上的额头又宽又圆,就像我脑袋的其他部位。眉骨在眼睛上面伸出来,远得能用阴影盖住眼睛。鼻子的坡度像一座山。嘴唇感觉和我手指一样粗,我给它们抹上红色或黄色的灰土。一只眼睛是我的,另一只不是。我自己给耳朵打洞,想着我父亲戴头巾以遮挡耳洞。但我没戴面具。这就是人们看见的。
离开我父亲家十天后,我来到一座山谷,一个月前下过雨,它现在还湿漉漉的。树木的叶子比我皮肤还黑。地面会支撑你走十步,再迈腿说不定就会吞了你。蠕行者、眼镜蛇与蝰蛇的巢穴。我是个傻瓜。我以为你会通过忘记新路来了解旧路。穿过树丛时我告诉自己,尽管每个声音都是从来没听见过的,但没什么可害怕的。树木不会出卖我,揭露我企图躲藏的地方。我脖子底下的高热不是在发烧。藤蔓没有企图突然缠住我的脖子,把我勒死。还有饥饿和可能是饥饿的东西。疼痛从内部撞击我的肚皮,直到它厌倦了撞击。寻找浆果,寻找嫩树枝,寻找猴子,寻找猴子吃的东西。疯狂再上一个台阶。我企图吃土。我企图跟着蛇追老鼠穿过树丛。我感觉到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跟着我。我爬上一块石头,滴水的树叶拍打我的脸。
我在一间茅屋中醒来,凉得像河水。但我内部在燃烧,我身体里在发热。
“河马在水里是看不见的。”一个声音说。
茅屋里黑洞洞的,或者我瞎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
“Ye waren wupsi yeng ve.你为什么不把警告放在心上?”他说。
茅屋依然阴沉沉黑洞洞的,但我的眼睛稍微能看见一点东西了。
“蝰蛇从不和人争吵,连最傻的孩子也不会。Oba Olushere,冷淡而温和的蛇,那是最危险的。”
我的鼻子带着我走进森林。我没有见到蝰蛇。两天前的夜晚,他在哭泣的大树下发现我在发抖,他确定我濒临死亡,甚至挖好了墓穴。但我彻夜咳嗽,咳出绿色的汁液。此刻我在闻着像紫色枯枝的茅屋里,躺在垫子上烧得发烫。
“答案来自心里。你在茂密的树林里干什么?”
我想说我来这儿寻找自己,但那是傻瓜才会说的话。或者我父亲有可能说的,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有个能够失去的自我,不知道一个人绝不可能拥有自我。但这话我已经说过了。于是我什么都没说,希望我的眼睛能开口。尽管在黑暗中,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在盯着我。我和我关于树丛的疯狂念头,人们在那儿跟随狮子奔跑,吃大地赐予的东西,在树底下拉屎,彼此间不存在诡计。他从黑暗的角落里出来,扇我耳光。
“我只有切开你的脑袋往里看才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要么你自己说出来。”
“我以为——”
“你以为我们是树林和河流的野人,像狗一样哼哼和汪汪叫。以为我们拉屎不擦屁股。也许是蹭在你身上了呢。我像人对人那样和你说话。”
审讯官,你是一个搜集词句的人。你搜集我的。你有诗歌颂扬凉爽的清晨,有诗歌颂扬热死人的正午,有诗歌颂扬战争。但日落不需要你的诗歌,奔跑的豹子同样不需要。
这位智者不住在村里,而是住在河边。他用草木灰和乳酪涂白头发。我只见过一次我父亲脱掉衣服,我看见他后背上仿佛星辰的疤痕围成一个圈。这个男人则在胸口有一圈星辰。他单独住在茅屋里,他用树枝搭墙,用灌木搭屋顶。他用黑色石屑抹墙,直到墙壁闪闪发亮,然后在上面绘制图案和画像,其中有个白色的怪物,它高如大树,有手有脚。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这倒是一件好事,因为你不会活下来,和我说那些话。”他说。
我睡着了,我醒来,我睡着了,我醒来,我见到一条白色巨蟒缠绕树干,我醒来,见到大蛇隐没在墙壁中。阳光射进来,照亮墙壁,我发现我们在洞窟里。墙壁像蜡烛熔化了凝固在蜡烛上。昏暗的光线中,它有些地方像一张尖叫的脸,或者大象的腿,或者少女的缝。
墙壁,我抚摸墙壁,感觉像山药的皮。洞口附近比较光滑,灌木像乱发似的向外支棱着。我爬起来,这次没有倒下。我摇摇晃晃,像是泡在棕榈酒里的人,但我走了出去。我脚步踉跄,靠在岩石上保持平衡,但那不是岩石。根本不是石头。树皮。但太宽了,太大了。我尽可能高地向上看,尽可能远地向前走。不但枝叶始终遮挡着阳光,而且这棵树根本没有尽头。我绕着它转圈,却忘记了起点在哪儿。顶上只能看见枝杈,又短又粗,就像婴儿的手指,从嫩枝和树叶织成的网里支棱出来。树叶很小,厚得像皮肤,果实比脑袋还大。我听见小脚爬上爬下的声音,那是一只母狒狒和它的孩子。
“猴面包树曾经是大草原上最美丽的,”巫师在我背后说,“这是诸神第二个黎明之前的事情。何等的造物啊——猴面包树知道她很美丽。她命令所有的歌曲作者歌颂她的美丽。她和她的妹妹比诸神还美丽,甚至比头发化作一百种风的碧琪丽-莉莉丝还美丽。结果怎么样?诸神诞生了愤怒。祂们到地上来,拔起所有的猴面包树,把它们倒着插进地面。树根花了五百个纪元才长出叶子,又花了五百个纪元开花结果。”
一个月之内,村里的所有人都来过树旁。我看见他们躲在枝杈和树叶背后望着他。有一次,村里的三个强壮男人来了。他们都很高大,肩宽体阔,胖子大腹便便之处是起伏的肌肉,腿和牛腿一样健壮。领头的男人从头到脚涂着草木灰,白得像月亮。第二个在身上画满了斑马似的白色条纹。第三个没有颜色,皮肤黝黑而有光泽。他们戴项链,腰部缠着链子,除此之外不需要更多的饰物。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但我知道我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他们。
“我们在树丛里看了你很多次,”有条纹的男人说,“你爬树和狩猎。没有能力,没有技术,但也许诸神给了你勇气。你多少个月大了?”
“我父亲从不数月份。”
“这棵树吃了六个处女。整个儿吞下去。夜里你能听见她们惨叫,但传出来的只是一声耳语。你会以为只是风声。”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放声大笑。
“你要跟我们去参加泽里巴成人仪式。”有条纹的男人说。
他指了指白如月光的男人。
“一条蛇就在雨季前杀死了他的伙伴。你要和他一起去。”
我没有说我从蛇咬中被救了回来。
“我们下次日出时见面。你应该知晓战士之道,而不是娘们的。”白如月光的男人说。
我点头接受。他看着我,时间比其他人久。有人在他胸口刻了一颗星。他双耳各挂一个耳环,我知道耳洞是他自己打的。他比两名同伴高至少一个头,但此刻我才注意到。另外,这些男人在朱巴不可能依然是孩子。
“你要和我走。”我听见他说,但我没有用耳朵听见他这么说。
泽里巴成人仪式上没有女人,但你必定依然知道她们对男人的用处。泽里巴在你的心里;泽里巴是在森林里从日出走到月升的旅程。你抵达英雄的殿堂,那里有陶土的墙壁和茅草的屋顶。还有木棍和空地供人搏斗。男孩走进去,向所有村庄和所有山川里最强壮的斗士学习。你用草木灰涂满身体,在夜里看上去你就像来自月亮。你吃高粱粥。你杀死现在是你的这个男孩,成为未来你是的那个男人,但一切都必须学习。我问白如月光的男孩,没有女人可以让我学习,我该如何学习有关女人的事情。
审讯官,你还想听下去吗?
一天早晨,我闻到相似的气味跟着我走到河边。一个男孩以为我是他叔叔的儿子。我在抓鱼。他来到岸边,跟我打招呼,就好像他认识我,直到发现他并不认识我。我没说话。他母亲肯定给他讲过阿巴拉,这种恶魔会变成你认识的人来找你,一模一样,只是没有舌头。他没有逃跑,只是慢吞吞地从岸边走开,坐在一块石头上。他望着我。他顶多不过八九岁,脸上从左耳到右耳越过鼻子用白色黏土画了一条杠,胸口满是豹斑似的白点。我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没有能抓到鱼的运气。我把双手泡在水里,默默等待。鱼径直游进我手里,但每次我想抓住就会滑脱。我等待,他观望。我抓住一条大鱼,但大鱼拼命挣扎,吓了我一跳,我被绊倒在水里。小男孩大笑。我望向他,也笑了,但这时从森林里飘来一股味道,离我们越来越近。我闻到了——赭石、乳木果油、腋下的臭味、奶味——他也闻到了。我们都知道风吹来了某个人的气味,但他知道那是谁。
她走出树林,像是从树木里迸发出来的。她个子高,比较老,面容已经变得凌厉和粗糙,她的右乳还没有干瘪,一块搭在肩膀上的布裹着左乳。她头上扎着一条带子,红绿黄三色。五颜六色的项链一条摞一条直到耳垂,唯独没有蓝色。用贝壳装饰的山羊皮裙,隆起的肚皮里怀着孩子。她看着孩子,指指她背后。然后她望向我,指指同一个方向。
太阳偷懒的一个早晨,巫师一巴掌拍醒我,转身走出茅屋,一言不发。他把长矛、凉鞋和缠腰布放在我身旁。我飞快地爬起来,跟他出去。河流下游方向,茅屋铺展在田野里,村庄像花朵般绽放。我们先经过干草垒起的小丘,尖尖的顶端像乳头。然后我们经过用黏土和泥巴建造的圆形茅屋,红色和棕色的墙壁顶上是茅草和灌木的屋顶。村庄中央的茅屋比较大。五六座圆形的茅屋簇拥在一起,看上去仿佛城堡,墙壁彼此连接,宣告这些茅屋属于同一个人。茅屋越大,墙壁就越光亮,因为富人花得起钱用黑石擦墙壁。但绝大多数茅屋都不大。除非一个人拥有许多头牛,否则就不会用一座茅屋装粮食,用另一座煮饭。
最大的茅屋的主人有六个妻子和二十个孩子,其中一个儿子都没有。他正在物色第七个妻子,希望她终于能给他生个儿子。他是极少数从茅屋里出来见我的人之一。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裸体,没有涂抹颜色,跟着巫师和我走,直到一个女人恶狠狠地吼了句什么,他们跑向我背后的一座茅屋。我们来到村庄中央,站在这个男人连接成片的茅屋外。两个女人在谷仓外涂抹新一层黏土。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打猎归来,抬着一头死羚羊。我没看见白如月光的男人。
猎手归来唤醒了村庄。男人和女人,女孩和男孩,全都跑出来欣赏胜利果实,但看见我就纷纷停下脚步。巫师说了个我没听过的名字。有六个妻子的男人出来,径直走到我面前。他很高,大腹便便。后脑勺有个灰黄两色的陶土头饰,顶上插着五根鸵鸟羽毛。头饰说明他是男人,一根羽毛说明他杀过一次大猎物。黄色黏土在他颧骨上画了几道,胸部和肩膀遍布凯旋的疤痕。这个男人杀过好几个人、好几头狮子和一头大象。甚至可能还有一头河马。他的两个妻子跟着出来,其中就有我在河边见过的女人。
巫师对他说:“命令鳄鱼在雨季不会吃我们的父亲啊,请听我说。”然后他对男人说了些我不懂的话。
男人打量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他走到近处,然后说:“阿伯亚米的儿子,阿约得勒的兄弟,这条路是你的路,这些树是你的树,这个家是你的家,而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我没听过这两个名字。它们也许只是与我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的名字。家族并不永远是树林里的家族,朋友并不永远是朋友。甚至妻子也未必永远是妻子。
他领着我穿过大门,走进院子,孩子在院子里追逐小鸡。他们有黏土、花粉和脚底下的鸡屎的气味。屋子有六个大房间。隔着窗户,两个妻子在磨面粉。谷仓旁边的厨房散发粥的甜香,一个妻子在厨房旁清洗身体,就着从墙上涌出的水流。再过去是一面长长的黑墙,点缀着黏土做的乳头。然后是茅草屋顶下的一块开阔空间,有凳子和毯子,背后是最长的一面墙。我叔叔的卧室,睡觉用的毯子上方有一只巨大的蝴蝶。他发现我在看,说中央的圆环是水波的涟漪,既记录每个潮湿季节的周而复始,也记录他插进新娶妻子湿润下体的时间。他的房间旁边是储藏室和孩子们的卧室。
“这个家就是你的家,这些毯子就是你的毯子。但这些妻子是我的。”他说,吃吃笑。我微笑。
我们在开阔空间坐下,我坐在毯子上,他坐在椅子上,椅子很深,他躺在那儿,而不是坐着。椅座有弧线,适应他的屁股,椅背坚硬,三条横档雕刻得像是三排鸡蛋。我记得我父亲靠在这么一个椅背上时如何揉着脊梁长吁短叹。弯曲的头靠仿佛巨大的带角头饰。宽阔的靠背和结实的支撑腿使得它很像一头丛林野牛。我叔叔躺在那儿,变成一头强壮的动物。
“你的椅子。我见过类似的,可敬的叔叔。”我说。
他坐了起来。他似乎很生气,这样的椅子居然有两把。
“是你的人制作的吗?”我问。
“洛比人,城市里的木匠大师,声称他们只制作了一把。但城里人爱撒谎,那是他们的天性。”
“你了解城市的街道?”
“我走过许多条。”
“为什么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离开村庄去城市,而不是离开城市来村庄?”
我答不上来。
“你在哪儿见过这样的椅子?”他问。
“我家。”
他点点头,大笑。“即便被沙漠隔开,血脉依然表现得就像血脉。”他说,猛拍我的肩膀。
“拿我该死的棕榈酒和烟草来。”他朝一个妻子喊道。
这些人称他们和他们的村庄为库。他们一度控制河流的两岸。后来敌人,甘加通人,变得越来越强盛,许多人加入他们的行列,把库驱赶到了日落的这一侧岸边。库族男人擅长弓箭,会领着牛只去没放牧过的草原,喝牛奶,睡觉。女人擅长拔草做茅草屋顶,用陶土或牛粪糊墙,建造篱笆关山羊和追山羊玩的小孩,取水,洗奶皮,挤奶,喂孩子,煮汤,洗葫芦果,搅奶油。男人在附近的田里播种和收割庄稼。他们挖井取水。我险些掉进他们挖的一口井,那口井非常深,你能听见老魔鬼在底下睡觉,庞大如树木的身体发出飒飒声。白如月光的男孩说很快就要收高粱了,女人会拎着篮子去田里捡走庄稼。
一天我看见九个男人回到村里,他们很高,其中几个刚抹上的涂料闪闪发亮,另外几个涂着红色的赭石和乳木果油,他们看着像是刚诞生的战士。
夜晚,他们唱歌、跳舞、搏斗,然后重新唱歌,戴上亨巴面具,面具看上去像黑猩猩,但卡瓦说那是所有逝去长者的相貌,戴上是为了与在灵魂之树里的他们交谈。他们戴着亨巴面具唱歌,打破许多个月狩猎运气不佳的诅咒。鼓点敲出嗑嗑嗑。风声之下的砰砰砰,拉卡拉卡拉卡拉卡。
村庄在新出现的气味中醒来,气味飘得到处都是。新的男人和新的女人成熟得即将爆裂。我从即将成为我叔叔的男人家里望着他们,他望着妻子,挠着肚皮。
“一个孩子说他要带我参加成人仪式。”我说。
“一个孩子答应你参加泽里巴?谁下的命令?”
“他自己选的。”我说。
“他这么跟你说的?”他问。
“对,还说我将成为他的新伙伴,他以前的伙伴被蛇咬死了。我现在用你们的语言说话。我了解你们的风俗,可敬的叔叔。我有你们的血脉。我准备好了。”
“你说的是哪个孩子?”我叔叔说。
但我不知道这个孩子住在哪儿。我叔叔揉着下巴看我。“你被发现的时候才算出生,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别这么快就急着去死。”他说。
我没说我已经是个男人了。
“你见过他们。跑来跑去的孩子,比回到村里来的男人要小。”
“什么孩子?”
“红嘴唇的孩子,从雄性身上割掉了雌性。”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他领我出门。天空是灰色的,等待落下的雨水把它撑得大腹便便。两个男孩跑过去,他喊住个子比较高的那个,他的脸涂成红色、白色和黄色,黄色是头部正中间从上到下的一条线。记住,我叔叔是个非常重要的男人,他的牛比酋长的还多,甚至有黄金。男孩跑过来,身上亮晶晶的全是汗。
“我在追狐狸。”他对我叔叔说。
我叔叔招手让他过来。他大笑,说孩子知道他拥有少年期结束的标记,希望整个村庄都知道。我叔叔抓住他的下体,像是在估摸分量,男孩吓得畏缩。看,他说。颜料几乎掩盖住了被切掉的皮肤,膨大的顶端露在外面。我们生下来都是两者兼备,他说,你是男人也是女人,就像女孩是女人也是男人。这个男孩会成为男人,因此拜物祭司割掉了女人的部分,他说。
这小子一动都不敢动,但他尽量昂首挺胸。我叔叔继续说下去。“而女孩必须让男人深入身体,为她割掉neha,才能成为女人。就像最初的造物那样彼此独立。”他揉了揉男孩的脑袋,打发他离开,然后回到屋里。
男人们在一块石头上集合。高大、强壮、黝黑,长矛闪亮。我望着他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太阳拖长他们的影子。我叔叔转向我,几乎用耳语对我说话,就好像在陌生人身旁告诉我可怕的消息。
“地球绕着太阳每转六十圈,我们就要庆祝死亡和重生。最早出生的是双胞胎,但只有在神圣的男性在土地里播撒他的种子后,世上才有了生命。因此同时也是女人的男人和同时也是男人的女人很危险。太晚了。你已经长得太大,将永远会既是男人也是女人。”
我望着我,直到他的话进入我的心灵。
“我将永远不会成为男人?”
“你将成为男人。但另一个性别也在你身体里,会让你成为另一个人。就像那些男人,他们游历四方,教我们的妻子学习女性的秘密。你会知道他们知道的东西。诸神在上,你也许会像他们那样和别人睡觉。”
“可敬的叔叔,你让我感到非常悲伤。”
我没有告诉他,女性已经在我身体里兴风作浪,我渴求她的欲望,但除此之外,我感觉我并不是女人,因为我想猎鹿,想奔跑和游乐。
“我希望现在能受割礼。”我说。
“你父亲应该为你行礼的。但现在太晚了。你会永远留在两者之间的界线上。你将永远同时走双方的路。你将永远感觉到一者的力量和另一者的痛苦。”
那天夜里,月亮没有出来,但那个男孩出现在茅屋外时,他依然散发辉光。
“来看看新成人的男女在做什么。”他说。
“你必须告诉我你叫什么。”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
我们穿过树林,来到鼓手向天际的诸神和地下的祖先报告消息的地方。月光男孩走得很快,从不等我。我依然害怕踩在蝰蛇身上。他钻进浓密如墙壁的枝叶消失了,我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直到一只白色的手从浓密的枝叶间伸出来,抓住我的手,把我拽了进去。
我们来到一块林间空地,鼓手在这里敲鼓,其他人击棍,还有人吹口哨。两个男人走过来开始举行仪式,我们躲在树丛里。
“邦班吉,法官和食物的提供者。同时也是偷窃者。你看他戴着姆伟卢面具,面具上插满羽毛,有个巨大的犀鸟长喙。你看他旁边,马卡拉,魔法与咒语之主。”卡瓦说。
新成人的男人肩并肩站成一排。他们全都穿着上等布料做的筒裙,我只在我叔叔身上见过,他们都戴着插鸵鸟毛和鲜花的黏土头饰。然后他们开始蹦跳,上上下下,越来越高,他们在空中停留,然后重重地落回地上。下来的时候脚步重极了,地面都在颤抖。他们不停地跳,砰咚、砰咚、砰咚、砰咚。这里没有孩童。也许他们和月光男孩还有我一样,也躲在树丛里。然后新成人的女人走进空地。两个女人径直走向男人,跟着他们一起跳。砰咚、砰咚、砰咚。男人和女人跳得越来越靠近,直到皮肤彼此摩擦,胸部贴着胸部,鼻尖触碰鼻尖。月光男孩依然抓着我的手。我让他抓着我。其他人加入队伍,起跳和落下掀起的尘云笼罩了林间空地,年纪更大的女人开始跳舞,进进出出人群,神圣的烟雾控制她们的身体。
邦班吉一遍又一遍咏唱:
男人有阴茎
女人有阴户
你们现在不认识彼此
因此还不会建造房屋
男孩拉着我钻进更浓密更凉爽的树丛。我刚听见他们就闻到了他们。甜丝丝的体味蒸腾而起,在风中扩散。女人在男人之上,蹲下去,起来,再下去,起来,下去。我使劲眨眼,直到我拥有夜间视力。她的乳房在抖动。两人都发出声音。在我父亲家里,只有他发出声音。男人不动。在我父亲家里,只有他动。我看见女人做十个动作,男人才做一个。月光男孩的手伸到我两腿之间,捋动我的皮肤,跟随她起起落落的节拍。神灵进入我,使我迸发和喊叫。女人尖叫,男人跳起来,推开她。我们逃了。
我父亲说他离开他的出生地,因为一位智者告诉他,他置身于落后的人们之中,他们从不创造东西,不知道该怎么把文字写在纸上,仅仅为了繁育而性交。但我可敬的叔叔说并非如此。听一听你现在居住之地的树木怎么说,因为你的血脉就在那里。我一根枝杈一根枝杈、一片树叶一片树叶听过来,却没听见先祖说的任何话。一天后的夜里,我听见我祖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误以为我是他儿子。我走出去,抬头看顶上的枝杈,却只见到了茫茫黑暗。
“你什么时候才会向杀死你父亲的凶手复仇?我无法安息,正义在等待伸张。”他说。他又说:“阿约得勒被杀后,你是我的长子,也是兄弟中最年长的。诸神的计划遭到亵渎,必须向凶手复仇。我软弱的儿子啊,我的怒火还没有平息。”
“我不是你的儿子。”我说。
“你的兄长阿约得勒,我的长子,他和我在一起,同样无法安息。我们在等待仇敌之血的香甜气味。”祖父说,依然误以为我是我叔叔。
“你的儿子不是我。”
我看上去就那么像我父亲吗?在我长毛之前,他的毛发已经灰白,我从没在他身上见过我的影子。除了固执。
“争斗仍未平息。”
“我不和鳄鱼争斗,不和河马争斗,不和他人争斗。”
“杀死你兄长的人也杀死了他的山羊。”我祖父说。
“我父亲离开是因为杀戮已经过时,是信奉次等神灵的次等人的行为。”
“杀死你兄长的人还活着,”我祖父说,“唉,多么大的耻辱啊,一个人家里的男人离开了村庄。我不愿提到他的名字。唉,何等耻辱的事情,比鸟儿还弱小,比猫鼬还胆怯。是牛首先告诉我的。那天他发现我在他复仇前不会安息,就把牛群扔在树丛里逃跑了。牛自己找到路回家。他忘记了他的名字,他忘记了他的生活、他的族人,我们用弓箭狩猎,保护高粱地不被鸟类糟蹋,照顾牲畜,避开洪水留下的泥塘,因为那是鳄鱼睡觉纳凉的地方。而你,会成为一百个月以来唯一被鳄鱼憎恶的孩子吗?”
“我不是你的儿子。”我说。
“你什么时候才肯为你的兄长复仇?”他问。
我绕到屋后,发现我叔叔在用羚羊角吸鼻烟,就像城里的有钱人。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像我父亲一样离开村庄去城里,又为什么不像我父亲那样留下不回来。他刚见了一位拜物祭司回来,那位祭司去河口预见了未来,刚回到村里。我从他脸上看不出祭司预见了什么,是更多的牛只、一个新妻子还是某位恶神要降下饥馑和疾病。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达加[8]的气味,他嚼这东西是为了二次预见,意味着他不信任祭司转达的消息,想自己确认一下。听着就像我叔叔会做的事情。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但从来都比不上我叔叔。他指着额上的白线给我看。
“来自狮心的粉末。祭司把它和女人的经血还有桃花心木的树皮混在一起,咀嚼后预见未来。”
“而你抹在头上?”
“你会怎么选,吃掉狮心还是抹在身上?”
我没有回答。
“祖父的幽灵是个疯狂的鬼魂,”我说,“他一遍又一遍问我什么时候去杀害死我兄长的凶手。我没有兄长。另外,他以为我是我父亲。”
我叔叔大笑。“你父亲不是你父亲。”他说。
“什么?”
“你是一个勇士的儿子,但也是一个懦夫的孙子。”
“我父亲和长者一样衰老和虚弱。”
“你父亲是你祖父。”
他甚至不需要看这话让我多么惊诧。寂静变得无比浓重,我能听见轻风晃动树叶。
“你只有几岁大的时候——不过我们不按年份计算岁数——甘加通部落过河杀死了你的兄长。当时他刚从泽里巴成人仪式上归来。他在自由土地狩猎,那里不归任何部落所有,他遇到了一群甘加通人。各方一致同意在自由土地上不该有杀戮,但他们用利刃和斧头砍死了他。你真正的父亲,我的兄长,是全村最厉害的弓箭手。一个人必须知道他在向谁复仇,否则就会遇到攻击神灵的危险。你父亲不听任何人的,甚至包括他父亲。他说他身体里流的是狮子的血,肯定来自他母亲,她一直在哭喊要求复仇。因为她对复仇的呼声,她被赶出了她丈夫的家。她不再涂绘她的脸,再也没有梳理过头发。有人认为杀死另一个人的儿子来为一个儿子之死复仇是愚蠢的,但这时候要的就是愚蠢。他为死亡复仇,但他们也杀死了他。你父亲带着弓和六支箭。他瞄准河对岸,发誓要杀死他见到的六个活人。中午之前,他杀死了两个女人、三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每个都来自不同的家庭。现在有六家人仇视我们了。想要我们死的人家又多了六个。他们在自由土地杀死你父亲,住在那儿的一个人说他从你父亲那儿买的皮子在两个月后开裂了。你父亲去处理他的怨气,维护他的好名声。但那个人两个月前就把他出卖给了三个甘加通战士。一个男孩用弓箭从背后瞄准他,射穿他的心脏。坏皮子是甘加通人的主意,因为那个人没有脑子,想不出这么狡猾的诡计。这是我割断他喉咙前他告诉我的。”
不止如此,我叔叔告诉我。我祖父厌倦了杀戮,带着我母亲和我离开村庄。扔下牛群逃跑的是他。这就是我很小但我父亲很老的原因,他老得就像这儿已经驼背的长者。逃跑使得他很瘦,皮包骨头。他看上去总像是时刻准备逃跑。我想从我叔叔这儿跑去找我父亲。不,祖父。大地此刻不再是大地,天空不再是天空,谎言是真相,而真相是个滑溜溜的多变怪物。真相让我反胃。
我知道我叔叔还有话要对我说,这些话能让我恢复理智,因为我的头脑变得愚蠢,无法相信自己的祖先。也可能我什么都肯相信。我相信一个老人他不是我父亲,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她是我母亲。也许她不是我母亲。他们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睡觉,他像丈夫一样骑上她的身体。我见过。也许我的家不是我的家,也许我的世界不是这个世界。
这棵树高处枝杈里的鬼魂是我父亲,他对我说话。叫我为了我自己的兄长去杀人。整个村庄都知道。他们来我叔叔家打听。老妇人派孩童带话,你什么时候才肯为你兄长复仇?其他孩子教我捕鱼时也问我,你什么时候才肯为你兄长复仇?每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就重获新生。多年来我不想变得和我父亲一样,现在我想成为他了。然而他是我祖父;我想变得像我祖父。我祖母因为渴望复仇而发疯。
“她住在哪儿?”我问我叔叔。
“大鸟建造并抛下的一幢屋子,”他说,“沿着河岸走,离村庄半天路程。”
我坐在谷仓背后。
我在那儿待了几天。
我不和任何人说话。
我叔叔知道应该让我一个人静静。我想到我祖父和我叔叔,努力在脑海里想象我父亲的模样。但我总是失败,只能看见我祖父和我母亲,两人都赤身裸体,但相互并不接触。承受者该如何处理他无法承受之物,直接扔掉?听凭自己被压垮?他们全知道我是个傻瓜。我是个动物,会杀死第一个向我提起父亲和祖父的人。我更加厌恶我父亲了。不,我祖父。因此许多个月我告诉自己,我不需要我父亲。我们曾彼此拳打脚踢,我和我父亲。现在我对他一无所求了,现在我知道他要是给我生个妹妹,她同时也是我姑姑,我想杀死他。还有我母亲。愤怒,也许愤怒会让我起来,让我站直,让我行走,但我还是待在这儿,靠着谷仓一动不动。我依然没法动弹。眼泪来了又去,我自己都不知道,等我发现了,我拒绝承认事实如此。
“操他妈的诸神,因为现在我觉得我能踩着空气跳起来。”我大声说。血脉是边界,家族是绳索。我是自由的,我告诉自己。我要没日没夜地对自己说整整三天。
我终究没去找我祖母。除了告诉我更多的我不想知道的事情,她还能做什么呢?这些事情能让我了解过去,但只会带来更多的眼泪和悲痛。悲痛让我难过。我去找他,他正在茅屋外生火。他的茅屋、他的谷仓、他的火为什么全都没有女人的陪伴?我没问他。因为男孩还不是男人,他得自力更生。
“我会带你参加泽里巴,你会成为男人。但你必须在下个月之前杀死敌人,否则我就杀死你。”他说。
“我在心里叫你月光男孩。”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皮肤既黑又白,就像月光。”
“我母亲叫我卡瓦。”
“她在哪儿?你父亲、妹妹、兄弟在哪儿?”
“夜晚的疾病,他们全都死了。我妹妹是最后一个。”
“什么时候?”
“从那时起,太阳已经绕着世界转了四圈。”
“提到父亲让我不舒服。还有母亲。还有祖父。所有血亲。”
“像我一样,冷却你的愤怒。”
“我希望血液能燃烧。”
“冷却那种愤怒。”
“我有过他们,我失去了他们,我拥有的是个谎言,但真相更加可怕。他们害得我的脑袋像是着了火。”
“你要和我一起参加泽里巴。”
“我叔叔说我不适合参加泽里巴。”
“所以你还是听你血亲的话。”
“我叔叔说我不是男人。说我这东西顶上的女人部分还没割掉。”
“那就把那块皮翻起来。”
他茅屋背后不远处就是河流。我们走到河岸边。他拿着一个葫芦。他用手舀起水,倒进葫芦里,然后浇在我身上。我站着一动不动,他抓起白色湿黏土涂在我脸上。他涂白我的脖子、我的胸膛、我的大腿、我的小腿和我的臀部。然后他用手蘸水,在我皮肤上勾出蛇一样的蜿蜒线条,我觉得痒,我哈哈笑,但他犹如磐石。他在我背后画线,向下到我的腿上。他揪住我的包皮,使劲向后翻,说我们该拿这个皱巴巴的foro怎么办?树上高处的鬼魂在说话,但我不去理会。卡瓦说:“我希望我有个敌人,能让我为母亲和父亲复仇。但难道曾经有谁杀死过空气吗?”
03
以下是我的亲身经历。
我在卡瓦家待了三个白天和四个夜晚。我叔叔没有大惊小怪。他无论在阳光下还是月光中都是家里的男人,觉得我看他妻子时就像她们看我一样张口结舌。没错,我叔叔家非常宽敞,两个人在里面走四分之一个月也不会碰到彼此。但我能闻到他藏起来不让女人知道的东西——从城里来的昂贵毯子藏在便宜毯子底下,大猫的昂贵皮子藏在斑马的廉价皮子底下,金币和物神藏在钱袋里,钱袋散发着出产皮料的动物的臭味。他的贪婪促使他逼迫自己藏匿所有东西,因而尽管他肚皮很大,人却渺小。
但卡瓦的茅屋不一样。
他的布匹和皮料扔在地上,我捡起来就能当衣服穿。一个葫芦瓢里盛着黑色尘土,用来让墙壁光亮如新。盛水的罐子、搅奶油的罐子、用来放牛血的葫芦瓢和刀。这是一个依然由母亲操持的家。我没问他父母是否就葬在脚下,或者他父亲和他母亲一起离开,他于是学会了女人的活计,因为他从未外出狩猎过。
我不想回我叔叔家,我也不想和树上的声音说话,他们除了要我做事,从不给我任何东西。于是我待在卡瓦的茅屋里。
“你怎么一个人过日子?”
“小子,问你想问的吧。”
“操他妈的诸神,那就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你想知道我没有父母怎么过得这么好。诸神为什么对我的茅屋微笑?”
“不。”
“同一阵风带来消息,你父亲说他死了。我没法——”
“那就别想了。”我说。
“而你祖父是撒谎的父亲。”
“是。”
“就像任何一个父亲。”他说,大笑。他还说:“这些长者,他们用臭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说一个人除了他的血脉什么都不是。长者很愚蠢,他们的信仰过时了。你试试新的信仰。我每天都试一个新的。”
“什么意思?”
“守着家人和血脉会出卖你。没有甘加通人在找我。但我嫉妒你。”
“操他妈的诸神,这有什么可嫉妒的?”
“家人离去后才了解他们也比看着他们离去好。”
他转向他茅屋的黑暗角落。
“你怎么知道女人和男人相处之道?”我问。
他大笑。
“在树丛里看新成人的男女。卢阿拉卢阿拉,甘加通上游的人,他们有男人像女人一样和男人同住,女人像丈夫一样和女人同住,还有男人和女人没有男人或女人,他们选择怎么过就怎么过,在这些方式之间不存在敌视。”他说。
他都还不是男人,但他怎么会知道,我没有问。每天早晨,我们到河边的石滩上涂抹身体,汗水到了夜晚就会把颜料全冲掉。夜晚,他想睡觉时,我熟悉他就像他熟悉我,他呼吸时,肚皮会碰到我的后背。或者脸挨着脸,直到闪电在我们身体里划过。
你是懂得欢愉的男人,审讯官,尽管你看上去对你的欢愉很自私。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不在肉体里,而是在心里,让一个男人像被闪电击中,或者一个女人,因为我和许多女人也做过。一个女孩内在的男孩没被割掉,还藏在血肉的褶皱里,她就受到了欢愉之神的加倍祝福,甚至更多。
这是我相信的。第一个男人嫉妒第一个女人。她的闪电过于强大,她的尖叫和呻吟响亮得足以唤醒死者。那个男人无法接受诸神会赐予更弱小的女人以如此丰饶之物,因此在每个女孩成为女人之前,男人必须想办法夺走它,割掉它,把它扔进树丛。但诸神把它藏在那儿,藏得很深,男人无权去那儿找它。男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我见过的远不止这些。
天亮了,但太阳躲了起来。卡瓦说咱们去林子里,一个多月不要回来。我觉得挺好,因为我身体里的一切都越来越厌烦家这个东西。或者与库有关的任何东西。我觉得要是我再待下去,我会把自己变成一个甘加通人,开始杀人,直到全村变成一个洞,这个洞和我闭上眼睛见到的黑洞一样大。死物不会撒谎、欺骗和背叛,而家是什么?无非是这三者如苔藓般滋生的地方。“随便多久都行,只要我叔叔不想我。”我说。
我希望我们是要去打猎。我想杀戮。但我依然害怕蝰蛇,卡瓦走在鞠躬的大树、跪拜的草木和跳舞的花朵之间,就好像他知道该去哪儿。我迷路两次,他的手两次穿过浓密的枝叶,抓住我的胳膊。
“一直走,蜕下你的负担。”卡瓦说。
“什么?”
“你的负担。不要让任何东西拦住你,你会像蛇蜕皮一样蜕下它。”
“那天我听说我有个兄弟,同一天我失去了一个兄弟。那天我听说我有过一个父亲,同一天我失去了一个父亲。那天我听说我有过一个祖父,同一天我听说他是个懦夫,睡我的母亲。而我没听说她的任何事情。我该怎么蜕下这样的皮?”
“一直走就是了。”他说。
我们穿过灌木丛、沼泽和森林,我们穿过广阔的盐沼平原,踏着灼热开裂的白色泥土,直到白昼从我们身旁溜走。在灌木丛里的每一个瞬间都在刺激我,我睡着了,一整晚不断惊醒。第二天,长时间行走之后,我抱怨走得太久了,我听见头顶上的树木里有脚步声,于是抬头看。卡瓦说自从我们转向南方,他就在跟踪我们。我不知道我们在向南走。头顶上的枝叶间是一只黑豹。我们走,他就走。我们停,他就停。我攥紧长矛,但卡瓦抬起头,吹口哨。黑豹跳下来,落在我们面前,恶狠狠地盯着我们看了很久,咆哮一声,然后跑了。我没说话,因为你该对一个刚和黑豹交谈过的人说什么呢?我们继续向南走。太阳走到灰色天空的中央,但丛林里有着密密麻麻的枝叶和灌木,冷飕飕的。鸟在树上叫,哇咔咔咔,呱呱呱呱。我们遇到一条河,和天空一样是灰色的,流得很慢。一棵倒伏的大树架在小河两岸,新生的植物从树干上长出来。走到一半,从河里升上来两个耳朵、两只眼睛、两个鼻孔和一个有小船那么宽的脑袋。河马的眼睛跟着我们转。她上下颚张得很大,脑袋裂成两半,她咆哮。卡瓦扭头对她发出嘶嘶声。她沉回了水里。有时候我们会赶上黑豹,他就会在森林里跑远。但要是我们落下太远,他就会停下来等待。尽管灌木丛里越来越凉,我出的汗却越来越多。
“我们在向上爬。”我说。
“太阳开始往西走的时候,我们就在向上爬了。”他说。我们在一座山上。
你只需要他告诉你“下”就是“上”,因为“下”不一样了。我不是在向南走,而是在向上走。雾气落向地面,在空气中飘荡。我两次以为那是鬼魂。水从树叶上滴下来,地面感觉湿漉漉的。
就在我开口问他之前,他说:“我们不远了。”
我以为我们在找一块林间空地,但我们走向了树丛的更深处。枝杈摆动,打在我脸上,藤蔓缠住我的腿脚,把我往下拽,树木弯腰打量我,树皮上的每根线条都是一道皱纹。卡瓦开始和枝叶交谈。还有咒骂。月光男孩在生气。不,他不是在和枝叶,而是和藏在枝叶下的人们交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肤色像卡瓦的草木灰,头发像银色的泥土,但个头还不到从你胳膊肘到中指的长度。云波[9],当然了。栖息于枝叶间的好精灵,但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们在树杈上行走,卡瓦抓住一根树杈,他们沿着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膀。他们俩背部有毛发,眼睛闪闪发亮。男云波坐在卡瓦的右肩上,女云波坐在左肩。男云波从袋子里掏出一根烟管。我走在后面,直到下巴能合拢回去为止,我望着高大的卡瓦和两个半身人,其中一个拖着一条粗大的烟尾巴。
“一个男孩?”
“对。”男云波说。
“他饿了吗?”
“我们喂他吃浆果和猪奶。还有一点血。”女云波说。他们说话声音像孩童。
我们走了很久,我眼前只有卡瓦的后背。他还没见到婴儿,我就闻到了婴儿呕吐物晒干的气味,婴儿坐在被放弃的蚁丘上,嘴里咬着花朵,嘴唇和面颊红通通的。卡瓦在婴儿面前跪下,矮小的男人和女人从他肩膀上跳下来。卡瓦抱起婴儿,然后要水。水,他重复道,望向我。我想起来我背着他的水袋。他倒了些水在手掌里,喂婴儿喝。矮小的男人和女人一起拿来葫芦瓢,里面盛着一点剩下的猪奶。我站在卡瓦的肩膀后面,看见婴儿笑了,它有两颗耗子般的上牙,其他地方都还是牙龈。
“敏吉。”他说。
“什么意思?”
他抱着孩子向前走,没有回答我。他随即停下。
“诸神不照顾他,”矮小的男人说,“我们没法……”他没有说完。
我甚至都没看见,直到我们经过了那股甜腥的气味。两只小脚从树丛里伸出来,脚底发青。苍蝇群集,合奏刺耳的音乐。上一顿饭威胁着从我嘴里冒出来。我们走到很远处,甜腥的臭味还跟着我们。可怕的气味和好闻的气味一样,都能跟随你来到明天。后来下了一点雨,树木散发出的果香味笼罩我们。卡瓦用手挡住孩子的脸。我还没问他就开口了。
“你没看见他的嘴巴吗?”
“他的嘴巴就是婴儿的嘴巴,和其他婴儿的没有区别。”
“你不小了,不该这么傻。”卡瓦说。
“你既不知道我的年纪也不——”
“闭嘴。这个男孩是敏吉,死去的女孩也是。你在他嘴里看见两颗牙,但它们在上排,而不是下排,所以他是敏吉。上牙比下牙先长的孩子是个诅咒,必须被杀死。否则诅咒就会蔓延到母亲、父亲和家族身上,给村庄带来干旱、饥馑和瘟疫。我们的长辈这么声称的。”
“另一个呢?他的牙齿也——”
“敏吉有很多。”
“这是老太婆的说法。不是城市人的说法。”
“城市是什么?”
“其他的敏吉呢?”
“咱们走。咱们继续走。”
“去哪儿?”
黑豹跳出树丛,矮小的人们躲到卡瓦背后。他低声吼叫,向后看,然后咆哮。我觉得他要卡瓦把婴儿交给他。
黑豹趴在地上,然后翻过来,伸展四肢,抖动身体,像是得病了。他再次低吼,像狗被石块打中。他前腿变长,但后腿变得更长。他后背变宽,收起尾巴。皮毛消失,但他依然毛发茂密。他继续翻滚,最后我们看见了一张人脸,但眼睛依然是透亮的黄色,仿佛遭到雷击的沙地。他脑后的黑色毛发乱蓬蓬的,长到太阳穴和面颊上。卡瓦看着他,就仿佛一个人活在世上每天都能见到这种事。
“我们动作太慢就会发生这种事。”黑豹说。
“就算我们跑着来,婴儿依然会死。”卡瓦说。
“我说的是按天算的迟到。我们晚了两天。那条命要算在我们手上。”
“救这条命更加重要。咱们行动吧。绿蛇已经闻到他的气味。鬣狗闻到了另一个的。”
“绿蛇。鬣狗。”黑豹大笑,“我会埋葬那个孩子。该追赶你的时候我再追赶你。”
“用什么埋葬她?”卡瓦问。
“我会找到东西的。”
“那我们等你。”卡瓦说。
“别为了我而等待。”
“我等待不是为了你。”
“五天,阿萨尼。”
“我来的时候自然回来,大猫。”
“我等了五天。”
“你应该再等一等。”
黑豹怒吼,响亮得我以为他会变回去。
“去埋葬那个女孩吧。”卡瓦说。
黑豹望着我。我觉得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在场。他闻了闻,转过头去,重新钻进灌木丛。
卡瓦在我提问前先回答了一个问题。
“他和树丛里的其他生物一样。诸神造了他,但人们忘了诸神先造的是谁。”
但他回答的不是我想问的问题。
“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卡瓦依然望着黑豹钻进树丛消失的地方。
“在泽里巴之前。我必须证明没有母亲的孩子也配成为男人,否则到死都是孩子。他必须穿过灌木丛,从开阔地上的甘加通战士身旁溜过去。他回来时不能不带着一张大猫的皮。你听着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在黄色的树丛里。我听见树枝折断的咔嚓声和婴儿的哭声,我看见那头黑豹咬着一个婴儿的后颈。他用牙齿叼着婴儿。我拔出矛,他低吼,扔下婴儿。我以为我在救婴儿的命,但婴儿开始哭号,不肯安静,直到黑猫又用牙齿叼起他。我扔出长矛,我扔偏了,他扑到我身上,我一眨眼,只看见一个男人要用拳头揍我。他说,你只是个孩子。你给我抱着这个婴儿。于是我抱着他。他给我找了一张死狮子的皮,我带回去交给酋长。”
“一头野兽叫你抱着这个敏吉孩子,你就抱着他了?”我问。
“敏吉是什么?我都不知道,直到我们遇到她。”卡瓦说。
“这不是……等一等,她是谁?”
“她是我们要去见的人。”
“然后你每个月快结束的时候就偷偷溜走,把敏吉孩子带给这个她?你的回答引出了更多的问题。”
“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我安静了。
我们一直等到黑豹回来,他以人形出现,不再皱着眉头。现在他走在我们背后,有时候拉开很远一段路,我以为他自己走了;有时候凑得很近,我能感觉到他在闻我。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他跑过的枝叶和新鲜的露水、死去女孩的气味和他指甲下坟墓泥土的新鲜腥味。太阳几乎要落山了。
卡瓦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有两种气味。一种是汗流浃背后被晒干的气味,辛苦劳作流汗的气味。另一种藏在腋下、双腿之间、屁股缝里,你凑近到能用嘴唇品尝的时候才会闻到。黑豹只有第二种气味。我以前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他的毛发犹如黑色丝绵。他从我身旁走过,接过卡瓦怀里的婴儿,我看见他后背和腿部的毛发。他的胸部是两座小山,他臀部硕大,腿部粗壮。他看上去像是要把婴儿碾碎在怀里,实际上却舔掉了孩子额头的灰尘。只有鸟儿在说话。你看我们,一个男人白如月光,一只黑豹直立如人,一男一女高如灌木,一个婴儿比他们都大。黑暗在自己扩散。矮小的女人从卡瓦跳到黑豹身上,坐在他的胳膊上,跟着婴儿嬉笑。
我身体里有个声音说他们算是某种血亲,而我是陌生人。卡瓦没告诉任何人我是谁。
我们来到一条荒凉的小溪前。大小石块圈出河岸,青苔像地毯似的覆盖石块。小溪咯咯笑,溅起水雾飘向树枝、蕨草和弯垂的竹子。黑豹把婴儿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在岸边趴下舔水喝。卡瓦灌满水袋。矮小的男人逗婴儿玩。婴儿醒着,我很吃惊。我站在黑豹身旁,但他对我依然视而不见。卡瓦站在下游方向的河水里,寻找鱼儿。
“咱们要去哪儿?”我问。
“我告诉过你。”
“这里不是山上。我们绕了半圈,刚才向下走了一段。”
“我们再走两天就到了。”
“到哪儿了?”
他蹲下,用手舀水喝。
“我想回去。”我说。
“不可能回去。”他说。
“我想回去。”
“那就去吧。”
“黑豹是你什么人?”
卡瓦看着我,大笑。这个笑声在说,我都还不是个男人,你却要塞给我男人的难题。也许我身体里的女人在冒头。也许我该揪起我自己的包皮,用石块把它砸掉。这就是我应该说的话。我不喜欢这个豹人。我不了解他,没理由不喜欢他,但就是不喜欢。他闻着像老人的屁股缝。这就是我该说的话。你们能不开口就交谈吗?你们像兄弟一样熟悉彼此吗?你睡觉时会把手搁在他双腿之间吗?我是不是应该一直醒着,等到满月,甚至夜晚的野兽都睡了,看他会不会去找你——或者你去找黑豹,趴在他身上,或者他趴在你身上,或者他像城市里我父亲喜欢的那些人,把男人放进他们的嘴巴?
矮小的男女做鬼脸,像猴子似的跳上跳下,婴儿坐起来,看着他们大笑。
“给他起名。”
我转过身——是黑豹。
“他需要一个名字。”他说。
“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不需要名字。你父亲怎么给你起名?”
“我不认识我父亲。”
“连我都认识我父亲。他和鳄鱼搏斗,还有蛇和鬣狗,只是被男人的嫉妒逼得发狂。他会追逐羚羊,比猎豹还快。你做过这种事吗?用你最尖利的牙齿咬进去,热血在你嘴里爆炸,肌肉依然搏动着生命?”
“没有。”
“那么你和阿萨尼一样。”
“我叔叔叫他卡瓦,村里的其他人也一样。”
“你烧食物,然后吃掉。你吃的是灰。”
“你今晚会离开吗?”
“我感到应该离开的时候自然会离开。今晚我们在这里睡觉。早晨我们带婴儿穿过新的土地。我去觅食,但没什么能吃的,因为所有野兽都听见了我们的到来。”
我知道夜里我会一直醒着。我看见卡瓦和黑豹走开,火焰腾起,遮蔽我的视线。我对自己说我要一直醒着,盯着他们。我做到了。我凑到火焰前,近得几乎烧掉了眉毛。我走到河边,河水现在冷得让骨头发抖,我舀水浇在脸上。我盯着黑暗,视线跟随卡瓦皮肤上的白点。我拢起手指,握成拳头,力量大得指甲插进了手掌。无论他们两个做什么,我都要去看,都要喊叫,或者嘶嘶威胁,或者咒骂。因此当黑豹摇醒我的时候,我跳了起来,震惊于我居然睡着了。我爬起来,卡瓦用水浇灭火焰。
“咱们走。”黑豹说。
“为什么?”
“咱们走。”他说,从我面前转开。
他变成大猫。卡瓦用布包裹婴儿,把婴儿斜挎在黑豹背上。他没有等我。我揉揉眼睛,重新睁开。矮小的男人和女人回到了卡瓦的肩膀上。
“一只猫头鹰和我交谈,”矮小的女人说,“我们在树丛里耽搁了一天。据说你懂风的语言?不是?他说你鼻子很灵?”
“我不明白。”
“有人在跟踪我们。”他说。
“谁?”
“阿萨尼说你鼻子很灵。”
“谁?”
“阿萨尼。”
“不,我是说谁跟踪我们?”
“他们夜里行动,不是白天。”卡瓦说。
“他说我鼻子很灵?”
“他说你是追踪者。”
卡瓦已经向前走了,嘴里说:咱们出发。更远处的黑暗中,黑豹在树与树之间跳跃,婴儿绑在他背上。卡瓦叫我过去。
“我们必须快走。”他说。
周围只有黑暗,夜晚的蓝色、绿色和灰色,连天上都没有几颗星星,但很快我看懂了树丛。树木是手拱出泥土,张开弯曲的手指。蜿蜒的巨蛇是一条小径。拍打的暗夜翅膀属于猫头鹰,而不是恶魔。
“跟着黑豹走。”卡瓦说。
“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说。
“不,你知道。”
他用右手揉了揉我的鼻子。黑豹就在我面前活了过来。我能看见他和他的轨迹,清楚地见到他的毛皮穿过树丛。我抬手一指。
黑豹向右边走了,朝山下走了五十步,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借此越过小溪,然后向南而去。他在四棵树下停步撒尿,混淆跟踪者的方向。我知道我鼻子很灵,卡瓦没说错,但我从来不知道它能如此追踪。尽管黑豹已经走远,但依然就在我鼻子底下。还有卡瓦,我闻到他的气味,还有矮小的女人,她揉在皮肉褶皱里的玫瑰花、矮小的男人、他喝的花蜜、他吃的甲虫,他需要甜味,吃到的却净是苦味,还有水袋,水袋里的水依然有水牛的气味,还有小溪。还有更多的气味,比这些更多,比加起来还要多,多得足以让我陷入某种疯狂。
“呼出所有东西。”卡瓦说。
“呼出所有东西。”
“呼出所有东西。”
我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
“现在吸入黑豹的气味。”
他按住我胸口,揉了揉我胸口。我希望我能在黑暗中看见他的眼睛。
“吸入黑豹的气味。”
于是我用鼻子再次看见了他。我知道他往哪儿去了。让黑豹担忧的人也开始让我担忧。我指向右方。
“咱们走这条路。”我说。
我们跑了一整夜。我们越过小溪和跨在小溪上的枝杈,我们跑过根系庞大的树林,树根爬出地面,彼此纠缠,蜿蜒蛇行。即将破晓时,我误以为一截树根是沉睡的蟒蛇。参天大树比十五个人脚踩肩膀摞在一起还高,天色刚开始转变时,树叶变成鸟儿飞走。我们来到草原上,灌木和杂草高过我们的膝盖,但没有树木。我们来到低谷里的盐沼平原上,白色泥土反光,照得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在脚底下嘎吱嘎吱响,视线内见不到任何动物,意味着跟踪者能看见我们。我没有说话。草原从黑夜的尽头延伸到白昼的开始,万物都是灰色的。黑豹的气味在前方,像一根线,或者一条路。我们两次靠近得看见他,他四肢着地奔跑,婴儿绑在背上。有一阵,三只豹子和他一起奔跑,扔下我们不管。我们经过象群和狮群,惊吓了几匹斑马。我们经过树叶稀少的茂密树丛,它们就像树木的骨头,飒飒的声音更加响亮。而我们依然在奔跑。
旭日在云缝里偷窥,像是打算改变心意。这是卡瓦和我出发后的第四天。矮小的女人说跟踪者白天睡觉,夜晚狩猎。于是我们改跑为走。我们经过被杀死的树木的森林,空气重新变得潮湿,浓烈的气味从鼻孔涌入胸膛。树木又开始有树叶了,树叶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大。我们来到一片树林里,我在世上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树。我都算不出需要多少人去计数。它们甚至不是树木,而是被埋葬的巨人的弯曲手指,它们从泥土里伸出来,覆盖着野草、枝杈和青苔。庞大的树干从土里勃然迸发,直插天空,庞大的树干蜷曲钻进地面,就像张开的拳头。地面有些丘陵和小山;没有任何平地。无论往哪儿看,似乎都有巨人的手指即将破土而出,紧随其后的是手和胳膊,然后是比五百幢房屋还要高的绿色巨人。翠绿、棕绿和墨绿,近乎蓝色的绿色,近乎黄色的绿色。一整个森林的巨树。
“这些树发疯了。”我说。
“我们很近了。”卡瓦说。
雾气把光线分成蓝色、绿色、黄色、橙色、红色和我不认识的紫色。一百或一百零一步之后,树木全都向着一个方向弯曲,几乎交织在一起。树干向南向北生长,向东向西,直上,俯下,扭曲钻进另一棵树再穿出来,然后重新回到地面,仿佛一个疯狂的笼子,想要囚禁什么东西或不让什么东西进来。卡瓦跳上一棵树的树干,它弯曲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枝杈像小径一样宽阔,青苔上的露水在脚下滑溜溜的。我们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走到头,跳到底下另一棵树的弯曲树干上,我们继续向上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向上走得很高,然后向下走得很低,然后拐了许多个弯,转到第三圈,我才注意到我们上下颠倒,但没有掉下去。
“所以这些树有魔力。”我说。
“这些树脾气暴躁,你最好闭上嘴巴。”他说。
我们经过三只猫头鹰,它们站在一根树枝上,朝矮小的女人点头致意。我们终于走出枝叶,见到天空,我的腿酸得像是着了火。云很淡,像冷天的吐息。太阳黄色而贫弱,悬浮在我们前方的雾气中。事实上,它屹立于枝杈上,外墙贴着树干,覆盖着同样的花朵和青苔。一幢屋子,修建在树上,颜色犹如山脉。我分不清是他们围绕这些枝杈培育树木,还是枝杈为了保护它而如此生长。事实上,一共有三幢屋子,都是木头和黏土造的,上面是茅草屋顶。第一幢小如茅屋,不比六头身的一个男人高。孩童在它周围跑来跑去,爬进屋前的一个小洞。台阶绕过这幢屋子,通往它顶上的另一幢。不,不是台阶。长得笔直的枝杈组成台阶,就好像树木在履行职责。
“这些树有魔力。”我说。
枝杈台阶通往第二幢屋子,它比较宽敞,一个大大的门洞代替了门,上面是茅草屋顶。台阶从屋顶出来,通往一幢比较小的屋子,这幢屋子既没有门洞也没有门。孩子进进出出第二幢屋子,有的在笑,有的在叫,有的在哭,有的在喊,哦哦啊啊。他们赤身裸体,脏乎乎的,有些涂着黏土,有些裹着大得过分的长袍。黑豹在第二幢屋子的门洞口向外看。一个裸体的小男孩抓住他的尾巴,他转身吼了一嗓子,然后舔舔男孩的脑袋。更多的孩子跑出来迎接卡瓦。他们同时扑向他,抓住他的胳膊或腿,有一个爬上他滑溜溜的后背。他大笑,伏在地上,让他们爬遍他的身体。一个婴儿趴在他脸上,擦掉了白色黏土。我觉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面容。
“这样的一个地方是北方国王用来流放生不出男孩的妻子的。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是敏吉。”他说。
“假如你母亲相信古老的传统,你也会是其中之一。”她说,这时我还没看见她。她的声音响亮而嘶哑,就仿佛她的喉咙是黄沙。几个孩子和黑豹一起跑开。接下来我看见她的长袍。自从离开城市,我再没见过这样的衣服,黄色的下垂长袍上绣着绿蛇的图案,绿蛇看上去像是活物。她走下台阶,来到房间里,这个房间更像一个大厅,本身是个开阔的空间,前后各有一面墙,左右向着枝杈、树叶和云雾敞开。长袍只到她丰满的乳房底下,一个婴儿在吸她的左乳。红黄二色的缠头布使得她的脑袋显得像一团火焰。她看上去年纪比较大,但她走到近处,我见到了我将不止一次见到的一张面容,它的主人是个未曾衰老但饱受摧残的女人。婴儿闭着眼睛,使劲吸奶。她捏住我的下巴,望着我的脸,她侧着头,盯着我的眼睛深处。我想和她对视,但还是转开了视线。她哈哈一笑,松开手,但还是看着我。珠串叠着珠串,山谷般的项链一直垂到她的乳头。她的下嘴唇打过孔,挂着一个唇环。她的左脸有双生的点状疤痕,蜿蜒爬上眉头,然后沿着右脸下去。我认识这个标记。
“你是甘加通人。”我说。
“而你不知道你是谁。”她说。她低头看我的脚,从下到上一直看到我的头,我的头发乱蓬蓬的,但远不如黑豹的毛发那么乱。她看着我,就仿佛我即使不开口也在回答问题。
“但你和这两个小子跑来跑去,又能知道什么呢?”
她微笑。他们两个还在和孩子们玩耍。一个婴儿骑在黑豹背上,卡瓦发怪声,挤对眼,他面前的女孩比河畔黏土还要白。
“你没见过这样的人。”她说。
“白化病人?从没见过。”
“但你知道这个名称。城里学到的。”她气呼呼地说。
“我身上有城市的臭味?”
“你来的那个地方,孩子生下来没有颜色就是诸神的诅咒。疾病降在家人身上,不育降在女人身上。最好把她送给鬣狗,祈祷诸神再赐下一个孩子。”
“我不属于任何地方。你们这些树丛里的人,狩猎的鳄鱼都比你们更有善心。”
“善心存在于哪儿呢,孩子,城市里吗?”
“只有我父亲才叫我‘孩子’。”
“诸神之母啊,我们这儿有个男人了。”
“没人把孩子送给鬣狗或秃鹫。叫征收人来就行。”
“在你们了不起的城市里,征收人会怎么做呢?他们会怎么使用她这么一个女孩?”她指着那个女孩说,女孩咯咯笑。“他们首先发出消息,用天上的鸟儿和地上的鼓声,也许还有树叶或纸上的文字,供那些识字的人看。说看哪,我们逮住了一个白化病孩子。这些人是谁?告诉我,小男孩。你知道是哪些人吗?”
我点点头。
“术士,还有和术士做买卖的商人。完整的孩子,征收人能谈个好价钱。但想挣真正的大钱,他会拍卖每个部件,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脑袋卖给沼泽女巫。右腿卖给不育女人。骨头碾成粉,手指做成护身符,头发干什么你随便问个巫师就知道。厉害的婴儿征收人靠卖部件挣的钱比整个卖掉能高五十倍。白化病孩子再翻倍。征收人会自己把婴儿分割成小块。女巫知道婴儿切块时还活着就愿意付更多的钱。恐惧之血给她们的药剂增加力量。这样你们城市里的高贵女人就能把高贵男人拴在身边,这样姘头就永远不会怀上主人的孩子。你从城市里来,城市里就是这么处理她这种小女孩的。”
“你怎么知道我从城市里来?”
“你的气味。和库一起生活也掩盖不了。”
她没有笑,尽管我以为她会笑。为那座城市辩护非我所愿。那些街道和那些厅堂带给我的只有厌恶,但我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就仿佛多年来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供她嘲笑的人。这种事越来越让我厌倦,男人和女人看我一眼,就以为他们了解我这类人,而我这类人也没什么值得了解的。
“卡瓦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你以为是我叫他带你来的?”
“捉迷藏是孩子的游戏。”
“那就走吧,小男孩。”
“只可能是你叫他带我来的。你到底想要什么,女巫?”
“你叫我女巫?”
“女巫,老太婆,疤痕点缀的甘加通娘们,随便你自己选吧。”
她飞快地用微笑掩饰怒容,但我看见了。
“你什么都不在乎。”
“一个老太婆抱着一个孩子,吸她没有奶水的奶子,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皱起眉头,我愈加大胆,抱起手臂。喜欢,我喜欢。讨厌,我热爱。嫌弃,我能感觉到。憎恶,我能攥在掌心里使劲捏死。而仇恨,我可以泡在仇恨里活许多天。但一个人脸上不以为然、沾沾自喜的假笑就让我想把它一刀砍掉了。卡瓦和黑豹都停止嬉戏,望向我和她。我以为她会扔下孩子,也许会扇我耳光。但她紧抱着他,他依然闭着眼睛,嘴唇吸吮她的乳头。她微笑,转身走开。但在此之前我的眼睛说:这样最好,你我之间有个共识。你了解我,但我也了解你。你还没走下台阶,我就闻到了有关你的一切。
“也许你把我弄来是为了杀死我。也许你叫我来是因为我是库,而你是甘加通。”
“你什么都不是。”她说,踏上台阶回去了。
黑豹跑到屋子边缘,跳进树里消失了。卡瓦盘腿坐在地上。
接下来的七天,我躲着那女人,她也躲着我。但孩子依然是孩子,不可能是其他东西。我找到为孩子剪裁的宽松布料,把它裹在腰上。事实上,我觉得城市回到了我身体里,变成丛林之子的努力已经失败。其他时候我诅咒我的瞎折腾,琢磨有没有其他男人或孩子这么折腾布料。第五天夜里,我告诉自己,问题不在于我穿不穿衣服,而在于我想做什么和不想做什么。第七天夜里,卡瓦告诉我敏吉的事情。他指着每一个孩子,解释他们的父母为什么选择杀死他们或扔下他们等死。他们很幸运,因为他们只是被抛弃,等待被发现。有时候长者会要求你确保孩子的死亡,于是父亲或母亲在河里溺死孩子。他说这些的时候在中间那幢屋子里席地而坐,孩子们躺在垫子或兽皮上睡觉。他指着白色皮肤的女孩。
“她拥有恶魔的肤色。敏吉。”
一个大脑袋男孩在尝试抓蝴蝶。
“他先长上牙而不是下牙。敏吉。”
另一个男孩已经睡着了,但一下又一下地伸出右手抓空气。
“他的双胞胎兄弟被饿死了,我们没来得及救他。敏吉。”
一个残疾女孩原地蹦跳,左脚弯曲的方向不对。
“敏吉。”
卡瓦挥舞双手,没有指特定的任何人。
“有些孩子的母亲没结婚。除掉敏吉就除掉了耻辱。你依然能嫁给一个有七头牛的男人。”
我望着孩子,他们大多数在睡觉。风小了,树叶摇曳。我说不清黑暗吞噬了多少月亮,但月光足以让我看见卡瓦的眼睛。
“那些诅咒去了哪里?”我问。
“什么?”
“这些孩子全都是被诅咒的。既然你把他们养在这儿,就等于把诅咒叠在诅咒上。那女人是巫师吗?她有能力去除诅咒,从娘胎里带来的诅咒?还是她仅仅把它们蓄积在这儿?”
我无法描述他脸上的表情。但我祖父总是这么看我,从早到晚,包括我离开那天。
“愚蠢也是一种诅咒。”他说。
04
卡瓦和黑豹救助敏吉孩子已经十九个月。
黑豹不睡在屋里的地上,哪怕变成男人的时候也一样。每天傍晚他都爬到树上的更高处,在两根枝杈之间睡觉。他在睡梦中变回男人——我亲眼见过——但不会掉下来。然而有些夜晚他会外出觅食。一个满月的夜晚,我离开库已经二十八天了,我等黑豹走远,跟随他的气味出发。我沿着向北弯曲的枝杈爬行,翻下向南扭曲的枝杈,跑过从东向西像道路一样平坦的枝杈。
我找到他了,他刚拖着猎物爬到枝杈之间,他的头部从未显得这么强健过。他用爪子杀死的羚羊依然被他抓着脖子。空气中有着浓烈而新鲜的死亡气味。他咬住羚羊的后腿根,撕开羚羊的身体,吃靠近腹部更柔软的肉。血溅在他鼻子上。黑豹咬掉更多的肉,咀嚼,吞咽,快极了,就像一条鳄鱼。他看见我,尸体险些从他手里滑出去,我们彼此看了很久,我甚至开始想这会不会是另一只黑豹了。他的牙齿撕开红色的血肉,但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我。
夜里女巫会去最顶上的茅屋,也就是没有门的那幢小屋。我确定她从屋顶的翻板门进屋,但我想亲眼看见。黎明即将来临。卡瓦被一堆沉睡的孩童压在底下,他自己也睡着了。黑豹出去吃剩下的羚羊了。雾气今夜格外浓重,我看不见脚下的台阶。
“这些事情必定会发生在你身上。”一个我没听见过的声音说。一个小女孩。
我吓了一跳,但我面前和背后都没有人。
“你最好还是上来一趟。”另一个声音说。那个女人。
“上面没有门。”我说。
“是你没有眼睛。”她说。
我闭上眼睛,重新睁开,但墙依然是墙。
“你走。”她说。
“但没有——”
“走。”
我知道我会撞到墙上,我会咒骂她和很可能还在吸她乳头的婴儿,因为他根本不是婴儿,而是个吸血的奥巴伊弗[10],光从他腋窝和屁眼射出来。闭上眼睛,我向前走。两级台阶,三级,四级,没有墙碰到我的额头。睁开眼睛,我已经站在房间里了。它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但比底下那间小。木头地板上到处刻着东西,印记、咒语、符咒、诅咒。我现在知道了。
“一个巫师。”我说。
“我是桑格马[11]。”
“听着像巫师。”
“你认识很多巫师?”她问。
“我知道你闻着像女巫。”
“Kuyi re nizesasayi.”
“我在世上不是孤儿。”
“但你是一个没有男人愿意养的男孩,过着艰难的日子。听说你父亲死了,你母亲对你来说也死了。所以你算什么?至于你祖父嘛……”
“我向神灵诅咒你。”
“哪个神灵?”
“我受够了斗嘴。”
“你斗得像个孩子。你来这儿一个多月了。你学到了什么?”
我在她和我之间挂起寂静。她依然没有现身。她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女巫一直在其他地方,只把她的声音投向我。也许黑豹终于一路吃到了羚羊的心脏,承诺把它给她。也许还有肝脏。
一个柔软的东西打在我头上,一个人咯咯笑。一个小球打在我手上又弹开,但我没听见它落在地上。另一个打在我胳膊上,然后再次弹起,弹得很高,却没有声音。太高了。地板看上去干干净净。第三个打中我右臂,我及时抓住它。孩子又咯咯笑。我张开手,一小坨羊屎跳出来,飞得很高,没有下落。我抬起头。
有人用石墨把黏土天花板擦得锃亮。女人倒挂在天花板上。不,站在上面。不,连接着天花板,俯视着我。尽管轻风吹拂,她的袍子依然裹在身上。她的衣服盖住了乳房。事实上,她站在天花板上,就像我站在地板上。还有孩子,所有孩子都躺在天花板上。或者站在天花板上。彼此追逐,上下翻腾,一圈一圈转,嘶嘶威胁,哇哇叫,跳起来,但依然落回天花板上。
而那是什么样的孩子?双生男孩,每个都有一个头部、一只手和一条腿,但左右连在一起,共用一个腹部。一个小女孩,蓝色烟雾组成她的身体,一个男孩在追她,他的身体又大又圆,像个球,没有腿。另一个男孩,有个光亮的小脑袋,打卷的头发像一个个小点,身体很小,但腿长得像长颈鹿。另一个男孩,皮肤白得像前几天的女孩,但眼睛又大又蓝,就像浆果。还有一个女孩,左耳后面有一张男孩的脸。还有三四个孩子看着就像任何一个母亲的孩子,但他们上下颠倒站在天花板上,俯视着我。
女巫走向我。我抬起手就能摸到她的头顶。
“也许是我们站在地板上,而你站在天花板上。”她说。
她话音刚落,我就从地板上飞了起来,我连忙伸出双手,免得脑袋撞上天花板。我觉得天旋地转。烟雾孩子出现在我前方,但我既不害怕也不吃惊。没时间思考,但我还是心想:就连鬼魂孩童也首先是个孩童。我的手径直穿过她,带起她的一部分烟雾。她皱眉,踩着空气跑开。连体双生子从地上爬起来跑向我。和我们玩吧,他们说,但我一言不发。他们站在那儿看我,一条斑纹缠腰布裹着两个人的身体。右边的孩子有条蓝色的项链,左边的,绿色。长腿的男孩向我俯身,双腿笔直,下垂的宽松长裤和我父亲穿的一样,长裤的颜色我不认识。就像深夜的红色。紫色,她说。长腿男孩用我不懂的语言对双生子说话。他们三个一起大笑,直到女巫叫他们走开。我知道这些孩子是什么人,我把这话说给她听。他们是诅咒完全生效的敏吉。
“你去过智慧殿堂吗?”她说,一条胳膊垂在身体侧面,另一条抱着一个不想吸她乳头的孩子。我每天都会经过这座殿堂,曾经不止一次走进去。它的大门永远敞开,意思是智慧向所有人开放,但我太年轻,没法学习那里的课程。不过我还是说:“这座殿堂在哪儿?”
“殿堂在哪儿?就在你逃离的城市里,孩子。学生在那里思考世界的真正本质,而不是老朽的愚蠢念头。他们在殿堂建造抵达星空的梯子,创造与美德或罪孽无关的技艺。”
“不存在这样的殿堂。”
“连女人都可以去,学习师长的智慧。”
“正如天上有诸神,世上不存在这样的地方。”
“可怜。接受一天智慧的教育,你就会知道孩子并不带有诅咒,甚至鬼魂附体、死而复生的也没有。诅咒来自巫师的嘴巴。”
“你是巫师吗?”
“你害怕巫师?”
“不怕。”
“可惜你撒谎撒得太差劲。就凭你这张盐腌的嘴巴,能说服什么样的女人脱衣服呢?”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
“我以前怎么会没发现?见到肖加[12]男孩,我的眼睛都要瞎了。”
“我的耳朵听够了巫师的词语。”
“他们应该受够了你这么一个傻瓜。”
我向她走了一步,孩子们停下来,瞪着我。所有笑容都消失了。
“孩子生下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们没有选择。而你选择当个傻瓜……”
孩子们重新变成孩子,但我在嬉戏的噪声中也听见了她说话。
“假如我是女巫,我会化作一个标致的男孩来找你,因为这就是你内心的欲望,不对吗?假如我是女巫,我会召唤一个托克洛希[13],骗他说你是女孩,让他每晚隐身去强奸你。假如我是女巫,这些孩子每一个都会被杀,切成碎块,在马兰吉卡的巫师市场出售。傻瓜,我不是女巫。我杀巫师。”
第一个月后过了三晚,我在茅屋里被暴风雨惊醒。但没有下雨,风从房间的一角扑向另一角,撞倒瓶罐和水碗,晃动架子,吹起高粱粉,吵醒了几个孩子。地毯上,烟雾女孩在改变形态。她轻轻呻吟,她的脸实在如皮肤,然后化作烟雾,即将消失。另一张脸陡然在她的脸旁边出现,这张脸完全是烟雾,有着惊恐的眼睛和尖叫的嘴巴,颤抖着龇牙咧嘴,像是在把自己从自我里面赶出去。
“恶魔扰乱她的睡眠。”桑格马说,跑向烟雾女孩。
桑格马两次捧住她的面颊,但皮肤都随即化作烟雾。她再次尖叫,但这次我们听见了。更多的孩子醒来。桑格马还在努力捧住她的面颊,喊叫着要她醒来。她扇女孩的耳光,希望面颊从烟雾化作皮肤的时间能足够长。她的手打中女孩的左脸,女孩醒来,开始号哭。她径直跑向我,跳到我的胸口上,假如她比空气稍微重一点,这一下就足以撞倒我了。我轻拍她的后背,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于是我再次轻拍,动作更温柔。有时候她比较稳固,能感觉到。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小手抱着我的脖子。
桑格马朝长颈鹿男孩点点头,他也醒了,他跨过几个还在睡觉的孩子,走到墙边,桑格马用一块白布盖着某些东西。他拿起那东西,桑格马递给我一个火把,我们一起走到屋外。女孩睡着了,依然抱着我的脖子。外面一片漆黑。长颈鹿男孩把那东西放在地上,掀开白布。
它立在那儿看我们,就像一个孩子。它用最结实的硬木雕成,穿着青铜的衣物,一枚贝壳是它的第三只眼睛,羽毛在后背根根竖起,数以百计的钉子嵌在它的颈部、肩膀和胸口上。
“恩基希[14]?”我问。
“有人给你看过。”桑格马说,但不是在提问。
“男巫的树上。他告诉我它们是什么。”
“这是追猎恩基希。它会追猎并惩罚邪恶。异界的力量被引入它,而不是我,否则我会发疯,与魔鬼合谋,就像女巫。它是医治脑袋和肚皮的良药。”
“那女孩?她只是被打扰了睡眠。”我说。
“对,我要给打扰者送个信。”
她朝长颈鹿男孩点点头,男孩拔出插在地上的一枚钉子。他拿起锤子,把钉子钉进恩基希的胸口。
“Mimi waomba nguvu. Mimi waomba nguvu. Mimi waomba nguvu. Mimi waomba nguvu. Kurudi zawadi mari kumi.”
“你在干什么?”我问。
长颈鹿男孩用白布盖上恩基希,我们把它留在室外。我搂着女孩,安慰她,我手指下的她很坚实。桑格马看着我。
“知道为什么没人攻击这个地方吗?因为没人能看见它。它就像毒雾。研究邪恶的人知道有个地方收留敏吉。他们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儿。但不等于他们无法凭空发送魔咒。”
“你干了什么?”
“我把礼物还给了赠予者。十倍奉还。”
从那以后,我经常会在蓝色的烟雾中醒来,女孩躺在我胸口上,从我的膝头滑到我的脚趾,坐在我的脑袋上。她喜欢在我走路时坐在我脑袋上。
“你弄得我看不见了。”我会这么说。
但她只是咯咯笑,听着像是轻风吹过树叶。我刚开始有点恼火,但很快不了,很快接受了现实,现实就是几乎永远有一团蓝色烟雾罩着我脑袋或者坐在我肩上。
有一次,我、烟雾女孩和长颈鹿男孩走进森林。我们走了很久,我都没意识到我们已经不在树上了。事实上,我在跟着男孩走。
“你去哪儿?”我问。
“找花。”他说。
“到处都有花。”
“我要找到那朵花。”他说,开始跳跃。
“你小跳一步等于我们大跳两步。慢着点儿,孩子。”
男孩小步行走,但我还是必须加快步伐。
“你和桑格马住了多久了?”我问。
“我不知道多久。我以前会数日子,但日子太多了。”他说。
“当然了。大多数敏吉出生后,或者刚长出前几颗牙齿就被杀死了。”
“她说你会想知道的。”
“谁,桑格马?”
“她说你会想知道我作为敏吉怎么会长到这么大。”
“你怎么回答呢?”
他在草地上坐下。我弯下腰,烟雾女孩从我脑袋上跑下去,像一只耗子。
“找到了。这就是我的花。”
他拈起一个黄色的小东西,尺寸和他的眼睛差不多。
“桑格马从一个女巫那儿救了我。”
“一个女巫?女巫怎么会没在你小时候杀死你?”
“桑格马说很多人会想买我的腿做邪恶的勾当,而男孩的腿比婴儿的粗大。”
“当然了。”
“你父亲卖了你?”他说。
“卖?什么?不,他没有卖我。他死了。”
我望着他。我感觉到向他微笑的欲望,但同时又觉得不该这么做。
“所有父亲都该我们一出生就死掉。”我说。
他奇怪地看着我,眼神像是孩子听见父母说了不该说的话。
“咱们找块石头,以他命名,诅咒它,然后埋了它。”我说。长颈鹿男孩微笑。
你说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吧。他们总能在你身上找到一个用途。孩子还有一个特点。他们无法想象存在一个你不爱他们的世界,因为你除了爱他们还能怎么样呢?皮球男孩发现我鼻子很灵。他总是滚过来扑进我怀里,几乎撞倒我,嘴里喊着“来找我!”然后滚着逃跑。
“不许睁眼——”他喊道,“睛”字没说完,自己的嘴巴就滚到了地上。
我不需要用鼻子。他在风干的泥土小径旁留下一道灰尘的印子,还蹍平了树丛里的青草。他藏在一棵树背后,但这棵树太窄,挡不住他球形的宽阔身体。我跳到他背后,说,看见你了,他看着我睁开的眼睛,开始哭号和喊叫。他号啕大哭,我说真的,就是号啕大哭。我以为桑格马会念着咒语跑过来,黑豹会冲上来把我撕成碎片。我摸摸他的脸,我揉揉他的额头。
“不不不……我会……你再藏一次……我给你……一个水果,不是鸟……别哭了……你别哭了……否则我……”
他在我的声音里听见了仿佛威胁的东西,哭得更大声了。他哭得太响了,比魔鬼更让我害怕。我想用耳光扇得他不敢再哭,但那么做我就变成我祖父了。
“求求你,”我说,“求求你,我把我的高粱粥全给你。”
他立刻不哭了。
“全给我?”
“我都不会用手指蘸一下。”
“全给我?”他重复道。
“你再藏一次。我发誓这次只用鼻子。”
他开始笑,和先前开始哭一样突然。他用脑门蹭蹭我的肚皮,然后飞快地滚开,就像蜥蜴跑过滚烫的黏土。我闭上眼睛,闻他的气味,但五次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大呼小叫,这孩子在哪儿呢?他咯咯笑,听着我大喊,我能闻到你。
再过七天,我们在桑格马这儿就住满两个月了。我问卡瓦,库不会有人来找我们吗?他看着我,仿佛眼神就是答案。
你听好了,祭司。黑豹的三个故事。
第一个。一天夜里特别热。有时候我醒来会闻到男人的气味变得浓烈,他们来自一个我待过的地方,我知道他们在接近,骑马、徒步或在一群豺狼之中。有时候我醒来会闻到一股气味变淡,我知道他们在离开、逃跑、走远或寻找地方躲藏。卡瓦的气味变淡了,黑豹的也一样。夜里没有月亮,但有些杂草点着了,在黑暗中组成一道轨迹。我跑下树木,脚碰到一根枝杈。枝杈碰到我的屁股,碰到我的脑袋,我翻滚,翻跟头,往下掉,像一颗滚落的石头。往树丛里走二十步,他们在一棵小柄桑树底下。黑豹平趴在草地上。他不是人形;他的皮肤黑如毛发,尾巴拍打空气。他也不是黑豹;他用双手抓住树枝,两人纠缠一体。
我多么憎恨卡瓦,让我憎恨他的不是我男性物体顶端的女性洞眼,就算我两腿之间是根树枝也一样,我的憎恨与女性无关,因为我的身体顶端不是女性,那只是老一辈的智慧,纯属胡说八道,连男巫都这么说。
我多么想伤害黑豹,想成为黑豹。我闻到动物的气味,这股气味越来越强烈,人们憎恨、交媾、流汗和逃离恐惧时气味会改变,尽管他们企图掩盖,我却依然能闻到。
你今天行的是什么巫术,审讯官?你能知道什么?
肖加?我当然知道。这么一个男人难道不总是知道的吗?这是我第三次说这个名称,但你还是不知道?对我们肖加男人来说,我们在心里找到一个无法被割除的女人。不,不是女人,是诸神忘记了祂们曾经创造过的东西,或者忘记了告诉人类,也许是为了他们好。你愿意听我说吗,审讯官,每次他触碰它,无论软硬揉搓它,或者在我身体里射出它,我就会定在那儿,把精液喷得满墙都是。落在天花板上。落在树顶上,飞过河流落在对岸,落进一个甘加通人的眼睛。
随便你怎么笑,审讯官。
这不是你第一次听说肖加男人。你可以像我们北方人那样,给他们诗意的说法,说是有着第一欲望的男人。就像乌尊都战士,他们异常凶猛,因为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你也可以像你们南方人那样,给他们粗俗的说法。例如穆加维男人,他们穿女性的袍子。你看着像个巴沙[15],花钱买男孩的。有什么不好的?男孩是漂亮的生物,反正你钱包里的金币说了算。
肖加为你们打仗,肖加保护你们成婚前的新娘。我们教她们各种本领,做妻子、建房屋、打扮、取悦男人。我们甚至教男人该如何取悦妻子,让她怀上他的孩子,他的牛奶每天夜里洒遍她全身,而她挠着他的后背,蜷起她的脚趾。有时候我们用科拉琴、金贝鼓和说话鼓演奏塔拉比音乐[16],我们中的一个像女人似的躺下,另一个扮演男人,我们向他展示取悦情人的109种姿势。你们没有这样的风俗?也许这就是你喜欢年轻妻子的原因,因为就算你是个差劲的情人,她们也不可能知道?我和卡瓦只用我们的手。我觉得并不奇怪,也许因为我顶端带着女人的那部分。我叔叔拒绝我之后,我曾经请男巫割掉它。他看着我,全部的智慧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困惑,眉毛之间皱成一道沟,眼皮挤得像是失去了视力。他说:“你是不是还要挖掉一只眼睛,或者切掉一条腿?”
“不是一码事。”我说。
“假如大神奥玛——祂创造了人——想要你割掉一块皮,露出里面那块肉,祂一开始为什么不让它露出来?”他说,“你需要割掉的也许是还在用牛粪筑墙的那种人的愚蠢。”
第二件。第二天黑豹一脚踹在我脸上,叫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脸、蓬乱如灌木的头发、正中央有个小黑点的白色大眼。我害怕人形的他更甚于黑豹。他偌大的头部和肩膀像是在警告我,他依然能扛着比他重两倍的猎物爬树。他一只脚踩住我胸口,右肩挎着一把弓,左手里的一把箭在微微颤动。
“醒醒。今天你要学习使用弓箭。”他说。
他领着我走出屋子,爬下蜿蜒扭曲的树干,走进感觉很遥远的另一片林地。我们经过那棵小柄桑树,他在此处和卡瓦纠缠。过了这里,来到小河潺潺声音的另一侧,我们走进另一片树林,这些树真高,它们摩擦天空,蜘蛛腿似的枝杈全纠缠在一起。他后脑勺上的毛发长到脖子上,越过后背,到一个位置后消失在臀部上方。毛发在大腿上重新萌发,向下一直到脚趾。
“卡瓦说他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企图用长矛杀死你。”
“他可真会讲故事。”黑豹说,继续向前走。
我们在一块空地上停下,五十步开外有一棵树。黑豹取下他的弓。
“你是他的,而他是你的吗?”我问。
“桑格马说你说得没错。”他说。
“那个女人可以去舔麻风病人的屁股缝。”
他大笑。
“接下来你要打听爱不爱的了。”他说。
“好的,你爱男人,而男人爱你吗?”
他直勾勾地看我。有可能他刚长出了唇须,也有可能我刚看见。
“没人爱任何人。”他说。
他转过身,朝那棵树点点头。树展开手臂欢迎他,露出应该是心脏部位的地方,那儿有个洞,我的视线能穿过这个洞。黑豹用左手拿着弓,右手钩住弓弦,手指之间夹着一支箭。我都没看清他如何举起弓、拉动弓弦、松开箭,而箭刚无声无息地穿过树上的洞,他就已经拔出另一支箭射了出去。他又拔出一支箭射出去,然后把弓递给我。我以为弓很轻,但它和森林里的婴儿一样重。
“跟着我的手做动作。”他说,把手举到我鼻子前。
他移动左手,我的视线跟着他。他的手臂伸得太远,我扭头去看他是不是要扇我,或者那儿是不是还有个小恶魔。然后他的手向右转,我继续用视线跟着他,直到看不见为止。
“用你的左手抓着弓。”他说。
“你的箭头。”我说。
“怎么了?”
“像铁一样反光。”
“就是铁。”
“库的箭都是骨头和石英。”
“库还杀上牙先长出来的孩子呢。”
黑豹是这么教我用弓箭杀生的。从你较少用的那只眼睛一侧举弓,从你较多用的那只眼睛一侧开弓。两脚分开与肩等宽。三根手指固定弓弦上的箭。举弓,开弓,把弓弦拉到贴上下巴,动作一气呵成。瞄准目标,松开弓弦。第一支箭飞上天空,险些击中一只猫头鹰。第二支插在洞上方的一根树枝上。第三支不知道去了哪儿,但我听见有东西怪叫一声。第四支插在靠近地面的树干上。
“她对你很生气。”他说,指着那棵树。他要我去取回那几支箭。我从树枝上拔出第一支,小洞在我眼前合上。我太害怕了,不敢去拔第二支,但黑豹咆哮一声,我连忙把它拔出来。我转身想跑,但一根树枝正正地拍在我脸上。这根树枝刚才还不在这儿。黑豹放声大笑。
“我没法瞄准。”我说。
“你看不见。”他说。
我不眨眼就看不见,不颤抖就没法开弓,不换到错误的支撑腿上就没法瞄准。我可以射出长箭,但就是卡不准他下令的时间,箭一次也没有射中我瞄准的目标。我考虑要不要瞄准天空,这样箭总会落在地上。事实上,我不知道黑豹原来会笑得这么开心。但他不肯放过我,除非我射出的箭能穿过树上的洞,每次箭插在树身上,它就用早就在那儿或者一直不在那儿的一根树枝抽我耳光。我射出的一支箭终于穿过了目标,这时夜色已经浓重。他收起箭,转身就走,他就这么表示今天结束了。我们走下一条我不认识的小径,潮湿的青苔覆盖着岩石、沙粒和石子。
“这里曾经是条河。”他说。
“它发生了什么?”
“它厌恶人类的气味,每次我们接近,就改道从地下流淌。”
“真的?”
“假的。雨季已经结束。”
我正要说他和桑格马待在一起太久了,但忍住了。我说:“你是能变成人的黑豹还是能变成黑豹的人?”
他向前走,在曾经是条河的山谷里穿过泥地,爬上岩石。枝杈和树叶遮住了星辰。
“有时候我忘了变回去。”
“变成人。”
“变成豹。”
“你忘记了会发生什么?”
他转过身看着我,抿紧嘴唇,叹了口气。
“你这个形态没有未来。太小。太慢。太弱。”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除了“你看上去更快、更强壮、更聪明”。
“和什么比?你知道真正的豹子会怎么做吗?早就吃掉你了。吃掉所有人。”
他没有吓住我,他也不想吓唬我。他搅动的情绪全在我的下半身。
“女巫说的笑话比较好玩。”我说。
“她告诉你她是女巫?”
“没有。”
“你知道女巫怎么行事?”
“不。”
“所以你要么是在用屁眼说话,要么是在用嘴巴放屁。安分点,孩子。你这顿饭好吃不到哪儿去。我父亲变形后忘记了怎么变回来,在这个形态中痛苦地过余生。”
“他现在呢?”
“他们把他关在疯人的监狱里,这时一个猎人遇到他,那人是个玩猎豹的男人。他逃出去,登上一艘船,去了东方。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你听说的?”
“豹类非常狡猾,孩子。我们只能单独生活。要是待在一起,我们会抢夺彼此的猎物。自从我能自己杀死羚羊后就再也没见过我母亲。”
“但你不杀孩子。真是让我吃惊。”
“那样我岂不就和你们一样了?我知道我母亲守在哪儿。我见过我的兄弟,但他们去哪儿是他们的事情,我去哪儿是我的事情。”
“我没有兄弟。我来到村里,听说我有过一个,但甘加通人杀了他。”
“而你父亲成了你祖父,阿萨尼告诉我的。你母亲呢?”
“我母亲煮高粱粥,两腿总是分开。”
“你就算有个家,也会被你弄得各分东西。”
“我不恨她。我对她毫无感觉。她死了我不会哀悼,但也不会大笑。”
“我母亲哺育了我三个月,然后喂我肉吃。这就够了。不过话也说回来,我是野兽。”
“我祖父是个懦夫。”
“你祖父是你能活着的原因。”
“还不如给我一点能够骄傲的理由。”
“因为你已经没有骄傲了。即使是诸神又能怎么说?”
他走到我面前,近得我能感觉到他吐出的气扑在我脸上。
“你的脸色变难看了。”他说。
他深深地望着我,像是在搜寻那张失去的脸。
“你离开是因为你祖父是懦夫。”
“我为了其他原因离开。”我说。
他转过身,边走边张开双臂,像是在对树木说话,而不是我。
“当然。你离开是为了寻找目标。因为醒来、吃喝、拉屎和性爱虽然都很好,但没有一个是目标。因此你到处搜寻目标,而目标带你去了库。但库给你的目标是杀你甚至都不认识的人。我的话没错。你这个形态没有未来。你看看我们。你们是这样的,甘加通的女人在河对岸给孩子洗澡,你可以杀死几个人,纠正错误,甚至取悦诸神和他们卑劣的所谓平衡。”黑豹说。
“你亵渎诸神?”
“亵渎意味着你相信。”
“你不信神?”
“我不相信信仰。不,那是假的。我相信森林里有羚羊,河里有鱼,人总想做爱——人的所有目标里,只有这个能取悦我。咱们说说你的。你的目标是杀甘加通人,然而你离开村子,来到一个甘加通女人的家里,和敏吉孩子一起玩。有朝一日我能看懂阿萨尼,而你呢?你对我来说是个谜。”
“你在阿萨尼身上看懂了什么。”
“你可以放手离开了。”
“我已经放手离开了。”
“但你内心依然纠结。别人杀死了你的父亲和兄长,但让你愤怒的仍旧是你自己的家人。”
“我受够了人们企图看懂我。”
“那就别像张卷轴似的全摊开。”
“我只有我自己。”
“感谢诸神,否则你的兄长就会是你的叔叔。”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只有你自己。因此你的心灵厌倦了孤独。这一点你我没有共通之处。你要学会不需要他人。”
我能闻到我们头顶上的茅屋。
“你做爱时喜欢当人还是当野兽?”我问。他微笑。
“这个问题话里有话!”
我点点头。
“我喜欢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胸膛,他的嘴唇亲吻我的脖子,享用我的时候我看着他。他喜欢我的尾巴拍打他的脸。”
“这就是你在他身上读到的?”
“我读到双脚带着他走到了他能去的最远的地方。”
“他对你有爱,你对他也一样?”
“爱?我知道饥饿、恐惧和激情。我知道你一口咬开刚杀死的猎物,热血会喷进你嘴里。阿萨尼,他只是一个人,偶尔走进我的领地,我可以随便杀死他。但他遇到我的那个夜晚有一轮红月。”
“我不明白。”
“对,你不明白。说到领地……”他从一棵树走到另一棵,然后下一棵,用尿在地上做标记。他走到能带我们走向高处的那棵树,尿湿了树根。
“鬣狗。”他说。
我吓了一跳:“鬣狗来了?”
“鬣狗就在这儿。它们在远处看我们。你难道……哦,对,你不认识它们的气味。它们知道谁住在树上。所以你的鼻子是这样的?一旦你认识了一个气味,就可以跟着它去任何地方?”
“对。”
“我?”
“对。”
“多久了?”
“我现在就能找到我祖父,闭着我的眼睛都行,哪怕他在六七天的路程之外。还有他三个情妇里的任何一个,包括搬去另一个城市的那个。有时候气味太多,我的脑袋忽然熄火,一切变黑,等我恢复过来,所有气味会同时涌进来,就好像我在城市广场上醒来,所有人都在用我不懂的语言朝我尖叫。我小时候不得不捂着鼻子,气味过于喧嚣的时候我恨不得自杀。现在我有时候依然会发疯。”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我望向在黑暗中发光的杂草,尝试从中分辨出形状。我转过去看他,他依然盯着我。
“你不认识的气味呢?”他说。
“一个屁其实也许是花香。”
第三个故事。
我花了一个晚上才明白我们在桑格马这儿已经待了两个月。
“我修习伊思瓦沙[17]足足十七年,那是成为桑格马的第一步。”她说。
这天早晨,还有我感觉到她在召唤我的每一个早晨,我来到最顶上的茅屋。烟雾女孩跑上我的腿和胸膛,坐在我头顶上。皮球男孩绕着我弹跳。桑格马在感觉三晚前埋下的项链上的珠子,轻声吟唱。她先前哺育的男孩总是跑过去撞墙,退回来,再跑过去撞墙,一次又一次,她也不拦住他。前一天她请黑豹带我出去,教我箭术。我只学到了一点,那就是我该试试别的。现在我在练飞斧。甚至能一下丢两把。
“十七年的守贞,谦恭地侍奉先祖,学习占卜和我称之为伊扬加[18]的尊师的技能。我学习闭着眼睛寻找藏起来的东西。去除巫术的药物。这里是圣屋。先祖居住在此处,先祖和孩童,有些是重生的先祖。有些只是天赋异禀的孩童。就像你,一个天赋异禀的孩童。”
“我不是——”
“很谦虚,没错。这一点很明显,孩子。你没有耐心和智慧,也不太强壮。”
“但你还是叫卡瓦和黑豹把这个缺乏品质的孩子带到这儿来。我该离开吗?”我转身要走。
“不!”
这一声她不想喊得这么响的,而我和她都知道。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回去找假装是你父亲的祖父。”她说。
“你到底要干什么,巫——桑格马?”
她朝长腿男孩点点头。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捧着一个竹编托盘回来。
“在我当伊思瓦沙期间,我的尊师说我会看得很远。甚至太远。”桑格马说。
“那就闭上眼睛呗。”
“你必须学会尊重长辈。”
“我会的,等我遇到了值得尊重的长辈。”
她大笑:“你肚子里的东西全从前面的洞喷出来了,难怪你希望有东西从后面的洞填进去。”
她不会见到我被惹怒。或者听见,或者闻到。或者把消息传给月光男孩和黑豹。我甚至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你要什么?”
“看看那些骨头。我每天夜里扔它们,已经一个月又二十晚了,落下来的方式永远相同。首先落下的是鬣狗骨头,意味着会有猎人来。还有盗贼。就在你来的第一晚之后。”
“我不知道这个。”
“诸神为什么要赐你眼睛?我认识两个比你更会用它们的人。”
“女人——”
“先听我说完。用诸神赐予你的鼻子,否则你下次还是注意不到蝰蛇。”
“你要我的鼻子?”
“我要找一个男孩。他已经失踪了七个晚上。骨头告诉我,但我以为孩子不会跑得太远,离开好吃的食物。”
“好吃可未必是——”
“别惹我发火,小子。他不再像孩子那样相信我,不再相信这么多月来我告诉他的话。他叫我‘偷小孩的’!但我也不怪他——哪个孩子愿意相信亲生母亲把他留给野狗?他叫我偷小孩的,然后去找他母亲了。我不肯让开,他甚至打了我。我的孩子们过于震惊,否则当场就会杀了他。他跳下树,向南跑了。”
我环顾四周。我知道这些孩子里有几个一眨眼就能杀了我。
“你想找回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要爬进他老妈皱巴巴的阴户、把生命之带再缝回他肚皮上我也不在乎。但他偷走了对我来说很宝贵的东西。”
“珠宝吗?证明你是个女人?”
“等你的脑子赶上你的嘴巴,那时候怕是要天崩地裂了。我入会仪式上献祭的那头山羊的胆囊。一直藏在我的头发里,他在早晨离开,但前一天夜里趁我睡觉偷走了它。”
“从你本人的脑袋上。”
“我说过了,我在睡觉。”
“我以为有魔力的生物都睡得很浅。”
“你对有魔力的生物都知道些什么?”
“有点响动就会醒。”
“难怪你半夜三更瞎转悠。”
“我没——”
“希望你找到了你在找的。够了。我要拿回那东西。你总在说巫师。没有他,巫师就会知道这个地方。你也许不在乎这些孩子,但金币你总会在乎吧。”
“村里用不上金——”
“你不会回那个村庄了。”
她看着我,眼睛周围的疤痕图案衬托得她目光凌厉。
“拿上金币,找到男孩。”她说。
“我为什么不拿了——”
她挥起一块缠腰布,打在我脸上。我还没吸气,体臭就钻进了鼻孔。
“因为我知道你的鼻子是怎么一回事,孩子。你永远不会停止寻找留下气味的人,否则它会活活逼疯你。”
她说得对。我此刻憎恨她到了极点。
“拿上金币,找到男孩。”
她派黑豹和我去。他鼻子也很灵,她说。我本以为她会派我和卡瓦去。黑豹显得既不高兴也不生气。但就在我们离开前,我看见他们在第三幢茅屋的顶上,卡瓦像疯子似的上下挥舞双手,黑豹看上去还是平时那样。卡瓦扔出一根棍子,黑豹像闪电似的扑倒他,手捏住卡瓦的喉咙。黑豹放开他,转身走了。卡瓦大笑。
没过多久,我见到卡瓦时他对我说:“瞅着点该死的大猫带你去哪儿。”
我正在河边灌水袋。事情是这样的。灌满水袋后,我四处寻找红色泥巴和白色黏土。我找到了黏土,在脸上画一条白线,分开左右脸。然后沿着眉骨又画一道。然后在面颊上以及沿着肋骨画红线,我的肋骨越来越突出,但我不怎么担心,我又不是我母亲。
“他不会带我去任何地方。我会找到那个男孩的。”我说。
“瞅着点该死的大猫带你去哪儿。”他重复道。
我没吭声。我试着在膝盖背后画线。卡瓦从我背后过来,他抓起白色黏土,涂在我的臀部上,然后一路向下,经过膝盖,直到小腿。
“豹子很狡猾。你了解它们的风格吗?你知道它们为什么单独行动吗?因为它们甚至会背叛同类,仅仅为了连鬣狗都不肯碰的猎物。”
“他背叛了你吗?”
卡瓦抬头看我,但没说什么。他在涂抹我的大腿。我希望他停下。
“你们找到男孩之后,他会继续去南方的土地。草原正在干枯,猎物异常稀少。”
“随他便。”
“他当人的时间太久。猎人两个晚上就会杀死他。猎物也比以前凶猛,野兽会把他撕成两半。外面的猎人用毒箭,连孩子都杀。有些野兽比这棵树都巨大,有嗜血的锯齿草叶,野兽会——”
“把他撕成两半。你希望他怎么做?”
卡瓦洗掉手上的黏土,开始在我腿上绘制图案。
“他该和我一起走,忘记这个女人和她被诅咒的孩童。救他们,把他们留在这儿,全是他的主意,不是我的。他们的死活是诸神的事。谁住在那上面?”他问。
“我不——”
“她每天带食物上去。现在她也带你上去。”
“嫉妒。”
“嫉妒你?我的血是酋长之血!”
“我不是在问你。”
他哈哈一笑:“你想跟着她玩黑巫术,随你的便。但黑豹要和我走。我们要回村子去。我告诉你,我们要杀死为我母亲之死负责的人。”
“你说风杀了你的亲属。你说——”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说话的时候我就站在那儿。黑豹说你们找到男孩后他就会出发。告诉他你不会去。”
“然后呢?”
“我会让他明白的。”卡瓦说。
“你这个形态没有未来。”
“什么?”
“几天前有人这么对我说。”我答道。
“谁?没人路过这个地方。你变得和那个婊子一样疯。我见过你,在那个茅屋的顶上,抱着空气和空气玩,就像个孩子。她污染了这个地方。关于那个男孩,你是怎么听说的?他逃跑是因为他不知感恩?她说她是盗贼?甚至是杀人犯?”
他直起腰,看着我。
“她就是这样。你像一个男人似的思考,还是她统治了你的全部思想?那个男孩是逃跑的。”他说。
“这儿不是监狱。”
“那他为什么跑掉?”
“他认为他母亲在夜里为他哭泣。他认为他不是敏吉。”
“而谁说他在撒谎呢?桑格马?这儿没有一个孩子知道区别。桑格马在树上住了许多年,那么长大成人的孩子都在哪儿呢?你和大猫去找到他,把他带回来。要是他说不,我不回去,你会怎么做?”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你认为黑豹也是个被她迷住的傻瓜。”
“黑豹不是傻瓜。他只是不在乎。她说往东他就往东,只要有鱼和肥疣猪就行。他那颗心里什么都没有。”
“但你心里有火在烧。”
“你们两个在树林里做爱。”他说。
我盯着他。
“他说他教你箭术。该死的野兽喂我瞎话。”
我考虑是留给他一个谜团,还是告诉他我们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让他心安,但转念一想,操他妈的诸神,也去他妈的心安。
“他永远不会爱你。”卡瓦说。
“没有人爱任何人。”我说。
他一拳打在我脸上——正中面颊——把我打倒在烂泥里。我还没起身,他就跳到了我身上。膝盖抵着我胳膊,让我无法起身,他又给我脸上一拳。我用膝盖撞他肋骨。他惨叫,翻下去。我咳嗽,喘息,哭得像孩子,他再次跳到我身上。我们翻滚,我的脑袋撞在一块石头上,天空变成灰色和黑色,烂泥向下沉,他的唾沫落在我眼睛里,但我听不见他,只能看见他的喉咙深处。我们滚进河里,他的手掐住我脖子,把我按在水底下,把我拉上来,把我按下去,水流进我的鼻孔。黑豹扑到他背上,咬住他的脖子。力量把他们两个都撞进了河里。我爬起来,看见黑豹还咬着卡瓦的脖子,打算把他像玩偶似的甩起来,我大喊。黑豹扔下他,低声吼叫。卡瓦踉跄退进河里,摸了摸后脖颈,手拿回来,上面沾着血。他看我,然后看黑豹,黑豹在河里兜圈,标出禁止他逾越的界线。卡瓦转过身,爬上河岸,跑进树丛。响动引出了桑格马,她和长颈鹿男孩还有烟雾女孩下来,烟雾女孩在我眼前出现,随即消失。黑豹变回人形,从桑格马身旁走过,回到茅屋里。
“别忘记我为什么叫你来。”她对我说。
我从河里出来,她扔给我一块厚布。我以为她要我擦干身体,但布上充斥着男孩的气味。
“男孩会在我鼻子里停留几个月。”
“那你最好快点出发找到他。”她说。
我们带上一把弓、许多箭、两把匕首、两把短斧和一个葫芦瓢,葫芦瓢挂在我大腿上,里面有一小块厚布,我们在第一缕晨光前出发。
“我们要找男孩还是要杀了他?”我问黑豹。
“他领先七天。先找到他再考虑这些。”他在我背后说,他信任我的鼻子,尽管我并不。虽然男孩的轨迹就摆在我眼前,但他的气味在一个地方过于浓烈,在另一个地方又过于微弱。两晚过后,他的痕迹依然遥遥领先。
“他为什么不往北走,返回村庄?他为什么往西走?”我问。
我停下,黑豹超过我,转向南方,十步后停下。他趴下,使劲闻草地。
“谁说他从你们村子来?”他问。
“他没有往南走,还是说你不是在找那男孩?”
“他是你的任务,不是我的。我在闻我们的晚饭。”
我还没说下去,他就四爪着地,跳进了灌木丛。这是片干旱的区域,树木瘦弱如草秆,像是在渴求雨水。红色的地面硬邦邦的,晒干的泥地处处开裂。大多数树没有叶子,枝杈萌发出的枝杈萌发出的枝杈太细了,我误以为那是荆棘。水似乎与此处为敌,但不远处有个水洞在散发气味。相当近,我能听见溅水声、咆哮声和一百只蹄子踏着地面离开的声音。
我还没走到河边,黑豹就找到了我,他依然四爪着地,嘴里叼着一只死羚羊。那天夜里他厌恶地看着我烹制我那一份肉。他恢复两腿形态,但依然生吃羚羊腿,他用牙齿撕开羚羊皮,牙齿咬进肉里,舔掉嘴唇上的鲜血。我想学着他享用生肉。我烧过熏黑的羚羊腿同样让我反胃。他的眼神在说他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土地上的任何一个动物为什么要烧熟了猎物再吃。他的鼻子闻不出香料,我也没有香料可以放在肉上。羚羊有一部分还没烧过,我吃了些,我慢慢咀嚼,思考这是不是就是他吃生肉时品尝到的:温暖,容易撕开,是不是对他而言,这种像铁水洒在嘴里的感觉是美妙的。我永远不会喜欢。他的脸埋在那条腿里。
“这里的树不一样。”我说。
“森林的种类不同。这里的树很自私。它们在地面以下不分享任何东西,它们的根不向其他根输送任何东西,无论是食物还是消息。它们永远学不会一起生存,因此除非下雨,它们就会一起灭亡。男孩呢?”
“他的气味在北面。既不变浓也不变淡。”
“不动了。在睡觉?”
“有可能。假如他停下,我们明天就会找到他。”
“比我想象中更早。假如你愿意,这可以成为你的生活。”
“等我们找到他,你打算继续走?”
他扔掉骨头,看着我。“阿萨尼企图淹死你之前还说了什么?”他说。
“你会打发我和男孩回去,但自己不会。”
“我说过我也许不会回去,没说肯定不会。”
“到底是哪个呢?”
“取决于我找到什么。或者什么找到我。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完全没有。”
他咧嘴笑,起身,走到我身旁。篝火在他脸上映出无情的线条,照亮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回去?”
“她要她的胆囊。”
“不是该死的桑格马,我说的是村子。你为什么要回村里去?”
“我的家人在那儿。”
“你在那儿没有家人。阿萨尼告诉我,等待你的是血仇。”
“血仇终归是存在的,不是吗?”
“不。”
他看着篝火。见到烤肉他会反胃,但依然生了这堆火。我从葫芦瓢里拿出带有男孩气味的那块布。他不喜欢在地面上睡觉,但附近没有能让他睡觉的大树。
“跟我走。”他说。
“去哪儿?”
“不,我说的是这件事结束后。我们找到男孩之后。她对男孩没有兴趣,只要她发臭的胆囊藏在她发臭的头发里。我们找到他,吓唬他,送他回去。然后咱们向西走。”
“卡瓦要——”
“阿萨尼是你或者我的主子吗?”
“你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
“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是你和我之间的问题。他比你大几岁,但无论怎么看他都比你幼稚。拿生命赌博,为了取乐而杀戮。你这个形态令人厌恶的特性。”
“那就别变成这个形态。你那些令人厌恶的行为可没有让你怒吼。”
“我那些是哪些?你以为在这种月光下,小男孩,你就能随便评判我了?有些地方,爱男人的男人会被割掉那活儿,扔在那儿流血至死。另外,诸神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在所有你们形态糟糕的特性里,羞耻是最差劲的。”
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盯着火焰,但能感觉到他转过了头。晚风吹来我不认识的一种香味。也许是水果成熟的气味,但这片树丛里没有能结果子的灌木。我不禁想起来一件事,我很吃惊,因为我居然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跟踪我们的那些人后来如何了?”
“哪些人?”
“我们来找桑格马的那天夜里。矮小女人说有人跟踪我们。”
“她总是害怕有东西或者有人跟踪她。”
“你同样也相信。”
“我不相信恐惧,但我相信她相信的。另外,至少有十六种魔法可以摆脱猎人和游荡者。”
“例如蝰蛇?”
“不,蝰蛇毕竟是真实的。”他坏笑道。
他伸手抓住我肩膀。
“去做快乐的梦吧。明天我们会找到那男孩。”
我跳出梦境,蹿起来,渴求空气。不,不是空气。我左冲右突,像是丢掉了什么,像是有人偷走了我的什么。黑豹被我吵醒了。我向左走、向右走、向北走、向南走,捂住鼻子,深深呼吸,但依然什么都没有。我险些踩上快要熄灭的火堆,黑豹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的鼻子瞎了。”我说。
“什么?”
“他的气味,我闻不到了。”
“你的意思是他——”
“对。”
他坐在土地上。
“我们还是要找到胆囊,”他说,“咱们继续向北走。”
我们直到黎明才走出那片树林。灌木丛闻到我们新鲜的体味,不肯放我们离开,枝条抽打和鞭笞我们的胸膛和腿脚,细小的树杈揪住我们的头发,散落在泥土中的尘埃刺痛我们的脚底,呼唤飞过我们头顶的秃鹫俯冲低飞。我们,两个动物,新鲜的血肉,无法勾起秃鹫的兴趣。我们穿过草原,羚羊、白鹭和疣猪都对我们不理不睬。我们走向又一片灌木丛,它里面似乎空荡荡的。没有动物向里走,盯着黑豹点头致意的两只狮子也不例外。
这片灌木丛阴森森的。树木又高又细,枝杈向上伸展,无法承担黑豹的体重。树皮脱落,显现年龄。我们踩着满地的骨头向前走。气味钻进我的鼻孔,我几乎跳起来。
“他在这儿。”黑豹说。
“我不认识他的死亡气味。”
“有其他办法可以知道。”他说,指着地面。
脚印。有些很小,像是属于孩子。有些很大,仿佛留在草地和泥地上的掌印。但有些印记非常凌乱,像是本来在走,突然开始跑,继而变成狂奔。黑豹从我身边走出去几步,然后停下。我以为他要变身,但他打开背囊,把短斧抛给我。他抽出一支箭,取下他的弓。
“这些全都是为了一个发臭的胆囊?”
黑豹大笑。说真的,他比卡瓦更令人愉快。
“我开始觉得卡瓦对你的形容是正确的了。”我说。
“谁说他说得不对了?”
有道理,我闭上嘴,只是盯着他,希望他能改变他说出口的话。
“男孩是被绑架的。桑格马亲自抓的他。她从她姐姐那儿偷走了他。对,这里有个故事,小男孩。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仇视女巫吗?她姐姐就是个女巫。也许现在还是。我说不准。她姐姐的说法是桑格马偷孩子,从母亲手上夺取婴儿,训练他们学习邪恶的术法。桑格马的说法是她姐姐是个堕落女巫,孩子根本不是她的,因为堕落女巫要喝各种药剂以获得力量,因此全都无法生育。她姐姐偷来那个孩子,打算拆成零件,在女巫的秘密集市马兰吉卡贩卖。很多巫师愿意用大笔金钱换取当天宰杀的婴儿的心脏。”
“你相信哪个说法?”
“我肯定不会选有孩子死去的那个。不过无所谓。我去转一圈。他逃不掉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我不喜欢这个计划,他就已经跑掉了。正如人们所说,我确实鼻子很灵。然而假如我不知道我在闻什么气味,这个天赋就毫无用处。
我走向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钻了进去。向灌木丛深处走了几步,地面逐渐变干,沙子和尘土黏在我的脚上。我爬过一具庞大的骨架,它的长牙告诉我那是一头年轻的大象,它的四根肋骨向内折断。回去,让他把男孩赶出来,我的心对我说,然而我依然继续向前走。我经过一堆骨头,它们仿佛搭成祭坛;我又经过一个阶梯状的小丘,我拨开两棵小树,挤过缝隙。这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禽鸟,没有蛇,没有猴子。寂静是声音的反面,而不是缺少声音。但这里就缺少声音。
我向背后看,但不记得我是从哪儿进来的了。我绕着树走,踩过灌木丛和疯长的树丛,背后忽然传来咔嚓一下断裂声。除了气味什么都没有,刺鼻的恶臭。这是腐烂产生的恶臭。人体腐烂。但我前方什么都没有,背后也一样。我感觉到男孩就在这儿。我想喊他的名字。
又是咔嚓一声,我扭头看,但没有停步。一个湿乎乎的东西碰到我的太阳穴和面颊。一股气味,就是那股气味——腐烂。我摸了一下面颊,手上沾了东西,血和黏液,也许是唾液。内脏像绳子似的垂下来,另一段在肋骨底下蜿蜒向上,散发人体腐烂和粪便的气味。皮肤遍布撕裂的痕迹,像是参差不齐的刀具割掉了下半截身体。他身体侧面的一部分皮肤被剥掉,肋骨戳在外面。藤蔓从他胳膊底下穿过,缠着他的脖子,支撑他的身体。桑格马说他右边乳头周围有一圈小疤痕。是那个男孩。这棵树上还有其他男人、女人和孩童,全都死了,大多数缺少半截身体,有些缺少头部,有些缺少手和手指,内脏全都悬在外面。
“萨萨邦撒,同一个母亲的兄弟,他喜欢鲜血。阿桑波撒,那就是我,我喜欢吃肉。对,人肉。”
我跳起来。这个声音听上去仿佛恶臭。我向后退。这里是被遗忘的古老诸神之一的巢穴,来自诸神还粗野和不洁的时代。说是魔鬼也行。我周围全都是死尸。我的心脏,我身体里的小鼓,它敲得那么响,我自己都能听见。我的鼓声从胸膛里传出来,我的身体在颤抖。恶臭的声音说:“诸神送给吾一个肉多的,没错,肉多的。他们送给吾一个肉多的。”
我喜爱人肉
还有骨头
萨萨喜爱喝血
还有精液。他把你送给吾。
Ukwau tsu nambu ka takumi ba.
我转过身。没人。我向前方看,男孩。男孩睁着眼睛,先前我没注意到。他眼睛圆睁,对着虚无尖叫,尖叫着说我们来迟了。Ukwau tsu nambu ka takumi ba. 我懂这种语言。死物不会缺少贪食者。我背后的风向突然改变。我转过身。他倒挂在那儿。灰色的巨手抓住我脖子,钩爪插进我的皮肤。他掐得我无法呼吸,把我拽上那棵大树。
我不知道我失去了多久的意识。一根藤蔓像蛇似的爬过我的胸口,绕过树干,绕过我的双腿,绕过我的前额,露出我的脖子和腹部。男孩就挂在正前方,他盯着我,眼睛圆睁,搜寻着什么。他的嘴依然张着。我以为那是他临终的姿势,他没有喊出口的最后一声尖叫,直到我看见他嘴里有东西,一个透着绿色的黑东西。胆囊。
“吾折断了一颗牙,而吾想要的只是尝一小口。小小、小小的一口。”
我知道他的气味,我知道他在我上方,但这股气味捉摸不定。我抬起头,看见他坠落,手贴着身体,像是一个猛子扎向地面。灰色,紫色,黑色,恶臭,巨大。他掠过一根树杈,用脚钩住,树杈上下弹跳。他的脚很长,脚腕上有鳞片,脚跟长着一个钩爪,该长脚趾的地方是另一个,它们像铁钩似的握住树杈。他放开树杈,坠落,抓住另一根树杈,这根离地面比较近,因此他的脸正对着我。他头部中央长着一绺紫色毛发,颈部和肩部的肌肉层层堆叠,就像一头野牛。他胸部仿佛鳄鱼的下腹部。而他的脸,眼睛上方有鳞片,鼻子扁平,但鼻孔粗大,紫色硬毛戳在外面。颧骨很高,像是他永远饥饿,灰色的皮肤长满肉赘,不说话的时候也有两颗亮闪闪的尖牙戳在嘴角外面,就像一头野猪。
“吾听说在不下雨的土地上,母亲用吾来吓唬孩子。你听说过吗?告诉吾那是真的,美味,真美味啊。”
他的呼吸比尸体腐烂还臭,比病人的粪便还臭。我的视线扫过他胸部和皮肤底下隆起的骨头:左边三根,右边三根。他大腿粗壮,肌肉虬结,皮包骨头的膝盖之上仿佛树干。他把我捆得结结实实。我听祖父说过,若是见到死神来了,他会扑向死神的怀抱,但此时此地我知道他是个傻瓜。说这种话的人希望死神到睡梦中去接他。我要大喊,喊这样不对,太不公平,我不该看着死神走近,我会在永恒的悲伤中号哭,因为他选择慢慢地杀死我,刺穿我的血肉,同时告诉我他从中得到了多少乐趣。他要咬开我的皮肤,剁掉我的手指,每扯掉一块我的血肉都制造一个新的伤口,每一种疼痛都是一种新的疼痛,每一次恐惧都是一次新的恐惧,而我只能望着他享乐。我会乞求一个痛快的死亡,因为我受了太多折磨,但同时我又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少年人,你没听说过吾?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很快你就会求我杀死你了。”他说。
他抬起手——长满肉赘,指节有毛,指尖是尖钩——抓住我的下巴。他扳开我的嘴,说:“牙齿很漂亮,孩子,牙齿很漂亮嘛。”
上方的一具尸体把某些液体滴在我身上。这是我第一次想到黑豹。黑豹,他说他要绕着树丛走一圈,但没人知道这片树丛有七个月那么广阔。鬼祟的杂种黑猫,他扔下我不管了。阿桑波撒荡上去,跳着离开。
“他会对吾生气,肯定的。生气,生气,非常生气。在我喝血前不许碰肉,他说。我是老大,他说。他会狠狠地鞭打吾。狠狠地。非常狠。但他走了,而我很饿。你知道哪一样比较可怕?哪一样更加可怕?最好的肉也归他吃,例如脑袋。公平吗?我问,公平吗?”
他荡回来面对我,他嘴里叼着一只手,黑色皮肤腐败成绿色的一只手。他咬掉手指。他向我伸出左手,钩爪插进我的额头,鲜血涌出。
“好多天不吃鲜肉了。”他说。他的黑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在恳求我。
“好多、好多天。”
他把那条胳膊放进嘴里,一口一口咬掉咀嚼,直到肘部的皮肉挂在嘴唇上。
“他说他要你的血,他这么说,也会这么得到。我要他们活着,他说。”
他盯着我,眼睛再次瞪大。
“但他没说过要一个完整的你。”
他把细细的那一条人肉吸进嘴里。
“割一小块肉——”
第一支箭砰然插进他的右眼。第二支插进他尖叫的嘴巴,从他的后脖颈穿出来。第三支击中他胸口弹开。第四支直插进左眼。第五支扎穿他伸向眼睛的手。第六支插进他身体侧面的柔软处。
他带爪的双脚松开树杈,我听见他落在地上。黑豹在树枝间飞跃,在脆弱的树枝折断前跳起来,落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他坐在树干变成枝杈的分支处,盯着那些尸体,尾巴卷着一把枯叶。没等我发火埋怨他来得太晚,他已经变成了人形。我号啕大哭。我讨厌自己还是个孩子,我的声音这么告诉我,可惜你就是个孩子。他俯身从背囊里取出一把短斧。我扑进他怀里,抱住他不放,哭个没完。他拍拍我后背,摸我的脑袋。
“咱们快走。他们这种东西,两个一组行动。”黑豹说。
“他哥哥?”
“他们住在树上,从头顶发动攻击,但我没听说过他们会跑到离海岸这么远的地方来。他是阿桑波撒,吃肉的。他哥哥萨萨邦撒,是吸血的,也是比较聪明的那个。咱们必须现在就走。”
“胆囊。”
“我拿上了。”
“在哪儿?”
“咱们快走。”
“我没看见你——”
他推了我一把。
“萨萨邦撒很快就会回来。他有翅膀。”
05
黑豹剁掉阿桑波撒的脑袋,用苏库苏库树的叶子包起来,然后塞进背囊。我们从我来的路返回,手持武器,准备应付在黑夜中扑向我们的任何凶兽。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脑袋?”我问。
“钉在墙上,我屁股痒了就用它蹭。”
“什么?”
他没再说什么。我们步行了四天四夜,绕过直穿会走得更快的树林,以免两面三刀的动物闻到阿桑波撒的血肉味,通知他的兄长。离桑格马的茅屋还有一个上午的距离时,我闻到了一股气味,黑豹也闻到了。烟雾、灰烬、脂肪、皮肤。他咆哮,我大喊,快走。我抓着弓、其他武器和背囊,拔腿狂奔。我跑到小溪旁,看见一个小男孩面朝下漂过。黑豹跳进水里,把他捞出来,一支箭早已刺穿他的心脏。我们认识这个孩子。不是最顶上那个茅屋里的,但也是敏吉。没时间埋他了,黑豹把他放回河里,面朝上,合上他的眼睛,放手让他漂走。
小径上有两具尸体堵在路上,一个男孩和白化病女孩,后背都插着一根矛。孩童的鲜血染红了所有地方,茅屋在燃烧。最底下的茅屋已经塌成袅袅冒烟的一堆灰烬,中间那座被烧断了房梁,裂成两半。一半落进底下茅屋的废墟里。大树在晃动,树干被熏黑了,树叶被烧得精光。最顶上的茅屋冒出熊熊火焰。半个屋顶在燃烧,一半墙壁被熏黑,在冒烟。我跳上第一级台阶,它在我脚下断裂。我翻滚着掉下去,黑豹跳上更牢靠的台阶,径直冲向茅屋。后墙还没着火,他在上面踹出一个窟窿,他又踹了几脚,直到窟窿大得足够他钻进去。他以豹形钻出来,咬着一个男孩的衬衣衣领,但男孩一动不动。黑豹朝茅屋摆摆头,意思是里面还有人。
茅屋里,火焰在尖啸,在狂笑,从树叶跳向树叶,从树枝跳向树枝,从布料跳向布料。地上,没有腿的男孩抱着长颈鹿腿的男孩,尖叫着要他动一动。我指着门口,抱起长颈鹿男孩。没有腿的男孩滚出门口,我环顾四周,寻找我看漏了的人。
桑格马躺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她睁着眼睛,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叫。长矛刺穿她的胸膛,某种力量让她平躺在天花板上,就仿佛那是地面,这种力量并非来自长矛。巫术。我只能想到一个人能够施行巫术。有人打破她的魔咒,一路冲到她所在的房间。烈火跳上她的衣物,她爆发成一团火球。
我和男孩一起跑出去。
双生子从树丛里钻出来,他们瞪大眼睛,合不拢嘴巴。我知道这个表情永远不会离开他们了,无论时间过去多少个月。黑豹扒开一个男孩的尸体,看见另一个男孩被压在底下,是个白化病人,还活着。他尖叫,想逃跑,但被绊倒在地,黑豹抓住他。我把长颈鹿男孩放在草地上,蓝色的烟雾女孩陡然出现,她颤抖得太厉害,分裂成两个、三个、四个女孩。然后她逃跑,消失,随即在森林边缘现身。她再次消失,在我面前重新出现,无声地尖叫。她再次逃跑,停下,逃跑,消失,出现,停下,然后看着我,直到我明白她要我跟她走。
我先听见声音,然后才看见它们。鬣狗。
三只鬣狗在一棵倒伏的大树背后争抢一块肉,它们怒目而视,互相撕咬,囫囵吞下肉块。我关闭思路,不去想它们有可能在吃什么。另外四只鬣狗把一个小男孩赶上一棵树,它们咆哮,狂笑,在杀戮前先调戏猎物。烟雾女孩在男孩身前现身,四只鬣狗吓了一跳。它们慢慢后退,但没有走远,男孩无法逃跑。我爬上五十步外的一棵树,学着黑豹平时的样子,从一根树杈跳上另一根、一棵树跳上另一棵。我从高处的一根树杈跳到低处的一根上,然后荡回高处的一根树杈。我爬下一根树杈,跳上另一根,滑下像弹弓似的一分为二的一棵树,穿过打在我脸上的枝叶,跳起来抓住另一根树杈,树杈被我的体重压弯,然后将我抛了出去。
鬣狗咯咯笑,在排座次,决定谁去杀死男孩。那棵树很高,枝杈却很细,它不和四周的其他树交流。我从顶上的一根树杈跳下来,另一根,荡起来,落回树上,碰断了我周围的所有树杈,刮破了双腿和左脸,咬了一嘴树叶。四只鬣狗凑近猎物,烟雾女孩试图保护男孩。它们体形巨大,兽群中最大的几只。雌性。我扔出匕首,却差了一爪的距离。一只鬣狗向后跳,我扔出的第二把匕首刚好插在她脑袋上。一只鬣狗跑了,另外两只留下,咆哮,讥笑。
我双手各拿一把短斧,嘴里咬着匕首,我从高处跳下去,落在剩下两只鬣狗中一只的面前,将两把短斧砍进她的面门,拔出来,砍下去,拔出来,砍下去,直到血肉溅满我的脸,遮蔽我的视线。她撞倒我,咬住我的左手,撕扯,碾磨,我疼得咬紧牙关,男孩吓得无法动弹。第二只鬣狗企图咬我的脚。我用匕首刺进前一只鬣狗的脖子。拔出来,再刺进去。再刺进去。再刺进去。它倒下了。对我的脚龇牙的鬣狗扑上来咬我。我挥动没受伤的手,匕首划破她的面门,一只眼睛爆开了。她尖叫逃跑。另外两只鬣狗叼起其他鬣狗吃剩下的一点肉块,跟着离开。
我的左手鲜血淋漓,被咬开的肌肉挂在那儿,它无法活动了。男孩过于惊恐,从我面前后退逃开。烟雾女孩跑向我,招呼他归来。男孩刚开始跑,一只鬣狗忽然扑向他。她的尸体落在男孩身上,两支箭射穿了她的颈部。我把男孩拽出来,他叫个不停。黑豹又杀死了两只鬣狗,剩下的落荒而逃。
黑豹从茅屋里救出来的小男孩再也没有苏醒。我们埋葬六具尸体后停下了,因为死者太多,每一个都让我们心碎。我们又找到四具尸体,随便找了些布料或皮子裹起来,放进河里,让水流带他们前往冥界。他们看上去像是在飞向女神的召唤。我们摘浆果和烤肉给孩子们吃,他们睡着了,等他们不再在睡梦中哭泣和尖叫后,黑豹领着我走进森林。
“该有人为这罪负责。”我说。
“什么?你知道是谁干的。”
“你能闻到他吗?”
“我能闻到他们所有人。”
“还会有更多的来。”
“我知道。”
烟雾女孩不肯放我走。她跟着我来到空地边缘,走出曾经被魔咒保护的区域,直到我呼喝着命令她回去。黑豹带着活下来的孩子——从鬣狗嘴里救下来的男孩、白化病男孩、皮球男孩、双生子、长颈鹿男孩和她。有太多的尸体要埋葬,大部分已经焚毁。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最顶上那间茅屋的屋顶塌了,白化病男孩开始哭泣。黑豹不知所措。他用爪子抚摸男孩的脸,直到男孩爬上他的背,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
“应该我去。”他说。
“你找不到他们。”
“你杀不死他们。”
“我会带上短斧和匕首,还有长矛。”
“我现在也能跟踪他们。”
“他们用过河掩盖踪迹。你找不到他们的。”
“你只有一条胳膊。”
“我只需要一条。”
他用阿索奥克布[19]包扎我的胳膊,我知道那是桑格马的缠头布。那些人的气味本来在消散,但黄昏后变得浓烈。他们停下来过夜了。他们一步一步踏着我们走的同一条路走向茅屋。我就算不用鼻子也能找到他们。他们发现桑格马的符咒分文不值,于是一路乱扔各种小饰品。我在深夜前找到了他们和我叔叔,他们正在用扦子烤肉。烤肉的浓烟赶走了所有猫科动物。半个月亮投下暗淡的光芒。我叔叔之所以会来,大概是为了证明他还能用刀。用刀杀死孩童。他们围在两棵马鲁拉树[20]之间,有说有笑,其中一个展开手臂,鼓着眼睛,吐出舌头,用乡村方言说女巫如何如何。另一个在吃地上的水果,醉醺醺地走来走去,自称是一头犀牛。还有一个说女巫给他肚皮下了咒,他要去拉屎。我跟着他走出树林,来到象草比他脖子都高的地方。这儿足够远,他能听见其他人嘻嘻哈哈,他们听不见他嗯嗯啊啊。男人撩起缠腰布蹲下。我踩在一截朽烂的树枝上,引他抬头看。我的长矛一下刺穿他的心脏,他的眼睛顿时翻白,他两腿一软,倒在草丛里,没发出任何声音。我拔出长矛,高声咒骂,其他人跑了过来。
我爬上另一棵树,再次发出声音。一个男人走近我,他绕着树干摸索,但光线暗淡,他什么都看不见。我认识他的气味。我用双腿夹住一根树杈,在他头顶上倒挂下去,我抡起斧头,他刚开口喊阿尼库约,我就挥动手臂,砍中了他的太阳穴。我认识他的气味,但不记得他叫什么,我浪费了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一根棍子打中我的胸口,我掉了下去。他的双手掐住我脖子,使劲用力。他要杀死我,他要把我的生命赶出身体,他会到处夸耀,说他亲手杀了我。
卡瓦。
我认识他的气味,他也知道这是我。月亮的朦胧光线照亮他的笑容。他一言不发,压住我的左臂,放声大笑,我吞下一声惨叫。有人高喊,问他是不是发现了我,我的右手从他膝头滑下去,他却没有注意。他更加用力地掐我脖子;我的脑袋很沉重,光线和我能见到的一切都变成血红色。我都不知道我摸到了地上的匕首,直到我抓住刀柄,看着他大笑,说,你和黑豹睡过吗?然后把匕首捅进他的脖子,鲜血像热水涌出地面似的喷出来。他陡然瞪大双眼。他没有倒下,而是慢慢地趴在我的胸口上,热血顺着我的皮肤流淌。
这就是我想对男巫说的。
他之所以在黑暗中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在树丛中移动,闻不到我紧追不舍,我跟着他,他在逃跑,因为他知道某种厄运像恶风似的落在他的人身上;他之所以磕绊跌倒,他捡起石头或误以为是石头的豺狼粪便,扔出去却没有一块击中我;桑格马的巫术之所以依然在保护我,哪怕他已经用咒语定住她,把她杀死在天花板上,这些都因为那根本不是巫术。我想把这些话全说给男巫听。但我没有,我只是把匕首从他脖子西面插进去,割开他的喉咙,一直到最东面。
我叔叔朝他们喊叫,命令他身边的最后两个人别跑。他会加倍给他们酬劳,三倍,这样他们就有钱雇人与血仇作战了,或者买个更漂亮的妻子。他坐在土地上,以为他们会盯着树丛,但他们在看肉。右边那个先倒下,我的短斧从中切开他的鼻子,劈裂他的颅骨。第二个想逃跑,却撞在我的矛尖上。他倒下,死得可不快。我把长矛捅穿他的腹部,插在地上,去掐他的喉咙。我叔叔有足够的时间以为他还有希望。他还能逃跑。
我的匕首插进他右大腿的背面。他重重地倒下,惨叫,祈求诸神救他。
“我的叔叔,你先杀的是哪个孩子?”我问他,来到他身旁。他五体投地,但不是向我恳求。
“黑夜盲目的神啊,请听我的祈求。”
“哪一个?是你亲自拿着匕首,还是雇人动手的?”
“地上和天上的诸神啊,我总是向你们奉献贡品。”
“有孩子惨叫吗?”
“地上的神和——”
“他们有人惨叫吗?”
他不再企图爬开,而是翻身坐在地上。
“他们全都惨叫了。我们把他们关在茅屋里,点火烧了茅屋时,他们全都惨叫了。但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他这么说是为了撼动我的心神,也确实做到了。有些人听到这种消息可以不为所动,我不想成为这种人。
“还有你。我知道你是个诅咒,但没想到你会窝藏敏吉。”
“你敢再叫——”
“敏吉!孩子,你见过下雨吗?感觉到雨点打在皮肤上。眼看无数鲜花一夜之间绽放,因为大地吸饱了雨水?要是你再也不能见到这样的景象呢?牛和猫瘦骨嶙峋,肋骨紧贴皮肤?这些事情你全都见过。你会苦思冥想许多个月,诸神为什么忘记了这片土地。让河流干涸,女人生下死婴。那就是你想带给我们的?一个敏吉孩童足以诅咒一个家。但十四个呢?你没听我们说过狩猎很艰难,而且越来越困难吗?邦班吉可以戴上愚蠢的面具,跳舞献给愚蠢的神;但只要存在敏吉,诸神就不会听我们祈祷。再过两个月,我们就会饿肚子。难怪大象和犀牛都在逃离,只有蝰蛇愿意留下。而你,一个傻——”
“是卡瓦在保护他们,不是我。”
“听听他在怎么撒谎!卡瓦就说你会这么做。他跟踪你和什么黑豹,你居然和那东西睡觉。一个孩子身上到底能沾染多少邪恶的习惯?”
“我想让卡瓦证明他的话,可惜他已经没有喉咙了。”
他吞口唾沫。我走近他。他瘫软着后退。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我是你仅有的家人。”
“我宁可住在树上,去河边拉屎。”
“你以为鼓声不会被人听见吗?人们会闻到血腥味,把罪责归在你身上。他是谁,没有家的那个人?他是谁,没有孩子的那个人?他是谁,那个卡瓦回到村里告诉人们,说他诅咒自己族人的人?你杀死的这些人,他们的妻子会唱什么?你,选择邪魔附生的孩子,诅咒这片土地,现在又夺走他们的父亲、孩子和兄弟。你死定了;你还不如拿起匕首,割了自己的喉咙呢。”
我打个哈欠。“还有话要说吗?是不是该说愿意出什么价码了?”
“拜物祭司——”
“哦,现在要说拜物祭司如何了?”
“拜物祭司,他说过会有东西像暴风雨似的落在我们头上。”
“而你以为是闪电——假如你真的想过。”
“你不是闪电,你是瘟疫。你看着我,你像恶风一样在夜里袭击我们,降下不定的诅咒。你应该去杀甘加通人。而你做了他们想做的事。连他们都不会向自己人下手。你没有自己人,也不会亲近任何人。”
“你现在成了占卜者?你不如算算,自己还有明天吗?可敬的叔叔,我只有一个问题。”
他瞪着我。
“甘加通人杀死我的父亲和兄长,害得我祖父逃进城市。但是啊,可敬的叔叔,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找上你?”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而我问你怎么知道城里的生活方式,你说你和你兄长去过城里,也就是我父亲——”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但我父亲死了。你和我祖父一起逃进城市,对不对?你像娘们一样给自己买了那种椅子。我家里有两个懦夫,不是一个。”
“我是你可敬的叔叔。”
“谁敬爱你?”
他扔出我的匕首,而我抢先躲开。匕首击中我背后的树,落在地上。他跳起来,尖叫,像野牛似的冲向我。第一支箭贯穿了他的左右面颊。第二支插进他脖子。第三支穿透他侧肋。他瞪着我,失去两腿的支撑,跪倒在地。第四支贯穿他的脖子。可敬的叔叔脸朝下倒在地上。黑豹在我背后放下弓。他背后是白化病男孩、皮球男孩、双生子、长颈鹿男孩和烟雾女孩。
“不该给他们看见这些。”我说。
“不,应该。”他说。
日出时,我们带着孩子去投奔唯一有可能接纳他们的人群,对于这个人群来说,没有任何孩子能构成诅咒。甘加通村民见到我们接近,纷纷拿起长矛,黑豹大声说我们带来了给酋长的礼物,于是他们放我们过去。酋长很高很瘦,更像斗士而非统治者,他走出茅屋,隔着战士的人墙打量我们。他转向黑豹,但藏在眉骨阴影中的深陷双眼始终盯着我。他双耳各戴一个耳环,脖子上挂着两个珠串项链。他的胸膛犹如疤痕之墙,那是数十上百次杀戮的勋章。黑豹打开背囊,倒出阿桑波撒的头颅。连战士都吓得向后跳。
酋长盯着那颗头颅看了很久,久得足以让苍蝇聚拢过来。他穿过战士的人墙,捡起头颅,放声大笑。
“食肉者和他喝血的兄弟劫走我妹妹,他们只吸了她的一部分血,留下她的性命,喂她喝下许多污秽之物,因此她成了他们的血奴。她住在他们的树底下,吃死尸的碎肉。她跟随他们走过所有土地,最后连他们都厌倦了她。她跟着他们走进河流,越过高墙,钻进火蚁的巢穴。一天,萨萨邦撒抓起他兄弟,飞下一道悬崖,知道她会紧随其后。”
他拎起头颅,再次大笑。村民欢呼。然后他盯着我,笑声戛然而止。
“那么,黑豹,你是过于勇敢还是愚蠢?居然带一个库人来这儿?”
“他也带来了礼物。”黑豹说。
我拉开我叔叔的羊皮披风,他的脑袋掉了出来。酋长的战士走近细看。酋长一言不发。
“但你不是他的血亲吗?”
“我不是任何人的血亲。”
“无论你拒绝还是承认,我都能在你身上看见和闻到。我们杀过很多男人和几个女人,大多数来自你们部落。但我们不杀自己人。你以为这能给你带来什么荣耀?”
“你刚说你们杀过几个女人,居然还来跟我谈荣耀?”
酋长再次凝视我:“我想说你不能留在这儿,但你来不是为了留下。”
他望向我们背后。
“也是礼物?”
我们把孩子们留给他。两个女人抬起长颈鹿男孩,一边屁股瓣一个,带他走进她们的茅屋。一个年轻男人说他父亲看不见,很孤独,不会介意照顾连体的双生子。他们这个样子,他永远不需要担心他会搞丢一个。一个头上插着尊贵羽毛的男人当天就带着皮球男孩去打猎。几个男孩和女孩围住白化病男孩,抚摸他,戳弄他,最后一个孩子给他端来一碗水。
黑豹和我在日落前离开。我们沿着河岸走,因为我希望能瞥见哪怕一眼库族的人,我将再也不会见到的那些人。但库族没有人敢来河边,免得成为甘加通长矛的目标。黑豹转身返回密林,而我背后的树叶飒飒作响。大多数时候她像鬼魂似的游荡,但要是害怕或高兴或生气了,就会摇动树叶或碰翻水碗。烟雾女孩。
“告诉她。她不能跟着我们。”我对黑豹说。
“她跟着的不是我。”他答道。
“回去,”我转身说,“回去,当一个母亲的女儿,或者一个兄弟的姐妹。”
她的脸从烟雾中浮现,她皱着眉头,像是听不懂我的话。我指了指村庄,但她不为所动。我挥手赶她走,转过身去,但她跟了上来。我以为要是我不理她,也不理会这么做对我心跳的影响,她就会走开,但烟雾女孩跟着我走到村庄边缘,一直跟着我离开。
“快回去!”我说,“回去,我不要你。”
我迈步向前走,但她再次出现在我前方。我正要喊叫,却见到她在哭。我转过去,她再次出现。黑豹开始变形,低声吼叫,她吓了一跳。
“快回去,否则我要诅咒你了!”我喊道。
我们在甘加通领地的边缘,向北走进自由土地,再向前就是卢阿拉卢阿拉。我知道她在我背后。我捡起两块石头,朝她扔了一块。石头径直穿过她的身体,但我知道她会因此感到惊骇。
“快回去,该死的鬼魂!”我喊道,扔出第二块石头。她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黑豹已经走出去很远,我这才意识到我始终站在原处,没有动弹过。要不是他对我低吼,我会一直站在那儿。
我和黑豹来到法西西,北方王国的都城,遇到很多丢失了物品和人的男女,他们用得上我的鼻子。黑豹厌倦了高墙,两个月后离开,我一个人待了许多个月。
我再次见到黑豹时,已经过去许多年,我成了一个男人。法西西有太多怀恨在心的人认识我,于是我搬到了马拉卡尔。他来到马拉卡尔后过了四晚,这才请我的女房东转告我说他想见我,我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理由要进这座城市。黑豹依然英俊,下颚强健,他以人形进来,身穿罩衫和斗篷,否则野兽会被城里的人杀死。他的腿变得更加粗壮,面部周围的毛发更加蓬乱。他留着唇须,然而在这座城市里,男人可以爱男人,祭司可以娶奴隶,棕榈酒和马苏库啤酒可以冲走悲伤。他走进城市的那天夜里我就闻到了,即便那天夜里下着雨,唤醒了古老的气味,也依然没有削弱他的体味。他依然闻着像个只有碰巧要过河时才会顺便洗澡的男人。我们在库里库洛酒馆碰面,这是我做生意的地方,胖子老板供应汤和酒,没人在乎进门的是谁或什么。他拿着一罐啤酒,请我喝他自己不肯喝的棕榈酒。
“你看上去很好,完全不一样了,已经是个男人。”他说。
“你看上去还是老样子。”我答道。
“你的鼻子怎么样?”
“这个鼻子会为这杯酒付钱,因为我没看见你带着钱袋。”
他大笑,说他要请我帮个忙。
“我要你帮我找到一只苍蝇。”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