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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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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一检查了太空服的完整性,随身电脑给出了全绿的信号。他望向哈代,哈代比出一个OK的手势。他们手头的备件非常有限,得节约着用。站在他们背后的则是Xenus远征军第23侦察群第一连的士兵们(这是定一自己给他们取的单位代号),个个都比定一他们至少高出一米。任务是突袭日凌站,夺取舰队的能源供应。定一自嘲地笑了笑:他做梦也没想过居然会作为一个“人奸”帮助外星人攻击人类设施。

日凌站处于日冕层,是人类收集能源的核心站。这个站的位置导致它几乎不可能通过光学方式被观察到,除非你知道它的轨道参数。定一是舰队为数不多知道这个机密的人。

虽然运输船的窗口已经被调成了几乎全黑,但是光线仍然非常明亮。对于定一和哈代来说,Xenus舰船里的灯光都比较暗,包含大量的红外线。这说明Xenus家乡星系的恒星温度比较低。对他们这个种族来说,太阳有点儿太亮了。

只有亲身来过才知道这个空间站有多大。空间站的反射镜面直径长达上千公里,捕捉日冕层游离氢的离子捕捉网络(舰队里对它的绰号是“漏斗”)延伸出去上万公里。当日凌站在月球轨道上建设完毕的时候,即使白天,人们也能在天空中看到它反射太阳光线的镜面。然而现在,面对狂暴的恒星,它只是横跨半个天球的火海中一片温度稍低的影子。

运输船滑进日凌站的阴影之中,接近接驳港口。根据定一的知识,目前日凌站上应该是完全无人的,这也是全舰队最早实现无人化值守的空间站。主要是没人愿意在这里长期待下去——每天面对恒星的烈焰,很容易让人想起古老传说中描述的炼狱。早期在日凌站长期值守的人员大多数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现在舰队每三个月会过来一批人做日常维护。然而站外工作,特别是面向太阳那一面的站外工作,事故率还是比其他的空间站要高得多。在七层地狱的烈焰下工作,定一不敢想这会是怎样的感觉。

现在正好处于维护周期,所以日凌站上应该没有人,至少从无线电频谱来看是如此。在定一的帮助下,Xenus远征军破解了日凌站的握手协议,顺利入港。选择日凌站的原因也是这个:正因为它是全舰队第一个无人化的空间站,它被感染的概率最低。舰队没有费工夫来安装最新的设备。

迄今为止,一切正常。运输船缓缓地进入接驳位置。人类空间站的接驳廊道不适用于Xenus舰船,侦察群只能用个人飞行背包飘过去。定一和哈代率先飞出舱门,但他们看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打乱了一切计划——一艘舰队内星系运输船正停泊在离他们很远的A0泊位上。

他们不是感染之后第一批拜访日凌站的访客。

“怎么办?”哈代问。

“无法确认这艘船是不是被感染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定一对哈代说。

“指挥官,请分配十人小分队随我去检查运输船。其余人与哈代一起在舱外警戒。”定一回头对Xenus侦察群的指挥官说。之前这个指挥官向他们两个介绍了自己,定一当然没搞清楚他到底叫什么,实际上定一只能从作战服上的一些标记将指挥官从其余Xenus士兵里分辨出来。

第一件事当然是去检查运输船。

两个人和侦察群的士兵们缓缓滑过港口的一个个泊位,向舰队运输船飞过去。定一小心地pingPing是一个十分好用的TCP/IP工具。它主要的功能是检测网络连通情况和网络速度。了一下运输船,回应正常。随身计算机暂时没有出问题的迹象,不过也只是暂时——谁知道一个简单的机器指令里是不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后门后门,Back Door,是绕过安全性控制,获取对程序或系统访问权的方法。。战术显示这是第七舰队内星系后勤群T-AOE-7343中国湖号补给舰,到达日凌站的时间为巨变发生后第二十三小时。当时舰载船员七人。

运输船的握手协议没有变动,定一很顺利地打开运输船的主舱门。他让哈代留在船外,自己领着一个班的外星士兵登上运输船。万一他没出来,哈代还可以给他报仇。如果他们两个人都挂了,人类就没希望了——可能我把我们两个人想得太重要了一点儿,定一自嘲。

走在运输船上,定一最初的感觉就是——一切正常。旋转生活舱已经收拢,船上保有稳定的照明,无线连接节点也都可以正常响应。定一不敢使用这些节点,船本身可能潜伏着病毒。舰桥上有一套备份的物理操作界面,那是定一的目标。现在的人类战舰都已经设计为任何位置随身战术连接都可以接入,这样一种优势如今已经变成了劣势:定一只能去舰桥才能找到不依赖数据传输的物理操作界面。

在通往舰桥的走廊上,定一总觉得环境有点儿不大对劲,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劲。良好照明的走廊总让人觉得,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潜伏着某种猛兽或者特别可怕的东西。转过头去,眼角余光中的黑影却并不存在,只剩下十分正常、单调的通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人类,这个图案是正常的吗?”身后的侦察群士兵说话了,指了指墙上的一个图案说道。

定一顺着他的手看下去——

他的视线滑开了。

“我看不清楚那个图案,你能不能……”哈代说。

定一再试了一次。他无法聚焦到这个图案上。似乎大脑在抗拒这个图案的形状。他试着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终于搞明白他刚才那种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每次目光扫过这个图案,定一就好像看到了某种他一直害怕又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

神经攻击。

“这种图案是专门针对人类视觉皮层的攻击。你们Xenus人不受影响,能不能帮我数数我们这一路走过来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图案?”定一问刚才说话的那个Xenus士兵。

“一共二十三个。每个舱门上都有一个。我原本以为是你们的某种装饰品,看来不是。”

“这鬼东西……”哈代说了半句就没说下去。定一没有出声,继续前进。

定一小心翼翼地打开舰桥的门。两个Xenus士兵弯腰钻进舰桥,报告一切正常。他们发现一个还活着的人类。

李远哲,第七舰队内星系后勤群T-AOE-7343中国湖号补给舰导航员。他半躺在舰桥医疗箱旁边,周围散落着用过的高能量补充剂和兴奋剂,形容枯槁,半睁着眼睛,仿佛很久没有休息。Xenus人进来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定一的到来让他的眼睛略微睁大了一点儿。

“请不要让我睡过去。”这是李远哲的第一句话。

定一和Xenus士兵将李远哲转移到中国湖号的医疗室。李远哲不让他使用自动医生诊断,Xenus人的医疗技术对人类没什么用。最终他只能给李远哲注射了一些库存的兴奋剂和营养补剂,让他躺在医疗室里的病床上。兴奋剂和补剂注射之后,李远哲的气色稍微好了一点儿。定一搞不清楚他说的不要让他睡过去是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我的同事和战友们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犹豫了一会儿,用了这样一个说法,“他们被瘟疫感染了,睡着之后醒来就……不再是人了。我如果睡过去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李远哲眨眨眼,面容松弛下来,定一看得出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将近一百个小时没有睡眠是一件常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他就快要睡着了。

“你不能让我睡着!”李远哲一个激灵,又弹起来,“我已经接受了调制!你应该知道走廊里的图案是吧!那是个指令!我如果睡过去就不会再醒过来了,或者说醒过来的就不再是我了!我的同事们已经下船执行任务去了!你一定要帮帮我!帮帮我!”李远哲坐起来用力握着定一的胳膊,下一刻,他垂下眼皮,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瘟疫”,李远哲用了这个词。他所说的“调制”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它真的还能感染人类,让人变成僵尸?僵尸是流行文化里经久不衰的题材,说真的有这种东西,定一还是很难相信。定一吩咐Xenus士兵将李远哲锁上拘束器,放在医疗室里。就算他真的变成僵尸,也不可能挣脱。

李远哲给出的信息有一条十分关键:他的同事——推断为其余六个船员——已经在日凌站上展开活动。定一想调取运输船内部的录像,然而权限被锁得死死的。总之,现在的战术态势是站内至少有六个敌人。定一下了结论,通报侦察群,让大家做好战斗准备。

李远哲所说的“他们已经不再是人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定一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件事情,哈代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见鬼,那是什么!九点钟方向,两个人形目标,矢量(258,89,45), 1243,1366,1473,接敌!”

定一让几个Xenus士兵留下来监视李远哲,自己带着大部急忙奔出运输船。无线电里充斥着各种战斗中的通信声(Xenus的语言定一听不懂),以及哈代的怒骂。从哈代的反应来看,他们在外面遇到了严重的困难。仅仅两个敌人!而且还只是运输船的船员!他们又不可能是顶尖的特战队员!

定一第一次看到这两个敌人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李远哲说的“不是人”是什么意思。人类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战斗。

定一这一代人类战士极少有人与Xenus人个体作战过,定一自己是战斗机飞行员,也没有什么陆战经验。他们的母星重力较弱,所以Xenus人更高大,跟绝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同,他们其实相当灵活。他们也更适应空间站用离心舱所生成的更低的重力。就定一的观察,Xenus士兵不像人类一样依赖随身计算机和战术显示,主要依靠身体能力。但是面对这两个“前”人类,他们还是过于缓慢。如同鬼魅的身形动作轻易地将比人类几乎高一倍的Xenus士兵干掉。定一觉得他们的作战风格不像是人类,更像是……猛兽。人类会犹豫,会出错,而这两个人仿佛是进入了某种自动状态,感觉根本不需要思考。他们在单独对付Xenus士兵的时候还会交叉掩护,像是能够同时看到所有方向似的。在学校里教官反复强调,战斗中最重要的,也是高手和菜鸟的最大区别,就是态势感知(Situation Awareness)能力。教官举了历史上最优秀的战斗机王牌的例子,在自己击落了对手之后还有能力向击落了敌机的友机祝贺!他们在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情况下,还能顾及队友的情况,观察能力极为强大。而这两个敌人的状态意识,还要远远超过他们认识的任何战斗机飞行员。

定一把手里的电磁枪初速调低,希望尽量还是抓活的。但是战术显示的辅助瞄准功能在这里失效了:这两个敌人似乎知道他们两个正在看什么方向,并且做出相应的动作。定一的光点注入抖个不停,根本没法用。哈代应该面对着相同的情况。

在杀死了十几个Xenus士兵之后,两个“前”人类动作明显有点儿慢了下来,毕竟他们不是真的僵尸,人类身体性能还是有其极限。在哈代的大声命令中,所有人都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开火,希望使用弹幕密度来弥补瞄准精度。这样做奏效了:一个敌人在轻松躲过一个Xenus士兵的攻击、反击得手之后,跳起来跃向下一个士兵,这个过程中尸体短暂地遮挡了他的视线,在一片弹雨中,他当场阵亡。而另一个敌人在这个情况下没有纠缠,直接撤退。他应该是评估了形势,得出他不能够完成任务的结论。这个船员的撤退让定一觉得,这些人并不是他之前所想象的那种只剩直觉和身体运动的野兽,他们仍然保有人类的智慧和判断力。

定一吩咐士兵将这个敌人的尸体拖过来检查。詹姆斯·李德哈特,中国湖号补给船二副,纯粹的船员,除了基本训练之外没有接受过任何个人战斗训练。然而他表现出了超越DEVGRU(Fleet Special Warfare DEVelopment GRoUp,舰队特种作战加强群,舰队的Tier1特战大队)特战队员的个人战力。定一摘下他的头盔。黑色短发,高加索人长相,体型普通,面容普通,只有扩散的瞳孔显示出他已经死了,致命伤在心脏上。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没有任何的改造,只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挂在脸上。随身电脑的生命特征检测记录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哈代走过来,蹲下来跟定一一起检查尸体,叹口气,“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战士。我很难相信神话传说,但是李远哲说的那种‘感染’到底是指什么呢……”正在这时,守在中国湖号上的Xenus侦察群士兵报告,李远哲已经苏醒了。

哈代和定一一起走进中国湖号的医疗室。当他们两个第一次见到苏醒过来的李远哲的时候,他们两个就相当确定一个事实:这个人已经不是李远哲了。

准确地说,躺在这张床上的人类已经不再有人类的拓扑特征。他的确在生理上还是李远哲,但是作为个体的李远哲已经不再存在。李远哲现在脸上的表情,和死去的李德哈特一模一样:一种说不清楚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张脸没有生气,没有正常人会有的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仿佛有人拿胶水固定住了他的脸。最明显的特征还是李远哲的眼睛:在定一和哈代进来之后,李远哲并没有盯着两个人看,他的眼睛总是保持着一种半规律地扫视整个视野的循环过程。

“你到底是谁?”哈代问。

李远哲转过头来,那双眼睛还是在不停地扫描整个视野。“李远哲,一级士官,编号GC-3562-F13,第七舰队内星系后勤群T-AOE-7343中国湖号补给舰导航员。”他用一种完全平板没有任何感情和起伏的声音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定一觉得这个问题比哈代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更有意义。

“根据《日内瓦公约》关于战俘待遇之第十七条,以上信息是我所能提供之所有信息。”说完这句话之后李远哲,或者说曾经是李远哲的那个人就不再开口了。他躺在床上,相当平静。定一在进来之前原本以为他会奋力挣扎,但是并没有。李远哲应该是评估了自己当下的境遇,认为挣扎没有意义。

定一和哈代离开医疗室。他们两个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李远哲目前的状况。李远哲现在看上去就是一台拥有人类智能水平的机器人——他似乎能够用人类水平的智能理解现实,但是却完全是纯粹的机械的逻辑。

“你觉不觉得……他们像是变成了僵尸?被某种东西感染了。不过用图画就能把人感染,我觉得这简直是……巫术。”哈代说道。

“是啊……但是为什么?”定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觉得……他们也不是以前那些电影里的僵尸,他们还是保留了自己的智力,只是没了自我意识。还有他们的眼睛……我觉得我们碰到了某些超出我们理解的东西。那东西……真的是‘瘟疫’?”哈代说。

定一回想起这些战斗中的士兵。他们拥有野兽一样的直觉和运动能力。根本不像人类那样作战。定一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技术才能把人变成那样。他忍不住想李远哲说运输船上的那个图案是“预调制”。现在哈代和他自己都已经看过了那个图案,只要一串命令,他们两个同样也会变成行尸走肉……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但是定一无法想象那串命令是什么,连猜都没法猜。还有李远哲那双不停扫视的眼睛。

两个人一路出了运输船,与侦察群剩下的士兵集合,整队。目前日凌站上至少还潜伏了五个实力超越Tier1特战队员的敌人,原先的计划只能放弃。完整夺取日凌站并且将其转变为武器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现在的新计划只能是摧毁日凌站。这需要他们改变日凌站反射镜的方向,将其推向太阳。

日凌站有人值守的区域很小。虽然反射镜面积超过三百万平方公里,但是有人区域不过是镜面中心用一根中央梁立起来的几个圆环,包括生活区、控制中心、港口、生态环、工厂。圆环直径从一千米到十千米不等,以不同的速度旋转,提供重力,满足不同的需求。港口在最外层,控制中心在内层,大型反物质提炼工厂和储存区设置在等离子游离氢捕捉漏斗的焦点位置,通过捕捉氢离子来提炼反物质。反物质射流轨道则设立在镜面外环,以防被来往的船只不小心撞到。他们现在要从港口去往控制中心,需要搭乘轨道舱。哈代提议直接通过运输船强行进入控制中心,被定一否决了。这样做简直是活靶子。在哪怕是单兵级别的传感器里,运输船的热信号都像火炬一样显眼,他们在接近的过程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会被埋伏的敌人打靶。

轨道舱就更别提了。轨道舱和电梯这类运输方式是第一时间放弃的。你不希望打开门的时候看见门外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欢迎委员会。

于是只有一个选择:利用轨道结构掩护飞过去。

从港口到泊位到轨道港口站的一路上有惊无险。日凌站的照明很完善,就算没人也开着灯,让人不禁感叹能源站就是豪气。但是这样也造成了强烈的明暗对比,定一和哈代很不容易看清楚暗处到底有什么。好在Xenus人的可视光谱波段比人类要偏向红外很多,人类意义的光线明暗对他们来说影响不大。看着Xenus士兵小心翼翼地组织成战斗队形互相掩护交替跃进,定一觉得,他们两个种族之间的差异并不是那么大,何苦要打仗呢……

“宇宙里居然有跟我们这么接近的智能生命,这堪称奇迹!”哈代在私有频道里和定一感慨。

“是啊,这场仗还没打起来的时候我还很小,那会儿我就在想,真的有外星人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我们遇到的第一种外星人就跟我们一样是K-策略个体智能生物,也让人想这是为什么。”定一说。

所有的轨道舱都不在港口站这边。这可以理解。如果他们现在通过控制平台呼叫轨道舱,那么他们就堪称历史上最笨的特种部队战士,这等于是告诉敌人“我们来了”。定一小心翼翼地拆下控制平台的维护盖板,抽出实体键盘,输入一段指令,轨道站的维修通道气密已经解锁。现在他们可以通过维修通道进入外面的太空之中。

中央梁上所安装的轨道一路从港口延伸到捕捉漏斗焦点结构,长度超过一千五百公里。还好,港口到控制中心这一段仅仅一百三十公里,定一他们要靠单兵飞行背包推进,慢慢飘过去。定一打开气密门,过渡舱里残余的空气和没有固定好的小物件被一下子吹了出去。他拍拍哈代的肩膀,第一个跃入太空。这段路途他们会一直处在中央梁的遮蔽之下,不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看,绝对不会发现他们。但愿如此,定一想。

轨道在定一的身下移动,定一的面前是一成不变的中央梁延伸到无穷远。按照他们现在的速度,飘到中心站需要一个小时。在这个高度,日凌站的反射镜面的弧度已经变得非常缓。定一看不到,但是他知道在这一层薄薄的镜面后面,就是恒星暴烈的光芒。除了下方的轨道运动,定一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现在正在移动。两个正在闪烁的绿色标记提醒他,那是在他前方的Xenus侦察兵。他仿佛回到了几天前出侦察任务的时光,航渡旅程同样漫长。

“有没有可能,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还能被称作人类了?”定一开口问道。哈代就在他旁边几百米,以同样的速度飘行。

哈代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这几天我们没有在任何频道收到任何消息,是吧?”

哈代刻意没有提到名字,但是定一知道他是在说谁。定一没有说话。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哈代才重新开口:“我还记得你前段时间跟我解释过费米悖论的问题。”

“嗯。不过Xenus人的到来让我们之前关于费米悖论的理论都没用了。”

“我在想,不一定是费米悖论失效了,而是我们之前理解错了。假如我们没打赢Xenus人的第一波入侵,那么我们算不算没有通过大过滤器?”

“……也算吧,我猜。我们不能永远待在太阳系里。但是远征队取消了。”

“现在我们知道了。在出发之前Xenus指挥官告诉我们他们来太阳系,是为了在瘟疫出现之前消灭我们;他们没成功,只能寻求跟我们合作来对抗瘟疫。如果我们两个在这里死了,那么我们算不算仍然没有通过大过滤器?从这个意义来说,我们打赢了Xenus,我们也会灭亡;输了,同样灭亡。大过滤器在这里可能注定是要筛掉宇宙中几乎所有的智能生命。”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定一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他想,哈代也应该知道,无非是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对哈代这个英国人来说,那就是纳尔逊的名言:英格兰期待每个人恪尽职守(England expects that every man will do his duty)。

公开频道“嘀”的一声响,是侦察群指挥官通过翻译器传来的合成声音,“各单位注意。看守李远哲的三队没有定时回复。推定李远哲已逃脱,准备接敌。完毕。”

计划再一次被打乱。定一、哈代和侦察群的士兵开启喷射加速,整个群将速度提高了三倍。敌人很容易就能推断出他们现在的位置,他们现在只能尽快航渡过危险区,到达控制中心,否则在这里就是被人打靶的鸭子。

“小心!前方轨道舱过来了!”哈代在通信频道里大叫。定一控制单兵飞行器飞离轨道,一列长长的轨道舱在他下方飞驰而过,直奔他们来的方向而去。战术显示告诉他,轨道舱上没有人。那么,敌人要么是从中心站飞过来,要么是从港口站上轨道舱追击他们。他们要面对的敌人,肯定有李远哲;然而其余的五个船员也很可能埋伏在港口站上。想到这里定一打了个激灵:李远哲不可能自己逃脱拘束,肯定有人帮他!

前面他们快要抵达的是工厂站。工厂环是环绕中央梁的环里最大的一个,舰队某些能源密集型的产品会送到日凌站来加工,然后运回去。如果李远哲没有逃脱,他们可能会在工厂站整队,计划下一步的行动。不过现在……“通知全队,不要停下,工厂站也有可能设了埋伏!”他在频道里接入侦察群指挥官,不过已经迟了;两个光点没入工厂站的外墙,整个工厂站变成了一个明亮的火球。

太空服的面罩自动变暗,减少光线对眼睛的刺激。弹道计算机迅速标定了比较大的一些爆炸碎片的弹道,提醒他注意碰撞。好在向他们这边冲过来的爆炸碎片不多,只有几个比较大的残骸直奔他们而来……

敌人肯定混在这些碎片里!爆炸本身只是转移注意力的手段。定一迅速标定了几个比较可疑的碎片,共享给哈代。他们两个绕过中央梁,打算飘到敌人背后去打一个出其不意。作为战斗机飞行员,空间战斗是他们的专长。

绕过中央梁,日凌站的庞大镜面从他们面前的一堵高墙,变成了他们头顶的一片天花板,他们仿佛是在往上爬行的小蚂蚁,脚下则是一片虚空。在定一面前,一大块爆炸的碎片飞过Xenus侦察群的主体,定一看到代表Xenus战士的闪烁绿色标记纷纷散开,躲避这些碎片。其中一个碎片引起了定一的注意:它的大小正好跟一个人差不多,而且从多普勒轨道测量来看,它并没有严格地遵循牛顿力学……

碎片突然爆开,敌人果然藏在里面!他身后推进背包的姿态发动机全开,划了一条长长的弧线飞速地掠过了侦察群的两个Xenus战士,两个Xenus战士的绿色标记熄灭了。那个敌人将其中一个Xenus战士全力推开,然后飞向侦察群指挥官的方向,浑然不知死神已经来临。定一战术显示上的光点注入标记完成,扣下了扳机。

高超音速高超音速,指物体的速度超过五倍音速。子弹穿过二千米虚空,准确命中了这个敌人。巨大的动能将这个中国湖号的前船员带上了一条新的轨道,他在脱离日凌站之后很可能会坠入太阳,被巨大的能量分解为基本粒子。定一稍微松了一口气,又少掉一个敌人。从爆炸到现在,他感觉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然而计算机告诉他,才不过四十秒。接着,他猛然想起,另一个敌人在哪里!?不可能只有一个人!

定一心里没来由地突然一紧,抬头看见他头上的中央梁上连着闪光两次。那是轨道枪在射击!他立即喷射,将哈代撞离了目前的位置。下一秒,敌方子弹就穿过了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定一沿着弹道往上望去,红外图像已经没有敌人的踪影。他肯定躲在了中央梁的某个角落里!“可笑,运输船的司机怎么可能赢过我们这些精英战斗机飞行员!”哈代启动喷射追了上去。定一则选择再次绕过中央梁,从另一个方向接近。他们两个搭档数年,在战斗中非常默契。

定一眼中的世界再次颠倒过来,日凌站现在变成了他脚底下的一片地板。战术显示上除了哈代的绿色标记,没有任何正在移动、温度高于背景辐射的物体。“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除了搜索敌人的踪迹之外,定一还要时时刻刻关注单兵飞行包的推进剂余量,尽量少使用姿态发动机。否则他们可能飞不到中心站。

Xenus侦察群的大部队正在赶上。如果隐藏的那个敌人要发动攻击,那么他最后的机会就是现在。哈代似乎在中央梁上发现了什么,用标准的搜索机动呈螺旋线往中央梁上的某个地点飞去。然而战术显示在红外频谱上显示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找到你了!”在Xenus侦察群的矢量切线方向,一个热量尖峰一闪而过。“你方平面轴两点钟方向,可能目标,数量1,最后目击位置,(60, -64,1350)。”如果这些Xenus士兵是人类战士的话,定一传感器的信息可以直接共享在战术网络里,不需要这么大费口舌的语音播报(天知道翻译器够不够准确)。Xenus人对计算机有抵触情绪,单兵随身的计算机没有人类计算机那么高的性能,不过这也不怪他们。

看来Xenus侦察群的指挥官准确地理解了定一的意图。他们分散成一个复杂的阵型去追逐这个隐藏的敌人。按照定一的经验,这时如果夹在Xenus人中间一起行动,他只可能打乱他们长久以来的默契。“我总下意识觉得我们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情。”定一在频道里说。

“为什么这个敌人不撤退?上次我们打死了一人之后,另外一个马上就撤了。”哈代漫不经心地说。

定一猛地醒悟过来。他们现在已经打死了两个人,剩下的敌人应该还有五个。李远哲在哪里!?

从战术上来讲,他们这个小队最大的问题就在于Xenus人和他们根本没有配合。所以,刚才并不是敌人最好的机会。现在才是他们动手最好的机会。

定一感到全身一阵刺骨的冰冷。他刚刚想明白这个道理,战术显示闪了闪,消失了。正在飞过来的哈代背包上冒出了一道火焰,旋转着飞向宇宙深处,定一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身影越变越小。

定一发现自己的随身计算机已经完全丧失了功能,只能徒劳地向中心站飘去。在运输船上时他们俩的计算机就被植入了木马。

没有了战术显示的辅助,定一只能勉强看见Xenus士兵的小点们绕过中央梁,消失了。不久之后一列轨道舱沿着尚且完好的轨道开过来,停在定一身边。舱门打开,一个人形直直地朝着定一飞来。直到定一面前,头盔的反光罩降下,定一才发现那是李远哲,已然不是人类的那个李远哲。他的眼球还是在不停地移动。定一想问他有何目的,但是无线电不起作用。

李远哲将定一拉进了轨道舱。轨道舱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应该也是中国湖号的船员之一。这个人是个黑人,他宇航服上的名字是:华盛顿·李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名字。他跟李远哲情况一模一样,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那双不停移动的眼睛,还有那种处于笑与不笑之间的表情。定一几乎无法分辨两个人的面容有什么区别——同样的表情,同样的眼睛,相比之下,一点儿五官或者脸型的差异简直是微不足道。人类的相貌差异主要在于表情,其次才是生理区别,定一才明白了这一点。

定一的随身计算机重启,但是能用的只有生命维持。他思索着目前这个情况怎样才是出路,站在对面的这位华盛顿说话了(定一决定就叫他华盛顿),跟李远哲之前一模一样,是完全没有起伏的平板语调:“请不要尝试任何事情。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中。”他们控制了定一的随身计算机,这句话只是一个事实陈述。按照他们之前所看到的那两个船员的战斗能力,定一没有任何机会。无论是李远哲还是华盛顿都没有再说什么。轨道舱在沉默中向着中心站驶去。

定一来过日凌站几次,并不是第一次乘坐轨道舱。哈代现在应该还活着,他的生命维持还可以坚持很长的时间,但是他能获救的可能性很低。在太空作战中,这是常有的事情。他们两个在开始这次行动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一同出击的战友没回来是战士必然遇到的命运。人类会不会就因为我们两个灭亡了?定一自嘲地笑了笑。但是他又想起了柯林,不知道她会怎样,心里变得十分沉重。

他猜测着这两个“前”人类到底要对他做些什么。他刚才就问了,没人说话。

二十分钟之后轨道舱进入了中心站。控制中心环是日凌站的圆环中最小的一个,只有少数人才有权限进入这个站,定一之前从没来过。不知为什么中心环并没有转动,三个人只能在无重力的情况下进入控制中心。日凌站是考虑过无重力情况的,所有舱室都设有相应的设施供人员在无重力情况下使用。日常情况中心环都会旋转,现在各种没有固定好的小物件在控制中心里飘得到处都是。华盛顿和李远哲两个前人类一头一尾地押送定一通过一连串舱室。按照路上遇到的各种指示牌来看,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通信中心?

定一想起了李远哲在还是人类的时候说的话。“那是个指令。”这五个字压在定一的胸口,沉甸甸的。

定一在通信中心见到了中国湖号上的又一位船员:马赫·索伦博格(至少他衣服上的姓名牌是这么写的)。他有着跟李远哲一样的脸。

通信中心设在圆环的外侧,装着很少见的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日凌站外面的景色。这也是有实际作用的:通信中心可以肉眼看到日凌站外界的情况,以防传感器失灵。不过有人的时候落地窗通常被调成不透明的显示窗口,不然在里面的人会觉得有点晕。实际上通信中心并不大,只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堆显控台和体感座椅,平常它应该是全自动运行的。现在日凌站的通信中心已经被做了一番大改造:大量的线缆直接从原本接在各种控制台上的位置被扯出来,一部分被插进一个特定的服务器,服务器直接连上了一张明显改造过的体感座椅,座椅上放着一副耳机,一台显示器;另外一些线缆被胡乱捆成几束,从地板下接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定一看着那个座椅,脑袋飞速转动,却无法可想。

“原来这就是终结。”他想。作为定一,作为人类的历史,就要在此终结。他回过神来,发现三个人已经将他摁在了座椅上,手脚身体全都被捆住了。李远哲为他戴上耳机。在完成这个动作之后,他居然还笑了一下,那感觉似乎是有另外一个人通过隐形的木偶线抽动了他的脸部肌肉。“没关系,很快就好。”

定一面前的屏幕亮了起来。出乎他的预料,屏幕上一开始显示的是某些很正常的自然风光、各种动物和人脸的照片。图片很符合人的认知规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张。耳机里传来了遥远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来自某个嘈杂的市集,有人在说话,但是很难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定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些遥远的声音是对他很重要的信息,只能够越发认真地去听。随着图片的更替,定一感觉这些图片似乎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后面所显示的这些图片大体上看是正常的风景、自然和人物照,但是细节总有一些扭曲的地方,感觉是神经网络用现有的图片库合成的照片。声音也是,话语的音量也忽大忽小,你不可能去真的听清楚,也不可能完全忽略它。每次当定一感觉到哪里不对的时候,图片就已经切换到了下一张,于是他就越发认真地开始辨别这些图片中的错漏之处,声音也变成了一片令人酥麻的人声呢喃。他心里有个声音说道:这是它攻击你认知结构的方式,你会放开你的注意力全力吸收它的隐藏信息……然而定一发现时已经晚了,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些图片牢牢把握,后面的图片已经不再像是某些具体的物品,而变成了抽象的线条和颜色。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大脑的某一个地方仿佛正在缩紧,脊椎有一股热流似乎马上就要冲出天灵盖……

定一能够感觉到自我正在一点点流失,随着显示器上图像的变化而飞速地磨损。他的全部注意力和全部的世界只剩下了显示器上的这些线条和图像,他已经快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自己所处的地方,女性的名字:她叫什么?这个女人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的回忆?定一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似乎要沉睡下去,内心里的那个声音越来越小。在最后剩余的一点自我意识里他明白,当图像最后变成他在运输船里所见到的那个图像的时候,他就结束了。


“你要去参军?当飞行员?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妈妈看着那张通知单,生气地说道。

“反正你也不会同意的。”定一坐在那里,脑袋低垂着。他刚刚收到这张通知单的时候,一路蹦蹦跳跳地回了家。但是这会儿他已经不觉得这是个喜事了。

“现在去当飞行员,是真的要打仗的。你这孩子,除了游戏打得好之外哪里会打仗?你爸爸也走了,我就只剩你一个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妈妈说着说着开始哽咽。

“我一定要上太空。”定一闷闷地说。

“那你也可以去当民航飞行员啊!去月球的常规航班都有了,考民用宇航学校有什么不好的?”

“民用宇航学校以后去不了半人马座阿尔法。”定一说。

“什么?”妈妈提高了声音。

“现在都在传,人类计划要组织一个远征队,十五年后出发去半人马座阿尔法。我现在必须去参军,进入这个序列,不然就来不及了。”

“你要去太阳系以外!?那你就回不来了!”

“不管,我就是想去!怎么样我都要去!”

“那你去了,就不要回来!”


“你这次回来多长时间呀?”柯林问。

这并不是什么节日,只是一个普通的休息日,定一刚刚结束一次长程任务,老刘给他放了一个长假。他和柯林两个人吃过晚饭,一同漫步在大街上。

“老刘这次给的时间还蛮长的。”定一挠挠头“,大概两周吧。”

“在外面的时候有没有想我?”柯林看着旁边的橱窗。

“嗯,每天都想的。”

“听着像是敷衍,哼。那你为什么喜欢我呀?”

“嗯……大概是因为,你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对生活失去热情的人吧。”定一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而我,有的时候我也会怀疑,我是否是一个真的人类,或者只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异星观察者;遇到了什么之前见过的事情,就会想: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这真无聊。而你则永远不会厌倦。比方说逛街,如果不是与你在一起,我是永远不会逛街的。”定一牵着柯林的手说道。

“是吗?那你平常会做些什么?”

“大概是去寻找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吧。比方说山川,比方说星空。想要去远征队也是这个原因,我想要亲手触摸那些星辰。”

柯林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看来你现在不愿意陪我逛街咯?”

“才不是呢!陪你走一天一夜也没问题!”定一急忙辩解。

“哎,那边那家店看起来不错!我们去看看!”

一股尖锐的高频噪音突然刺入定一的脑海,将他惊醒。显示器的图案对他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变成了单纯的混乱的图像。在他视力所能分辨的极限上,他看到显示器上的一行小字:空间爆破,失压准备,倒计时:10,9,8……

定一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的反应,一声巨大的轰鸣响起,他们头顶的一片玻璃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洞,顿时狂风大作。

整个通信中心的空气飞速地流失到了外层空间,任何没有固定好的物体都疯狂地飞向那个巨大的空洞,包括三个原中国湖号的船员们。在空间站失压的那一刻,三个船员就被吹进了太空,他们超凡的运动能力没有能够拯救自己,人类的身体终究无法战胜物理定律。定一没有做出反应,也无法做出反应;他被牢牢地捆在了座椅上,这反而救了他一命。不过这也是暂时的,等通信中心的空气流失完,他也会遭遇跟那三个船员一样的命运。逐渐稀薄的空气让定一有些喘不过气来。此时定一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双手,手上拿着一个大号头盔;随即这个头盔扣在了他的脑袋上,空间服的接口自动锁紧,他又能呼吸了。这双手的主人绕到定一面前。头盔变得透明,是哈代。

空气冲出太空所发出的巨大呼啸声已经逐渐减小,表明通信中心里的空气已经所剩无几。直到这时,通信中心玻璃窗下的巨大钢构才缓缓升起,遮住了窗户上的巨大空洞,让通信中心重新获得了气密。哈代打开定一的拘束装置,定一试着重启了他的随身计算机,战术显示重新亮了起来。按照一般流程,在失压开始时,通信中心的窗帘就应该拉上,这是一个全自动的过程。联想到给定一洗脑的信息流中的那个提示,哈代肯定是获得了日凌站中相当高的权限,才能够做出这样的战术布置。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定一跟在哈代的身后慢慢飘出通信中心。

“一言难尽。”哈代简短地说。他似乎不是很想提这件事。

“Xenus人呢?”定一继续问道。

“没了,或者失去联系了。我尝试呼叫港口的运输船,没有回应。”

此时一阵遥远的嗡鸣声响起,他们重新感受到了重力。中心环重新开始旋转,一路上走廊里漂浮的各种物品纷纷掉到地上,一片狼藉。虽然只有零点一个G,但是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这是你做的?你怎么能够拿到日凌站这么高的权限?”定一问道。

“不是我干的。”哈代摊手。自从他们两个重新见面之后,他说话一直很精简。这不太符合他以往的性格。

“那刚才在信息流里显示的提示,是你做的吗?”

哈代回头“,你说什么?什么信息流?什么提示?”

定一原原本本将他们两个失联之后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看来这件事情真的在哈代的能力范围之外。在听完之后,哈代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将他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

“没错,那时我的动力背包出了故障,不受我控制,把我推往站外的方向,我的战术显示也没了……看来的确就是他们搞的鬼。我也以为我就要死了。不过大概过了几十分钟,我看不见你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动力背包突然又恢复了,战术显示又能用了。于是我就往回飞。那个时候我还能跟踪到你的位置,说实话我觉得凭借我们的单兵战术网络这实在是不大可能。后来我看你们进了通信中心,突然我自己冒出了一个想法,再不动手就晚了,我才动手。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想法。”

定一觉得似乎有一个更高的力量在幕后操纵着整个事件。他知道哈代也是这样想的。幸好这个力量现在站在他们的一边。如果是这样,之前定一和哈代遇到的所有事情都需要重新看待。不管怎样,过了河的卒子只有拼命向前。他知道哈代的沉闷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他们两个未必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他们面对的敌人和他们的盟友都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巨大力量。

行动马上就要达成目标:控制中心就在他们的面前。

控制中心占据了中心环很大一块区域。它要比通信中心大得多,有非常多的体感座椅和显控台,当然,还有他们这一行的主要目标,一套完整的物理操作界面。

在原先的计划中,定一和哈代的任务是关掉日凌站的反物质流发射,切断舰队的能量供应,为接下来的行动争取时间。而目前来看这已经是不可能了;有两个敌人仍然埋伏在站内,他们现在唯一的选项就是毁掉日凌站。

定一走到控制台,抽出键盘,坐了下来。他启动了系统,屏幕上显示出目前日凌站的信息。看起来一切正常。氢离子收集和反物质射流仍然正常运行,但是在这里他卡住了——他没有权限进入控制界面。

按照舰队的标准操作,控制界面的密码是一串指令,有权限的人员会随身携带相应的硬件密码,会定时更新。他不知道这个密码。

“有没有办法绕过去?”哈代问。

“我正在想!正在想!等等……”定一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不知道那个密码,但是他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然后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按下了第一个键——这个感觉就仿佛你回到了你父母的老家,大门密码你早就不记得了,但是你已经执行了成千上万遍的输入密码的动作却能够将这个密码复现出来。现在定一感觉自己也进入了这个状态:他的右手凭借着某种肌肉记忆输入了一串符号。

定一按下了回车键,屏幕显示登入成功。

定一转过头,发现哈代正在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通信中心的那个经历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现在他的心正在往下沉。可能那次“调制”已经成功了,他变成李远哲只需要睡一觉?他一点儿都不知道。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定一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日凌站的轨道操作界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进来的,他以前从没见过任何人操作过。

“你刚才动作老练得就跟一个专业级操作员一样。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对空间站控制这么门儿清。”哈代淡淡地说。

轨道操作对于定一和哈代来说,不是新鲜事情。他们是空间战斗机飞行员,空间站的轨道操作跟战斗机轨道操作共享同样的表示结构。日凌站通过更改漏斗的形状来改变轨道。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整个日凌站在太阳大气层上空减速,坠入太阳。

定一稍做思考,在窗口中输入一长串指令。在全息显示中,整个日凌站划过一条复杂的轨迹线,最后会落入光球层。在最后一刻反物质射流才会被关闭,不会留下任何可以挽救的机会。目前离这件事发生,还有差不多一百二十分钟。

接下来他们将要回到港口。按照条例,日凌站的格纳库里会有一到两艘内星系摆渡船。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两个人匆匆赶向中心轨道站。通信频道中Xenus人的合成语音此时响起“:人类,听到请回复。重复,听到请回复。”

“这个时候才联系上,怎么跟侦探片里的警察一样。”哈代骂了两句。“Bravo小队回复,任务已完成。重复,任务已完成。距最后脱离窗口还有一百分钟。完毕。”

定一和哈代始终没有忘记还有两个敌人潜伏在日凌站。从Xenus指挥官那里他们知道侦察群付出了惨重代价,但还是将他们在轨道上碰见的那个中国湖号的船员消灭了,现在看来,日凌站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敌人。临走的时候定一锁定了整个控制中心的权限,希望这能够帮助他们赢得额外的时间。定一的战术显示上倒计时一闪一闪,还有九十二分钟。

已经没有时间像来时那样直接用个人喷射背包飞过去。定一和哈代选择了轨道舱。当初李远哲和他的同伴们押送定一过来的那列轨道舱仍然停在中心站,他们两个迅速地登上了轨道舱,出发,目标是港口站。

轨道舱平顺地沿着中央梁疾驰。定一感受到了一点点加速度——这是他所设置的变轨机动已经开始。战术显示上反物质射流的标识曲线划出一个弧度,明显地偏向了中央梁这一边——“见鬼,当时怎么没想到这个!?”哈代在频道中骂了一声。定一随身计算机的结论是:在整个变轨过程中,反物质射流理论上不会扫到日凌站的任何结构。但愿如此,这不是一个能够让人心想事成的季节。

定一所感受到的加速度猛然上升,他们两个现在都不得不扶着轨道舱上的栏杆才能保持自己的身体姿态,定一的内耳平衡告诉他他现在等于是坐在天花板上——日凌站的镜面重新变成一堵高墙,处于定一的右边,而中央梁则变成了一条吊在他们正上方的轨道。他们现在已经通过了生态环,还有十多分钟就能够到达港口站了。这果然不是一个能够让人心想事成的季节:轨道舱的显示屏闪了闪,变黑了。轨道舱停了下来。日凌站全站失能。

事已至此。“哈代呼叫Xenus侦察群运输船。目前轨道已经失去作用,我们正处于轨道离港口八十七千米位置,0728,请求接应。完毕。”

“明白。ETA:二十三分钟。请确认你们的无线电信标处于开启状态。”

“收到。已开启,完毕。”哈代声音冷静,一点也没有慌张。定一扫了一眼战术显示,剩余时间七十三分钟。

两个人合力手动打开了轨道舱的舱门。目前,日凌站的整体变轨加速度在零点一个G的水平,中央梁在他们的“上面”。他们两个爬上中央梁,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根据目前的日凌站变轨路径,再过三十分钟,他们将会迎来在日凌站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日出。

“下一步该怎么做?”哈代轻声地问道。

“我……不知道。”定一犹豫了一会儿。他只能如此回答。

“我想或许我们还可以活下去,跟着Xenus人逃出太阳系,怎么也能活下去。那样我们就真的是最后的人类了,你还能实现你的梦想。”哈代说,语气还有点滑稽。

“或者我们还可以回去,把事情最后搞清楚,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明不白地实现的梦想有什么意义。”定一回答,他的声音没有波动。

“以及,把柯林救出来。我知道你的性子,不肯说出来。我替你说。兄弟这么多年,我舍命陪君子。”哈代语气轻松,跟他们两个之前任务结束之后一万遍闲聊去哪儿喝酒一样。

脚下的中央梁又传来一阵波动。定一发现中央梁的震动是有波形的,仿佛一根巨大的弹簧,尽管它是由世界上最牢固的单分子碳纳米管建成。他感觉到加速度方向又变了:他们现在站在一个缓坡上,日凌站的镜面在他们的高处,而港口站在他们的下坡。战术显示里反物质流那条明亮的蓝色线条又扭了一个角度,正在此时,一个绿色的三角形标志出现在他们下方,绕了一个巨大的弧度向他们飞来。

“你们马上要穿越反物质流!不能从那边走!”定一在无线电频道中大喊。

一切都已经晚了。Xenus侦察群的运输船在反物质流中变成了一簇明亮的火焰。

Xenus运输船的爆炸火光将日凌站的背面照得一片惨白。“Bravo小队呼叫侦察群,Bravo小队呼叫侦察群,听到请回答……”哈代在无线电频道里呼叫,期望港口站那边还有留守的侦察群分队。没有回应,他们应该是打算在接到两个人之后直接撤离。离最后脱离窗口还有五十分钟。他们必须在此之前赶到港口站,找到可用的运输船,飞离日凌站。

定一将喷射背包的推力开到最大,战术显示提示剩余推进剂在飞速减少。随身计算机表示最优化的航渡路径需要二十一分钟才能够让他们飞到港口站,留给他们的时间屈指可数。

“Bravo小队呼叫侦察群,听到请回答……”哈代仍然在锲而不舍地呼叫。定一没有叫他停下来,心里半心半意地期盼会有奇迹发生。现在日凌站的轨道重新稳定下来,他们恢复了无重力飞行。中央梁的轨道桁架在他们身下飞快掠过,定一想着这一切在一个小时之后就会灰飞烟灭。日凌站承担了全太阳系几乎三分之一的能源供应,是人类最重要的资产之一。现在他们将它推向毁灭的道路。就算巨变没有发生,或者他们找到了一个什么奇迹的方法将瘟疫全部清除,毁灭了日凌站,他们也让人类倒退了三十年。

工厂站很快就过去了。刚才的几次变轨将工厂站四处乱飞的残骸提前甩进了太阳,他们不需要担心是否会撞到什么东西。离港口站现在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

正在此时,日凌站又一次开始变轨机动。中央梁缓缓地朝他们的方向移动过来,喷射背包自动修正轨道,保持与中央梁的距离。但是现在他们有了一个更大的麻烦:随身计算机告诉定一,要日出了。

日凌站的变轨路径并没有完全地依照定一的计划。太阳的风力突然加强,一道日冕,都有可能导致整个日凌站的轨道变化。按原本的估计,日出应该还有大约十分钟,那时他们肯定已经进入了港口站。但是他们现在只能在烈焰下沿着中央梁奔驰。这身太空服应该能够坚持十分钟!

日凌站和缓的边缘现在已经染上了一层金边。一个巨大的猛烈的弧形缓缓地跃过地平线——定一只敢看到这里。两个人操纵喷射背包,躲进中央梁的阴影。他们避开了太阳的光线直射,整个日凌站的背后都被阳光照射成了一片刺眼的白色,就算两个人的面罩调成了最黑,这白光仍然刺眼。日凌站的背面结构足以抵挡阳光直射,但是很多构造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许多还没有来得及降下挡热板的玻璃窗开始在高温中熔化。现在日凌站的很多舱室应该都已经起火。定一只能祈祷,港口站没有重要的舱室起火。

港口站就在前方。喷射背包向前喷射,将他们的速度降低到零。他们来时的那个气密舱仍然开着,定一和哈代迅速地飘了进去。重新加压让整个港口站的声音传了进来:不出所料,警笛大作。

港口站现在只有红色的应急灯光仍然亮着,站内的紧急电源启动,到处都是已经被关闭的加压舱门。站内的空气中弥漫着焦味,空气循环也大部分失去了作用,定一和哈代两个人不得不回到战斗服循环呼吸。跟其他环一样,港口环已经停转,重力的方向随着日凌站的变轨路径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原本是天花板的地方,过了一分钟就变成了地板。还好加速度都不高,他们两个足以应付。

日凌站全站的无线节点都已经失效。定一试着从数据库里获得格纳库中的船舶位置信息,但是始终没有连接。万幸,格纳库的中控显示还可以用,否则他们就只能一个一个去找船的位置,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定一开启中控的避难指示,计算机告诉他:日凌站的港口并没有避难船。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考虑是否是计算机对他们说了谎话,或者说敌人已经预料到了他们的行动,先干掉了避难船;这个情况在航渡时定一和哈代就已经讨论过。目前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性:已经被感染的中国湖号补给舰。补给舰目前停泊在A0泊位,离他们的距离不远。

补给舰仍然安稳地停在角落里,似乎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两个人登船,直奔舰桥而去,尽量不去注意舰上到处都是的奇怪图案。定一开启物理操作面板,发现整艘船良好地响应了他的命令——他明明记得刚见到李远哲的时候,船上的操作界面都已经锁死了……然而现在并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最好时机:定一开启主发动机,将控制系统转为手动,舰船一切状态正常。哈代坐在驾驶席上,小心翼翼地解开港口的电磁锁,远程打开出港大门——一道猛烈的太阳风钻进了港口,把整个格纳库映照得一片白亮。他们现在已经快要落进色球层,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再不离开,他们将无法逃离太阳的重力井。

哈代握着操纵杆,驾驶补给舰飞出了日凌站的港口。他将发动机开到全速。在他们的身后,日凌站缓缓地没入恒星的烈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