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术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有邪

我一生下来就离开父母,因为我的额头形状突出。我的母亲美丽单纯,我的父亲彬彬有礼。我出生后,只有姥爷觉得我脑门有棱有角,会克父亲官运。于是姥爷自酿苦果,将我一养就是多年。

我五岁时,姥爷回老家祭祖,发现当地公社在二十年前,将他家祖坟地改建成公众游泳池。姥爷说,祖坟遭无数男女浮游,必生恶子,继承母姓,我便充满危险。从此我改回父姓,回到父母身边。

我想,父亲对我是一种算不过来账的感觉。

姥爷判定家中所有人都难逃厄运,除了一个年纪轻轻就被赶出家门的人。是姥爷的弟弟,堂兄弟大排行里位列十五,称“十五爷”,现待在西北戈壁的监狱中。三十年前,社会转变,男人不再称“爷”,改称“十五哥”。

我的父亲在建楼,总去工地,站在足以将他摔死的深坑边沿,满不在乎地抽烟。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像燃烧的火焰,其英俊潇洒,令我自叹弗如。

深坑原是片低收入者的平房,夹在高档社区中,十分刺眼,上级计划推平后改为草地,居民迁往郊区。被父亲拦下,原地起楼,让他们回迁入住,名声好到极点。

随着我的脑门日渐隆起,他免职归家,把电视机看坏后,便整日睡觉。母亲在补高中学历,晚饭后去上课,渐渐难见到她。

十五岁时,母亲上大专转本,住校去了。父亲仍躺在床上,白了头发。

我班男生二十一人,女生十九人,男生以一个会武术的为中心。据说他的师爷为大内高手,课间休息时常痛骂慈禧。

他眉骨宽,爱眯眼,是三排二行女生的男友。她和他是班上唯一谈恋爱的,被同学们称作扑克牌的“Q”与“K”。

今年的北京,郊区发生轻级地震,姥爷说国运将变,对我而言,是十五哥刑满释放。小时候,姥爷给我讲过个事:

一九二二年,一个叫周寸衣的汉子刑满释放,在上海建起一座巍峨的拳馆,叫“国术馆”。之前因比武伤人而入狱,三年苦牢,脚挂镣铐,小步蹭着练拳,再入武林未逢敌手,称为“小步蹭着打遍天下”。

他是十五哥的师父。令我在每个课间都产生幻想,幻想一个人小步蹭着走进教室,将我从无聊的校园带入武林。

受香港影响,这年夏天女人流行短裤。Q穿着白色短裤,大腿染着草木绿光,应该和她的高手男友行为不检,已有人叫她“娘们”。听到这词,我心如刀绞。明年此时要考高中,也许此生再见不到她。

历史老师说,短裤的出现,说明社会即将转型,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开启。

这是一九八七年的事情。

二〇〇〇年,我的额头有道皱纹,伤口般在雨天刺痛。我在公园教人拳术,挂面红旗,上绣“国术馆”三字。

我无偿教拳,学生平均年龄七十一岁,我们练拳时总派一个人四处溜达,发现歹徒行凶,好一拥而上施展下武功。一天,溜达的老头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叫道:“有坏人!”

他发现,公园门口的冷饮店,女售货员的白色工作服里没戴乳罩。

“这姑娘太不像话!”

“走,咱们去劝劝她。”

我怒吼:“都给我站住!你们要是再走一步,就把你们统统赶出国术馆。”众老头被镇住,我吩咐:“专心练拳,我去给大家买汽水。”

冷饮店,女售货员懒懒站着。

我买了汽水,假装被呛,眼光扫去,果然……她叫起:“怎么是你?”

她是Q。

她表示汽水别给钱了,她请。我:“作为老同学,得告诉你。你没戴乳罩,有人来这是为偷看你!”

她嘻嘻笑了:“你也算一个吧?天太热,戴上一层汗。好,以后戴。”

这是我和她的重逢,很快我俩便生活在一起。

她离过一次婚,前夫给她发了间房,在栋六户人家共居的二层木楼里,上下楼间是木地板,下脚重会招来整楼轻晃,如站在艘船上。

我是个武术天才,除此之外,别的很难干好。现在的我二十九岁,曾有过工作。我肯定能再找到个工作,在木楼里和她幸福生活,直到成为一对善良贫贱的老头老太。

但我还有幻想,身为国术馆馆长……有天我对她说:“我想离开三到五年。”她说她会老的,不如给她拍张裸照,带在身边做个纪念。

我:“照了,照相馆也不给冲洗呀。”

她:“买个一次成像的日本相机,不需要冲洗。”

我:“这种相机,太贵了。”

离开Q家,尘土飞扬。两小时后,我坐到一个人面前,他有着宽阔眉骨,眯着眼。

我:“事隔多年,你仍然觉得慈禧是个混蛋?”

他:“对。”

这是间凌乱小屋,堆积着压扁的饮料瓶子。我动手,他倒下。

他是K。

一小时后,我被拘捕,因故意伤人。我从十五岁开始修习拳术,他是我多年心病,原以为击败他后,我可以远行。

十三个月后,我结束劳教,赚了钱。监狱里制作玉器,远销菲律宾、印尼。买张火车票,去了上海。周寸衣的国术馆在六十年前已消失,原址上现是四家酒吧。

在菲律宾人唱歌的酒吧,我待到困倦的极限,被个老头收了一千三百元的门票,乘船渡江,去看格斗比赛。

一名选手坚持四十八秒,被抬下场。十分没劲,我找到主管,请求参赛。主管说:“您太老了。”打拳的都十七八岁。我坚持,主管无奈:“你先打我一拳。试试你力度。”

挨过一拳,主管一直蹲着,食言了。

我住下了。这里是度假村,有百间房,提供周末短租和整年长租。二十七号房,是长租客,我见过她两次,均为背影。她是度假村少有的独身客人,从不看擂台。

一夜,我敲响了二十七号房门。

门开,我的眼力在她的脸上涣散。

我:“你有一米八吧?”

她:“一米七二,女人显高。”

从此我俩生活在一起。

她的孩子远在天边,她的丈夫失踪八月。为避人耳目,我都是翻屋顶,从她窗口进入。

她也会找我,拿着个垃圾袋出门,扔了垃圾后便小跑着冲向我房。我说她纯粹是掩耳盗铃,她便呵呵笑个不停。

她的锁骨有着玉器的音质,她的眼睛时而浅棕时而黑不见底。她的孩子是早产儿,生下来即待暖箱。她的丈夫比我小,照片上看,眼神阴狠,非常聪明。

他,令我思索人生。

一百年后,也许是疾病也许是战争,总有一个原因使人口减少。地球上满是腐烂的尸体,土地得到前所未有的滋养。临终之际的我,不会有精力回忆每件往事,能记起的只有:一百年前,我练过拳术……

她信佛,比我更有想象力,说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弥勒佛降生,海洋缩小,土地扩充,树高十五公里,人高五十米。

我们时代的佛——释迦牟尼留给弥勒佛一件袈裟,仅够遮住弥勒佛的二根手指,令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的人类感慨:以前的佛如此渺小,以前的人如此可悲。

服了她。

度假村上空飘来西藏式的云彩,来了格斗界的“梁王”。

梁,是鼻梁。

拳手们一上场便猛踢乱踹,极易击碎鼻梁。他是王者,没人能打到他脸,如同一只犀牛,挺着他高高的鼻梁,令我记起我的身份是国术馆馆长。

我又去找主管。

主管说了实话,他无权让我上台,度假村只收场地费,主办比赛的是个叫“定庄”的人。定庄在此地一手遮天,遇到堵车,就拿喇叭喊:“前边的车,给我开到人行道上去!”

他八个月没来度假村,传说已被暗杀。他得到永生,因为他的事业在延续。而我,活着便等于死了。万分沮丧,告别主管,翻上房梁,奔向二十七号房。

她有着清澈眼瞳和温暖腹部……翻入窗,见到个人坐在她床上,眉毛寡淡,大病初愈的面色。

我:“她呢?”

他:“衣柜里。被切成四块了。劝你别看。”

衣柜是意大利制作。

打开柜门,她站在里面,完好无损。

他是令她生小孩的人,也是定庄。我将被粉碎晾干,成为某个浅海渔场的饲料。我要求死在擂台上。

定庄:“不可能,你没资格上台。”

我:“我是国术馆馆长。”

讲了周寸衣的故事,定庄有点乱,叫我陪他去打麻将,说换换脑子再答复我。临出门,我问她:“你丈夫的照片,不是他呀。”

她解释定庄从不照相,照片上的是陈冠希,香港新艺人。

定庄的麻将玩得很小,他的赌友是保安,在度假村被称为“叔叔”。叔叔们每到春节回农村前,会有场大赌,称为“见个输赢”,输的人留下,赢的人风光回家。

定庄在各色乡音脏话中,赢了七十三块零四毛,同意我对战梁王。给我十天准备时间,为减我心理压力,将她留给我。

回到二十七号房,她称赞定庄从来办事公道,说:“你走吧。走得掉。”

度假村西北角有棵榕树,树下有道排水沟,无水的时候,野猫野狗从此而入——那是我的生路。

榕树冠巨大,轮船般悬着。

我所要做的,只是跳下。

她却追来了,特意换了双运动鞋,将她的青春讲给我听。

她生于富饶乡村,那里的猪牛用大米喂养。她滋润成长,以优异成绩考离家乡。大学有各种社团,她参加舞蹈社,学习长穗扇子舞。三年级时,有人来学校捐款,四处参观,表示:“我要那个扇扇子的。”

校长撮合了此事,参观者是定庄。

她的孩子现在海外,鼻眼像极了他爹,日后势必是厉害人物。她告诫,即便我能躲过定庄的追捕,儿子长大后也会为母雪耻,我难逃他手。

她嘱咐“小心”,将我推下水沟。

在国道上,我搭上辆运货卡车,司机已开了二十五小时,急需聊天。凌晨五点,一辆运木材的卡车迎面驶来……

司机老哥死了,我的第十一节脊椎压缩性骨折,送去上海就医。

三天后,父亲出现在我面前。他已多年没出过家门,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我,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

上海是父亲的发家地,找出一套不花钱的四居室,将我安置。雇的护理工,是个十九岁的江苏女孩,说一口流利英语。熟了后,她跟我讲起她的爱情。

她从小就觉得男人很丑,早准备孤独地度过一生。长到十六岁时,小镇来了个照相的小窦师傅。小窦师傅性格暴躁,照相馆里堆着废轮胎。来照相的人都会被迫穿上牛仔裤,端坐在废轮胎上。

他是小镇青年的精神领袖,代表西方文明,容易招女孩喜爱。情窦初开的她,从家里偷了五块钱,来到照相馆。

她捂着牛仔裤上的破洞,涨红脸。小窦师傅大吼:“像什么样子!”将她的手拨开,咔嚓拍了照。裤上破洞暴露的一刻,她不可抑制地爱上他。

她准备十八岁再来拍照,勇敢投入他的怀抱。她十七岁,小窦师傅惹恼当地流氓,腿被扎,瘸着离开小镇。她的爱情就此告终,为了不与西方文明断绝关系,学起英语。

三个月后,我可以下床走路,在她的影响下,父亲背下三十句纽约口音的英语。她临走前和我们照相,像是一家人。

父亲回京了,不花钱的四居室,还可住一年,是父亲青年时攒下的关系。

许久以后才知道,我养病期间,度假村被取缔,定庄外逃,因为曾派打手到上海找我——父亲办的,也是青年时攒下的关系。

他在他的体系里是失败者,而在民间,仍势不可挡。

我又独自一人,穷极无聊了几天后,报名参加了英语班。

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被同学们称为“傻东西”。她在课间喝可乐,上课铃响起,便将没喝完的可乐倒在树根。

一日,她又浇树,我上前:“到下个课间,可以接着喝。”她傻傻一笑,将可乐递我:“你喝吧。”

从此,我俩生活在一起。

她学英语,为嫁到英国。

如果她嫁到英国,有一幕我不能忘记。我和她相拥而睡,曾受到三只蚊子的袭击,她下床开灯,赤身站在房中央,持电蚊拍上下挥舞。蚊子触电,发出串串蓝光,闪烁在她周围,性感得无与伦比。

她也信佛,上下午各念四十九遍“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她说,五十七亿六千万年后降生人间的弥勒佛,现住在兜率天——距地球不到二百万公里,像她一样每日念诵,死后便会到弥勒佛身边,提前五十七亿六千万年。

怕她在太空走丢,我答应陪她,照做了。

夏季,英国芭蕾舞团来华演出,她去看了,之后我便找不到她。

她再出现,已在办理签证,态度热情,邀请我以后去伦敦玩,可以给我当免费导游。

我:“不去。”

她:“也好。兜率天见。”

当初她跟我相好,青蛙般跳上我的膝盖,因为我是国术馆馆长,讲的陈年往事,感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