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方大师传教录:伤寒临床家江尔逊“杏林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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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寒论》与温病学说的关系

引言《伤寒论》与温病学说之千年争鸣

伤寒与温病之辩,为宋元以来历代医家争鸣不已的重要问题。或谓“外感宗仲景,热病用河间”。明清时代,以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王(孟英)为代表的温病学家崛起,温病学说形成了完整的体系,大大补充和发展了《伤寒论》中温病部分的不足,为广大医者所喜闻乐道与广泛应用,成果累累,气象万千,遂令这一学说进入鼎盛时期。

但不少医家,辄以温病学说为枕中鸿秘,喜桑菊、银翘平淡可以寡过,且津津乐道于“温病多、伤寒少”之论,而附和者甚众。至于《伤寒论》这样一部经过长期实践考验的专论多种外感热病之经典著作,因其义理深邃,文辞古奥,反成了阳春白雪,和者盖寡。这种重温病、轻伤寒,厚时方、薄经方的倾向,在祖国医学学术领域中影响很深。例如,有一种说法:“在温病学发展的不同历史时期,温病与伤寒的含义及其相互关系有所不同。晋唐之前,温病学说尚未形成独立体系,此时伤寒含义较广,是一切外感热病的总称……温病是属于伤寒的范围,两者是隶属关系。明清时代,温病学说兴起,温病便逐渐脱离伤寒而自成体系,温病与伤寒也就由隶属关系而转变为并列关系。温病的范围也随之显著扩大,已成为多种热性病的总称;而伤寒范围则明显缩小,只限于指感受风寒引起的一类外感疾病。”(南京中医学院编,《温病学》,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8年版)

综上可见,温病学说形成之前是伤寒义广而温病义狭,温病学说形成之后则是温病义广而伤寒义狭。就此推理,可以得出如下结论:①《伤寒论》专论伤寒(感受风寒),温病学说则广论多种热性病,即所谓“温病义广,伤寒义狭”;②温病学说已脱离《伤寒论》之范围;③《伤寒论》已经过时。这种观点,无论从理论上或实践上均有进一步讨论之必要,故就此问题,试谈管见,以就正于同道。

一、《伤寒论》绝非专论伤寒

《伤寒论》是专为伤寒而设吗?持温病学说脱离了《伤寒论》范围的观点者则曰:然!如《温病条辨》汪廷珍序云:“仲景之书,专论伤寒,此六气中之一气耳。”此等断语,在清代颇为流行,至今仍有人奉之为圭臬。故有澄本清源之必要。

(一)《伤寒论》非专论伤寒

仲景《伤寒论》中所论之伤寒,绝非狭义伤寒(感受风寒),而是广义伤寒,即多种外感热性病之总称,其中当然包括温病。这种广义伤寒,殆即《素问·热论》所说“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及《难经·五十八难》“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试观《伤寒论》太阳病篇,即以中风、伤寒、温病三者平列,由斯可知,《伤寒论》原已包括温病。

或问:《伤寒论》成书已历千载,而书中并无一语提及伤寒有广义、狭义之区分,尔何以知仲景本意为广义?答曰:可以三点证之。第一,《伤寒论》的学术渊源。仲景自序云:“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其“伤寒”之病名必有源于内、难经者。第二,仲景自序曰:“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试问:倘若此种伤寒不是指多种外感热病(包括传染病),而是指狭义伤寒(感受风寒),其死亡率竟有若是之高,死亡速度竟有若是之快乎?第三,《伤寒论》证治,涉及六气为病,运用了汗、吐、下、和、温、清、消、补的治疗方法,对于外感热病的发生发展和辨证论治,提出了切合实际的辨证纲领和具体的治疗措施。由是观之,《伤寒论》讲伤寒,绝非专讲一个“寒”字。

(二)《伤寒论》中有关温病之论述

《伤寒论》中有关温病之论述比比皆是。这里,仅就其中各经与温病证治有关原文约略陈之于下。

1.《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

第6条:“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若发汗已,身灼热者,名风温。风温为病,脉阴阳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语言难出。若被下者,小便不利,直视,失溲。若被火者,微发黄色,剧则如惊痫,时瘛疭,若火熏之。一逆尚引日,再逆促命期。”

按:这就是温病的主证(即温病脉证提纲)及误治后的变证。

第26条:“服桂枝汤,大汗出后,大烦渴不解,脉洪大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

第29条:“伤寒脉浮,自汗出,小便数,心烦,微恶寒,脚挛急,反与桂枝,欲攻其表,此误也。得之便厥,咽中干,烦躁,吐逆者,作甘草干姜汤与之,以复其阳。若厥愈足温者,更作芍药甘草汤与之,其脚即伸;若胃气不和,谵语者,少与调胃承气汤……”

第63条:“发汗后,不可更行桂枝汤。汗出而喘,无大热者,可与麻黄杏仁甘草石膏汤。”

第77条:“发汗若下之,而烦热、胸中窒者,栀子豉汤主之。”

第110条:“太阳病二日,反躁,凡熨其背而大汗出,大热入胃,胃中水竭,躁烦,必发谵语……”

第111条:“太阳病中风,以火劫发汗,邪风被火热,血气流溢,失其常度。两阳相熏灼,其身发黄。阳盛则欲衄,阴虚小便难。阴阳俱虚竭,身体则枯燥,但头汗出,齐颈而还,腹满微喘,口干咽烂,或不大便,久则谵语,甚者至哕,手足躁扰,捻衣摸床。小便利者,其人可治。”

第114条:“太阳病,以火熏之,不得汗,其人必躁。到经不解,必清血,名为火邪。”

第115条:“脉浮热甚,而反灸之,此为实。实以虚治,因火而动,必咽燥吐血。”

第116条:“微数之脉,慎不可灸。因火为邪,则为烦逆,追虚逐实,血散脉中,火气虽微,内攻有力,焦骨伤筋,血难复也……”

按:以上数条,或为温病误治,或为阳盛之质,寒邪化热,然其转归均不外热炽阴伤,而治法一也。故读《伤寒论》者,岂可泥于病因之为寒为热。尤当知者,《伤寒论》六经,但言某经所现之某证,宜治以某方,不复再提伤寒、温病,此乃化繁为简之法,亦提纲挈领之法也。

2.《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

第180条:“阳明之为病,胃家实也。”

第182条:“问曰:阳明病,外证云何?答曰:身热汗自出,不恶寒,反恶热也。”

第207条:“阳明病,不吐不下,心烦者,可与调胃承气汤。”

第212条:“伤寒,若吐若下后不解,不大便五六日,上至十余日,日晡所发潮热,不恶寒,独语如见鬼状。若剧者,发则不识人,循衣摸床,惕而不安,微喘直视,脉弦者生,涩者死。微者,但发热谵语者,大承气汤主之。若一服利,则止后服。”

第213条:“阳明病,其人多汗,以津液外出,胃中燥,大便必硬,硬则谵语,小承气汤主之……”

第219条:“三阳合病,腹满身重,难以转侧,口不仁面垢,谵语遗尿。发汗则谵语,下之则额上生汗,手足逆冷。若自汗出者,白虎汤主之。”

第222条:“若渴欲饮水,口干舌燥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

第236条:“阳明病,发热汗出者……但头汗出,身无汗,齐颈而还,小便不利,渴引水浆者,此为瘀热在里,身必发黄,茵陈蒿汤主之。”

按:阳明病虽有太阳阳明、正阳阳明、少阳阳明之分,但燥为阳明之本气。无论其由太阳病传变而来,或少阳病误治而成,抑或为邪热直犯阳明,而其转归总不外伤津劫液,化燥成实。仲景立“急下存阴”法,实为后世温病学说“存得一分津液,便有一分生机”奠定了理论基础。《伤寒论》中阳明病的治法,为后世治疗温病开辟了先路。

3.《伤寒论·辨少阳病脉证并治》

第263条:“少阳之为病,口苦、咽干、目眩也。”

第264条:“少阳中风,两耳无所闻、目赤、胸中满而烦者,不可吐下,吐下则悸而惊。”

第265条:“伤寒,脉弦细,头痛发热者,属少阳。少阳不可发汗,发汗则谵语。此属胃,胃和则愈;胃不和,烦而悸。”

按:《内经》云:“少阳之上,火气主之。”邪入少阳,每易化火,故《伤寒论》以口苦、咽干、目眩为少阳病提纲。汗、吐、下、利小便均可伤津化燥,转属阳明。

4.《伤寒论·辨少阴病脉证并治》

第303条:“少阴病,得之二三日以上,心中烦,不得卧,黄连阿胶汤主之。”

第310条:“少阴病,下利,咽痛,胸满,心烦,猪肤汤主之。”

5.《伤寒论·辨厥阴病脉证并治》

第335条:“伤寒,一二日至四五日,厥者,必发热。前热者后必厥,厥深者热亦深,厥微者热亦微。厥应下之,而反发汗者,必口伤烂赤。”

第350条:“伤寒脉滑而厥者,里有热,白虎汤主之。”

第371条:“热利下重者,白头翁汤主之。”

按:以上为少阴热化证及厥阴热厥证,亦属温热范畴。后世温病学说的下焦证候,多属少阴、厥阴之阴伤热炽或阳热内郁、阴虚痉厥。

统观以上经文,有初感即为温热者,有传变或误治而成温热者,均属温热范畴。概言之,由于学术渊源之关系,仲景沿用《内经》六经名称,区分各种外感热病为三阴三阳。在这六类病证中,不但三阳证中有温病,即三阴证中如少阴之阴虚火化,厥阴之厥深热深,也都属于温热范畴。故无论其病因为何,仲景立法总不离乎清、下(包括辛凉、甘寒、咸寒、苦寒),为后世温病之辨证论治树立了典范。

(三)《伤寒论》六经是以六气立论为纲

《伤寒论》既论伤寒,又论温病,究竟是以伤寒立论,还是以温病立论,抑或寒温并举立论。笔者认为,倘若单从寒温二字来理解《伤寒论》,则浅之乎视《伤寒论》矣!其实,《伤寒论》何尝专以病因立论。盖《伤寒论》六经辨证,涉及病因、脏腑、经络、气化、病位、发展阶段等方面,而更重要的是以六气(这里指病性)立论为总纲。所谓六气,就是《内经》所言“太阳之上,寒气主之;阳明之上,燥气主之;少阳之上,火气主之;太阴之上,湿气主之;少阴之上,热气主之;厥阴之上,风气主之”。这里所说的六气,不单是指病因,更侧重的是指六经之病性。夫外感热病,其临床见证虽千变万化,而总不离乎六气的属性。《伤寒论》以六气归属六经,作为辨证论治纲领,大可执简御繁,得心应手。明乎此,便能如仲景所言:“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

或问:仲景以六气之属性立论,此疾病之内因也,而于六淫外因则不问乎?答曰:非也。仲景著书立说,渊源于《内经》,原精通于朴素的辩证法,于内外因之关系,岂能不知。外因为发病之条件,内因为发病之根据,内外结合始能发病,所谓“邪之所凑,其气必虚”也。既病之后,因病者体质之差异,才能呈现不同的病理属性,是以仲景既不忽视外因,而更重视内因。谢多园曰:“盖寒热之气,盛则从化……一从病体而分,一从误药而变。何则?人之形有厚薄,气有盛衰,脏有寒热。所受之邪,每从其人之脏气而为热化寒化。”《医宗金鉴》也说:“六经为病尽伤寒,气同病异岂期然?推其行藏原非一,因从类化故多端。明诸水火相胜义,化寒变热理何难。漫言变化千般状,不外阴阳表里间。”后世所谓体质病因学说者,非此之谓欤?试观《伤寒论》第16条:“太阳病三日,已发汗,若吐、若下、若温针,仍不解者,此为坏病……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那么,仲景是如何随证治之的呢?再看:

第20条:“太阳病,发汗,遂漏不止,其人恶风,小便难,四肢微急,难以屈伸者,桂枝加附子汤主之。”

第26条:“服桂枝汤,大汗出后,大烦渴不解,脉洪大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

以上两条,均为汗后变证,但其转归悬殊。这就说明,纵然病因相同,却因体质之寒温属性不同,一经误治,便会呈现寒化或热化之病性转归。救治之法,定有天壤之别。由此看出,《伤寒论》之本意,非重于病因(外因)论,而重于体质(内因)和治疗法则也。这种辨证论治的思想体系,是一切外感热病发生发展和治疗规律的高度概括。温病的证因脉治,自然不会超越于此种范围。

二、温病学说并未脱离《伤寒论》之基本范围

温病学说起源于《内经》《难经》,奠基于《伤寒论》。后世医家根据各自的临床实践,续有发挥。如晋代王叔和,隋代巢元方,唐代孙思邈、王焘,宋代朱肱,特别是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刘河间,明代吴又可等,都不同程度地做出过贡献。时至清代,叶、薛、吴、王四大温热家先后崛起,确立了卫气营血辨证和三焦辨证,发展了温病的诊断方法,创立了不少著名的方剂,扩充了《伤寒论》中养阴生津法则,大大地提高了治疗效果,这是不能否认的。但是,能否因此而断定温病学说脱离了《伤寒论》的基本范围呢?现试以后世认为较有系统性的温病专著《温病条辨》为例,剖析温病学说是否脱离了《伤寒论》的基本范围。

《温病条辨》凡例云:“是书虽为温病而设,实可羽翼伤寒。若真能识得伤寒,断不致疑麻桂之法不可用;若真能识得温病,断不致以辛温治伤寒之法治温病。”这就是说,温病学说只能补《伤寒论》之不足,而不是脱离《伤寒论》的。温病初起,断不可用辛温,这无疑是对的。但吴瑭在上焦温病中所创立的银翘散与桑菊饮,亦与《伤寒论》中的麻杏石甘汤同属辛凉法,不过银翘、桑菊的适应性更为广泛罢了。至于《伤寒论》中其他有关温病的理法方药,在《温病条辨》中亦屡见不鲜。例如:

1.《温病条辨》上焦篇

第4条:“太阴风温、温热、温疫、冬温,初起恶风寒者,桂枝汤主之;但热不恶寒而渴者,辛凉平剂银翘散主之……”

按:后人以此条用桂枝汤而訾吴瑭未敢离却《伤寒论》圈子,其实吴瑭是对的。他对《伤寒论》可谓读得深透。平脉辨证,有是证用是药,恶风寒者,桂枝汤主之,不拘泥于病因。

第5条:“太阴温病,恶风寒,服桂枝汤已,恶寒解,余病不解者,银翘散主之……”

按:这里,吴瑭自注云:“恶寒已解,是全无风寒,只余温病,即禁辛温法,改从辛凉。”观此,以恶寒不恶寒为眼目,而制辛温与辛凉法,何尝脱离《伤寒论》。

第7条:“太阴温病,脉浮洪,舌黄,渴甚,大汗,面赤,恶热者,辛凉重剂白虎汤主之。”

第8条:“太阴温病,脉浮大而芤,汗大出,微喘,甚至鼻孔扇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脉若散大者,急用之,倍人参。”

按:上文虽冠以“太阴温病”名称,而平脉辨证,论治疏方,仍不脱离《伤寒论》范围,何哉?缘此二条原为清热保津而设,凡六气为病,化火耗津者必用之,何斤斤于寒温之来路乎?

2.《温病条辨》中焦篇

第1条:“面目俱赤,语声重浊,呼吸俱粗,大便闭,小便涩,舌苔老黄,甚则黑有芒刺,但恶热,不恶寒,日晡益甚者,传至中焦,阳明温病也。脉浮洪躁甚者,白虎汤主之;脉沉数有力,甚则脉体反小而实者,大承气汤主之……”

第3条:“阳明温病,诸症悉有而微,脉不浮者,小承气汤微和之。”

第4条:“阳明温病,汗多谵语,舌苔老黄而干者,宜小承气汤。”

第5条:“阳明温病,无汗,小便不利,谵语者,先与牛黄丸;不大便,再与调胃承气汤。”

第7条:“阳明温病,纯利稀水无粪者,谓之热结旁流,调胃承气汤主之。”

第9条:“阳明温病,下利谵语,阳明脉实或滑疾者,小承气汤主之……”

按:以上三承气证,均出于《伤寒论》阳明篇及少阴、厥阴篇,与《伤寒论》毫无龃龉之处,且鞠通先生直接冠以阳明温病名称。此外,书中还按其兼证之不同,变通承气汤:兼痰涎壅盛者,承气合小陷胸汤;若其人阴素虚,不可行承气者,增液汤主之;下后邪气未净,可议再下,然须顾护其阴之护胃承气汤;以及阳明温病,下之不通之五证,都以三承气汤化裁:新加黄龙汤、宣白承气汤、导赤承气汤、牛黄承气汤及增液承气汤等,法不离伤寒,方随证加减,可谓善读善用《伤寒论》者也。

第27条:“阳明温病,不甚渴,腹不满,无汗,小便不利,心中懊者,必发黄,黄者栀子柏皮汤主之。”

第28条:“阳明温病,无汗,或但头汗出,身无汗,渴欲饮水,腹满,舌燥黄,小便不利者,必发黄,茵陈蒿汤主之。”

按:此为《伤寒论》中阳明与太阴合病之湿热发黄,后世所谓治湿热为温热家首创者,乃不善读《伤寒论》或未解其意也!

第18条:“下后虚烦不眠,心中懊,甚至反复颠倒,栀子豉汤主之。若少气者,加甘草;若呕者,加姜汁。”

第51条:“湿伤脾胃两阳,既吐且利,寒热身痛,或不寒热,但腹中痛,名曰霍乱。寒多,不欲饮水者,理中汤主之;热多,欲饮水者,五苓散主之;吐利汗出,发热恶寒,四肢拘急,手足厥逆,四逆汤主之;吐利止而身痛不休者,宜桂枝汤小和之。”

第64条:“阳明湿温,呕而不渴者,小半夏加茯苓汤主之;呕甚而痞者,半夏泻心汤去人参、干姜、大枣、甘草加枳实、生姜主之。”

第84条:“少阳疟如伤寒证者,小柴胡汤主之……”

第99条:“内虚下陷,热利下重,腹痛……加味白头翁汤主之。”

按:以上辨证论治,亦皆未脱离长沙精神。仅此足以说明吴瑭是精通伤寒学说的,他既擅长于温热病,但又不执一家之见,可谓深得于仲景者。

3.《温病条辨》下焦篇

第1条:“风温、温热、温疫、温毒、冬温,邪在阳明久羁,或已下,或未下,身热面赤,口干舌燥,甚则齿黑唇裂,脉沉实者,仍可下之;脉虚大,手足心热甚于手足背者,加减复脉汤主之。”

第8条:“热邪深入,或在少阴,或在厥阴,均宜复脉。”

第11条:“少阴温病,真阴欲竭,壮火复炽,心中烦,不得卧者,黄连阿胶汤主之。”

第21条:“少腹坚满,小便自利,夜热昼凉,大便闭,脉沉实者,蓄血也,桃仁承气汤主之,甚则抵当汤。”

第22条:“温病脉,法当数,今反不数而濡小者,热撤里虚也。里虚下利稀水,或便脓血者,桃花汤主之。”

第24条:“温病少阴下利,咽痛,胸满心烦者,猪肤汤主之。”

第25条:“温病少阴咽痛者,可与甘草汤。不差者,与桔梗汤。”

第26条:“温病入少阴,呕而咽中伤,生疮不能语,声不出者,苦酒汤主之。”

第72条:“久痢伤及厥阴,上犯阳明,气上撞心,饥不欲食,干呕腹痛,乌梅丸主之。”

按:以上条文,多出自《伤寒论》少阴、厥阴篇。吴瑭直言不讳“热邪深入,或在少阴,或在厥阴”,而沿用《伤寒论》治法,这是何等明了,焉得谓其脱离了《伤寒论》?

第33条:“温病解后,脉迟,身凉如水,冷汗自出者,桂枝汤主之。”

第34条:“温病愈后,面色萎黄,舌淡,不欲饮水,脉迟而弦,不食者,小建中汤主之。”

第35条:“温病愈后,或一月至一年,面微赤,脉数,暮热,常思饮不欲食者,五汁饮主之,牛乳饮亦主之。病后肌肤枯燥,小便溺管痛,或微燥咳,或不思食,皆胃阴虚也,与益胃、五汁辈。”

按:上文温病解后,阳虚者,主以桂枝汤、小建中汤(甘温法),未出《伤寒论》“大病瘥后,喜唾”之用理中丸意;温病愈后,阴虚者,主以五汁、牛乳、益胃等方,亦未出《伤寒论》“伤寒解后,虚羸少气”之用竹叶石膏汤范围。

综观《温病条辨》全书,其证因脉治,根本没有脱离《伤寒论》基本范围。上焦篇多论述太阳病脉证并治;中焦篇多论述阳明病、太阴病及少阳病脉证并治;下焦篇多论述少阴病和厥阴病脉证并治。因此,说温病学说发展了《伤寒论》则可,若谓其脱离了《伤寒论》则不可。张维屏在《温病条辨》书后说:“……然则,医者必先明伤寒,而后能明温病。既识伤寒,又不可不识温病。而是书于治温病,则固详其备矣。”朱彬《温病条辨》序云:“吴子鞠通,其治疾也,一以仲景为依归,而变化因心,不拘常格,往往神明于法之外,而究不离乎法之中,非有得于仲景之深者不能……昔人谓仲景为轩岐之功臣,鞠通亦仲景之功臣也。”何后世学者,竟将《伤寒论》与温病学说机械地予以割裂,使之分道扬镳,寒温对立,冰炭不容,是吴瑭本意欤,抑后世之偏见欤?惟明者鉴之。

三、几个论点之争鸣

伤寒学派与温病学派之争鸣,由来已久。这种争鸣有力地促进了温病学说的发展,这是毋庸置疑的。由于温病学说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更能为广大临床医者所接受,它的一些论点早已深入人心。但本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之精神,本文就以下几个问题,略谈管见,或有助于理解伤寒与温病之辩证关系。

(一)关于“温病义广,伤寒义狭”

这个问题前已初步叙及,这里有必要进一步探讨。义广与义狭,伤寒与温病均有之。所谓广义伤寒,即一切外感热病之总称,亦即《内经》《难经》《伤寒论》所言之伤寒,包括六气为病,温病亦自在其中。所谓狭义伤寒,当指感受寒邪引起的外感病,即《伤寒论》中第3条:“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痛,呕逆,脉阴阳俱紧者,名为伤寒。”所谓广义温病,当指感受外感温热病邪引起,以热象偏重为主要特征,并具有季节性和不同程度传染性的一类疾病的总称。所谓狭义温病,当指温病中的某一个病种,即《温病条辨》上焦篇第1条所称之:温病者,有风温、暑温、冬温……九种温病。

既然伤寒与温病皆有广义与狭义之分,为何偏说“温病义广,伤寒义狭”呢?这至少是由两种错觉或误解引起的。

1.认为《伤寒论》所论之伤寒为狭义伤寒(外感风寒)。

2.认为临床上温病多,伤寒少。温病有九种,且现代医学能找到病原体(细菌、病毒、螺旋体等)之传染病,大都归属于温病,似乎温病的种类日渐增多起来,而狭义伤寒自古迄今只有一种。所以由“温病多而伤寒少”的错觉发展到“温病义广,伤寒义狭”的误解。试观现代公认中西医结合治疗肺炎等多种呼吸系疾病之用麻杏石甘汤;治疗乙脑等多种急性传染病之用白虎汤;治疗痢疾之用白头翁汤;治疗急性梗阻性化脓性胆管炎之用加减大柴胡汤;治疗病毒性肝炎之用茵陈蒿汤;治疗脊髓灰质炎之用葛根芩连汤;等等。这些疾病虽皆属温病范畴,但其辨证论治,亦未越出《伤寒论》。况实际上,在临床实践中,灵活运用仲景伤寒法,治愈之多种温热病(包括传染性疾病)则远不止于此,足见《伤寒论》何尝是专论伤寒(外感风寒)。

倘若此种误解没有任何危害性,固可无须争议。但是,这种误解导致了另外一种倾向,即恐负“以伤寒法治温热病”之咎,从而重视温病学说,轻视《伤寒论》。诚如苏征保在《温病条辨》序言所言:“仲景之道,日晦一日。”这种倾向,显然不利于继承和发扬祖国医学遗产。

(二)关于传变途径

世谓伤寒由皮毛而入,由表及里;温邪由口鼻而入,由上及下,是以两种传变途径,泾渭分明,毫不相涉。这种认识,其源盖由于误解《温病条辨》之“《伤寒论》六经,由表入里,由浅及深,须横看;本论论三焦,由上及下,亦由浅入深,须竖看,与《伤寒论》为对待文字,有一纵一横之妙”。窃思吴瑭本意,并非与《伤寒论》对立,观其“羽翼伤寒”之志,可得而知。然吴瑭关于“横看竖看”的提法是有片面性的。实际上,伤寒和温病都存在横看与竖看的问题。就《伤寒论》而言,六经辨证中既有表里,也有上下,即横看与竖看含义。所谓表里,即三阳病为表,三阴病为里,而三阳病与三阴病中又各有表里。所谓上下,病在胸膈为上,如麻杏石甘汤证、栀子豉汤证、瓜蒂散证等;病在心下脐上大腹部位为中,如陷胸汤证、泻心汤证、承气汤证等;病在脐下小腹及少腹为下,如抵当汤证、桃仁承气汤证、桃花汤证等。就温病而言,三焦辨证是竖看,而卫气营血辨证是横看。如果把六经、卫气营血、三焦辨证结合起来研究,其实质不外都是辨别邪气之深浅与正气之强弱罢了,这三种辨证方法是可以统一起来的。《伤寒论》的六经辨证是《内经》六经分证的继承和发展,温病学说的卫气营血、三焦辨证又是《伤寒论》六经辨证的继承和发展。如果把横看与竖看割裂开来,并作为温病学说超越了《伤寒论》范围的依据,显然是不妥的。

(三)关于“伤寒伤阳,温病伤阴”

所谓“伤寒伤阳,温病伤阴,故治法伤寒以救阳为主,温病以救阴为主”。这几乎已成为天经地义、颠扑不破的真理。其实,如果从广义伤寒(包括温病)的角度看,这种提法则殊不全面。《伤寒论》中急下存阴法,岂非救阴乎?即从狭义伤寒角度看,这种提法也有一定的片面性。叶天士也承认,伤寒之邪留恋在表,然后化热入里。既化热入里,则必有伤阴之可能。即使温病,除了伤阴之外,亦有伤阳的可能。吴瑭说:“法有定而病无定。如温病之不兼湿者,忌刚喜柔,愈后胃阳不复,或前医过用苦寒,致伤胃阳,亦间有少用刚者;温病之兼湿者,忌柔喜刚,湿退热存之际,焉得不用柔哉!全在临证者善察病情,毫无差忒也。”后世谓吴瑭深得仲景奥旨,实非过誉,“法有定而病无定”一语,诚为不磨之论。由此可见,叶、吴二家在温病证治中,仍是何等重视辨证观点。同时亦足以说明《伤寒论》经历了长期医疗实践的检验,至今在临床上犹有其极为重要的实用价值之原因所在。而后世方书之津津乐道于一病(或一证)一法一方者,岂曾企首望及于仲景之项背哉!

(四)关于新感与伏气

这个问题本是温病学派内部的争议,似与《伤寒论》无涉。但是不论新感还是伏气,也不论伏气伏于何处,总要涉及如何辨证论治的问题。笔者认为,新感与伏邪,只是温热病两种不同的发病机制。至于伏邪温病与新感温病的判断,则都要以临床症状为依据,根据不同的临床见证,才能辨证求因,审因论治。如果离开了症状,就根本不能空谈病因,更不能确定治疗法则,这又何尝不是脱离了《伤寒论》平脉辨证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