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介意。”
“我也介意!”
第一句是井奕烛说的,然后司徒荔也加入抗议。与方茶和程谜四个人站成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稍有一阵风,仿佛就能摧毁此刻不堪一击的平衡。
程谜攒了一路的勇气在这瞬间消失殆尽,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方茶的脸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她心里有一阵甜蜜的飓风在喧嚣,肆意席卷每一个感官。她和程谜一样,说不出任何话来,毕竟这个惊喜太突然了。
糟糕的一天,在快结束的时候终于稍微美好了起来。
“……然后呢?”景美停下涂指甲的手,好奇问道。
然后?
在那之后的事,方茶居然有些记不清了。当大家都沉默的时候,许寒衣好像从车窗探出脑袋,不耐烦地喊了程谜一声:“还回不回家啊?我明早迟到怪你啦!”
程谜像是如梦初醒,立即转身,经过司徒荔身边,稍微顿了顿,迅速回到车里,离开了。司徒荔大受打击,不爽地望了方茶一眼,也走了。只剩下井奕烛还守在原地,等着方茶说点什么。
可方茶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一脸傻笑。
井奕烛撑着腰:“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开心,有点不太合适吧,方老师?”
方茶克制住满溢出来的喜悦:“不好意思,井老师,我不能和你一块走了,我要去朋友家一趟。”
“现在?”
“对,现在。”方茶挥手,“明天见。”
半小时后,方茶出现在了景美家门口,手舞足蹈地宛如一个得到老师夸奖的孩子。敷着面膜的景美打开门,方茶一把握住她的手,模仿程谜,情深款款地说:“我不介意,你喜欢我。”
要不是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景美差点以为自己这位闺蜜教书教傻了。
景美深思熟路一番,服气地晃头:“厉害!厉害!”
“我厉害吧!功夫不负有心人!”
“谁说你了!我说那个姓程的。”景美换了个坐姿,“看起来像是小绵羊,实际上套路深不可测啊。欲拒还迎,每一步都是陷阱,你这个小兔子就这么上钩了。真正危险的不是那个数学老师,而是他,程谜。”
方茶越听越觉得荒谬,她摆摆手:“这都什么和什么呀!你是没见过他本人,人畜无害,他不被人骗就不错了,玩套路,他不行的。”
“刚好上就护犊子,说两句还不行了啊。”
景美耸肩,低头继续装饰指甲,不与方茶争辩,但打心底为她开心。跑去冰箱拿了两罐啤酒。
“今晚就让我们好好喝一杯吧!”
景美和方茶一般大,方茶勉强还能从漫漫过往里挖出一两件美好的恋爱,可景美的情史如暴雪后的平原,白茫茫一片。她从来不希冀爱情,也不打算结婚,是当下时髦的独身主义者之一,除了方茶,她只信任自己和钱,和满屋子的鞋包共度一生是她毕生所愿,没有任何男人能让她魂牵梦萦牵肠挂肚。而方茶,满脑子都是程谜站在她面前说的那句话,以至于这个夜晚,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天快亮了,方茶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准备给程谜发了一封邮件。想了想,作罢,早早起了床。
程谜一夜无眠,上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在大学时期,去好莱坞面试的前夜。当时是在担心自己资历不够,那么这次是焦虑什么?他搞不透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整个夜晚他都在反复回想几小时前发生的那一幕,自己走向发方茶的那个瞬间,一遍一遍地,像反复在提醒他什么似的。
程谜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帘,朝阳在重重楼宇后面升起,金灿灿的光。
一小时后,程谜停好车,远远看见一半书店门口站着一个人影,走近看清楚后,他脚下一顿。
淡淡薄雾里,空气降到零度,方茶却穿得轻薄纤瘦,围巾保护了脖子,打底裤却抵御不了严寒。她提着一杯咖啡和两个三明治,不停地原地跺脚,几乎快冻僵的身体才稍微暖和点。
方茶抬头,看见程谜停在稍远的地方,招了招手,小跑着过来:“程先生,早。”
要不是记忆提供了明确的证据,程谜险些有种与她许久不见的错觉。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营业呢。”方茶笑得很开心,她把早餐递给程谜,“上次在你朋友诊所,我害你没吃成早餐。”末了又补充,“咖啡不是隔壁这家的,是一家很好喝的现磨咖啡。这个三明治在网上很红,也带过来给你尝尝。”
头一次有女生给自己送早餐,即便再不谙世事,程谜也知道这时候不应该说自己已经在家吃过了。
他礼貌地接下来:“……谢谢。”
天还没亮,方茶便从景美家出来,匆忙回家换了套衣服,又打车去买这份早餐。她不知道该如何提起昨晚的事,又急着去学校监督早读,只好匆匆与程谜道了别。
程谜望着方茶迈着少女的步伐渐渐走远,良久才收回目光。近日耽误了不少工作,出版社的翻译稿还没了结,他快步走向书店。
刚把门锁打开,身后又有人喊他,程谜转身,是司徒荔,装束和方茶类似,难道女生都不怕冷吗?
程谜困惑着,看见司徒荔手里也提着面包和牛奶。
司徒荔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她把早餐递过来:“给。”
程谜抬手,示意他已经有了。
司徒荔上前一步:“你吃了,我就不计较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程谜还是摇头:“不用了,谢谢。”
司徒荔硬塞给他,“程谜,你什么意思?”
程谜站定。
司徒荔直视他:“你知道我都为你都做了什么。当初是我让出版社找你翻《遥遥又寂静》这本书,你才能在业界如此有名。现在出版社这么器重你,也是因为我一直跟我爸夸你。为了和你更近一步,我甚至厚着脸皮参加联谊会,结果你只给我一个破邮箱?还有昨晚,你到底什么意思?”
程谜想了想,问:“令尊是?”
“我爸是茏尚出版社社长。他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一直都在暗中提携你。”
提携?当初他分明没有翻译著作的打算,是出版社再三登门,他才应承下来。如果要说厚待,无非是为他接洽了无数繁杂而无意义的工作而已。
程谜点头:“好,我知道了。”
然后转身进了门,司徒荔大喊:“你知道了什么?”
可程谜不再回应,路人投来几束好奇的目光,司徒荔只能愤愤离去。
上午,程谜迅速将书稿翻译完,又校对了一遍,给出版社责编发了过去,并附文:
“感谢过去一年的照顾,这是我与贵社合作的最后一本书,今后就不再接稿了。抱歉。”
刚过正午,他将两份早餐放进微波炉热好,吃了方茶送的那份,不想浪费,便将司徒荔的牛奶和面包送给了经常在门口休息的清洁工阿姨。
阿姨很惊喜:“哎哟,程老板,这一条道,就你不赶我走,还给我好吃的,人真是太好了。”
程谜浅浅一笑,没说什么。
英文课上,方茶全程面带笑容,学生读错了昨天反复提点过的语法,她也不生气。学生们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只有许寒衣早就看穿一切似的,递给方茶一个狡黠的眼神。方茶这才稍微控制起表情来。
下课后,方茶掏出手机一看,大学同学微信群已经爆炸了,一百多条信息,全都围绕着她。
“恭喜!方老师!”
“我们班的班花终于名花有主了?”
“方茶!你真过分!之前我追你三年都没鸟我,一出校门就被人撩走了啊!是谁这么有能耐?”
“好奇好奇,有没有照片?赶紧来一张!”
“听说很帅?还是翻译家?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
方茶一路往上翻,终于找出了“始作俑者”,这个秘密是景美泄漏出去的。
方茶赶紧私聊她:“你要干什么呀?”
景美秒回:“帮你冲喜呀!我最好的朋友脱单了,当然要昭告天下,让那些嫉妒你的人更嫉妒!对了,你发一张那个翻译家的照片到群里,让他们解解馋。”
方茶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程谜的照片。不过只在群里聊聊也没什么关系,谁知隔天有人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偷拍照片,配文:“咱们方学姐的男票???!!!”
方茶点开照片,程谜一袭黑色风衣,手里握着一沓文件,背景是学校外语系的蓝色长廊,几扇巨大的落地窗一字排开,窗外是满地金黄落叶,明亮澄澈的日光倾洒下来,刚好笼罩在他俊秀的侧脸上。像素不高,甚至还有些模糊,却不影响这是一张非常养眼的照片。方茶盯着看了许久,心跳也忍不住加快。
短短几分钟,底下已经汇聚满满的点赞和评论。不乏有人询问,他为什么会在我们学校里?
直到照片主任解释说,程谜作为特邀嘉宾,来参加学术项目,并又公开强烈补充一句:“本人——非!常!帅!”
方茶才恍然过来,原来秦教授说的那个项目已经启动了。她立刻检查课表,确认今天没课了,匆匆打上车,前往母校探班。
方茶在校门口的星巴克买了十几杯咖啡,双手提的满满当当,步伐轻盈地往外语系走,偶尔有相识的老师或学弟学妹们与她打招呼,不知怎么回事,方茶感觉自己的脸愈加发烫。轻车熟路地进了外语系的行政楼,径直走到学术研究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几个值班的学生。
其中一个见到方茶,惊起:“方学姐……你怎么来啦?”
剩下几个滑手机看剧的也立刻变乖巧:“学姐好。”
方茶笑:“我又不是老师,你们不用这么紧张。我买了咖啡,给大伙提提神。今天不是要开会吗?你们怎么没去?”
一个女生上前接过咖啡,“那种级别的会,哪是我们能去的呀。”悄悄看方茶一眼,“学姐,我看见你男朋友了哦……真好看!”
其他人也附和:“听说在UCLA就很出色,还在好莱坞工作过,在国外拿过很多奖呢。这次来我们学校,连校长也亲自来见他。只是……”
“只是?”方茶问。
“好像他有点内向,说话也惜字如金,搞得校长有点尴尬……哈哈哈。”
方茶替程谜说话:“他是有点怕生,但性格好的没话说,就算惹人不愉快,那也是无心的。你们可别欺负他啊。”
众人闻到一股爱情的酸臭味,纷纷点头:“不敢不敢!学姐你也别虐我们这些单身狗了!”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门外冲进来一个男生,方茶认识他,是学术研究会的新晋副部,名叫储余,当初是方茶一路把他带上来的。
“都成领导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发生什么事了?”
储余没料到方茶会在这里,小心翼翼看了同事们一眼。
“说啊!到底怎么了?”大家不约而同。
储余才说:“方学姐,唐学姐和程老师吵起来了……”
方茶神经一紧:“唐学姐?和我同班的那个唐翠?”
“没错。三个月前,唐学姐回来留校了,现在是我们研究会的负责人。”储余说这段话时毫不避讳,其他新人也没什么反应,但方茶内心却翻涌起一股怒火。
当初她和唐翠都是秦教授的得意门生,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还是两个女生。方茶与世无争,可唐翠天生好斗,事事都要争第一,抢了方茶的学生会主席,拿了她的最高奖学金,甚至连出国深造一年的名额也夺走。就算再不恋战,方茶也忍无可忍了,只是等她有了这份觉悟,大四已经结束了。
方茶以为往后的人生再不会与这个女人有任何交集,没想到还是遇上了。欺负完她,现在又找程谜的茬。
方茶担心道:“程老师还好吗?”
听到这个问题,储余先是一愣:“他没事,完全把唐学姐压制住了,所以我才觉得可怕。”
方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储余说原本这个项目是唐翠领头的,程谜是特邀嘉宾来协助,但在核心理念上两人产生了分歧,经过一番激烈争论,程谜搬出各种理论和实践经验来辩论,即便唐翠再有能力,也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应届毕业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就连在座的老师也招架不住。”储余眼中亮着崇拜的光,“简直厉害啊!”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展开。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程谜为她报仇了?
方茶沉浸在这份喜悦中时,会议室的门开了。唐翠第一个走出来,脸上的愠色还未完全消退,转身,对程谜说:“程老师,一起吃午饭吧,正好再和您讨教一下。”
程谜一脸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我只在工作时间讨论工作。”
唐翠的脸色更难看了,她不爽地转头,看见方茶站在眼前,生硬牵起一丝错愕的笑来:“方茶,好久不见啊。”
听见方茶的名字,程谜才从会议室出来,向方茶轻轻点头,“方老师。”
方茶有些紧张:“……我回学校看看,听说你在,就顺道过来了。我买了咖啡,和大家一起喝吧。”
程谜说:“谢谢,我还有事,先走了。”
程谜走后,唐翠还在站在原地,不爽地说:“不就是个海归嘛,显摆什么。下午又不是不见面了,一起吃个饭,是有多勉强。”
方茶看她一眼:“有你在的话,是挺勉强的吧。”
唐翠冷笑:“听说他是你男朋友?但对你,好像挺冷漠的嘛。‘方老师’?这是他对你的小爱称?”
方茶不想与她斗嘴皮子,快步去追程谜,可惜他脚程快,一转眼就不见了。方茶想,这都饭点了,本想带他去那家吃了四年的私房菜馆,看来只能独自去挤食堂了。
绕着学校走了半圈,方茶脚下一顿,看见程谜一个人坐在某处静僻的长椅上,电脑放在膝盖,旁侧摊着书,正在认真打字。过路的女生总要停下来看几眼,端着手机偷拍几张,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程谜毫无察觉,或许也察觉了,只是他不介意,也不在乎。
方茶想走过去,又停住。她猜想程谜一定还饿肚子,打算先去打包一份食物回来。可当她提着一碗鲜肉馄饨回到那里,程谜已经走了。
方茶怅然若失地站在长椅边,她很想和他聊聊那个夜晚,聊聊他的那句“我不介意,你喜欢我。”,可上天偏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没有机会,她就等机会。于是整个下午,方茶都泡在外语系学术研究办公室,一边与值班学生聊天,一边关注着会议室的动静。话题时不时从某个老师的八卦回到对程谜的崇拜上,方茶只是听着,不自觉地笑了又笑。几个小时过去,储余才趁出来倒水的间隙通知方茶一声,程谜和唐翠没再争锋相对,因为程谜同意了唐翠的方案。
方茶先一愣,随后想想这也是好事,和唐翠那样的人争论没意义,纯粹浪费时间。
半小时后,方茶从卫生间回来,会议室的门开了,里面也空了。她迅速返回办公室,唐翠和参与项目的师生都在,方茶问唐翠:“程谜呢?”
“走啦。”唐翠淡淡回答。
“去哪了?”
储余搭话:“好像是被广播站的老大请去做访谈了。”他笑了笑,“本来还请不动,报了方学姐你的名字,程老师才答应的。”
方茶心里一震,“……是吗?”
“能不去嘛。”唐翠酸溜溜地瞥方茶,“全校都知道他和你在热恋,做个访谈算什么事。”
今天终于有空说上一句话的小师妹笑盈盈地恭喜方茶:“方学姐,程老师真的很优秀,好羡慕你。”
被这么一夸,方茶连和唐翠斗嘴的心思也没了。在座都是往年与她共事过的学妹学弟,她便留下来叙旧,顺便听一听程谜的采访。
按理说,在眼下的场合,聊的话题应该围绕着目前进行的学术项目,可大家全都聚在方茶身边,问她怎么规划大学生涯?为什么决定去高中教书?又问她教书好不好玩?完全忽略了唐翠的存在。唐翠在一旁默默检查文件,一脸不悦。
这时,学妹似乎按耐了许久,终于好奇问了一句:“那方学姐,你和程老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啊?”
还未等方茶开口,广播里传出丝丝电流的声音,一段优美的轻音乐缓缓流淌出来。
音乐渐小,甜美的女声开始响起:“大家好,又到了傍晚的广播时间。今天暂停点歌环节,我们请到了著名翻译学者程谜老师来做客,与他聊聊在UCLA留学的经历,以及如何更有效地学习外语。程谜老师,请和大家打声招呼吧。”
比正常情况稍长的沉默,程谜说:“大家好,我是,程谜。”
“WOW~”
办公室内一阵起哄,方茶的脸霎时间就红了。
访谈开始,主持人和程谜聊起了认真的话题,所有人都很有默契不再出声。大学四年,方茶几乎没留意过学校的广播,这次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聆听。程谜的声音经过麦克风,被电流带着微弱的磁性,从窗外那台浅灰色的大喇叭传播进空气,酥酥地传入她耳中,宛如一层层柔纱覆住心脏。
唐翠看着平日朝夕相处的后辈纷纷陶醉其中,她待不下去了,提包准备走人。
就在这时,主持人忽然换了话题:“听说,程老师和我们学校的方茶学姐关系不一般?”
方茶的心猛地一提,不是说只聊学术问题吗?为什么提到她?尽管出于意料,但方茶还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程谜说:“我妹妹是方老师班里的学生。”
“不仅如此吧。”主持人尽力在一线为全校女生挖八卦,“程老师真低调,没关系的。我们都知道您和方学姐刚刚交往,方学姐是外语系的高材生,和您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学术办公室里的众人又开始抓住这个时机起哄,方茶更害羞了,低着头,捂着脸,紧紧咬住嘴唇,任由自己沉溺在这一刻美妙的时光里。
良久。
真的是过了很久。
程谜的声音才再次从广播里传出,他说:“不是的。”
像是急于澄清一件非常有失偏颇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我和她,不是你说的那个关系。”
风分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级,地震也是。
如果安静也如此划分的话,此刻也一定也是十级。仿佛整个星球的空气都被抽光,变成一个静得有些可怕的真空。
以至于,方茶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她花了两秒去理解程谜的这句话,等她明白过来那是什么意思,已经来不及做出合适的反应。
所有传说中的世界末日都还没来吗?那就现在吧,干脆在这一秒好了。怎样毁灭世界都无所谓,只要抹掉今天,抹掉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
“方茶学姐……方茶学姐?你还好吧?”许久的安静过后,方茶终于听到了声音。
方茶如梦初醒似地抬头,所有人都震惊无比地注视着她,就连唐翠一时间也顾不及摆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所有人都在等她说点什么。
可要说什么呢?
“他在开玩笑啦!你们别当真啊?”
还是“是我搞错了,你们还当真了啊。”
方茶拿不定主意,于是选择什么也不说,迅速起身,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落荒而逃。
眼前熟到不能再熟的楼道此刻也陌生了起来,方茶慌不择路地跑,撞了几个人,自己也险些摔跤。她从心底发出一声自嘲的笑,究竟是有多蠢?才会在听到程谜一句“我不介意,你喜欢我”就当成他接受了告白?这八个字,连小学生都看得出来,里面只有她的一厢情愿。程谜不介意,只是说明这份司空见惯的一厢情愿,对于他而言,可有亦可无罢了。
问题是她先抛过去的,程谜只是作出回应。她用尽力气地探究,程谜给的不过是“今天天气真好”“是啊,天气真好”一般的答案。
既然无关紧要,为何又要在离开之后,掉头回来告诉她?
方茶再次回想那个深夜,她明白了。那只钢笔和雨伞、十二块的零钱并无差别,是她屡次三番地遗忘了前车之鉴。早在童年某个耳熟能详的寓言就训诫过这样的道理,但她又何尝想到,自己真的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单相思的是她,冲动告白的是她,信以为真的是她。
可笑的是她。
方茶不顾一切地逃出校园,在人声鼎沸的闹市停下来,这里终于没人注意她了。
方茶站在街角,仰头,望着被纵横交错的电线和高楼切割的天空。她明明是想笑的,为什么眼泪却止也止不住?
漫无目的地走,失魂落魄地流浪。入夜后,方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随便找了家酒吧走了进去。手机一直在响,新消息的提醒几乎没让屏幕熄灭过,方茶没看也不回,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电,关机了。
一个美女独自在吧台猛灌,试图猎艳的男人自然不会错过。可惜刚上前,就被方茶汹涌的眼泪吓倒了。本想趁虚而入给予温暖的安慰,没想到方茶气势汹汹,一个劲质问他们:“程谜在哪?把他找来!”
仿佛她只会说这句话一般。
不明情况的客人过来问:“怎么回事?”
酒保又给方茶递上一杯白兰地:“失恋了吧。”他实在看不下去,便好心问方茶,“小姐,你方便给我那位程先生的电话吗?我帮你叫他过来。”
方茶摇头,微醺道:“他没有电话。可以的话,能帮我给他发一封邮件吗?”
酒保一愣,叹气摇头,猜想她是真的醉了。
漫长的夜在支离破碎的梦里走到尽头。
隔天,方茶醒来时,头痛得快要爆开,她努力睁开眼,记忆里像被抽空,她想不起任何事来。但空气里的味道,还有周围的摆设,仅有的意识提醒她这里是景美的家。方茶艰难爬起来,床头摆着水和醒酒汤,她猛灌了一瓶水,头脑终于清醒了些。
走出房门,客厅厨房卫生间都没找到景美,已经快到晌午,她应该早就去上班了吧。
方茶从大衣口袋翻找出手机,插上电,开机。几乎刚显示信号,电话就来了。
教务主任劈头盖脸地质问过来:“方老师,你到底去哪了?知不知道昨天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一个班四十多个学生,你都丢下不管了是吧?”
昨天——这个词代表的所有记忆渐渐开始复苏。
方茶揉着太阳穴:“对不起啊我这就回学校去。”
“你不用回来了!”教务主任怒不可遏,“因为你无故旷工,以及有人举报你骚扰学生家长,学校决定让你暂时停职,好好反省一段时间。”
不给方茶任何解释的机会,教务主任已经挂了电话。
方茶无力坐在沙发上,懊恼地望着天花板。在心里默默承认了一个事实,是她白日梦做多了,人生远比她想象的更精彩,也更残酷。
与此同时,C大外语系学术研究会议室内,程谜正在做最后的方案称述,尽管他不擅长察言观色,但也察觉出气氛和往日有些不同。所有人都用同一种怪异的眼神望着他,就连唐翠也不再鸡蛋里挑骨头,静静听着。
好在,这是他参与这个项目讨论的最后一次会议,说完这段话,他便再也不用出入这间办公室了。
正当程谜这么想着,会议室的大门被用力推开,一个衣着光鲜的女生气冲冲地进来,环视一周:“程谜!你给我出来!”
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她,唯有唐翠认出她来:“景美……你这是做什么?”
景美看也没看她,目光落到程谜脸上,她直觉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果然如方茶所说,文质彬彬道貌岸然,可此刻在她眼里,不过是衣冠禽兽的虚伪外表。
景美冲上前,瞪着程谜:“你是故意的吧?羞辱人就那么好玩吗?你玩弄别的女人,我管不着,你欺负方茶,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程谜看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女生,一脸茫然。他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懂她为何会如此气愤。他唯一关心的部分是:“方老师,怎么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顿时降了几度,所有人这才惊觉,原来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景美无语:“你还好意思问我?方茶喜欢你,你知道的吧?你不介意她喜欢你,也是你亲口说的吧?等全世界都知道你们的事,你又公开否认,这样做不会太缺德了吗?程谜先生?”
程谜仔细回忆一番,以上这些事确有发生。
可是——
“我和方老师的确不是……”
“你知不知道,方茶多喜欢你!”景美声音软下来,“从你的声音开始,那盘破光碟,整整听了四年,家里遭贼砸碎了也舍不得扔。就你翻译的那本小说,背的比乘法口诀还熟。要不是熟人在酒吧看见她联系我,我还不知道她有多伤心。就算喝得烂醉,嘴里念的也都是你。程先生,你或许觉得我冒犯了你,但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你如果对她没兴趣,就别给她虚渺的希望。方茶她很天真,会一直相信下去的。”
景美冷静下来,想起是她将这件事昭告天下的,自然也没什么资格去苛责程谜。没等程谜回应,她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安静了一会,唐翠适当地开口:“程老师,不然今天就先开到这里……”
“不用。”程谜立刻回神,回绝道,“我可以继续。”
完美说完最后一个字,程谜没与任何人道别,径直走了出去。此刻是行政楼最热闹的时段,走廊里都是来来往往的师生,可程谜却浑然不觉,反常地没有闪避,也没有加快步伐。他甚至没有进消防通道,与一群陌生人一同等电梯,被推搡到人潮中间也不抗拒。
程谜手里提着笔记本电脑,站得笔直,目视着正在下降的电梯层数。任凭旁人热络聊天的声音侵占了他的耳朵。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可真精彩。我们学校前任外语系学生代表闹了大乌龙,拼命炫耀男朋友,结果对方并没有承认在和她交往。笑死人了。”
“真的假的?”
“听说是秦教授的学生,当初把她捧上天了,出了社会以为谁都喜欢她吧。”
“这也算是名声扫地吧……明明是学校的骄傲,现在成了一个笑话。”
电梯到了一层,众人蜂拥而出,只有程谜站着没动,身后的人瞥了他几眼,不爽地绕开过去。直到电梯空了,等在外面的人不解地问他:“你还出来吗?”
程谜猛地回神,大步迈出去,沿着记忆里某个的方向走去。
广播站的门虚掩着,程谜敲了敲,值班男生正在打王者荣耀,他认出程谜,腾地站起来,“程老师……有什么事吗?”
不是那日采访他的女生,但没关系。程谜问:“广播现在方便借我用一下吗?”
男生有些困惑,说:“程老师,广播昨天坏了,还没修好。您有什么事吗?”
“要紧事。没办法用吗?”
“是的,而且现在是上课时间,除非是紧急情况,不然是不允许播放的。”
“好,谢谢。”
值班生还在紧张得组织措辞,程谜已经转身走了。
夜色弥漫开去,掩护着密布的乌云。程谜回到一半书店,几日未营业,店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味,他打开门窗,大雨就在这时,急促而磅礴地落下来,淹没了世间所有欲盖弥彰的纷杂。
程谜站在门口,想起与方茶初次见面的那天,好像也是此时此刻,雨也这般的声势浩大。她手里端着咖啡,被堵在屋檐下没办法离开。他早就注意到她了,之所以没有及时伸出援手,不是他不想,而是在找伞。同样的物什,他不会准备两件,雨伞也是。但他还是将书店的仓库翻了个遍,正当他准备放弃,决定将自己那把借给她,却意外在门后发现客人落下的长柄伞。放下伞离开之后,他有点担心方茶不明白,走了很久又回头,见她已经撑伞走了,才松了口气。
还有那天厘头的签售会,他没想到方茶会来,原本打算待在书房的他却什么正事也没干,偶尔悄悄朝外看一眼,不料会与她迎面碰见。方茶买完书,却没有拿回零钱。他便将那十二块钱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里,随时准备着与她的下一次照面。
联谊会那天,来了很多女生,热情又奔放,他第一时间想得到是,方茶和她们都不一样。所以才会在收到司徒荔的邮件后,特意向她请教,该如何拒绝不喜欢的人?她以为指的是自己,所以才那么不开心吗?
程谜向来不喜欢去揣测旁人的心思,自然也就无法留意到方茶眼睛里藏着的秘密。那天破晓在安宁诊所,他不知为什么自己会那么仓皇地逃走?之后为何又要那么急迫地作出回应?最后还引起如此大的波澜。
现在他似乎终于有点明白了,那个即便折返也要说出口,在他看来,看似没有特殊意义的回答,似乎早就清晰而笃定地证明了些什么。
“程老板,在想什么呐?”几乎天天光顾的女高中生们拿着几本杂志走来柜台,“这几天你去干嘛了?我们都白跑好几天了。”
程谜接过杂志,扫描,算钱。
“抱歉,给你们打九折。”
女生欢呼雀跃:“好咧,谢谢程老板。”
付完账,时间不早了,女生即便依依不舍,也得赶着回家。她们磨蹭着将书收进包里,一个女生忽然若有所思地看着程谜。程谜没留意到,她便小心翼翼地问道:“程老板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你。”
同伴们好奇互相看看,听见她问:“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是否喜欢上一个人?”
程谜一愣,以前这帮孩子也时常会向他讨教一些英文语法的使用,可今天这个问题,他着实不知如何作答。女生们纷纷嗅到了八卦的气息,一边追问“对方是谁”,同时也陷入思考,绞尽脑汁竞相想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回答。
其中一个吃着冰淇淋,始终没说话的胖女生忽然开口了:“这还不简单。”
当事人转头:“怎么说?”
胖女生大口往嘴里送冰淇淋,含糊着说:“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想着谁,就喜欢谁咯。”
一时间,女生们醍醐灌顶一般地“啊”了一声,纷纷给朋友比了个赞。旁边正在整理营业额的程谜手里一滞,久久没有回神。
面泛红晕的女生避开朋友们的“连环拷问”,看向程谜,试图转移阵地:“程老板,你咧?想到谁了么?”
程谜仿似没听见,未得到答案的女生好奇往柜台上的草稿纸上一瞥,空白的A4纸上,只有一个用钢笔写下的英文单词,她歪着脑袋仔细看,原来是拼音。
小心翼翼念出来:“Fang Cha?”抬头问程谜,“是她吗?”
晚自习快结束,老师们几乎都下班了,方茶特意挑这个时间来办公室收拾东西。铃声响过之后,许寒衣出现在门口,“我好奇过来看看,没想到你真在。”
方茶朝她笑笑:“这么晚,还不回家。你哥该担心了。”
“他才不会。”许寒衣心情很丧,“你被处罚,是不是和程谜有关啊?我早就和你说了,别喜欢他,你不听。”
方茶有些羞愧:“是,辜负你的忠告了。”
“现在赵老师又回来了,大家都很怨念呢。”
“马上期末考了,赵老师管你们,我放心。”
“那你呢?”
“我什么?”
“还喜欢程谜?”
方茶耸肩。
许寒衣叹气:“他这个人吧,麻烦是麻烦,简单倒也真简单。要想知道他在不在乎你,就看他有没有为你做什么从来不做的事。拿我来说吧,当初他很讨厌我的,但又丢不下我,过了一年吧,有一回我被关在家门口一整夜,隔天他才发现我,终于才把家里钥匙给我,后来又给我做早餐又帮我报补习班……但我说这些不是让你期待什么啊。”
方茶苦笑:“我知道。”
她不期待了,再也不会了。
好不容易送走许寒衣,方茶摸出手机一看,十个未接来电,都来自一个陌生号码。没过两分钟,又打来了。无奈之下,方茶只好接起来,本以为是广告推销,却听见了井奕烛震慑焦急的声音。
“你别走,不准走。”
“什么?”
井奕烛很严肃:“你是故意趁我在外地出差,才这么任性吗?”
方茶不明就里:“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改了明天早班飞机回去,我会和校长谈。你别走,听清楚了吗?”
方茶愣住,之前她对井奕烛抱有偏见,哪怕他天天等她下课,深夜敲门送夜宵,她都拒人以千里。可在这种危难关头,学校里每个人都与她保持距离,只有井奕烛打了一天电话,为她鸣不平。
“说话。”
方茶望着寂蓝的夜空,笑了笑:“井老师,谢谢你。我只是停职,不一定……”
“不管怎样,等我。”
挂了电话,方茶五味杂陈,虽然有点卑劣,但她居然被井奕烛感动了,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透进一缕微茫的光。
这时,手机又响了,还是陌生号码。
方茶没细看,调整好呼吸,接起来:“井老师,我都听清楚了,我会……”
“方老师,是我。”程谜的声音清晰传来。
方茶一怔,“……你怎么会……”
电话那头,程谜站在城东大剧院售票口,寒风肆虐,他鼻尖通红,呼吸急促沉重。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拿着刚买到手的两张音乐会门票。小窗口内,售票员阿姨连连打着哈欠,却依旧警惕地盯着程谜。
几分钟前,她本来已经准备下班,忽然这个帅气的男人冲过来,说要买明天的票,要不是看他长得好看,她才不会重新打开电脑,又把女儿新买的智能手机借给他。
程谜问:“明天晚上八点,你有时间吗?”
“……什么事?”
“巴赫小提琴协奏曲音乐会,我们一起去听。”
方茶头脑一片空白,现在是什么情况?是梦吗?是梦的话,请让我立刻醒来。
如果不是——
方茶忽然想到什么,然后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程先生,你在用手机给我打电话吗?”
“是。”
“你之前用过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明晚八点,我有时间。”
“太好了。”
“但是,抱歉。”方茶顿了下,眼睛里的光,沉寂下来。她望着远处一盏明黄的路灯,“程先生,我不去。”
“我不要和你去。”
“我不能和你去。”
我,不会再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