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格桑村
格桑村的学校在大山里,植物是老师,小鸟是老师,有时候猴子也是老师……
1
土生十一岁,是一个普通的男孩,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没有让人一下子记住的特点。但是就在两年前,他却因为他的相貌,突然成为网络红人。
土生出生在只有三十户人家的小山村,三面环山,没有铁路,没有公路,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土路,像一只失去知觉的触角,若有若无地伸向外面的世界。山脚下三十座陈旧的瓦房像三十只麻雀相依为命。
二百多年前,这里一片荒芜,土生的祖太爷爷一家在山脚安家,荒无人烟的山沟里冒出了一缕炊烟,柔软而坚韧地萦绕在山间。于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出现了只有一户人家的小山村。祖太爷爷一家远离尘世,像树一样种在了这里,生了根发了芽。他们没有感觉孤单寂寞,反而非常喜欢这个地方。
祖太爷爷深深地吸进泥土的气息,看着满山遍野的格桑花,满意地说:
“我们就在这里生活吧,就算只有一户人家也要起个体面的名字,叫‘格桑村’怎么样?”
格桑村诞生了!在任何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格桑村。每年盛夏开满格桑花的山坡,美得像有神仙出没。祖太爷爷是中医大夫,在来格桑村前,他在当地小有名气。由于一直向往避世生活,他举家出游,苦苦寻觅理想的地方生活。祖太爷爷家境殷实,但他对物质生活不感兴趣,抛下房屋和财富,只带着必要的生活用品,以及几箱子书籍出发。途经格桑村时,他们被漫山遍野的格桑花深深吸引,最终被格桑花留住。格桑花轻盈欲飞,淡紫色与深紫色相间,在阳光下流动着神秘的光晕,在大朵大朵的白云下纵情开放,仿佛一直开到天边也不罢休。格桑花不染凡尘的气质,放任不羁的激情,原始的生命力恰好表达了祖太爷爷的生命观。一家人与大山为伴,像植物那样生活着,自得其乐,不知道山外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后来,格桑村来了新居民。山村里的炊烟渐渐多了,直到土生出生,格桑村有了三十户人家。在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格桑村没有任何发展,村子里没有电,依然使用古老的煤油灯。唯一的变化是,桃花镇镇政府发现了格桑村后,把村子纳入管辖范围,仅此而已,镇政府很快就把格桑村遗忘了。
格桑村的居民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内心安静,没有什么欲求。每到夏天,格桑花还像最初祖太爷爷一家刚来时那样纯净热烈,除了房屋多了,没有任何改变。若不是山坡上出现了墓地,你会觉得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至少这里的时间是缓慢的,村民慢慢地活着,他们没有着急的事,不像外面的现代社会,人们被没完没了的事情牵着鼻子走,人们着急超过别人,着急获取更多的东西。很多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参加竞争,着急长大,一生匆匆忙忙,直到死去。
格桑村村民活得很长很长,长得忘记了自己的年龄。那里没有医院,祖太爷爷留下的医术和中药书籍使每个人都是医生,用山里的草药解决身体的不适。其实他们没有疾病的概念,如同季节更替,植物要更换叶子,他们也要更换身体里的落叶。死亡来临时,老人们会安详地告别,亲人也安静地接受,最悲伤的方式是默默地流泪,从不号啕大哭。他们明白:死亡的发生就像瓜熟蒂落那样自然。
村民没有人怀疑,他们会一代一代地生活在这里,安静如初,和榕树没什么不同。
直到土生出生,格桑村村民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们内心深处隐约觉得会发生什么,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小村热闹起来,村民络绎不绝地到土生家看望新生儿,与其说是看望不如说是参观。村子人口虽少,也常有新生儿诞生,这不是新鲜事,可土生的出生却惊动了全村人。
因为土生的模样奇特。他的脸比别人长,呈椭圆形,鼻子高挺,眼睛却相当夸张,活像两个大圆灯笼,哭起来嘴巴张得像脸盆那么大。土生不是长得丑而是长得怪,他不像家族里的任何人,甚至不像地球上的任何人。
土生妈妈心情低落,她试图在土生的脸上找出家族的基因。土生爸爸、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都感到费解。只有高祖母表情平静,她看着第五代孙子,幽幽地说:
“从前,我在山里见过样子古怪的梧桐树,那棵梧桐照样活得好好的,土生也不例外。”
土生的大灯笼眼睛看着高祖母,雪亮雪亮。那时土生只有一个月大,他和高祖母目光交融时产生了默契,是一种超越语言和心灵的默契,形成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灵魂深处连接,直到高祖母去世,那根线还没断。
土生妈妈觉得高祖母的话有道理,她还是盼望婴儿的脸能长短一块,最好眼睛能长小一点儿,别像漫画那样夸张。
土生喜欢高祖母抱着他,高祖母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草味,散发着古老神秘的气息。她已经很老很老,记不清自己的年龄,别人说她将近一百二十岁。高祖母很瘦很瘦,布满皱纹的脸像百年的树皮,手臂像冬天的树干,她把脸贴在土生脸上,婴儿的皮肤像嫩嫩的豆腐,消融了高祖母百年的岁月。
2
时间长了,村民们对土生也见怪不怪,不觉得他和其他孩子有什么差别。土生没有像妈妈期待的那样把脸长短些,把眼睛长小点。家里人对他的相貌也不放在心上,他们相信高祖母的话。
土生妈妈想再生孩子,却一直没能怀上。
当土生五岁时,高祖母就不出门了,她更加衰老,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高祖母的房间幽暗,木质家具是出嫁时爸爸为她做的,都有一百年的时间了,床头的木头磨得发出暗哑的亮光,深棕的衣柜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仿佛是衣柜的皱纹,年久失修的墙壁上钻出几根生机勃勃的野草,在这不合时宜的环境里,有滋有味地结出花骨朵,正准备好好地开上几朵野花。
土生喜欢呆在高祖母的房间,喜欢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包括墙壁上的野草,他特别关心野草的生长状况,有时还会给它们浇点水。
“高祖母,种子是怎么跑到墙缝里的?”土生看着野草,非常钦佩,没点本事怎么会从墙缝里长出来呢?
“种子的本事可大了,它们有翅膀,能飞到任何地方。”高祖母用慈爱的目光浇灌着野草。
“我怎么没有见过有翅膀的种子呢?”土生一好奇,脸上的“大灯笼”就更大。
“种子的翅膀是隐形的,所以你看不见。”高祖母笑着说。
“哇!种子有隐形翅膀?”土生的大眼睛变成了探照灯。
“是呀,种子非常神奇。”
“高祖母,你给我讲讲种子的故事。”
高祖母开始讲故事,她身上散发着古老的湿漉漉的气息,仿佛她是故事丛生的原始森林。
土生的童年无忧无虑,他和邻居的小伙伴玩够了,就想起了高祖母。高祖母的门缝透出砖色的光线,仿佛是装着宝石的百宝箱嵌开了一条缝,使土生产生探秘的好奇心。他把一只眼睛塞进门缝,里面飘出神秘的气息,高祖母背对着门,正在看着窗外。
“土生,进来。”高祖母没有转身就知道他在那儿,好像脑袋后面长着眼睛。
土生进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有一种森林中陈腐落叶的味道,他喜欢这种味道。
土生坐在高祖母身边,不用开口,高祖母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土生,给你讲讲我的小时候。那时候格桑村只有三户人家,听刚来的邻居说起外面的世界,我一点儿也不羡慕,我的童年简直是完美无缺,我从不因为村子人少而感到遗憾。我有好多动物朋友,比如山间的一只猴子,它叫金银花,是我给它起的名,我经常能在山里见到它,更别提家里成群结队的猫狗鸡鸭牛羊猪,都是我的朋友。”
高祖母的声音像杂草丛生的废弃院落,虽然苍老荒芜,但仍然有生机。
“高祖母,我也有好多动物朋友。”土生心想:村子里的牲畜比人多,山里的小动物也能和村民和谐相处。格桑村的小孩有几个动物朋友真不算值得炫耀的事。
“孩子,如果你认为我的童年很普通,那你就错了。”高祖母看了土生一眼,她浑浊的眼里闪现童真。
“高祖母,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土生故意这样说,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话会激发高祖母讲出精彩的故事。
“什么?”高祖母提高了嗓门儿,声音有些怪异,如同废弃的院子突兀地盛开了一朵向日葵,“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的童年有多特别。”
高祖母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压轴的故事从心底吐出来。
“我的妈妈会织布,会做衣服和鞋子,什么都会做。她织布的线是用飞棉花纺出来的,那是一种神奇的飞线。”
“飞线是什么?”土生问。
“飞线织出的布会飞。”高祖母沙哑地笑了,如同原始丛林刮过一阵风,传来飒飒的声音。
“啊?飞棉花是从哪里来的?”土生满脸问号。
“是我们在大山里发现的,不过现在已经找不到飞棉花的踪迹了。”
“高祖母,你的意思是,世界上再也没有飞棉花了?”
“是这样的。”
“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人类渐渐变得平庸,土地也渐渐失去了灵性。”高祖母沉吟了片刻,继续说,“小时候妈妈用飞布给我做衣服,后来就……”
“难道你飞了?”土生说。
“是的,我本不想飞,我是个胆小的女孩子。可是飞衣把我拽到半空中,我蹬着双脚喊救命,妈妈笑得直不起腰。后来我渐渐不怕了,因为我的兄弟姐妹,还有邻居的孩子都在半空中飞。他们张开手臂像小鸟一样飞。飞衣把我们变成了小鸟。”高祖母目视屋顶,仿佛在看自己飞翔的身影。
“你们一直飞吗?饿了怎么办?困了怎么办?”土生问。
“最多只能飞半个小时,飞衣累了,我们会慢慢地降落到地上。”高祖母说。
“高祖母,你在说谎,飞衣是你编的故事。”土生说。
“我从来不说谎。”高祖母说。
“我不信,给我看看你的飞衣。”土生伸出小手。
“一百多年过去了,那些衣服早就烂掉了。”
格桑村的夜晚极其安静,星光滴落在田地里,大山沉沉地睡去。一盏煤油灯惊扰了漆黑的夜色,颤动的火苗把高祖母瘦小的背影放大,覆盖了半个墙壁,火苗的光在她褶皱的脸上晃动,她沙哑的声音仿佛不在房间里,而是从久远的深夜传来,裹挟着杂草,落满尘土。
土生瞪大眼睛,望着深不见底的黑夜,高祖母的故事在耳边起起落落。
3
小树是土生最好的朋友,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小树刚出生时白净秀气,像个女孩子。一旦学会走路,小树很快变成黑小子。
“我的高祖父也讲过飞棉花的故事。”小树说。
小树的高祖父也差不多一百一十岁了,格桑村是长寿村,每一户都有百岁以上的老人。
他们的快乐童年多了一条神秘的线索,如同夜晚的萤火虫,使他们兴奋不安,那就是扑朔迷离的飞棉花。
格桑村的孩子像黑色的小马驹,放养在山坡间,他们在烈日下狂奔,释放着生命的活力。山坡上杂乱无章的树枝经常把孩子们绊倒,孩子们经常遇见埋伏在隐蔽之处的石头,他们的膝盖和手臂常常挂彩,他们根本不在乎,也不觉得疼,爬起来继续玩。父母也不往心里去,发现孩子有伤就涂些草药,没发现就算了,反正会愈合,没什么好担心的。此时城里的孩子已经被“圈养”在楼房里,出门必由父母陪伴,很多父母神情紧张,严加防范,仿佛到处都是危险,磕磕碰碰也被视为大事故。有些孩子被限制各种活动,比如快速奔跑,玩泥土,小小的冒险等等。很多孩子皮肤白皙,体弱多病,每到换季就会去打吊瓶。格桑村的孩子没见过吊瓶,他们极少生病,偶尔感冒不吃药也会自愈。每个孩子的皮肤都晒得黝黑发亮,头发像乱草那样生长着,父母不经常给他们修剪,身上的衣服通常沾满泥巴,很少有干净的时候。家家孩子都这样,父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体面。可能是太黑的缘故,孩子们看起来相貌差不多,唯有土生和大家不同,一眼就认得出。
每到雨天,格桑村的土路就无比泥泞,若赶上下大雨,雨水狠狠摔在土里,溅起大大的“泥花”,坑坑洼洼的路面出现一个个小水坑。在孩子们眼里泥花就是盛开的花朵,水坑就是湖泊。孩子们都在自家的窗前津津有味地看下雨,看雨水狠狠地敲打着土路,好像要把土路砸晕。平时循规蹈矩的泛黄的土路,很快就面目全非。
雨停了,天空放晴,阳光洒下来,湿漉漉的土路泛着金光,那些水坑突然变得神奇,从坑里慢慢浮上一道彩虹,原来是光的色散,若隐若现,飘忽不定。孩子们就等这一时刻,他们穿着塑料凉鞋跑出家门,啪嗒啪嗒地在泥地里走着,有时鞋都被粘掉了,他们也不在乎,猛地跳到水坑里,像投进了一枚炸弹,泥汤四溅,飞到身上、脸上、头发上。
“好多的泥巴!”土生用手挖起一块泥巴,像贪财的人见到了珠宝。
土生张开泥巴手,摁在小树脸上,就像盖印章那样,小树的脸上清晰地出现土生的掌印。小树则把一团泥巴拍在土生头上,土生用泥巴反击,他俩在泥巴路上翻滚起来,一直滚到水坑里,活像两条黑泥鳅。孩子们都参加了“泥巴大战”,泥巴飞舞,不时有孩子“中弹”倒下,顺势在泥地里打个滚儿,故意浑身上下沾满泥巴,这样才过瘾。
大人们不睬不问,反正回家把孩子扔进洗澡桶里就解决了。他们知道孩子的首要任务是玩,他们很少干涉孩子的事。
傍晚时分,缕缕炊烟飞进红色的晚霞中,各家都在喊孩子回家吃饭。
“土生——”
“小树——”
“大峰——”
孩子们的名字此起彼伏地响起,直到红霞散去,小村恢复了安宁。
格桑村的孩子们玩具很少,爸爸会用木头给男孩做一把小手枪或者一辆玩具车,妈妈会给女孩缝制个布娃娃,仅此而已。他们根本没听说过遥控汽车、遥控飞机这样稀奇的玩具,但这一点儿也没影响他们快乐地度过童年。也许格桑村孩子们的玩具更稀奇,泥巴、大山都是他们的玩具,各种家禽都是他们的伙伴,孩子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到了五六岁的年龄,桃花镇的孩子上学前班了,他们背着书包,奔走在各种兴趣班和补课班的路上,玩耍的时间少得可怜。格桑村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学校,但是这不表示全村的人都是文盲。当初土生的祖太爷爷留下的书成为全村人的教科书,百科全书、小说故事应有尽有。他们猴年马月去趟桃花镇也会添上几本书。父母教孩子认字读书已经成为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格桑村的学校设在每家每户。
正当桃花镇的孩子背着书包进教室时,格桑村的孩子在翻看大自然这本书,他们在大山里玩耍时认识了不少花草树木,各种飞鸟,甚至学会了鸟叫,经常和鸟聊上几句。他们目睹了庄稼的生长过程,了解了很多动物的习性。孩子们很早就明白自己是大自然的一分子,春夏秋冬,四季更迭,所有的生命有序地遵从自然界的规律,一切都那么和谐。
格桑村的学校在大山里,植物是老师,小鸟是老师,有时候猴子也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