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黑暗中去
微阴的天空中,成群的鸢鸟和乌鸦乱舞不休。迎面的风将脸颊吹得冰冷。刚刚早上8点左右,134号公路上的车辆并不多。
栉森秀一轻快地踩着公路自行车的脚踏。
今天的相模湾也是风平浪静的样子。层层叠叠的波浪拍打过来。愈是靠近海岸,浪头上愈是显出白色的泡沫。
山风从左边吹来,所以即便沿着海岸线前进,也只能嗅到隐约的潮水气息。
如果回头去看,应该会在江之岛对面隐约看到富士山的轮廓吧。
每次和搬到东京市区的老朋友见面,他们总是会说,“你这条上学的路真是太让人羡慕了”。只不过,每天都骑在这条路上,也就变得司空见惯,没有任何感动了。眼下这时候,整个心思都在担心今天会不会迟到。
每次大腿肌肉用力的时候,就会感觉到血液在尚未完全清醒的身体中流动,颇为舒畅。从初一的时候开始,整整4年时间都是骑自行车上学,夸张点说,差不多到了人车一体的境界。
自己这辆爱车,是3个月前刚刚新买的松下公路自行车。钛合金车架,前叉是抗冲击性优异的碳纤维。虽然只能算是钛合金自行车中的基本款,但标价也要24.5万日元。
小学生时代就熟识的自行车老板给自己打了很大的折,但整辆车买下来也要把自己打工攒下的钱花个精光。最终秀一决定只买车架和把手,剩下的部件还是继续沿用之前骑的老公路车零件。
涂装的费用也省了,所以最后的完成品是个外观委实寒酸的半成品:黑色的坐垫、前叉、缠着黑色胶带的把手,装在带有松下LOGO的金属车架上。不过,自己对外观并没有任何要求。自行车的真正价值,只有骑上去的时候才会明白。
近年来山地自行车大受欢迎,不过论到在公路上骑行,还是远远比不上公路自行车,平均时速能有5千米的差异。只要不是越野或者速降,山地自行车的悬架会带来很大的能量损失,实际上性能并不好。肌肉产生出的宝贵能量,应该全部变成推进力,连1尔格都不能浪费。这是秀一的信念。
尽管速度相当快,心率却没有上升太多。强健的大腿四头肌有规律地收缩,像水泵一样不断泵出血液。可以说大腿是自己的第二心脏。也许只要一直骑在车上,即便心脏停止跳动也能活下去……
忽然间,一个怪异的想法闪过脑海。
秀一想象出这样一幅场景:一群心脏坏死、面色惨白的人,骑着自行车飞驰在道路上。这像什么来着……就像是无法鼓动鱼鳃,只能不停游泳以免窒息的鲨鱼吧。
如果只要腿在动就能活下去,那么身体也没必要移动。骑在健身自行车上,吃饭、上课、排泄、睡觉。一边慢慢踩着脚踏,一边迷迷糊糊地过日子。宛如连续飞了好几天,只有在下降到紧挨海面的时候才能获得刹那假寐的候鸟一样……
秀一猛然回过神来。
一辆蓝色斯巴鲁力狮擦身而过。
骑的速度这么快却还在胡思乱想,难免会发生大事故。直到现在,自己的意识也还有一半在沉睡。秀一通过鼻子向肺里满满吸入冰冷的空气,让自己清醒起来。
眼下刚好来到稻村崎附近。放眼眺望大海,才到这个时间,就已经有了冲浪者。从他们精神焕发的样子推测,大概是从外地来的吧。一大清早的,想想还真是辛苦。
可还是想睡觉。秀一把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昨天晚上熬夜的后果显现出来了。
做完作业和Z会的函授课题,躺到床上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过了半夜1点。但再过不到1个小时,他又醒了。
之所以早早放弃再度入睡,大约是因为不想再做一次同样的噩梦吧。秀一有种不明所以的不安。他光脚离开寝室,来到走廊。尽头处的房间当年是祖父母的卧室,如今却成了家里最忌讳的场所。
侧耳细听静寂的环境。只能听到挂钟秒针的声音,从玄关传上楼梯,二楼都能听到。
秀一下到一楼,在厨房喝了水,但神经还是紧绷着。去车库是因为忽然很想喝几口偷藏的波旁威士忌。一开始只打算喝半杯,结果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他又顺便在互联网上刷了些暗网信息,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
结果就是,通常本应该闹钟一响就醒过来,今天早上却在蒙眬的状态中下意识伸手按掉了铃声。如果不是遥香喊醒自己,就要再一觉睡过头了。
时间远比往常紧张,不过顽固遵守平时的习惯,可能也是个问题。
早上的忙碌时间里,母亲飞快做了早饭,双份煎蛋的培根、两片面包,还有两杯咖啡。从早上就开始运动,不吃这些,撑不到午饭时间。虽然有点睡眠不足,不过食欲并不会减少。
吃早饭的时候他也在侧耳细听二楼的动静。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遥香先吃完了早饭,不耐烦地说了一声“哥哥,要迟到了”,出门去了。
秀一用小小的牙刷仔仔细细把一颗颗牙齿刷干净,再用牙线清洁、用李施德林漱口,总算把嘴里残留的酒精味道去除干净。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等到母亲上班的时间,一起出门。就算时间再短,把母亲一个人放在家里也让他不安。但如果真这么做,那就真要迟到了。他又确认了一遍二楼的状况,才在最后一刻卡着时间走出位于鹄沼的自家家门。
原本以为能在七里浜附近追上江之电的“迟到电车”,结果连影子也没看到。过了稻村崎,江之电就离开134号公路,沿山侧前进。所以也搞不清到底有没有追上了。
“迟到电车”抵达由比浜是在8点41分,所以绝对赶不上40分开始的班会。下雨天如果要乘坐江之电上学,需要坐前一班,8点05分从鹄沼发车、29分抵达由比浜的电车。
经过海岸皇宫酒店的时候,秀一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表。睡意顿时烟消云散。已经8点37分了。只剩下3分钟了。
就像是最后一圈的钟声响起、开始冲刺的自行车竞技选手,秀一用尽全力踩动自行车脚踏。
刹那间秀一涌起奇异的感觉。他想起噩梦里拼命踩动脚踏的时候。一切都是怪异的绵软感,一切都不可靠。就连本应该强韧坚固的车架也是歪歪扭扭的,钢圈和辐条也承不住重量软塌下去,结果秀一头朝下摔落,陷进地里……
不过在现实中,保养良好的公路自行车牢牢承受住秀一的腿部力量,顺利加速。
开始提升到和周围的汽车相同速度飞驰,空气阻力便急剧增大。秀一向前深深俯下身子,握着把手的上臂和背肌,以及与风压抗衡的大腿肌肉,紧紧地绷起来。
冲过镰仓海滨公园左转,速度几乎不降。
右前方可以看见由比浜高中的米色校舍。预备铃声已经在响了。
步行上学的学生急急忙忙地冲进校门。自行车也被一辆辆吸进去。秀一犹如风一般从当中穿过。
他差不多一头栽进停车场,把自行车停住。虽然在学校里不至于被窃,但毕竟是宝贝自行车,所以秀一还是和平时一样,用结实的链条锁把车牢牢固定在铁架上。
拿上书包出了停车场,好多学生都把头探出教室窗户,俯视这边。他们都已经安全抵达了,自然要兴高采烈看别人急急慌慌的样子。
秀一望向二年级A班的教室,果然也看到同班同学的面孔。“无敌的”大门发现了秀一,抬起左手指指手表。纪子笑嘻嘻的样子,站在下面也能看得到。“盖茨”兴奋地挥着手臂,像是反败为胜的三垒教练。
已经到了这里,如果最后还是迟到,只会让这些家伙更加乐不可支。秀一混在几个学生中间,朝教室的方向冲刺。他斜眼瞥了一眼教师办公室,看到也有老师探出身子朝这里看。
秀一在毫无装饰的铁皮鞋柜前面2秒钟脱下鞋子,穿上室内鞋,一口气跑上楼梯,冲进二楼的教室。然后刻意缓缓走向自己靠窗的座位,掩饰自己气喘吁吁的样子,把书包放到已经与当代高中生体型不合的矮小书桌上,然后就趴了下去。
“一早就练铁人三项?”
旁边座位的福原纪子戳了戳他的腰。感觉不像是指甲,很尖。不会是拿自动铅笔戳的吧?
“对啊,一直游到稻村。”
秀一依旧趴着,回了一句。周围座位上响起笑声。
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教室的前门打开,“哈巴狗”——班主任犬饲博之走了进来。
“哈巴狗”用平时一样干巴巴的声音点名。一如既往,缺席的只有石冈拓也一个。
班会开始了。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传达。自己那么拼命狂奔就是为了赶上这个?秀一不禁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
“哈巴狗”大概是想过渡一下,絮絮叨叨地说,“差不多也该熟悉新班级了,不过4月份是个相当重要的时期”,把10分钟的班会时间用到还剩3分钟,这才离开。
“哈巴狗”一走,教室里顿时喧闹起来。
“栉森,难得看见一回,千钧一发啊。”
“盖茨”来到秀一的座位边上。他是镰仓小酒馆的儿子,本名叫笈川伸介,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叫他这个名字了。他的造型和微软总裁一模一样,眼镜也好、发型也好,都让人觉得他是在有意模仿。
“有事吗,‘盖茨’?”
秀一故意强调最后那个“茨”字的齿擦音。
“你也够了,别这么叫我。特别是那个发音。”
“盖茨”夸张地摆出苦脸。
“都是因为你,一年级有些学生乱传我是同性恋。”
“我觉得,在地球上,不管你去哪个高中,都会是这个外号。”
“对了,‘101’有货了,你要吗?”
“盖茨”迅速转入推销话题。
“3800块。[1]”
秀一一说,“盖茨”就摇摇头。
“4500块。”
“老主顾不打折?”
“想得美。”
昨天乘兴喝得多了,没剩下多少,“101”又是其他地方搞不到的稀罕货。秀一算了算本月的收支,只能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好,明天带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盖茨”露出满意的笑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毒品交易?”
纪子又来插嘴。
“新的生发剂。”
“没看出脱发呀……?”
这回她揪了揪秀一的头发,秀一顿时冒火,想要摸胸报复,不过想起纪子以前的模样,还是决定算了。
“其实是新的咖啡。”
“睁眼说瞎话。我一开始就知道了。‘盖茨’同学是酒馆的儿子吧?”
“知道还问。”
“酒鬼。”
“对了,别叫‘盖茨’同学。”
“为什么?”
“比方说,‘四郎’‘纳尔’‘渣’这些外号,也都加上‘同学’?”
“有问题吗?‘四郎’同学、‘纳尔’同学、‘渣’同学,有什么不对的?”
被提到名字的人全都听到了纪子的话,一个个露出苦脸。
“你知道这些外号是什么意思吗?”
秀一有点发愣,盯着纪子问。
“意思?”
果然是新来的,对班上的情况一无所知。纪子一脸茫然。
她本来五官端正、眼睛很大,一旦露出这样的表情,便显得格外天真,所以班里有好几个隐藏的粉丝。秀一有一年没见过她,这个月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对她的变化吃惊不小。
“那,都是什么意思啊?”
“……回头再告诉你。”
这时候刚好教国语的日野原老师进来,秀一转回头,拿出课本和笔记本。纪子又嘀嘀咕咕了一阵,不过秀一都没理会。上课的时候尽可能集中注意力,免得在考试之前浪费时间准备,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最近大闹东京的大盗被抓,按他的供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要有一根棍子,他就能跑好几里。用那棍子探在身前,不管是田地还是什么地方,都能如履平地。我读到这则新闻的时候,不禁感到近乎畅快的战栗。”
“无敌的”大门被点到名字,流利地朗读课本。这家伙的口齿清晰,长相也能迷倒一大片,简直能当新闻主播。
“黑暗!我们在那里什么都看不到。而更为深邃的黑暗,则以连绵不绝的波动,从四周挤压过来。在那之中,就连思考也无法进行。为何能踏入那不知何物所在之处?当然是因为我们即使爬行也要前进。但那是充满了苦涩、不安与恐怖的一步。为了勇敢踏出那一步,我们也许不得不去呼唤恶魔。赤脚踏上荆棘吧!珍视那通向绝望的热情……”
《柠檬》给人的印象是,梶井基次郎具有近乎病态的纤细感性,不过看到照片,却和日本史教材中的近藤勇相似,反差委实不小。
“……在深邃的黑暗中品尝到的这种安宁,到底意味着什么?此刻我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睛——此刻我与巨大的黑暗成为一体——这就是我心中的感情吗?”
《黑暗绘卷》这篇文章中基本上没有什么生僻的词语,但却很难把握它的准确含义。
为什么会“不禁感到近乎畅快的战栗”?“通向绝望的热情”是什么?对于这些问题,课堂上自然也做了相应的解说。不过秀一常常并不想太过深究。老师的解释真的合适吗?作者已经过世了,这是怎么确定的呢?即使说大体上没有什么差异,但在简化的过程中,难道没有丢失多样化的含义,没有将作者的意图矮化吗?
往黑暗中去……
A leap in the dark...
不知不觉中,秀一的大脑被上课之外的灰暗思考所占据。
往黑暗中踏出第一步的人,有哪里不对吗?
秀一意识到,技术问题才是关键。事迹会不会败露,以及有没有留下能在法庭上定罪的证据。只要能保证这一点,就算是自己,应该也没有不做的理由吧。
良心的谴责、内心的愧疚,这些词汇只不过是空洞的字眼而已。初二暑假读的《罪与罚》,以现代日本的生活实际来看,真实性未免太过稀薄,呆板无聊。如果说类似的故事,倒是江户川乱步的《心理实验》好上不少。大体而言,基督教式的强迫观念与斯拉夫式的忧郁烦恼等等,能有几个日本人感同身受呢?
同样是研究书目,《菊与刀》就有趣得多。如果像本尼迪克特说的那样,西欧是“罪文化”,日本是“耻文化”,那么在日本,没有败露的犯罪,不就等同于不是犯罪么?换言之,日本人也许是全世界最适合完全犯罪的民族。
……而且,如果要做,显然现在做最为有利。等到3年后,到了20岁,就可能面临极刑。即使是现在的17岁,如果少年法突然修订,量刑也会大幅强化吧。
如果国会真的决定修订,冲击国会的少年犯罪也会激增吧。
秀一想象出这样一幅景象:在“不知所措的法务省高官”这个新闻标题下,秃顶老男人们在记者招待会上不停擦汗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以败露为前提的计划,未免太蠢了。如果要做,就必须以完全犯罪为目标。
抛弃合理的判断,听任激情操控而亮刀杀人,和浅野内匠头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为了幸存者考虑,那说到底又是为什么犯罪呢?
秀一尝试想象自己被逮捕的情景。媒体一定会无视人权,死缠烂打。母亲和遥香大概连门都出不去。厚颜无耻的记者守在校门口,连纪子、大门、“盖茨”都躲不过麦克风……
当然,如果只是预想最坏的下场,那么一开始就不会涉足危险。这是关乎生死的胜负。要做,就必须胜。
问题在于,自己是否敢冒这个风险。
有没有往黑暗中踏出一步的胸怀。
宣布下课的铃声响起。秀一沉溺在幻想中度过了50分钟。大概是因为平时表现良好的关系,一次也没被点到名,可以说非常幸运。
10分钟的休息时间,有的去上厕所,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不过秀一还是继续坐在椅子上,维持着上课时的姿势。
“我说你,上课的时候开小差了吧?”
纪子把腰靠在自己的桌子上,低头看着秀一问。
“50分钟一丝杂念都没有,我是佛祖吗?”
“胡说八道。整整50分钟一直都在发呆……你在想什么?”
“你连别人脑子里面想什么都要管?”
“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啦。”
“主要是一些很猥琐的事。想听吗?要不要细细讲给你?”
“骗人。”
“凭什么说我骗人?”
“因为你的表情超级恐怖。我实在不想看到你那种表情。”
那就别看啊,秀一想。
“而且中间你还奸笑了一次。那么可怕的笑脸,我第一次看到。”
恐怕是在想象“不知所措的法务省高官”时下意识笑出来了吧。不过,尽管没有刻意防备,但心里想的事情直接呈现在表情上,这还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今后一定要多加注意。
“我说你啊,难不成整整50分钟都在看我?”
这么一说,纪子的耳根稍微有点发红。
“……怎么可能!全班同学我都在看!”
“看黑板啊,黑板!”
秀一硬生生转过话题,当成笑话处理,但是总觉得有点尴尬。
感觉着旁边监视的目光,第二节到第四节课至少表面上都在认真听讲。所以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秀一比平时更加疲劳和饥饿。
今天没带便当,秀一去小卖部买了面包,回自己的座位上吃。他本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吃东西,可是一抬头却看见大门和纪子在对面坐着。习惯真是可怕。
“栉森,怎么了?这么严肃的表情。”
“无敌的”大门一脸悠然,像是反刍的牛一样,一边吃着烤面包一边说。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学,已经认识了十多年,从没见过这家伙皱眉头。
“对对对,今天上课的时候一直就是这个表情。”
纪子拿筷子把切成一口大小的春卷往嘴里送,忙不迭地附和。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不过估计是冷冻食品吧。
“牙痛。”
“你不是经常炫耀自己小时候连颗龋齿都没有吗?”
“头痛。”
“宿醉?”
“废话真多。是个人多少总有点烦心事吧。你们这种有个幸福大脑的人另当别论就是了。”
“什么叫幸福大脑啦?”
纪子面带愠色。
“你说的‘你们’,难不成连我都算在里面了?”
大门把吃完的烤面包包装纸揉成一团塞进纸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纪子瞪了他一眼。
“当然算你。再怎么双重人格,对纪子一个人,我也不会说‘你们’……痛!”
秀一缩起被纪子踹开的腿,把剩下的可乐饼面包塞进嘴里。
“反正我不是‘无敌的’大门。我有烦恼,也有敌人。”
难得连大门都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以前我就想问,为什么管大门同学叫‘无敌的’大门?”
纪子像是鱼儿咬饵一样,调转了矛头。
“我起的外号。初中的时候。”
秀一最后吸了一口咖啡牛奶,把盒子压扁。
“这家伙不知道有什么特异功能,人人都喜欢他。全天下没有一个敌人,所以叫‘无敌的’大门。”
“真是多谢了栉森起的古怪外号,把我害惨了。”
大门接过话题。
“这个外号很快就传开了。初三的时候,外校的混混跑到校门外面问,喂,那个号称‘无敌的’大门,是哪个家伙?”
“没错没错,有的有的。那家伙可厉害了。体重大概超过200斤了吧?武藏川部屋[2]什么的不来挖人真是可惜了。”
“你太过分了!”
纪子瞪了秀一一眼。
“大门同学真可怜!”
“谁让他起了那么一个听起来很牛气的名字,大门刚。不过好好解释一下,人家也就明白了吧?后来你不是说人家还挺同情你的?”
“解释到那个程度,着实费了我很大工夫啊。”
大门苦笑着说。秀一觉得,如果换了自己,大概早就火冒三丈了吧。这家伙果然是“无敌的”。
三个人和平时一样,差不多同时吃完了午饭。秀一站起身来的时候,纪子说:“有点事情想问你。”
“干吗这么严肃?你不是一天随随便便都能问上三百回的吗?”
“唔……这个……”
纪子有点吞吞吐吐的,大门很识相地说了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离开了教室。
“要告白吗?先声明啊,我可没想法。”
“不是……”
本以为纪子会生气反驳,没想到她只是放低了声音说:
“是石冈同学的事。”
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让秀一怔了怔。
“这段时间他好像不怎么来学校……石冈同学,是你的好朋友吧?”
“别说的那么恶心。”
“现在还是吗?”
“和他算是从小学认识的孽缘。”
纪子有点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我听传闻说,石冈同学不来学校,是因为初一的时候家里出了事。而且……据说那事情的起因是你挑唆他的。”
秀一感到自己脸颊的肌肉绷紧了。
“那你听说我挑唆他什么了?”
“家庭暴力什么的。说他打了父母和哥哥……不过,对不起!那些肯定是别人造谣的。”
纪子挤出笑脸。
“因为没理由那样的呀,对吧?”
秀一沉默不语。纪子有点不安。
“抱歉,问了你奇怪的问题。别生气啊。是我犯蠢。明知道不可能有那种事的嘛。”
“如果有理由的话呢?”
“嗯?”
“我是说,如果我有正当的理由,挑唆石冈家庭暴力呢?”
纪子的笑僵住了。
“正当的理由……家庭暴力怎么可能有正当的理由!”
“所以说,如果有的话。”
“不要开玩笑,我是在认真问的。”
“我也是在认真回答。”
纪子的脸上显出一种和方才不同的赤红。她甩过头,走出教室。那天后来回到教室,她也没有再和秀一说一句话,也不看他一眼。
班会3点半一结束,秀一便拿起书包出了教室。刚进高中的时候倒也加入了美术社,不过最近已经完全成了幽灵社员。
纪子已经先走了。从这个月开始,她也成了美术社的社员,大概每天都会认真出席,画那些色彩极度饱和的油画吧。
也许最好是去一趟社团,找到纪子,把刚才的话解释清楚,但秀一并不想去。
而且今天还有事,必须早早回去。
秀一骑上公路自行车,沿着134号公路,按照和早上相反的方向疾驰。隔离栏外面,海岸沿线都是非法丢弃的垃圾山。塑料桶、被褥、锈迹斑斑的自行车等都堆在那里。特意到这种地方来丢大件垃圾的人,脑子真是很有问题。秀一觉得这些垃圾山正是人类劣根性的完美表现。
他的视线从海边转回到前方。轻风已经变成了强风。才这个时间就早早吹起海风了吗?
不用像早上那么着急。秀一悠闲地踩着脚踏,又陷入思绪中。
往黑暗中踏出一步……
想到自己在国语课上半带认真地思考过这件事,不禁想要苦笑。
当然,这是不现实的。单纯只是在幻想中排解抑郁罢了。
往黑暗中的一步。那也是危险的走钢丝。虽然有少年法这种安全网,但失败的风险也未免太高了。就算成功进行了完全犯罪,心理的、精神的负担,应该也会大到无法想象。烙在心上的烙印,恐怕穷尽一生都不会消失。
秀一骑着公路自行车,苦笑起来。思考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蠢。
道路朝向稻村崎方向攀升。秀一的背肌和腿部开始发力。尽管不是剧烈运动,背上也微微出了汗。
不过,幻想和执行,完全是两个问题。如果只是思考执行的方法,那并没有害处,反而说不定可以缓解压力。
消除压力啊,消除压力。刚好就像是石冈拓也那样……这次大概也不妨当作某种形式的代偿行为吧。
完全犯罪的门槛太高了。
过了坡顶,下坡的时候公路自行车开始加速。
真是这样吗?秀一又想质疑自己刚才的想法。完全犯罪的案例,真的那么少吗?
在推理小说中,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类的结局非常多。也许是作家的道德水准比较高,通常都会遵守罪行败露、诡计曝光的规则。但在现实中,不是有许多罪犯,尽管犯下重大罪行,但还是逃过惩罚,逍遥法外了吗?
接近江之岛的时候,秀一中断了思考。天空中都是厚厚的云,看不到富士山。
在小动右转,离开134号公路,和江之电平行骑了一段舒缓的上坡,又和江之电分开,在诹访神社前方左转,经过江之岛附近的境川河口。
从几间商店中间穿过,在公路自行车上站起来骑行登上陡坡,越过江之电的鹄沼站道口。
狭窄的小道从郁郁苍苍的松柏与石砌的豪华别墅间穿过。像是阻止陌生人入侵似的,四周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人的气息。
秀一想起过世的祖母曾经和自己说过,鹄沼是藤泽市代表性的高级住宅区,但和镰仓不同的是,这里的居民大部分都是战后不久搬过来的,那时候的地价几近白送,所以有种强烈的“鹄沼人种”气质,讨厌相互干涉,很少和邻居往来应酬。再加上近年来鹄沼和镰仓一样,老夫妻单独居住的情况越来越多,大概也是这里安安静静的原因之一。
不过,现在也是世代交替的过渡期。在距离栉森家很近的地方,就有人为了支付遗产税卖掉一幢房子,原地又新建了17间住宅出售。
不久秀一回到了自家。栉森家的房子是很老的木制建筑,不过占地将近200坪。秀一停下自行车,打开黑色铸铁的大门。
开启车库的卷帘门,把自行车推进去,然后关上门,穿过直通家里的门。去玄关放鞋子的时候,发现没有母亲和遥香的鞋子。
他像猫一样蹑手蹑脚悄悄来到二楼,侧耳细听。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来到最里面的房间外面,把耳朵贴在门上。
透过厚厚的木门,能听到微微的鼾声。
尽管是极其厌恶的声音,但却半晌挪不开耳朵。仿佛下一秒就要起床的感觉,让秀一紧紧握住拳头。然后,他又悄悄返回自己的房间。
放下书包,坐到桌子前面。
回到家里刚刚几分钟,精神就变得极其烦躁。即使想要从不快的事情中摆脱出来,却也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完全没办法面对问题视而不见。过往遇到的各种难题,都是靠自己努力想办法解决的。
秀一思考有什么方法拔掉插在栉森家咽喉里的棘刺,去除这个令人不快的异物。在想象中不断模拟完全犯罪的过程,终于逐渐让情绪稳定下来。
为了保持自己的精神稳定,可以的话,还是想尽可能避免直接下手。最好是设置陷阱,等待猎物自投罗网。没有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也没关系。就像是推理小说里说的偶然性犯罪那样。
比如火灾怎么样?老旧的木制住宅,内部电线漏电起火,没人会觉得奇怪吧……不,相比漏电,可能还是睡觉抽烟这个原因更容易伪造。用某种能够彻底燃烧的材料制作定时起火装置。陷阱越简单,越不容易被发现。比如说,把点燃的香烟架在边缘较厚的烟灰缸边上,让它保持平衡。点燃的一头放在内侧,燃烧一段时间以后,香烟变轻,掉到烟灰缸外面,然后只要在外面放上报纸,就足够引发火灾了吧。把容易燃烧的东西按照不会引起怀疑的顺序依次放好就行了。
趁着白天三个人都外出的时候,圣洁的火焰便会把那个醉到不省人事的渣滓烧得干干净净。
问题在于,这个办法做不出时间较长的定时装置。最多只有几分钟而已。这也就是说,必须在上学的某一天,悄悄从学校溜回家,安排好一切,然后再悄悄返回学校,而且不能被任何人看见。
关于不在场证明,秀一更加仔细地构想了一番,感觉似乎并不是不可能。
但这个计划还有一个可以说是致命的难点:祖父母建起的这座老宅,至少会被烧掉一部分。虽然和邻居家相隔了一段距离,中间又有林木,火势不至于蔓延,但是小道狭窄,消防车开进来要费不少工夫,弄不好就会被全部烧掉。
秀一很喜欢这幢房子。虽然房龄已经超过了四十年,但应该还能再住五十年以上。坚固的屋梁、厚重的楼梯、黑亮的走廊,甚至那整块整块的门板,都积淀了孩提时候的无数回忆。而且如果房子烧了,一家三口又能睡到哪里去呢?不行。这个方案否决。
最稳妥的方法也许还是常规杀人之后把尸体仔细处理干净吧。
本来就是突然出现的人,再突然消失不见,应该也不太会有人感觉奇怪吧。这种情况其实是最好的。只要没有尸体,警察应该也不会当作杀人案来处理。警察局里登记失踪的人口数量应该很多,只要没有人在乎和关心,警察肯定也不会多留心的。
至于如何处理尸体,应该也有办法。趁夜运去镰仓阿尔卑斯的山谷里,深深埋到地下,大概很久都不会被人发现。
为此,不能把尸体运过去之后再急急忙忙挖坑,而是要预先挑选好人迹罕至的地方,挖出足够深的坑洞,铺上防水布,再用树枝之类的东西遮掩。有本书里提到过,人类的尸体只要埋到3米深的地下,即便是警犬的嗅觉也闻不出来。如果只是把尸体丢进洞里、用土埋起来,最危险的掩埋时间也可以大幅缩短。
而且,这个方法最大的优点在于,万一挖坑的时候被什么人看到,也可以随时停止。因为那时候还并没有杀人。
还有一点,镰仓周边随便挖一挖就能挖出人骨,大概是古战场多的缘故。学校附近的和田塚就是如此,在简易审判庭旁边修建麦当劳的时候也曾经发生过临时中断施工的闹剧。就算是今天,挖出一两具白骨尸骸,大概也没人觉得奇怪吧。
虽说只要做一下同位素测定,马上就能发现是新骨头。
不过,难点在于之前的阶段。秀一咬住嘴唇。
终结生命大约不难,难的是怎么搬运尸体。唯有这一条,没有汽车,实在做不到。
思来想去,还是找不到有效的方法。
如果实在没办法把尸体从家里运出去,那么只有趁活着的时候把人引到什么地方再动手了。然而这样的话,杀人的难度显然大了许多。
趁睡觉下手自然不用多说,但如果正面动手,秀一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觉得自己的体力应该可以胜过。虽然不喜欢打架,但也许是因为果断坚决,他从小就很少打输。初中还有过柔道的经验。而且他每天的生活都很规律,总比作息紊乱、自甘堕落的家伙强。
但是,物理上的体格差异却是压倒性的。真想要干掉对方,除非出其不意,或者从背后下手吧。
电视剧里经常会有从背后把人推到铁轨上的场景。然而至少在这一带附近,秀一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能够避开他人的视线做到这一步。
想到最后,秀一想起了那把刀。
用那把锋利的刀子,杀人肯定很容易。一开始拿到手的时候,也是因为不习惯,不小心摸到刀刃,结果割破了手指。知道自己有那把刀的,只有石冈一个。也就是说,即使警察来调查,也找不到任何证据能把自己和那把刀联系在一起。
……不行,这终究还是最拙劣的方法。
不管再怎么垃圾的人渣,只要是被谋杀的,警察就必须展开正式调查。而且近年来有种不妙的趋势,看到用刀就会联想到少年犯罪,因而或迟或早,自己必然会受到怀疑。
秀一叹了一口气。要想一个完全犯罪的方法,比《大学入试3000问》的最高难度数学题还棘手。
在秀一沉思的时候,玄关处传来开锁的声音。外面的人似乎是在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
秀一走出房间,来到楼下。
“哥哥?”
那是遥香担心的声音。她一直站在门外,直到确定来的是秀一之前,都没有进来。
“还没到5点吧?”
秀一看看手表说。
“没参加社团活动?”
“顾问老师今天休息,大家就早走了。”
遥香像是终于放了心,脱下鞋子,换上室内拖鞋。秀一不禁暗自嘀咕,最近初中的田径部这么轻松吗?只因为顾问老师不在,大家就随随便便解散了?
“这种时候应该喊上朋友去藤泽打发时间吧。打游戏啊,吃汉堡啊,什么都行。”
“想是想过,不过我想哥哥应该回来了。”
“笨蛋。我要是不在,你怎么办?”
“那就再出去呗。”
背后的楼梯嘎吱响了一声,遥香的脸上闪过害怕的神色。秀一迅速回头。
没有人。毕竟是古老的木制建筑,大概是湿度太大了吧。
“我可不是吓唬你,一旦开了门,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秀一的语气颇为严厉。遥香有点沮丧。
“哦……”
“以后如果没有社团活动,就去图书馆写作业。没到六点绝对不许回来。”
“嗯。”
看到遥香的表情,秀一放缓了语气。
“怎么了?是因为什么原因想要早点回来吗?”
遥香低下头。
“我觉得如果妈妈回来早,就是她一个人在家了。”
“你笨蛋呀,谁让你担心那个了。”
“可是——”
“没有可是。就算有你在,你又能帮什么忙?”
“……说是这么说……”
秀一叹了一口气。再说下去就是折磨妹妹了。
“到我房间一起看书吧。”
“真的?”
遥香顿时露出开心的表情。
“你不是说数学不懂吗?我教教你。”
“嗯。”
“不过你要帮我泡红茶。”
“好的。”
遥香瞥了一眼二楼,跟在秀一后面上了楼梯。遥香的房间靠里,在秀一房间的隔壁。她像是逃回巢穴的山猫一样迅速开门进去,然后又把门反锁上。
秀一开着自己房间的门。遥香迅速换好衣服跑出来,在洗手间洗了脸和手,又飞快跑下楼梯,去了厨房。
趁着这个时间,秀一把课本和参考书摆到桌上,又把房间角落里的玻璃矮桌和坐垫搬过来,给遥香预备上。
也许是自己更想和遥香在一起吧,秀一意识到。最近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或者车库里的时候,总会幻想各种各样的杀人计划,无法得到任何建设性的成果。
遥香端着托盘走上楼梯。她用轻快的语气说,“我进来啦”,和刚才判若两人。她把托盘放到玻璃矮桌上,里面有一个茶壶和两个杯子,还有一个装了小饼干的小玻璃碗。
“这是什么?”
秀一一边关门,一边用下巴示意饼干。
“回来路上买的。学校附近的店里。”
“嗯……”
秀一没有问为什么。遥香肯定也不想一个人待着。
接下来两个人看了半晌的书。秀一做完了作业,一只手端着茶杯,开始教妹妹数学。
“……所以接下来只要代入二次方程的公式就行了。”
“嗯,是吗……”
遥香一脸茫然地听着。
“到这里为止,没什么困难的地方吧?”
“嗯。”
“那你为什么还是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
“嗯……”
遥香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很害臊地说:
“用分数去除,为什么会比除之前更大呀?”
“哎?”
秀一惊呆了。
“你看,一般来说,做完除法,不是应该比没做之前小吗?为什么分数的时候会变大呢?其实从那个地方开始我就不太明白……”
遥香的声音越说越小。
“这个……是小学的知识点吧?”
“嗯,可是,上课只教计算的方法,没有说为什么。”
秀一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起来不得不从头开始教起。
“也就是说,你其实不知道用分数除的真正含义?”
“啊,大概是吧。”
遥香有点开心地说。秀一感觉自己发现了日本学校教育的根本缺陷。
“除法运算本身,有两个意义,你知道吗?”
“啊……?”
“假设你们班上有36个学生。”
“39个哦。”
“假设36个。”
秀一恶狠狠地说。
“为了准备文化节,要分成9组。每组有多少人?”
“4个人。”
“没错。36÷9=4。也就是说,把36等分成9份。那么,下节课是体育。要打棒球。棒球的一队需要有9个人。那么可以组几支队伍?”
“4支。”
“非常正确。”
“哥哥,你是觉得我太蠢了吗?”
“没那回事。那么,接下来用式子来表示,就是36÷9=4,没错吧?可是,这一次并不是要分成9等份,对吧?”
“嗯……是啊……”
遥香陷入沉思。
“所以第二个意义,是要计算36中能凑出多少9。”
“第二个意义?”
“比如说,5÷(1/2)=10。可是如果对你说,把5分成(1/2)等分,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但是,让你数数5当中有多少个(1/2),这是可以的吧?”
“啊,是这样啊。”
遥香好像有点理解了。
“所以,用分数去除的时候,可以用第二个意义去理解。”
秀一并不讨厌教别人,这对他也是一种休息。至于遥香,虽然是在学自己头疼的科目,不过看起来也很开心。惬意而幸福的时间,就像是麻烦尚未降临到这个家庭之前,充满温馨……
遥香笑着正要说什么的时候,走廊深处突然传来用力摔门的声音。悠闲的时间刹那间冻结。
沉重的脚步声。含混不清、令人不快的嘟嘟囔囔。不知羞耻开着门小便的声音。还混杂着吐痰的声音、野兽般的嘶吼声。
遥香握着铅笔,低下头,像是在忍耐什么。
脚步声慢慢返回深处的房间。
“别在意……不用管他。”
秀一说着,敲了敲遥香的头,但刚才的愉悦心情已经烟消云散了。
又过了大约30分钟,母亲友子回来了。
“抱歉,回来晚了。正要打烊的时候来了客人……”
友子用关切的眼神望向来到玄关迎接的两个人。
“没事吧?”
秀一明白母亲的意思。他点点头,友子显得松了口气。
“我马上做晚饭,一会儿就好。”
友子拿着手提包直接去了洗手间洗手,然后用不输于遥香的速度换了衣服,一边卷袖子,一边走向厨房。
她在距离镰仓站很近的进口家具店上班。继承家业的店主是友子短期大学时的好友,所以在店里忙碌的时候,她会去店里帮忙。
友子在美术方面很有天分,曾经想要去读美术大学,如今则是以装潢设计为业,收入养活一家三口还绰绰有余。
30分钟左右做好了晚饭,三个人围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桌上有好几样菜肴,简直不像是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做好的。
凉拌鲣鱼片,麻婆豆腐,鳕鱼子配山葵,还有咖喱粉混合的三色意面,芋头汤……
友子最大限度地发挥美学天赋,不管哪道菜肴都像是美食杂志般精致。实际上,友子确实有一种把菜肴做成“看似十分美味”的才能。
以前请来栉森家吃晚餐的人,看到摆盘精致的菜肴,都会从心底发出赞叹。满怀期待的笑脸,在吃下第一口的时候,便会刹那间僵住。顿了一拍之后,则是一边夸赞好吃好吃,一边带着言不由衷的笑容,向下一道菜伸出筷子。
“好吃吗?”
友子一一望着默默进食的孩子们,笑嘻嘻地问。
“视觉盛宴,视觉盛宴。”秀一回答说。
“味道呢?”
“舌头在休息。”
“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遥香喝着芋头汤说。
按照媒体的说法,“独食化”正在社会上急速蔓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餐的机会日渐稀少。不过,在栉森家,早餐和晚餐必定要在一起吃,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应该说幸运的是,在镰仓,不管哪家店铺,关门时间都很早,所以友子也能赶在晚餐之前回来。
对秀一来说,这份团聚的时间,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付出怎样的牺牲,都必须守住这样的时刻。
坐在厨房里面的遥香,突然停下筷子。秀一顺着妹妹紧张的视线望去。
厨房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和七分裤。日晒与酒精的累加效果,造就了一张黑黑的脸庞,在昏暗的走廊里,看起来只有眼睛在发光。
“什么事?”
友子开口问,但没有得到回答。
男子搔着鼓起来的肚皮,低头穿过180厘米的拉门上沿,走进厨房。
在厨房灯光的映照下,才能看清男子的相貌。
浓密的八字眉下面,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扫视三个人。黄疸让他的视线显得相当诡异。脸颊和鼻子红得怪异,散布着细细的紫色血管。厚实的双唇间露出凌乱肮脏的牙齿和萎缩的牙龈。
“要吃饭吗……?”
友子的声音在颤抖。男子又走近了一步。
秀一猛然拉开椅子站起身,全身绷紧,双手握拳。
遥香倒吸了一口气,抓住秀一的衬衫下摆。
男子像是没把秀一放在眼里,用鼻子哼了一声,朝友子用嘶哑的声音说:“酒。”
友子从橱柜里拿出盒装的烧酒和玻璃杯,递给男子。
男子一脸理所当然地接过来,转身的时候瞥了秀一一眼。
秀一的身子在恐惧中刹那僵住。
视线相交了大约一秒。然后男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了厨房。
即使男子离开了半晌之后,也没有人说话。
大家都彻底失去了食欲。辛苦做出来的菜肴,大半都浪费了。
最终,秀一把自己的餐具送去了水槽。其他两个人也跟着效仿。友子洗碗。遥香也和平时一样,开始用干布擦拭。
“……刚才的烧酒。”
秀一在厨房的椅子上蜷起一条腿。
“是专门买给他喝的?”
友子一言不发,继续洗碗。
“是的吧?其他人谁也不会喝那东西。他给钱了吗?”
没有回答。
“为什么连酒都要给他买啊?”
“什么为什么……”
“说起来,那家伙为什么会在我们家里?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吧?早就离婚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他说自己没地方去。”
“难道要让他一直住下去?”
“当然不会一直住。”
“不快点处理,说不定就会一直赖下去了。什么时候赶他走?”
“赶他走……那个还不知道呢。再过一阵,等有地方去了……”
“有地方去?你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太糊涂了!”
“哥哥,别说了。”
遥香插话道。
秀一冷静下来,看到遥香噙着泪水,哀求地看着自己。友子也是背对自己,低头洗碗。但仔细看去,她手上的海绵一直在擦同一个碗。
“……不要逼妈妈。”
秀一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声“对不起”,悄悄走出了厨房。
他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尽管并不想对母亲撒气。
楼上传来像是棒球比赛的声音。走上楼梯,最里面的房间门虚掩着,漏出凹形的灯光。
越是走近,声音也越来越嘈杂。观众在呼喊,一名解说员正在兴奋地说着什么。嘈杂的声音十分刺耳。
肯定是从一楼的哪个房间搬走了小电视机。
秀一感到心底燃起一股狂暴的冲动,犹如赤红的火焰。他真想马上冲进最里面的房间,把那个男人打翻在地,拖到玄关外面……
但是,他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秀一在原地伫立了很久。
想,好好想,想个办法。
该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