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诫
导读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要深入了解《女诫》这部中国女教史上的经典著作,我们有必要对作者的生平作一番细致的考察。《女诫》七篇的作者是东汉著名的女性学者班昭。班昭字惠班,一名姬,号曹大家(音gū),是东汉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其生平事迹散见于《后汉书》相关传记,其部分文学著作收录于《文选》《全后汉文》之中。下面将结合各种史料对班昭及与其相关的人和事作一综合回顾,并就《女诫》的主要内容及其对后世的影响进行简要的论述。
一、班氏家族略述
根据班昭长兄班固撰写的《汉书·叙传》,班氏族人是春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楚国令尹子文的后裔。令尹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最高官职,位居百官之首,掌管军政大权。令尹子文主政期间清正廉明,名垂后世,孔子对其有“忠矣”的评价(《论语·公冶长》:“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据《左传》记载,令尹子文的身世极富传奇色彩:斗伯比私通妘子的女儿而诞下一男婴。男婴刚出生便被妘子的夫人弃置在梦泽之中,幸而得到母虎哺养,后被妘子带回家收养。楚国人把“乳(哺乳)”叫做“谷(gòu)”,把老虎叫做“於菟(wū tú)”,因此,他们把这个男婴命名为斗谷於菟,后来赐字“子文”。楚国人又称虎为“班”,所以子文的后人又以“班”为号。后来秦国灭楚时,子文后人迁徙至晋、代之间,并以“班”为氏。其后班氏又避地楼兰,以畜牧兴家,至汉惠帝时家业庞大、财雄一方。
班昭的祖辈已是朝中显贵,如班昭的祖父班稚于汉哀帝时为广平相;班昭的伯祖父(班稚长兄)班伯为侍中光禄大夫,后迁水衡都尉,秩中二千石;仲祖父(班稚次兄)班斿为右曹中郎将;祖姑即是史上著名的才女班婕妤,得幸帝宠,颇负贤名。除了贵为朝中要员,班昭的祖辈在学术研究方面也有深厚的功底。班伯曾奉诏于金华殿中跟郑宽中、张禹学习《尚书》和《论语》,朝夕不辍,通其大义。班斿“博学有俊材”,和著名学者刘向一同整理宫中的藏书;又时常奉帝命讲读群书,深得皇帝的器重。皇帝甚至把宫中藏书的副本赏赐给班斿。班婕妤虽是女流之辈,但也是腹有诗书、行依古礼。
相较而言,班昭的父辈则似乎更加偏好学术研究,据《汉书·叙传》记载,班昭的父亲班彪“幼与从兄嗣(班斿之子)共游学,家有赐书,内足于财,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扬子云以下莫不造门”。班彪、班嗣(班昭之伯父)二人都精研学术,乐于和著名学者杨雄等人讲习切磋。班彪擅长史学,“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显名当世”的班嗣,虽然也研究圣人之道,但更加喜好老庄的思想。班氏的家学底蕴由此也可见一斑。
班昭的长兄班固更是青出于蓝,九岁便能诵诗作文,其后更是博览群书,于当时的学问无所不究。班固在其父整理的史料的基础上,编纂了史学经典著作《汉书》,其意义和价值足以让班固名垂史册。班昭的次兄班超则投笔从戎,使西域五十余国臣服汉朝,立下安定边境的大功业,后被封为定远侯,食邑千户。
以上简要地勾勒出了班氏家族的大致情况。可见,班氏族人的经历至少给班昭留下了两方面的精神遗产:
其一,班氏以家学传世,使得班昭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在《女诫》七篇之中,班昭便多处引用了《诗经》《周礼》《礼记》《易经》《论语》等儒家经典,其女教思想的基本立场也是对儒家关于“夫义妇听(见《礼记·礼运》)”“夫者,扶也,以道扶接也;妇者,服也,以礼屈服(见《白虎通义·三纲六纪》)”等观念的阐发。
其二,班氏族人常年混迹官场,对于朝中的秘闻逸事、勾心斗角、风云变幻、人情世故等了如指掌,而他们藉以立身处世的智慧定必对班昭有所影响。尤其是班婕妤在后宫进退有度,获同辇之宠却辞而复谏,在失宠受谮之时又能全身而退(具体事迹可参见《闺范译注》卷三“班氏婕妤”条),其谦卑不骄、守柔不争的处世方式与贯穿于《女诫》七篇之中的“谦”“顺”精神基本一致。
二、班昭生平事迹
班昭幼承家学,以博学才高而名闻于世。其兄班固编著《汉书》未成而卒,她继承父兄之志,奉诏于东观藏书阁踵而成之。其后又以《汉书》教授东汉经学大师马融,使得《汉书》这一煌煌巨作得以流传后世。班昭又多次在宫中讲学,皇后以及一众妃嫔都以之为师,如邓太后(邓绥)就曾跟从她学习经学、天文和算数,因而她又有“大家”的称号。“大家”读为“大姑”,何谓“大姑”?《西京杂记》载有孟尝君号其母为“薛公大家”的故事;《白虎通义·三纲六纪》解释称谓丈夫之母为“姑”时云:“亲如母而非母者,姑也。”换言之,称班昭为“大家”,即尊之如母,可见其地位之崇高。此外,班昭文采过人,宫中每有异物进献,便会诏她进宫创作赋颂。据《后汉书·列女传》,其所著述的赋、颂、铭、诔、问、注、哀辞、书、论、上疏、遗令,共十六篇,可惜部分已经佚失。今有《东征赋》《大雀赋》《针缕赋》《蝉赋》等文学作品传世。
班昭不仅在史学、经学、文学之上有深厚的造诣,堪称当世师表,其个人的言行风度亦足以垂范后世。作为妻子,班昭能持节守寡,恪尽妇道。根据《女诫》的序言,她十四岁便嫁于同郡曹世叔为妻。奈何曹世叔早卒,班昭一直修持节行法度,践行着“妇无二适”的信念。作为母亲,班昭能教子以义方,尽其母亲的职责。汉安帝时,太子遭诬被废,时任中散大夫的班昭之子曹成却敢于伸张正义,加入为太子伸冤的行列。其子正直如斯,班昭母教之严于此可作管窥。作为女弟,班昭能友于兄长,尽其手足之谊。得知久居异域、年迈体衰的兄长班超因为思乡心切而乞请归国,班昭也上疏求情。汉和帝感于其言,班超因之得以告老还乡。作为太后之师,班昭与闻政事,替邓太后运筹帷幄。在邓太后临朝之时,班昭曾上疏劝谏太后准许其兄大将军邓骘解甲还乡的请求,有效地防范了邓氏外戚弄权之祸,为社会的安定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三、《女诫》主要内容及其影响
《女诫》七篇言简意赅,针对女性在传统社会处于弱势地位的特点,教导妇女以谦敬守礼、贵柔处顺的方式立身处世。开篇首明“卑弱”,指出女性在男权社会之中应当以坤道为正,以柔顺为主,以卑弱下人、执勤、继祭祀三者为务,如此便可名闻远辱。第二篇“夫妇”指出夫妇之间应当相须为用、各尽其职,不能只重视男子之教而忽视对女子的教育。第三篇“敬慎”指出妇女在家中当以敬顺之道处理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只有做到了不慢不争,方能保持夫妻恩爱。第四篇“妇行”,从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个方面指出了女性在日常言行中应当遵守的基本准则。第五篇“专心”,指出女性应当专心于履行家庭职责,言动合礼,不参与与家事无关的活动,通过成为家中不可或缺的贤内助,从而得到丈夫的欢心。第六篇“曲从”讲述妇人应听从公公婆婆的吩咐,从而和顺与公公婆婆之间的关系。第七篇“和叔妹”则讲述了妇女应当以谦顺的态度对待小叔、小姑。
按照班昭在序言中的说法,《女诫》是为了教导自己的女儿而创作的,希望她们出嫁之后能谨言慎行,免遭耻辱。由于史籍阙如,无法得知班昭的女儿遵循《女诫》之教取得了什么样的成效。但在班昭的教导之下,邓绥从贵人一步步晋升为皇太后,可以视作是践行《女诫》思想的佼佼者。(朱维铮先生在《班昭考》中指出:“邓绥以曹大家为师,由贵人而皇后而皇太后,‘称制终身,号令自出’恪守的就是这一套,堪称《女诫》的实践家。”)班昭的高徒、经学大师马融也对《女诫》十分认可,并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也学习践行当中的义理。然而,即便在当时,也有人对《女诫》提出了质疑的意见。班昭的小姑曹丰生也是一名有才华智慧的女性,她就专门著书对《女诫》进行了诘难,而且当中的言辞有可观之处。遗憾的是,她的著作并没有流传下来。马融和曹丰生对《女诫》的不同反应,恰好昭示了后世对《女诫》或褒或贬的两种极端的评价。
根据传统社会的主流观点,《女诫》是一部裨益世教风化的书籍,历久不衰,就连明朝首辅张居正亦曾奉命为之注解。《后汉书》的著者范晔认为《女诫》“有助内训”,即有助于对闺门之内的女子进行训诫,因而在《后汉书·列女传》中摘录了全文。班昭以女性的身份,首倡基于儒家立场的女教思想,开启了后世女性创作同类作品的风气。如唐代长孙皇后著《女则》、宋若华著《女论语》、郑氏著《女孝经》,明代仁孝文皇后著《内训》,清代王节妇著《女范捷录》、李晚芳著《续女诫》《女学言行纂》。上述数种,均为踵武班氏之作,其核心思想基本传承了《女诫》的女教观点。模仿《孝经》而作的《女孝经》,更是用班昭比拟《孝经》中的孔子,借曹大家之口进行道德说教。这些由女性编撰的著作作为传统社会女子教育的教材读物,基本奠定了中国传统女性的伦理价值观念,对千余年来的中国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近代以来,随着女性解放思潮的兴起,《女诫》一书却成为了众矢之的。如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 年 3 月)中指出“可是她作的《女诫》七篇,也就了不得的压抑了同类女子了——男尊女卑的观念,夫为妻纲的道理,和三从四德的典型,虽然是早就有的,但很散漫,很浮泛。就是刘向的《列女传》,也不过罗列一些事实,做妇女生活的标准。班昭《女诫》,才系统的把压抑妇女的思想编纂起来,使他成为铁锁一般的牢固,套上了妇女们的颈子。”其他人的抨击论点也大同小异,无外乎指责《女诫》宣扬了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三从四德等观念,严重地压抑了女性。
平心而论,《女诫》书中的某些观点确实存在时代的局限性,容易被借用或曲解为压迫妇女的工具。如过分强调丈夫的地位(《女诫·专心第五》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以及提倡要曲从公婆(《女诫·曲从第六》云:“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强调丈夫的地位尚且可看作是男权社会的不可避免的现实,而为了讨得公婆的欢心而枉道曲从的话,则未免有违正道。这些都是我们在阅读《女诫》时所应注意扬弃的。
然而,我们不能一概抹杀《女诫》对后世所产生的积极意义。首先,班昭《女诫》的出现让女性主动地掌握了在道德伦理教化之上的话语权,打破了学术上男女不平等的局面。自此,为人乐道的圣贤不再是清一色的男性,而女性亦能跻身教化民众的圣贤行列。其次,《女诫》提倡女性亦应接受与男性同样的教育。在《女诫·夫妇第二》中,班昭指出:“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礼,八岁始教之书,十五而至于学矣。独不可依此以为则哉!”她认为女性也应当像男性一样,八岁开始学习写字,十五岁学习大人之学。尽管她的理想未能真正实现,但在千余年前便为打破教育上男女不平等的局面而奋臂疾呼,其超前的意识实在值得后人敬佩。而后世女学得以蓬勃发展,班昭及其所著述的《女诫》更是功不可没。再者,《女诫》之中提倡的“卑弱下人”“专心正色”“执勤”“敬”“顺”“谦”等德行不仅在过去帮助了女性在男尊女卑的传统社会中以退为进、安身立命,同时对于现代读者在和顺夫妻关系、构建和谐家庭方面也能起到正面的启发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