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一、总论
“词学”二字颇生硬,过去虽有此名辞,未见通显。计词之传于世者,今尚得八百三十余调,一千六百七十余体。然而音谱失传,徒供读品,今但视作文学中之一种以研究之,则“词学”二字亦尚可通。自元曲勃兴,词声渐失,然倚声之作尚代有传人。作品虽不能付歌喉,但作者若有一字不师古,辄群起而非之,是以千余年间,绳墨因依,竟无敢以一字背古人,其控制力之伟大,直是一种神秘性,斯亦可惊也已。学问递嬗,遂成进化。韵文亦学问之一种,自不能外此公例。词学将从此遂成僵石耶?抑犹有生机而可以发皇光大也?是在来者。模仿乃创造之媒,但模仿云者,须先周知其内容,是即此书之微意矣。
有韵之文皆可歌,自《三百篇》以迄元明杂剧,罔不如是。其间递嬗变化,略可区分为诗、乐府、词、曲之四大别。此外如骚、赋、七、骈等又当别为一谈,释之如下。
诗 苏李赠答,世称为五言之祖,至汉魏间而规模完备。七言诗亦起于汉魏间,至初唐而大成。然而篇幅之大小,悉随人意,绝无制限。自沈、宋等成立律绝体,始有八句、四句一首之格律,即所谓近体诗是也。盛唐以后,律诗之格局日趋于谨严。声病对排,层层束缚。此由古体之纵横而变为拘谨者也。
乐府 乐府之名起于汉,有郊庙、燕射、鼓吹、横吹、相和、清商、舞曲、琴曲等名目。举凡四、五、七言之诗歌,统名之曰乐府,即所谓古乐府是也。盛唐以后,渐将长短句杂用之法扩而充之,号曰新乐府。句法有长短,但无一定之排比。篇幅之大小亦无定律。格调可任意为之,无所谓调名。中唐以后,则多以首句名其篇。如白香山之《卖炭翁》《阴山道》《时世妆》[1]《杏为梁》等是也。所谓新乐府者,殆由近体诗之谨严解放而为浪漫者也。分行、引、歌、谣、吟、咏、怨、叹八类。
词 词亦称乐府,但与新乐府迥不相同,盖由新乐府之浪漫复变而为谨严者也。句有长短,但次序有一定之安排,不能移易。篇幅亦有大小,字数严定,不容增减。四声尤重,误则拗嗓,韵叶句逗,条规井然。苟非精于音律者不能易一字。格律之肃穆如此,故每调须特立一名以为别。在同一调名之下,句法短长之次第,每首字数之多少,无不相同。
曲 曲则复由词之谨严而变为解放。句有长短,篇幅亦有大小。但同是一调,而句法每多不同。一句中字数之多少,可任意增减,有相差至十余字者,只要无碍于按拍,句之长短可随意也。大抵北曲多促节,故字多而疾;南曲多靡慢,故字少而徐。曲可四声通叶(北曲只有三声),不若诗词之板滞。然彼又自有其格律,恐律吕之谨严处,或将尤过于词。且移宫换羽,可以变化无穷,此则韵文之大进化矣。
词起于唐,历五代至宋而集其大成,南宋称极盛。然而极盛亦即衰落之起点。南宋诸贤,自觉循轨以进,难迈前人。刻意欲觅新途径,而不能辟新意境。循至末叶,徒事堆砌,已成弩末。即不有南北音调之不同,元曲亦将代之而兴矣。
曲之异乎词,在于有伸缩力,即衬字是已。用衬字则于规矩谨严之中又可以有弹力性,试略举其方。
关汉卿之《谢天香》:
[正宫·端正好]我往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里。
马致远之《任风子》: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秋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无缘度。
王实甫之《西厢记》: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以上三折,调名相同,宫调亦相同。而句之长短,字之多少,则无一相同。但试把衬字除去,则又同矣。
曲之弹力性,非唯可增,抑亦可减。试举《西厢记》“惊艳”二折,便知其概。
[仙吕·赏花时]夫主京师禄命终[2]。子母孤孀途路穷。旅榇在梵王宫。盼不到博陵旧冢。血泪洒,杜鹃红。
[仙吕·赏花时]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第一折煞韵“血泪洒,杜鹃红”,第二折则作“无语怨东风”,何等活动。然而衬字亦不能滥用。王伯良谓:“细调板缓,多用二三衬字尚无妨;紧调板急,若用多字,便躲闪不迭。”
王伯良《曲律》曰:“上古之《关雎》《鹿鸣》,汉之《朱鹭》《石流》,晋之《子夜》《莫愁》,六朝之《玉树》《金钗》,唐之《霓裳》《水调》,已日趋秾艳。然只是五、七言诗句,不得纵横如意。宋词句有长短,声有次第矣,亦尚限边幅,未畅人情。至金元之南北曲,则洋洋洒洒,蔑以加矣。”又曰“诗限于律与绝,即不尽于意,欲为一字之益而不可得;词限于调,即不尽于吻,欲为一语之益而不可得。若曲则调可累用,字可衬增。诗与词不得以谐语方言入,而曲则唯吾意之所欲至,口之所欲宣,纵横出入,无之而无不之也”云。此与余所谓层层解放之说同。至谓诗限于律与绝,词限于调之说,颇欠明达。诗之古体,何尝不可以纵横出入,岂得谓“欲为一字之益而不可得”?又如赵德麟《西厢》本事词之《蝶恋花》,何尝非累用十二阕,岂得谓“欲为一语之益而不可得”?至如用衬字、入方言,则真可称为文学上之大解放矣。
有韵之文皆可歌,诚是矣。但歌舞二字,虽成一名词,然而歌舞合一,则直至元明之间乃得完成,斯亦奇矣。毛奇龄之《西河词话》曰:
古者歌舞不相合,歌者不舞,舞者不歌。即舞曲中词,亦不必与舞者搬演照应。自唐人作《柘枝词》《莲花镟歌》,则舞者所执与歌者所措词稍稍相应,然无事实也。宋末有安定郡王赵令畤者,始作商调鼓子词,谱《西厢》传奇(案即上文所引之赵德麟《蝶恋花》词十二阕),则纯以事实谱入词曲间,然犹无演白也。至金章宗朝,有董解元者,不知何许人,作《西厢搊弹词》,则有白有曲,专以一人搊弹并念唱之。嗣后金作清乐,仿辽时大乐之制,有所谓“连厢词”者,则带唱带演,以司唱一人、琵琶一人、笙一人、笛一人列坐唱词,而复以男名末泥、女名旦儿者,并杂色人等,入勾栏扮演,随唱词作举止。如“参了菩萨”,则末泥只揖;“只将花笑拈”,则旦儿拈花类。北人至今谓之连厢,曰打连厢、唱连厢,又曰连厢搬演,大抵连四厢舞人而演其曲,故云。然犹舞者不唱,唱者不舞,与古人舞法无以异也。至元人造曲,则歌舞合作一人,使勾栏舞者自司歌唱,而第设笙、笛、琵琶以和其曲。每入场以四折为度,谓之杂剧。其有连数杂剧而通谱一事者,名为院本。《西厢记》即合五剧而谱一事者也。然其时司唱犹属一人,仿连厢之法,不能遽变。杂色入场,第有白无唱,谓之宾白。宾与主对,以说白在宾,而唱者自有主也。至元末明初,改北曲为南曲,则杂色人皆唱,不分宾主矣。
此段纪述,举数千年歌舞之变化及南北曲之异同,予吾侪以一极明了之解释。然而歌舞合一,成熟乃如是之晚,真意想所不及矣。
《汇苑详注》云:
曲者,词之变。金、元所用北乐,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中原人士乃更为新声以悦之。马东篱辈,咸富有才情,兼善音律,遂擅一代之长。大江以北,渐染北语,随时采入,而沈约四声,遂阙其一。东南之士,稍稍复变新体,号为南曲,高则诚遂淹前后。大抵北主劲切雄丽,南主清峭柔远。
读此得知由词递变入曲之主因,及曲之所以发生于元代之故。盖以南北语言不同,高低疾徐之间,词不能按故也。而南曲之所以产生,亦于斯可见。盖以北语无入声,不适于南腔故耳。此实韵文变化之一大关键矣。
曲之类别,金元之世分三种。即小令、套数、杂剧是也。后又有所谓传奇,并此而四。其区别略如下:
小令 只用一曲,与宋词略同。
套数 合一宫调中诸曲为一套,与杂剧之一折略同。
杂剧 每剧四折,每折易一宫调。
传奇 亦名院本,有长至四十出者,乃连缀数杂剧而成。
《衡曲麈谭》曰“传奇之曲与散套异。传奇有答白可以转换,而清曲则一线到底;传奇有介头可以变调,而清曲则一韵到底”云云。彼之所谓清曲,殆指套数、杂剧而言。读此则传奇之所以异于杂剧者可概见矣。
至于南北曲之大别,则明魏良辅《曲律》言之甚详。其言曰:“北主劲切雄壮,南主清峭柔婉。北曲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故调情多而声情少。南曲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故调情少而声情多。”此言可谓简而核。试录马致远之《黄粱梦》一折,便知北曲字多南曲字少之说:
[叨叨令]我这里稳丕丕土坑上迷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剌剌陈米喜收希和的播。蹇驴儿柳阴下舒着足乞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婆没索的摸。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此调之正文只是:
土坑上坐。陈米播。蹇驴卧。脖项上摸。醒来了也么哥。醒来了也么哥。窗前弹指时光过。
此因元曲以得用衬字故,故辄以许多俗语,或自然土音,作形容辞。“蹇驴卧”一句只三字,乃增加成十六字,比正文加五倍有奇。南曲则无此。南曲所用之衬字,罕见有超过正文一倍者。
南曲虽发生在北曲之后,然金元杂剧实渊源于南戏。徐文长《南词叙录》曰“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故刘后村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3]之句”云。然则高则诚之《琵琶记》,实取宋人之剧本而演之耳。“或云:南戏已滥觞于宣和间,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
二、词之起源
词起于唐,于煌石室发见有所谓“云谣曲子”者十八阕,但无作者名。至于《花间》《尊前》两集,则作者之名氏具焉。《花间集》乃后蜀赵崇祚辑,有欧阳炯序文。《尊前集》不知何人辑,但无宋人词,村等定为宋初人辑。两集所收,皆自唐以迄五代。见于《花间集》者则有温庭筠、牛峤、韦庄等,皆晚唐人。见于《尊前集》者则有唐玄宗、李白、韦应物等,皆盛唐人,白居易、刘禹锡等,乃中唐人,杜牧、韦庄、温庭筠、韩等,则晚唐人。自余皆五代。《花间》所收凡五百首,《尊前》所收凡三百首。此选本之最古者矣。至于专集,最先者当推温庭筠之《金荃集》,次则为冯延巳之《阳春集》、和凝之《红叶集》、李之《琼瑶集》等。下逮两宋,则词人莫不有专集矣。
大中以后,诗学浸衰,而贞观之十部乐,上承清商曲之遗音,旁及西凉龟兹之乐与吴歌楚调。盖自永嘉以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为世所尚。开皇、仁寿间,南北乐府,同入于隋。大业中,定中原清乐及西凉乐等为九部乐。入唐则定为十部乐。宴乐分为坐部伎与立部伎。其歌曲有所谓“破阵乐”“圣寿乐”等。舞曲则分为健舞与软舞。其曲调有所谓“凉州”“甘州”“兰陵王”“乌夜啼”“柘枝”等,皆后世词调之名。可想见其歌拍舞容,已属倚声矣。是则词之所以继乐府而兴,其痕迹固历历可寻也。
《南词叙录》云:“古之乐府,皆叶宫调。唐之律诗绝句,悉可弦咏。后复变为长短句。如李白之《忆秦娥》《清平乐》,白乐天之《长相思》等,已开其端。五代转繁,考之《尊前》《花间》诸集可见。逮宋则又引而伸之,至一腔数十百字。徽宗朝,周、柳诸子以此贯彼,号曰‘侧犯’‘二犯’‘三犯’‘四犯’,展转波荡,非复唐人之旧。”又张炎《词源》云“北宋徽宗崇宁间,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沦落以后,少得存者。然由此八十四调之声稍传(案所谓八十四调者,乃以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之七声,乘黄钟、大吕等十二律而得八十四)。当时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引、近、犯。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而曲遂繁”云。是则词起于唐而盛于宋,可无疑义。有清初叶,以政府之力修《钦定词谱》一书,则洋洋大观,视宋之大晟府,内容已远过之。计所收凡八百二十六调,二千三百又六体。又康熙二十六年,阳羡万红友撰《词律》二十卷,年代略先于《钦定词谱》。计所收凡六百六十调,一千一百八十体。咸同间,德清徐诚庵补万氏之所未备,著《词律拾遗》八卷。所收凡一百六十五调,四百九十五体。同光间,杜筱舫著《词律补遗》一卷,于万氏原书暨徐氏拾遗之外,复收得五十调。合计概为八百七十五调[4],一千六百七十五体。调之总数,与《钦定词谱》略相同,而体则较少。此盖由于词谱之妄自割裂,且将调同名异者列为数体故也。
《唐书·艺文志》有《教坊记》一卷,崔令钦著。书中所列曲调之名,凡三百三十有五,其中如《南歌子》《浪淘沙》《兰陵王》《入阵乐》等皆在焉。《唐书·艺文志》列此书于乐类。而书中所列举者则谓之曲调。然而《南歌子》《浪淘沙》等,皆今日词调之名。可证今之词即古之曲,亦即古之乐矣。张玉田谓“大晟府审定之古调,沦落以后,少得存者”。又可见南宋时新谱之调虽多,然古调之湮没者已不少矣。
王伯良曰“唐之绝句,唐之曲也,而其法宋人不传。宋之词,宋之曲也,而其法元人不传。以至金元人之北曲也,而其法今复不能悉传。是何以故哉?国家经一番变迁,则兵燹流离,性命之不保,遑习此太平娱乐事哉?今日之南曲,他日其法之传否,又不知作何底止也”云。慨乎其言之矣。
三、调名
王伯良《曲律》云“词调之名大抵多取古人诗句中语。如《满庭芳》出自吴融‘满庭芳草易黄昏’,《点绛唇》出自江淹‘明珠点绛唇’,《鹧鸪天》出自郑嵎‘家在鹧鸪天’,《西江月》出自卫万‘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浣溪沙》则取杜陵诗意,《青玉案》则取张衡《四愁诗》语。其他或以时序,或以人事,或以地理,或以寄托”云。
又如《兰陵王》一调,案《隋唐嘉话》:“齐文襄长子长恭封兰陵王,与周师战,勇冠三军,武士共歌谣之,曰《兰陵王入阵曲》。”为此调名所自始。又《六丑》一调,乃周邦彦所作。上问其命名之意,对曰:“此词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极难歌。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又《六州歌头》一调,程大昌《演繁露》曰:“本鼓吹曲,声调悲壮。所谓六州者,即伊、凉、甘、石、氐、渭是也。”《八声甘州》,《西域志》载:“龟兹国制《伊州》《甘州》《凉州》等曲,传入中国。八声者,歌时之节奏也。”《唐书·礼乐志》曰:“《甘州曲》乃唐教坊曲名。天宝间乐曲,多以边地为名,《甘州》其一也。”
都元敬《南濠诗话》曰:“《玉楼春》取白乐天诗‘玉楼宴罢醉和春’。《丁香结》取古诗‘丁香结恨深’。《霜叶飞》取杜诗‘清霜洞庭叶,故欲别时飞’。《清都宴》取沈隐侯‘朝上阊阖宫,夜宴清都阙’。《风流子》出刘良《文选注》。《荔枝香》出《唐书》‘贵妃生日,命小部奏新曲,适进荔枝者至,因以名所奏’。《解语花》出《天宝遗事》。《解连环》出《庄子》‘连环可解也’。《华胥引》出《列子》‘黄帝昼寝,梦游华胥之国’。”
《升庵词品》曰:“《菩萨蛮》,西域妇髻也。盖以其金冠缨络,蛮妇而似菩萨也。《苏幕遮》,西域妇帽也。盖以周缘覆肩,帽檐而似幕也。”
陈元龙《片玉词集注》曰:“《瑞龙吟》,《挥犀》云:‘卢藏用夜闻龙吟,听其声清越,乃真瑞龙吟也。’”《琐窗寒》,《文选》鲍照诗“玉钩隔琐窗”。《风流子》,刘良注《文选》曰:“风流,言其风美之声,流于天下。子者,男子之通称也。”梁范静妻诗曰:“托意风流子,离情肯自私。”《渡江云》,杜甫诗“风入渡江云”。《应天长》,《老子》“天长地久”,乐天诗“天长地久无终毕”。《荔枝香》,唐《礼乐志》:“帝幸骊山,杨贵妃生日,命小部张乐长生殿。因奏新曲,未有名。会南方进荔枝,因名曰《荔枝香》。”《杨贵妃外传》亦云。《还京乐》,唐《礼乐志》:“明皇自潞州入平内难,半夜斩长乐门关,领兵入宫,翦逆后,撰《夜半乐[5]》,此曲名《还京乐》。”《扫花游》,舒亶诗:“呼童且扫花边地,便作群仙醉倒傍。”《解连环》,庄子曰:“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丹凤吟》,丹穴出凤,故名丹凤。《西平乐》,《后汉》注:“平乐,观名。在城之西。”《浪淘沙》,刘禹锡有《浪淘沙辞》:“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定晚霞。”[6]《忆旧游》,李白有《忆旧游赠马少府》:“此地别夫子,今来思旧游。”《蓦山溪》,李贺《马诗》:“何日蓦青山。”《少年游》,鲍照《行乐诗》:“春风太多情,村村花柳好。少年宜游春,莫使颜色槁。”《渔家傲》,楚大夫往见庄子,持竿不顾,是渔家傲也。《南乡子》,晋国高士全隐于南乡,因以为氏。《望江南》,《乐府杂录》:“《望江南》始自李德裕镇浙西日,为亡妓谢秋娘所撰。本名《谢秋娘》,后以为《望江南》。”《浣溪沙》,杜甫诗:“移船先主庙,洗药浣纱溪。”《点绛唇》,鲍照《芜城赋》:“东都妙姬,南安佳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满庭芳》,柳子厚《赠江华长老》诗:“满庭芳草积。”《法曲献仙音》,《唐志》:“玄宗知音律,又酷爱法曲。”又云:“梦仙子十辈,御卿云而下,列于庭,各执乐器献仙音。”《齐天乐》,盖取与天齐寿之义。《蕙兰芳引》,刘禹锡诗:“穷巷秋风起,先摧蕙兰芳。”《塞垣春》,《后汉·鲜卑传》云:“汉起塞垣,所以别内外、异殊俗也。”塞垣,谓边塞之长城。《丁香结》,古诗:“芳草牵愁远,丁香结恨深。”《解蹀躞》,古诗:“白马黄金鞍,蹀躞柳城前。”蹀躞,缓行貌。《夜游宫》,或曰,唐明皇与虢国夫人正月十五夜游宫中观灯。《解语花》,《开元天宝遗事》:“帝与妃共赏太液池千叶莲,指妃谓左右曰:‘何如此解语花?’”《大》,西汉文帝令天下大。《玉烛新》,《尔雅》云:“四时调和,谓之玉烛。”《水龙吟》,李贺诗:“雌龙怨吟寒水光。”《六丑》,《晋志》云:“汉仪,后亲蚕桑,著十二笄步摇,衣青,乘神盖云母安车,驾六丑马。”注曰:“丑,类。”《兰陵王》,《绀珠集》:“北齐兰陵王长恭,白皙而美风姿。乃著假面对敌,数立功。齐人作舞效之,曰《代面舞》。”《西河》,唐大历初,尝有乐工自撰歌,即古曲《长命西河女》也。加减节奏,颇有新声。《三部乐》,《南史》:“羊侃尝宴宾客三百余人,奏三部乐,至夕,侍婢俱执金花烛。”《菩萨蛮》,唐大中初,女蛮国贡献,其人皆危髻金冠,璎络被体,故谓之《菩萨蛮》。《绮寮怨》,《文选·魏都赋》云:“日笼光于绮寮。”《说文》曰:“绮,文缯也。寮,小窗也。”言绮窗之人,有所思而怨感耳。《蝶恋花》,梁简文帝《绍古歌》云:“翻阶蛱蝶恋花情。”《月中行》,《青琐·早行诗》云:“主人灯下别,羸马月中行。”又刘宾客《晚泊》诗:“无人能咏史,独自月中行。”《定风波》,周武王渡孟津,波涌,逆流而上。瞑目而麾曰:“余任天下,谁敢害吾意者?于是风霁波罢。”义当出此。
杜筱舫《词律校勘记》云:《啰贡曲》,唐范摅《云溪友议》云:“金陵有啰贡楼,乃陈后主所建。《啰贡曲》,刘采春所唱。”《醉妆词》,孙光宪《北梦琐言》云:“蜀王衍,尝裹小巾,其尖如锥。宫人皆衣道服,簪莲花冠,施胭脂夹脸,号醉妆,因作《醉妆词》。”《桂殿秋》,唐李德裕《送神迎神曲》有“桂殿夜凉吹玉笙”句,取为词名。《抛球乐》,《唐音癸签》云:“酒筵中抛球为令,其所唱之词也。”《盐角儿》,《碧鸡漫志》云:“始教坊家人市盐,于纸角中得一曲谱,翻之,遂以为名。”《忆故人》,《能改斋漫录》云:“此词乃晋卿驸马自度曲,因忆故人作也。”《怨三三》,《秦氏玉笙》云:“古词有‘狂唤醉里三三’句,因以为名。”《撷芳词》,汴京禁中有撷芳园,此调出自政和间禁中。《红》,牡丹名。放翁《桃源忆故人》词:“一朵红凝露。”东坡《西江月》词:“蓬莱殿后红。”《十拍子》,徐诚庵云:“此调本唐教坊乐,一唱十拍,因以为名。”《三妹媚》,以古乐府《三妇艳》得名。《霓裳中第一序》,《历代诗余》云:“本唐之道调法曲,凡十二编,中分之以按拍作舞,故曰中序第一。”《沁园春》,取汉沁水公主园以名调。
以上诸说,根据间有异同,并录之以作参考。此外用本词中之一句以作调名者亦不少,举所知以列于后。
《花非花》,始于白居易之“花非花,雾非雾”。《章台柳》,始于韩之“章台柳,昔日依依今在否”。《忆王孙》,始于秦观之“萋萋芳草忆王孙”。《一叶落》,后唐庄宗“一叶落,搴珠箔”。《如梦令》,后唐庄宗“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蝴蝶儿》,张泌“蝴蝶儿,晚春时”。《恋情深》,毛文锡“宝帐欲开慵起,恋情深”。《好时光》,唐玄宗“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忆秦娥》,李白“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珠帘卷》,欧阳修“珠帘卷,暮云愁”。《双》,朱敦儒“拂破秋江烟碧,一对双飞”。《阳台梦》,后唐庄宗“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被花恼》,杨守斋自度曲“又还似[7]、年时被花恼”。《西溪子》,毛文锡“昨日西溪游”。《纱窗恨》,毛文锡“月照纱窗,恨依依”。《诉衷情》,毛文锡“何时解佩倚云屏,诉衷情”。《巫山一段云》,毛文锡“雨霁巫山上,云轻映碧天”。《玉楼春》,顾夐“月照玉楼春漏促”。
不过略举以为例,似此当复不少。更有以题为调名者,即所谓本意是也。略举如下。
《望梅花》,始于和凝之《咏梅》。《别怨》,乃惜别词,始自赵长卿之“骄马频嘶”。《女冠子》,咏女道士。《河渎神》,送神迎神曲。《虞美人》,咏虞姬。《昭君怨》,咏明妃。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此外最可考者莫如宋人之自度曲。如姜白石之《一萼红》乃咏长沙官梅而作;《琵琶仙》乃吴兴载酒而作;《扬州慢》乃夜过维扬之作;《长亭怨慢》乃因桓大司马“昔年种柳,依依汉南”数语而作;《淡黄柳》乃咏合肥城南官柳而作;《石湖仙》乃寿范石湖之作;《暗香》与《疏影》乃载雪诣石湖咏梅之作;《惜红衣》乃咏吴兴荷花之作等是也。
复有即宫调以命名者,如《四犯令》《角招》《徵招》《侧犯》《尾犯》《六么令》《玲珑四犯》《花犯》《倒犯》《八六子》《法曲第二》《霓裳中第一序》等是也。
由此观之,可见命名之始,各有所本。迨格调既立,则变而为符号,名之原义,非所计矣。若诗之四、五、七言,只是单调,可无须此。盖事物之日趋于复杂者,则符号之需要自然发生。凡百学问,罔不如是,不仅词曲为然矣。即文字之所以成立,亦由斯道耳。
词有同调而异名者,如《金缕曲》之即《贺新郎》之类,不胜枚举。甚至一调而有十二名者,如《念奴娇》又名《百字令》《百字谣》《大江东去》《酹江月》《大江西上曲》《壶中天》《淮甸春》《无俗念》《大江乘》《赛天香》《湘月》是也。大抵多因此调有一首名作,遂掇采其中之一语以立新名。如《大江东去》《酹江月》皆东坡赤壁词句也。又有窃取其意者,如白石之《暗香》《疏影》原是咏梅之自度曲,张玉田用之以咏荷花,遂易其名曰《红情》《绿意》。文士之矜奇立异,最为可厌。符号之可贵,原是化繁为简,取其便耳。似此等文人结习,则又化简为繁,符号之作用,根本推翻矣。
词有异调而同名者,如《长相思》之有长、短两调是也。短调三十六字,长调则一百零三字。此类亦复不少。幸而格律既立,按句之长短、字之平仄,尚可追索本名。然而枉费精神,已是不少。起源则未之知也。
曲调亦源出于词,后乃漫衍而成独立。《南词叙录》曰“元曲用宋词调者,有[尾犯序][满庭芳][满江红][鹧鸪天][谒金门][风入松][卜算子][一剪梅][贺新郎][高阳台][忆秦娥],余皆与古人异矣”云。但王静安《宋元戏曲史》则曰:“元曲三百三十五调,出自唐宋词者七十五调。”如:
醉花阴 喜迁莺 贺圣朝 昼夜乐 人月圆 抛球乐 侍香金童 女冠子 以上黄钟宫
滚绣球 菩萨蛮 以上正宫
归塞北即望江南 雁过南楼即清商怨 念奴娇 青杏儿即青杏子 还京乐 以上大石
点绛唇 天下乐 鹊踏枝 金盏儿即金盏子 忆王孙 瑞鹤仙 后庭花 太常引 以上仙吕
粉蝶儿 醉春风 醉高歌 上小楼 满庭芳 剔银灯 柳青娘 朝天子 以上中吕
乌夜啼 感皇恩 贺新郎 以上南吕
驻马听 夜行船 月上海棠 风入松 万花方三台 滴滴金 太清歌 捣练子 快活年即快活年近拍 豆叶黄 川拨棹即拨棹子 也不罗即野落索,亦即一落索 行香子 碧玉箫 骤雨打荷花 减字木兰花 青玉案 鱼游春水 以上双调
金蕉叶 小桃红 三台印 耍三台 梅花引 看花回 南乡子 唐多令 以上越调
集贤宾 逍遥乐 望远行 玉抱肚 秦楼月 以上商调
黄莺儿 踏莎行 垂钓丝 应天长 以上商角调
哨遍 瑶台月 以上般涉调
以上共七十一调。案《宋元戏曲史》,其文曰七十五,细数之实得七十四。又[百字令]即[念奴娇]。彼既录[念奴娇],又录[百字令]。[柳外楼]即[忆王孙],彼既录[柳外楼],又录[忆王孙]。[金盏儿]即[金盏子],彼既录[金盏子],又录[金盏儿]。故实得七十一调。
案此与《南词叙录》大异。《南词叙录》所列举者仅十一调,而此十一调中有八调为《宋元戏曲史》所无。姑两存之以待考。
王伯良《曲律》曰:
曲之调名,今俗曰牌名。始于汉之《朱鹭》《石流》,陈之《折杨柳》《梅花落》《鸡鸣高树巅》《玉树后庭花》等篇。于是在词而为《金荃》《兰畹》《花间》《草堂》诸调,在曲而为金、元剧戏诸调。然词之与曲,实分两途。间有采入南北二曲者。北则于金之小令,如《醉落魄》《点绛唇》类,长调如《满江红》《沁园春》类,皆仍其调而易其声。于元之小令,如《青玉案》《捣练子》类,长调如《瑞鹤仙》《贺新郎》《满庭芳》《念奴娇》类,或稍易字句,或只用其名而尽变其调。南则小令如《卜算子》《生查子》《忆秦娥》《临江仙》类,长调如《鹊桥仙》《喜迁莺》《称人心》《意难忘》类,只用作引曲。过曲如《八声甘州》《桂枝香》类,亦只用其名而尽变其调。至南之于北,则如金之《玉抱肚》《豆叶黄》《剔银灯》《绣带儿》类,如元之《普天乐》《石榴花》《醉太平》《节节高》类,名虽同而调与声则南北迥异。其名则出自宋之诗余。及金乃变宋而为曲,元又变金而为北曲与南曲。皆各立一种名色,视古乐府,不知更几沧桑矣。
读此则徐文长《南词叙录》、王静安《宋元戏曲史》所列举之异同,得而论次之矣。《宋元戏曲史》所列举之七十一调,其中之一大部分即王伯良所谓仍其调而易其声者是已。如宋词之:
乌夜啼
江头三月清明。柳风轻。巴峡谁知还是,洛阳城。 春寂寂,娇滴滴,笑盈盈。一段乌丝阑上,记多情。
元曲中之[乌夜啼]则迥异。录《汉宫秋》杂剧一折如下:
乌夜啼
今日嫁单于宰相休生受。早则俺汉明妃有国难投。他那里黄云不出青山岫。投至两处凝眸。盼得一雁横秋。单注着寡人今岁揽闲愁。王嫱这运添消瘦。翠羽冠,香罗绶。都做了锦蒙头暖帽,珠络缝貂裘。
此曲即将衬字除出,亦无一句与宋词同。此所谓用其名而尽变其调者是矣。至如:
风入松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此南宋俞国宝词之上半阕也。试录马东篱《秋思》一折如下:
风入松
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晚来清镜添白发,上床与、鞋履相赊。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就装呆。
此一首元曲之与宋词,除平仄稍异外,词句无一不相同。即《南词叙录》所谓元曲而用宋词调者是矣。可证《宋元戏曲史》之所列举,多半乃王伯良《曲律》所谓名存而调变者。至于舍《尾犯序》《满江红》《鹧鸪天》《谒金门》《卜算子》《一剪梅》《高阳台》《忆秦娥》八调而不录,则显然是《宋元戏曲史》之漏矣。
徐文长《南词叙录》曰:“词调半篇乃合一阕。今南曲健便,多用前半篇,故曰一只。犹物之双者止其一半,不全举也。”案北曲亦然,且有只用下半阕而舍其上者。前录之《风入松》,则只是上半阕。俞词之下半曰: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四、小令与长调
词有小令、中调、长调之分。旧说五十八字以下为小令,九十字以下为中调,过此则为长调。如此区分,未免太过拘执。如《词律》所收《七娘子》有五十八字者,有六十字者,将名之曰小令乎?抑中调乎?又如《雪狮儿》有八十九字者,有九十二字者,将名之曰中调乎?抑长调乎?余以为但统分小令与慢调二种可矣,正不必胶柱鼓瑟也。
五代之词皆小令,故小令实为词之正格。字少而句简,用以写一时之感触,或一物之状态,最为自然。是以五代北宋之词,品格高尚,态度雍容。无矫扭造作之痕,亦无剑拔弩张之气。意既尽而语亦完,无事堆砌。此其所以轻清飘举,绝无烟火气也。南宋诸贤之不逮,原因虽甚复杂,但重长调而薄小令,亦重要之一因矣。徐文长曰“晚唐五代,填词最高,宋人不及,何也?词须浅近,晚唐诗文最浅,邻于词调,故臻上品。宋人开口便学杜诗,格高气粗,出语便自生硬,终是不合格。其间若淮海、耆卿、叔原辈,一二语入唐者有之,通篇则无有”云。王静安曰:“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水,可乎?”又曰“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云云。彼之重小令而尊五代,吾甚赞同。至谓“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未免太极端矣。且古诗之无题,是无是失,谁敢定之?吾见《历代诗余》选录共九千余首,证以本集,词题多被删去,或化繁为简。其他选本亦多如是。可见展转钞录,题目实有化有为无之可能。
调之最长者莫过于《莺啼序》,共四叠,二百四十字。似此只可谓之文,不得谓之词矣。五代、北宋无此怪状。词之可爱,在其能以极自然而轻巧玲珑之笔墨,表示情感,或描写景物耳。长篇大论,何取乎词?至于《人间词话》,并中调而痛诋之,则或未免矫枉过直。
调之最短者则为《苍梧谣》,仅十六字,故又名《十六字令》。虽有所谓《竹枝》之十四字调,然实只为两句七言诗,不成词体,未得谓之词。
竹枝
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莲。女儿。花侵槅子竹枝。眼应穿。女儿。
此乃巴蜀之里歌,一人歌之,而“竹枝”与“女儿”,则又是一人应声也。至若《苍梧谣》则成词体矣:
苍梧谣
天。休使蟾圆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万红友谓“词上承于诗,下沿为曲。如《菩萨蛮》《忆秦娥》《望江南》《长相思》等,本是唐人之诗。故此数阕,实为词之鼻祖”云。见《词律发凡》。
彭骏孙《词统源流》曰:“唐人长短句,皆小令耳。后演而渐繁。同一名而有小令及中调、长调之分。系之以犯、近、慢等名以为别。如南北剧之曰犯、曰赚、曰破之类。”
五、断句
词之断句,分韵、协、句、读。协、读亦作叶、逗,从其简也。首韵曰韵,如《金缕曲》于第一句起韵。《水调歌头》乃第二句起韵。《满庭芳》则第三句起韵等是也。其下与韵相叶者谓之叶。可断而非韵处曰句。似断而非断处曰逗。试分别论之。
一曰“韵”。《词林正韵》云:“词韵与诗韵有别,然其源即出于诗韵,乃取诗韵而分合之耳。诗韵自南齐永明时,谢、王融、刘绘、范云等分平、上、去、入为四声。汝南周彦伦作《四声切韵》。梁沈约继之,作《四声谱》。是即四声之始。切韵之后,唐天宝中有所谓《唐韵》。宋祥符以后,又有所谓《广韵》《韵略》《集韵》。名虽屡易,而书之体例未易。至元初更有所谓《古今韵会》《韵府群玉》,是即今之通行韵本。考之于古,鲜有合焉者矣。即以词论,‘灰’‘’本为二韵,‘灰’可以入‘支’‘微’,‘’可以入‘皆’‘来’。‘元’‘魂’‘痕’本为三韵,‘元’可以入‘寒’‘删’,‘魂’‘痕’可以入‘真’‘文’。即‘佳’‘泰’‘卦’三韵,于词有半通之例。其字皆以切音分类,各有经界。”
又曰“词韵与曲韵不同。制曲用韵,可以平、上、去通叶,且无入声。凡入声之清音转上,正浊转平,次浊转去,随音转叶,以谐三声。盖《中原音韵》诸书,‘支思’与‘齐微’分二部。‘寒山’‘桓欢’‘先天’分三部。‘家麻’‘车遮’分二部。‘盐咸’‘帘纤’分二部。于曲则然,于词则不然。况四声缺入,而词则明明有必须用入韵之调,断不能缺。故曲韵不可为词韵也”云云。案此乃指北曲而言,若南曲则有入声矣。要而论之,韵乃诗歌之大法,如网之有纲,最重要之部分也。
词之起韵,大多数在第一句。在二、三、四句者亦所常有。最特异者莫如仄韵之《凤归云》,前起于二十七字方用韵,后起于三十字方叶韵。录柳耆卿一首如下:
凤归云
恋帝里,金谷园林,平康巷陌,触处繁华,连日疏狂,未尝轻负、寸心双眼。况佳人尽、天外行云,堂上飞燕。向玳筵、一一皆妙选。长是因酒沉迷,被花萦绊。 更可惜、淑景亭台,暑天枕簟,风月夜凉,雪霰朝飞,一岁风光,尽堪随分、俊游清宴。算浮生事、瞬息光阴,锱铢名宦。正欢笑、试恁暂分散。即是恨雨愁云,地遥天远。
二曰“协”。叶有三种。依原韵顺押,谓之正叶。转韵而不出四声范围者,谓之通叶。出原韵范围以外者,谓之亘叶。
亘叶如: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钗头凤
华灯闹。银蟾照。万家罗幕香风绕。金樽侧。花颜色。醉里人人,向人情极。惜、惜、惜。 春寒悄[8]。腰肢小。鬓云斜蛾儿袅。清宵寂,香闺隔。好梦难寻,雨踪云迹。忆、忆、忆。
更漏子
秋色清,河影澹。深户烛寒光暗。绡幌碧,锦衾红。博山香炷融。 更漏咽。蛩鸣切。满院霜华如雪。新月上。薄云收。映帘悬玉钩。
减字木兰花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眉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虞美人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唯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殷勤花下重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歌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通叶如:
西江月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换巢鸾凤
人若梅娇。正愁横断坞,梦绕溪桥。倚风融汉粉,坐月怨秦箫,相思因甚到纤腰。定知我今、无魂可销。佳期晚,谩几度、泪痕相照。 人悄天渺渺,花外语香,时透郎怀抱。暗握荑苗,乍尝樱颗,犹恨侵阶芳草。天念王昌忒多情,换巢鸾凤教偕老。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
渡江云
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 愁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长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致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
绛都春
秋千倦倚,正海棠半圻,不耐春寒。殢雨弄晴,飞梭庭院,绣帘间。梅妆欲试芳情懒,翠颦愁入眉弯。雾蝉香冷,霞绡泪揾,恨袭湘兰。 悄悄池台步晚,任红熏杏靥,碧沁苔痕。燕子未来,东风无语,又黄昏。琴心不度春云远,断肠难托啼鹃。夜深犹倚,垂杨二十四阑。
大圣乐
笙月凉边,翠翘双舞,寿仙曲破。更听得、艳拍流星,谩唱寿词初子,群唱莲歌。主翁楼中披鹤氅,展一笑、微微红透涡。襟怀好,纵炎官驻伞,长是春和。 千年鼻祖事业,记曾趁、雷声飞快梭。但也曾三径,抚松采菊,随分吟哦。富贵浮云,荣华风过,淡处还他滋味多。休辞饮,有碧荷贮酒,深似金荷。
少年心
对景惹起愁闷。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谁先有意,阿谁薄幸。斗顿恁、少喜多嗔。 合下休传音问。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
江城梅花引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寄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谁。 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华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丑奴儿慢
愁春未醒,还是清和天气。对浓绿阴中庭院,燕语莺啼。数点新荷,翠钿轻泛水平池。一帘风絮,才晴又雨,梅子黄时。
忍记那回,玉人娇困,初试单衣。共携手、红窗描绣,画扇题诗。怎有而今,半床明月两天涯,章台何处,多应为我,蹙损双眉。
曲玉管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此其大略也。词中似此者不胜枚举。由此可见,所谓互叶者,乃转一韵脚而互相为叶,与初韵不相侔。通叶则平韵与仄韵相通,但不出原韵四声之范围。如《西江月》之以动叶中,《换巢鸾凤》之以照叶桥是也。此则开曲韵之先声矣。
三曰“句”。句无甚窍妙,即可断而非韵处是已。然虽可断,但必须至韵,意义乃得停顿,与文之句微有不同。
四曰“逗”。逗与按拍有极重大之关系,最宜注意,不容轻略。实词之关键矣。
七言句有三四者,如:
《唐多令》
二十年重过南楼。……旧江山浑是新愁。(刘龙洲)
算凄凉未到梧桐。……数归期犹是初冬。(陈西麓)
带斜阳一片征鸿。……断肠人无奈秋浓。(陈西麓)
《桂枝香》
念往昔豪华竞逐。(王介甫)
念壮节漂零未稳。(朱希真)
料此去清游未歇。(张叔夏)
更别有雕阑翠屋。(周公瑾)
有四三者,如:
《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晏小山)
枝上流莺和泪闻。(秦淮海)
《玉楼春》
日照玉楼花似锦。(欧阳炯)
有无一理谁差别。(辛稼轩)
《蝶恋花》
谁道闲情抛弃久。(欧阳永叔)
醉别西楼醒不记。(晏小山)
七言句有二五者,如《踏莎行》之第四句是也。万红友、徐诚庵辈皆未注意及此。以余所见,凡属名作,十之八九皆然。试列举如左:
当时轻别意中人(晏殊)
春风不解禁杨花(晏殊)
离愁渐远渐无穷(宋祁)
可堪孤馆闭春寒(秦观)
夜长争得薄情知(姜夔)
榴心空叠舞裙红(吴文英)
是谁秋到便凄凉(辛弃疾)
过墙一阵海棠风(辛弃疾)
几番幽梦欲回时(王沂孙)
十年二十四桥春(周密)
由此观之,则此句之必须二五,殆成定律矣。
五言句有二三者,如: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东坡)
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方巨山)
《锦堂春》
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李后主)
年年春事关心事,肠断欲栖鸦。……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赵令畤)
有三二者,如:
《一落索》
蜀江春色浓如雾。拥双旌归去。(陈凤仪)
谁道秋来烟景素。任游人不顾。(黄山谷)
《疏影》
浸清漪倒映,千树残雪。(周密)
怕飞去慢绉,留仙裙褶。(周密)
恐他年流落,与子同赋。(彭元逊)
有一四者,如:
《木兰花慢》
正征尘满野,问谁与,作坚城。(黄机)
傍池阑倚遍,问山影,是谁偷。(蒋捷)
恰芳菲梦醒,漾残月,转湘帘。(周密)
《燕归梁》
楼外春风桃李阴。记一笑千金。(石孝友)
独卧秋窗桂木香。怕雨点飘凉。(史达祖)
楚梦吹成树外云。乍雁影斜分。(史达祖)
《惜红衣》
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姜夔)
不解送情,倚银屏斜瞥。(张炎)
烟树晓莺。诉经年愁独。(李莱老)
《汉宫春》
花姥来时,带天香国艳,羞掩名姝。……洛苑旧移仙谱,向吴娃深馆,曾奉君娱。(吴文英)
闻说瓢泉,占烟霏空翠,中著精庐。……选胜卧龙东畔,望蓬莱对起,岩壑屏如。(丘宗卿)
四字句有中二字必须相联者,如:
《水龙吟》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东坡)
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章质夫)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辛稼轩)
且临风高唱,逍遥旧曲,为先生醉。(张野夫)
《八声甘州》
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柳耆卿)
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吴君特)
潮回处,引西风恨,又渡江来。(赵希迈)
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张叔夏)
此不过略举以为例,凡名作无不如是。虽有例外,亦不过十之一二。如稼轩之《木兰花慢》起句曰“老来情味减”。又一首曰“汉中开汉业”,则非一领四。玉田之《八声甘州》煞韵曰“争似得,桃根桃叶,明月妆楼”,“桃根桃叶”,中二字则不相联。又一首曰:“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云休”二字,亦不相联。白石之《水龙吟》煞韵曰“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明千”二字,亦不相联。然此不过偶尔,终以严谨为佳。想按拍时,此二字当是直落。《夜合花》之上下两半阕,结韵各三句,其第一句,晁无咎一首作“记清平调”及“纵归来晚”。万红友以为中二字例须相联。然细按之,则殊不尔。周草窗一首则作“梨花云暖”“枕屏金络”,中二字两不相联。但此犹得谓偶然例外。更有同在一首中,而上下阕各不相若者。如史梅溪之“共凄凉处”“梦回人世”,高竹屋之“隔花阴浅”“一庭芳草”,吴梦窗之“共追游处”“故人楼上”,若例须相联,岂有同在一首中而上下阕自生参差之理?万氏之说,恐未必然。梅溪一首,已钞录于下编“描写物态”节内,可参照。
六、平仄
王伯良《曲律》曰:“今之平仄,韵书所谓四声也,而实本始于反切。古无定韵,诗乐皆以叶成,观《三百篇》可知。自西域梵教入而始有反切。自沈约《类谱》作而始有平仄。”又曰:“四声者,平、上、去、入也。平分阴阳,而仄分上、去、入。乖其法则曰‘拗嗓’。盖平声含蓄,上声促而未舒,去声往而不返,入声逼侧而难转。”又曰“入可以调剂平、上、去三声,如药中之甘草。每遇平、上、去三声字面不妥,无可奈何之时,得一入声,便可通融过去”云。其言甚真切而有味。
《曲律》又云“北曲以清越为阴平,沉重为阳平。每于提起处用阳,抑下处用阴。南曲则反是。以清越为扬,沉重为抑,此南北腔之大别也。”又曰:“阴宜搭上,阳宜搭去。如《琵琶记》‘长空万里’以下之几处换头,曰‘孤影’、曰‘光莹’、曰‘愁听’。‘孤’乃阴平,须搭上声之‘影’。‘愁’是阳平,宜搭去声之‘听’。独‘光’字唱来似(狂),则以搭去之故。若易‘光’为阳,或易‘莹’为上则叶矣”云。此数语可以发人深省。能使不知音者亦得一明了之印象。
《词律》又云:“四声之中,虽曰一平对三仄。然上、入可作平,去则不可。故词句中之去声字,最宜留意。结句尤为吃紧。在词曲谓之煞句,亦曰煞尾。如稼轩《永遇乐》之结韵‘尚能饭否’。陆淞《瑞鹤仙》之结韵‘怎生意稳’。必要用仄、平、去、上。又《解连环》之结韵,如白石之‘照伊自睡’。‘照’与‘自’必须用去声。中句亦时有此,但煞韵尤要耳。”
清嘉道间,吴县戈顺卿载,所著之《词林正韵》,分平、上、去三声为十四部,入声为五部,共十九部。且严诗韵、词韵、曲韵之别。可谓有功词学。
词有必须用入声韵之调。如《满江红》《念奴娇》等,作者多用入声韵。虽不尽然,然亦十之七八矣。入与平通,故姜白石有改填平声之《满江红》,陈西麓有改填平声之《念奴娇》。
满江红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 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念奴娇
凝云冱晓,正花才积,荻絮初残。华表翩跹何处鹤,爱吟人正孤山。冻解苔铺,水融莎甃,谁凭玉勾阑。茸衫毡帽,冷香吹上吟鞭。 将次柳际琼消,梅边粉瘦,添做十分寒。闲踏轻澌来荐菊,半潭新涨微澜。水北峰峦,城阴楼观,留向月中看。云深处,好风飞下晴湍。
西麓又将《绛都春》《永遇乐》由入改平,《渡江云》由平改入,皆其创格。《绛都春》已见通叶条下,兹不录。
永遇乐
玉腕笼寒,翠阑凭晓,莺调新簧。暗水穿苔,游丝度柳,人静芳昼长。云南归雁,楼西飞燕,去来惯认炎凉。王孙远、青青草色,几回望断柔肠。 蔷薇旧约,樽前一笑,等闲孤负年光。斗草庭空,抛梭架冷,帘外风絮香。伤春情绪,惜花时候,日斜尚未成妆。闻嬉笑、谁家女伴,又还采桑。
渡江云
风流三径远,此君淡泊,谁与伴清足。岁寒人自得,傍石锄云,闲里种苍玉。琅玕翠立,爱细雨疏烟初沐。春昼长清风不断,洗红尘凡俗。 高独。虚心共许,淡节相期,几人间棋局。堪爱处、月明琴院,雪晴书屋。心盟更许春松结,笑四时、梅矾兰菊。庭砌绕,东风渐添新绿。
此足为平、入互通之证。徐文长曰“曲有本平韵而亦可作入韵者。《高阳台》《黄莺儿》《画眉序》《虾蟆序》之类是也。有本入韵而不可作平者,《四边静》是也。其他平韵不可作入者甚多”云。可见亦不能一概论矣。
徐诚庵云“宋词用韵,只重五音,土音每与古韵通叶。去、上声之辨,亦时有出入。且常以上、入作平。独于应用去、上二声相连处则定律甚严。如周草窗之《一枝春》,用去、上声者凡八处,曰‘乍数’‘唤起’‘尚浅’‘自把’‘夜暖’‘试与’‘媚粉’‘醉语’,此定格也。凡仄声调,后结四字一句,而尾两字皆仄者,必用去、上。如入声韵则用去、入,上声韵则用去、上,名作皆然。更有王碧山《花犯》一首,用去、上十二处,曰‘素靥’‘绀缕’‘岁晚’‘自倚’‘记我’‘浪里’‘卧稳’‘挂晓’‘凤冷’‘乍起’‘唤取’‘翠被’,为最多矣。盖去声劲而纵,上声柔而和,交济方有节奏。周美成、方千里等所填之《花犯》罔不如是。乃此调之定格,必宜恪守”云。录此二词如左:
一枝春
淡碧春姿,柳眠醒、似怯朝来疏雨。芳尘乍数。唤起探花情绪。东风尚浅,甚先有、翠娇红妩。应自把、罗绮围春,占得画屏春聚。 留连绣丛深处。爱歌云袅袅,低随香缕。琼窗夜暖,试与细评新谱。妆眉媚粉,料无奈、弄颦佯妒。还只怕、帘外笼鹦,笑人醉语。
花犯
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断魂千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故山岁晚谁堪寄。琅玕聊自倚。谩寄我[9]、绿冲雪,孤舟寒浪里。 三花两蕊破蒙葺,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罗浮梦、半蟾挂晓,么凤冷、山中人乍起。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
周止庵云:“红友极辨上、去,是已。但上、入亦宜辨。入可代去,上不可代去。入之作平者无论矣。其作上者可代平,作去者断不可代平。平、去是两端,上由平而之去,入由去而之平。上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去、入韵则上为妙。平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入次之。叠则聱牙,邻则无力。双声叠韵字,要着意布置。有宜双不宜叠,宜叠不宜双处。重字则既双且叠,尤宜斟酌。李易安之‘凄凄惨惨戚戚’,三叠韵,六双声,是锻炼出来,非偶然拈得也。”
徐诚庵云“万红友严去、上声之分,是矣。不知入声亦间有定律。如《忆旧游》之煞韵一句,第四字必用入声”云。试引而证之:
东风竟日吹露桃。(美成)
残阳草色归思赊。(梦窗)
重寻当日千树桃。(方千里)
潇湘近日风卷湖。(刘应几)
黄昏细雨人闭门。(刘将孙)
千山未必无杜鹃。(玉田)
愁痕沁碧江上峰。(草窗)
涓涓露湿花气生。(碧山)
阳关西出无故人。(玉田)
萧萧汉柏愁茂陵。(玉田)
遥知路隔杨柳门。(玉田)
清声谩忆何处箫。(玉田)
由此观之,则此句之第四字必用入声,殆定格矣。又如:
法曲献仙音
落叶霞翻,败窗风咽,草色凄凉深院。瘦不关秋,泪缘生别,情销鬓霜千点。恨翠冷,搔头燕,那能语恩怨。 紫箫远。记桃枝、向随春渡,愁未洗、铅水又将恨染,粉缟涩离箱,忍重拈、灯夜裁剪。望极蓝桥,彩云飞、罗扇歌断。料鹦笼玉锁,梦里隔花时见。
“叶”“咽”“不”“别”四字必用入声,名作皆然,此徐诚庵之说也。
七、发音
张玉田《词源》,述其先人所填之《瑞鹤仙》中有句曰“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按诸歌谱,唯“扑”字不叶,改作“守”字乃叶。又云一首中有句曰“琐窗深”,“深”字不叶,改为“幽”字又不叶,再改为“明”字乃叶。“扑”“守”皆入声,“深”“幽”“明”皆平声,胡乃若此?是知五音有唇、齿、喉、舌、鼻之别,所以分轻清重浊也。
《词林正韵》分发音为六种:
一曰穿鼻。 东、冬、江、阳、庚、青、蒸等韵是也。
二曰展辅。 支、微、齐、灰等韵是也。
三曰敛唇。 鱼、虞、萧、肴、豪、尤等韵是也。
四曰抵腭。 真、文、元、寒、删、先等韵是也。
五曰直喉。 歌、麻等韵是也。
六曰闭口。 侵、覃、盐、咸等韵是也。
(佳)则为半展辅半抵腭之韵。
《词林正韵》谓入声之字,最难分别。就词韵而论,莫若以“屋沃”叶“东冬”,“觉药”叶“江阳”,“质物”叶“真文”,“勿月曷黠屑叶”叶“寒删”,“陌职”叶“庚青”,“缉”叶“侵”,“合洽”叶“咸盐”。凡所云云,粤音最为顺利,几于妇孺皆知。又闭口之音,中原所缺,唯粤则存。如侵、咸、覃、盐四韵,中原诸省,须强记乃识为闭口音。唯粤语读此诸韵,则天然闭口。且无论何字,皆能调出八声,非仅四声已也。此言语学者之所以称粤音为最备也。
徐诚庵谓宋人用韵,只重五音,可以古韵与土音同叶。斯言也,殆指发音之不同。南宋有林外者,题《洞仙歌》一阕于垂虹桥柱,不书名姓,人疑仙作,传入禁中。孝宗笑曰:“以‘锁’字叶‘老’字,则‘锁’当作‘扫’,乃闽音也。”盖原词上半阕煞韵“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下半阕中一句曰“林屋洞门无锁”。后访之,林果闽人。
姜白石号为宗工,然其《疏影》之“但暗忆江南江北”,“北”字与“屋沃”同押,殆宋人之常,亦发音之差异故也。
赵长卿“淡烟轻雾”之《水龙吟》,以“了”“少”“峭”叶“昼”“透”等韵。万红友谓“赵系宋南丰人,乡音最别”云。兹将此三词录于后:
洞仙歌
飞梁压水,虹影清光晓。橘里渔村半烟草。叹今来古往,物换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雨中风帽,四海谁知我,一剑横空几番过。按玉龙嘶未断,归去也,林屋洞门无锁。认云屏烟障是吾庐,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东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水龙吟
淡烟轻雾,望中乍歇凝晴昼。才惊一霎催花,还又随风过了。清带梨梢,晕含桃脸,添香多少。向海棠点点,香红染遍,分明是,胭脂透。 无奈芳心滴碎,阻游人、踏青携手。檐头线断,空中丝乱,才晴却又。帘幕闲垂处,轻风送、一番寒峭,正留君不住,潇潇更下黄昏后。
此词结韵少一字,且作两句,上半阕第二韵,下半阕第三韵亦异,乃《水龙吟》之别体。
八、换头煞尾
周止庵曰“吞吐之妙,全在换头煞尾。古人名换头为过片,或藕断丝连,或异军突起,皆须令读者耳目震动,方成佳制。换头须和婉,煞尾必峭劲”云。余以为若东坡之《念奴娇》换头“遥想公瑾当年”,梦窗之《八声甘州》煞尾“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可作模范。
戈顺卿《词林正韵》曰:“词之为道,最忌落腔,落腔即落韵也。用韵之吃紧处,则在乎起煞。盖一调有一调之起,有一调之煞。”
张玉田曰:“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煞,方始选韵,而后述曲。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要须承上接下。如白石之《齐天乐》‘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此则曲之意脉不断矣。”
陆辅之云:“制词须布制停匀,血脉贯穿。过片不可断意,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
周止庵谓“柳耆卿词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钩勒提掇,有千钧之力”云。读此则起煞及换头之重要可知。
沈伯时《乐府指迷》曰“结句须要放开,合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如清真之‘断肠院落,一帘风絮’‘掩重关,遍城钟鼓’之类是也。或以情结景亦好,须使轻如清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又‘梦魂凝想鸳侣’之类,便无意思,亦是词家之病,却不可学也”云。
张玉田《词源》曰“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妙绝”云。读此可知结句之重要矣。
彭骏孙《词统源流》曰:“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著一实语,败矣。康伯可‘正是销魂时候也,撩乱飞花’,晏叔原‘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秦少游‘落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得此法。”
九、慢近引犯
张玉田曰“词之音谱,有法曲,有五十四大曲,有慢曲。如《望瀛》《献仙音》乃法曲,其源来自唐。《六么》《降黄龙》乃大曲,唐时鲜有闻,殆起于北宋。慢、近、引名曰小唱,长不过百余字,须得声字清圆,抑扬高下”云。案《望瀛》亦曰《瀛府》属黄钟宫,即无射宫声,唐开元时曲也。《六么》《瀛府》《法曲》《伊州》等,皆以音调分。如今之昆腔、弋腔、秦腔、京腔之类。
“慢”,王伯良《曲律》云:“登场首曲,北曰楔子,南曰引子。引子曰慢词。”此“慢”之意义也。
“近”,《曲律》又云:“慢词歌罢,于科白之先,更有一小令,名曰过曲。过曲曰近词。”
“引”,徐诚庵云:“凡调之有‘引’字者,乃引而伸之之义,字数必多于原词。如《千秋岁》七十一字,《千秋岁引》则八十二字矣。”
“犯”,姜白石曰:“凡曲言‘犯’者谓以宫犯商、商犯宫之类。如道调宫‘上’字住,双调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调曲中犯双调,或于双调曲中犯道调,其他准此。”唐人《乐书》云:“犯有正、旁、偏、侧。宫犯宫为正宫,犯商为旁宫,犯角为偏宫,犯羽为侧宫。”白石以此说为不然,谓“十二宫所住之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宫特可以犯商、角、羽耳”云。案律吕四犯,张玉田《词源》言之较详,见下文“宫调”条。
吴梦窗云:“十二宫住字不同,唯道调与双调俱‘上’字住,可犯。”徐诚庵谓“梦窗所谓上字可犯之‘上’字,非平上去入之‘上’,乃工尺上之‘上’也。此即以宫犯商角之说矣。”案夹钟之商声曰双调,仲吕之宫声曰道调。
《历代诗余》云:“‘犯’乃歌时假借别调作腔,故有《侧犯》《尾犯》《花犯》《玲珑四犯》等名。”所谓四犯者,盖合四调而成也。
《词律》云:“词中曰‘犯’者有二义:一曰犯宫调。如以宫犯商角之类是也。一曰犯他调句法,如《江月晃重山》之类是也。”
犯宫调者如:
四犯剪梅花
水殿风凉,赐环归、正是梦熊华日。解连环。叠雪罗轻,称云章题扇。醉蓬莱。西清侍宴。望黄伞日华龙辇。雪狮儿。金券三王,玉堂四世,帝恩偏眷。醉蓬莱。 临安记、龙飞凤舞,信神明有后,竹梧阴满。解连环。笑折花看,荷香红浅。醉蓬莱。功名岁晚。带河与砺山长远。雪狮儿。麟甫杯行,狨鞯坐稳,内家宣劝。醉蓬莱。
万红友以此词前后起句与《解连环》全不相似为疑。徐诚庵引《秦氏玉笙》释之云“此调两用《醉蓬莱》合《解连环》《雪狮儿》,故曰‘四犯’。所谓‘剪梅花’者,梅花五瓣,四则剪去其一。‘犯’者,谓犯宫调,不必字句悉相同也”云。案下文宫调条,可与此说相发明。
犯他调句法者如:
江月晃重山
芳草洲前道路,夕阳楼上阑干。西江月。碧云何处望归鞍。西江月。小重山。从军客,耽月不思还。小重山。 洞里仙人种玉,江边楚客滋兰。西江月。鸳鸯沙暖寒。西江月。小重山。菱花晚,不奈鬓毛斑。小重山。
《词律》谓“此调用《西江月》《小重山》串合而成,故名。实曲中用‘犯’之嚆矢”云。案此调每半阕各五句。一、二是《西江月》,四、五是《小重山》,第三句亦《西江月》亦《小重山》,故能借此以作过渡,为之注出如右。试并录此两调于左,便知其法。
西江月
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镕金。白鸥来往本无心。选甚风波一任。 别浦鱼肥堪脍,前村美酒重斟。千年往事已沉沉。闲管兴亡则甚。
小重山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江月晃重山》之“碧云何处望归鞍”一句,恰与《西江月》之“白鸥来往本无心”及《小重山》之“一春幽事有谁知”句法平仄适相合,故得以《西江月》起,借此一句以度入《小重山》。下半阕“鸳鸯沙暖寒”与“千年往事已沉沉”及“九疑云杳断魂啼”亦然。《词律》似未察此意,故犹以《西江月》之半阕乃四句,而《小重山》之半阕则六句,长短不均为疑。
更有杜文澜之《词律补遗》,收虞集一首:
南乡一剪梅
南阜小亭台。薄有山花取次开。寄语多情熊少府,晴也须来。雨也须来。 随意且衔杯。莫惜春衣坐绿苔。若待明朝风雨过,人在天涯。春在天涯。
杜氏谓“旧谱以此调与《江月晃重山》词皆为犯调。不知宋词名犯者,取宫调相犯之义,如仙吕调犯商调为羽犯商之类,从未有以两调相犯为犯者。南北曲如此者甚多”云。案此与万红友之说微有异同,或此乃曲之犯欤?未可知也。此调之前三句乃《南乡子》,第四、五句乃《一剪梅》。下半阕同。
十、暗韵
词有暗韵,即《词律》所谓“藏短韵于句中”者是也。如《满庭芳》过片第二字,《霜叶飞》起句之第四字是。而以《木兰花慢》为尤多。
《满庭芳》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秦淮海)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苏东坡)
年年如社燕,飘流翰海,来寄修椽。(周清真)
“情”与“缨”叶,“量”与“妨”叶,“年”与“椽”叶,此即所谓暗韵者矣。然亦有不叶者,如:
年光还少味,开残槛菊,落尽溪桐。(晏小山)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张南湖)
此则“光”与“桐”不相叶,“时”与“音”不相叶矣。不叶者约居十之二三,想仍以叶为佳。又如:
《霜叶飞》
露迷衰草疏星挂,凉蝉低下林表。(清真)
故园空杳霜风劲,南塘吹断瑶草。(玉田)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梦窗)
“草表”“杳草”“绪树”均相叶,名作皆然。又如:
木兰花慢
恰芳菲梦醒,漾残月,转湘帘。正翠崦收钟,彤墀放仗,台榭轻烟。东园夜游乍散,听金壶、逗晓歇花签。宫柳微开露眼,小莺寂寞春眠。 冰奁黛浅红鲜。临晓鉴,竞晨妍。怕误却佳期,宿妆旋整,忙上雕。都缘探芳起早,看堤边、早有已开船。薇帐残香泪蜡,有人病酒恹恹。
“东园”“冰奁”“都缘”,凡三暗韵,此类最宜留意。名作多如是。
又
朝天门外路,路坦坦,走瑶京。悔年少狂图,争名远宦,为米孤征。星星半凋鬓发,事千端、回首却堪惊。居士新来悟也,渭川小隐初成。 临清巧创幽亭。真富贵,享安荣。有猿鸟清讴,松篁森卫,桧柏双旌。蛙鸣自然鼓吹,粲林华、前后锦围屏。须信早朝鸡唱,未如夜枕滩声。
“星星”“临清”“蛙鸣”,亦暗韵也。草窗之《西湖杂咏》,有《木兰花慢》十首,无不相同。词中此类尚多,想按歌时定有关系。万红友谓《惜红衣》“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国字亦暗韵。但按诸名作多未然。
十一、衬音
曲有衬字而词则无,此曲之所以为进化也。然而歌曲或慢声,或促节,抑扬徐疾,变化由人。若但照曲文直读,必难成腔。可见词虽无衬字,然既可歌,则衬音自不能免。《琵琶记》之“是月下归来飞琼”,徐伯良谓“‘归来飞琼’四平声字相接,若不加以截板间,势难度过”,截板间即衬音矣。似此等处,在乎歌者之自然流丽,其弹力与神化,似尤过于用衬字。
周美成之《浣溪沙慢》起句曰:“水竹旧院落,樱笋新蔬果”。“水竹旧院落”五字俱仄。史梅溪之《寿楼春》起句曰:“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裁春衫寻芳”五字俱平。以“归来飞琼”例之,则此两句之五平五仄,亦必有衬音,乃能合拍。美成、梅溪,皆一代宗匠。美成奉敕书主大晟府之词坛,固无论矣。即张功甫之评论梅溪,亦叹为妥帖轻圆,可以分镳清真,平睨方回。则周、史二人于音律上之所造诣,可以见矣。以知其作品必非等闲,无不可以入歌。因《琵琶》一曲,而知此五平五仄句之必有衬音。又知宋词虽无衬字,然必已有衬音也。
王伯良谓:“诗余无衬字,衬字自南北二曲始。”又曰:“凡对口曲不能不用衬字,各大曲及散套,只是不用为佳。”是则衬字亦不宜妄用,恐衬音尤尚耳。
大约歌曲之必须用衬音,中外皆然。所谓一字数转者是矣。中国文字,原一字一音。乃一字而可以有数转,则所转者其必为衬音也明矣。即今之皮簧,亦复如是。此则全在歌者之天才。歌曲之进化,端在乎此。
《渔隐丛话》云:“唐初歌舞,多是五七言诗。后渐变为长短句。今只存《瑞鹧鸪》《小秦王》二阕。《瑞鹧鸪》是七言八句诗,犹依字易歌。《小秦王》是七言绝句,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耳。”案《小秦王》即《阳关曲》。此处之所谓虚声,亦即衬音也。又可为词之入歌,有时须用衬音之一铁证。
十二、宫调
《南词叙录》曰:“永嘉杂剧,本村坊小曲,原无宫调。若必欲穷其宫调,则当自唐宋词中别出十二律二十一调,方合古意。”又曰:“北曲乃辽金杀伐之音,南曲又出北曲下一等,彼亦以宫调限之,吾不知其何取也。”又曰“欲求宫调,当取宋之《绝妙词选》,逐一按出宫商乃可”云。由此观之,则宫调原是词学之名辞,自词之音谱失传,曲乃因而用之。后世几以“宫调”二字为曲之专有名辞,则大误矣。
宫、商、角、徵、羽,是曰五音,加以变宫、变徵而为七声。律之在宫曰宫,在商、角、羽曰调。
所谓十二律者,即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是也,黄钟之管最长,其音沉重。无射之管最短,其音轻清。若应钟则太短而促,独奏不能成声矣。
十二律和以宫、商、角、羽四音得四十八调。自宋以来,已亡其泰半,仅存周德清《中原音韵》所载之六宫十一调,即所谓十七宫调是已。录如下:
黄钟
大吕
太簇
夹钟
姑洗
仲吕
蕤宾
林钟
夷则
南吕
无射
应钟
自金元以后,北又亡其四,即道宫、歇指、越角调、高大石调是也。南又亡其一,即商角调是也。所存只五宫七调,共为十二宫调。双调与越调,因管色之不同各变为二。
以上十七宫调之四字评,乃《中原音韵》所定之考语,由来已久。后世有谓为太凿者,实门外汉而故作内行语。试问声音之能感人,孰敢否认?若否认则是根本推翻音乐矣。《中原音韵》之所评定,自是指音节而言。填词家既掇取一宫调以范其所度之曲,此曲必是陶写其当日之情感。所谓“凄怆怨慕”“飘逸清幽”云者,文辞必与音节相应,而歌者乃得声容并茂,若用一雄壮之宫调以写其幽怨之情,将使歌者无所适从矣。王伯良曰“用宫调须称事之悲欢苦乐。如游赏则用仙吕、双调等类,哀怨则用商调、越调等类。以调合情,容易感动得人”云,自是当行语。试取《片玉》《白石》两集,择其词之标出宫调者,案诸中原音韵之所评,便知其概。
解连环(商调)
夷则商声,《中原音韵》所谓为凄怆怨慕者。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移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片玉》)
暗香(仙吕调)
夷则宫声,《中原音韵》所谓为清新绵邈者。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樽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白石》)
风流子(大石调)
黄钟商声,《中原音韵》所谓为风流蕴藉者。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 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片玉》)
翠楼吟(双调)
夹钟商声,《中原音韵》所谓为健捷激袅者。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清愁,花消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白石》)
忆旧游(越调)
无射商声,《中原音韵》谓为陶写冷笑者。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坠叶惊离思,听寒夜泣,乱雨潇潇。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消。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片玉》)
惜红衣(无射宫)
《中原音韵》谓为呜咽悠扬者。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讯问、城南诗客。岑寂。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可惜柳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白石》)
此于清真、白石二人之作品中,各录三首。试平心静气读之,自能觉其神情韵味,逼肖宫调音节也。
彭骏孙《词统源流》曰“词有同名而所入之宫调异者,则字数之多寡亦因之而异。如北剧[黄钟·水仙子]与[双调·水仙子]异,南剧[越调过曲·小桃红]与[正宫过曲·小桃红]异之类是也。又有字数多寡同而所入之宫调异者,则调名亦因之而异。如《玉楼春》若入大石调即名为《木兰花》之类是也”云。然则同体异名之词,亦有非尽属文人多事者矣。又如《桂枝香》亦名《疏帘淡月》。徐诚庵曰:“旧谱此调分南北,如用入声韵则名《桂枝香》,同上、去声韵则名《疏帘淡月》。”此亦宫调之说矣。
闲尝读《白石集》,见旁注之音谱,几同天书。虽明知其为工尺之符号,然未之能解也。兹据张玉田《词源》释之如左。第一行为音谱符号,第二行为工尺释文:
七宫
黄钟宫(凡) 仙吕宫(上) 正宫(合) 高宫(五)
南吕宫(大凡) 中吕宫(一) 道宫(折)
十二调
大石调(四) 小石调(大凡) 般涉调(合) 歇指调(工)
越调(六合) 仙吕调(合) 中吕调(折) 正平调(四)
高平调(一) 双调(上) 黄钟羽(大凡) 商调(掣)
古今字谱
黄钟合 蕤宾勾
大吕下四 林钟尺
太簇四 夷则下工
夹钟一上 南吕工
姑洗一 无射下凡
仲吕上 应钟凡
律吕四犯
宫犯商
黄钟宫 大吕宫 太簇宫 夹钟宫 姑洗宫 仲吕宫
蕤宾宫 林钟宫 夷则宫 南吕宫 无射宫 应钟宫
商犯羽
无射商 应钟商 黄钟商 大吕商 太簇商 夹钟商
姑洗商 仲吕商 蕤宾商 林钟商 夷则商 南吕商
羽犯角
夹钟羽 姑洗羽 仲吕羽 蕤宾羽 林钟羽 夷则羽
南吕羽 无射羽 应钟羽 黄钟羽 大吕羽 太簇羽
角归本宫
无射闰 应钟闰 黄钟闰 大吕闰 太簇闰 夹钟闰
姑洗闰 仲吕闰 蕤宾闰 林钟闰 夷则闰 南吕闰
以宫犯宫为正犯,以宫犯商为侧犯,以宫犯羽为偏犯,以宫犯角为旁犯,以角犯宫为归宫,周而复始。
此与唐人《乐书》所述微有异同。玉田乃一代宗匠,当可据。宫调相犯,全在尾声。《词源》有结声正讹一段,读之便可知其意:
结声正讹
商调是“凡”字结声,用折而下。若声直而高不折,则成“六”字。即犯越调。
仙吕宫是“工”字结声,用平直。若微折而下,则成“凡”字。即犯黄钟宫。
正平调是“四”字结声,用平直而去。若微折而下则成“折”字。即犯仙吕调。
道宫是“勾”字结声,要平下。若太下而折,则带“大凡一”双声。即犯中吕宫。
高宫是“五”字结声,要清高。若平下则成“凡”字,犯大石。微高则成“六”字,犯正宫。
南吕宫是“大凡”字结声,要平而去。若折而下则成“一”字,即犯高平调。
江藩曰“《词源》论五音均拍,最为详赡。窃谓乐府一变而为词,词一变而为令,令一变而为北曲,北曲一变而为南曲。今以北曲之宫谱考词之声律,十得八九焉。《词源》所论之乐色管色,即今笛色之六、五、上、四、合、一、凡也。管色应指字谱,七调之外,若勾、尖一、尖上、尖凡、大住、小住、掣、折、大凡、打,乃吹头管者换调之指法也。宫调应指谱者,七宫指法起字,及指法十二调之起字也。此虽乐工之事,然填调家亦当究心。若舍此不论,岂能合律哉?细绎是书,律之最严者为结声字。如商调结声是凡字,若用六字则犯越调。学者以此类推,可免走腔落调之病矣”云。此江藩跋《词源》之一段也。“以北曲之宫谱考词之声律,十得八九”,可谓礼失而求诸野。
张玉田曰:“词之作必须合律,然律非易学,得之指授方可。若词人方始作词,必欲合律,恐无是理。所谓千里之程,起于足下,当渐而进可也。正如方得离俗为僧,便要坐禅守律,未曾见道,而病已至,岂能进于道哉?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宜精思。俟语句妥溜,然后正之音谱。二者得兼,则可造极元之域。今词人才说音律,便以为难,正合前说,所以望望然去之。苟以此论制曲,音亦易谐,将于于然而来矣。”此言最恕。若以不识音律之人而作此言,必遭唾骂,而玉田固一代宗师也。若以音谱既失之今人而作此言,必遭讥笑。而玉田固词学极盛之南宋人也,所言如此,当是至理。“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宜精思。俟语句妥溜,然后正之音谱。”非入而复出者不能作此言。
[1] 按:“时世妆”,原作“时妆女”,据《白氏长庆集》改。
[2] 按:“夫主”,原作“夫子”,据通行本改。
[3] 按:“死后是非谁管得”二句,出自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听唱”,原作“听说”。
[4] 按:“八百七十五”,原作“八百三十”,据文意改。
[5] 按:“夜半乐”,原作“半夜乐”,据《新唐书·礼乐志》改。
[6] 按:“定”,《全唐诗》作“疋”。
[7] 按:“似”,原作“是”,据《全宋词》改。
[8] 按:“悄”,《全宋词》作“峭”。
[9] 按:“谩寄我”,《全宋词》作“谩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