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学铨衡
一、绪论
中国文字,一字一音,最适宜于作韵文。所以我国的有韵之文,种类特多。自中原民歌的《三百篇》起,演变而为楚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这也不过举其大概,要细工分析,还不止此。词也是韵文的一种,上承唐诗之统绪,下开元曲之先河。计自六朝以迄金元,这一千一百年间(二二二—一三六七),是中国韵文变化最复杂的一个时期;而词的地位,恰是这个复杂变化的枢纽,值得研究。
有韵的文艺皆可歌,自《关雎》《鹿鸣》以至元朝杂剧,皆能协管弦。其间递嬗变化,略可区分为诗、乐府、词、曲四大类,释之如下:
诗《三百篇》多属四言,至战国时,受楚骚之影响,而七言诗乃渐见。《易水》《垓下》《大风》诸歌已开其端。五言后起,建安之世乃成立规模。世传苏、李赠答,识者多认为是后人依托,西汉武帝时不可能有此种格律。初唐而七言诗乃盛行,但篇幅的大小,悉随人意,绝无限制。自沈、宋等成立律绝体。然后有四句一首、八句一首的格律,即所谓近体诗者便是。盛唐以后,律诗的格局,日趋谨严,声病对排,层层束缚。这是由古体之纵横而变为拘谨。
乐府乐府之名起于汉,有郊庙、燕射、鼓吹、横吹、相和、清商、舞曲、琴曲等名目。举凡四、五、七言诗歌,统名之曰乐府,此即所谓“古乐府”。盛唐以后,渐将长短句杂用法扩而充之,名曰“新乐府”。句法有长短,但无一定的比排,篇幅的大小也无定律。格调可任意为之,无所谓调名。中唐以后,则多以首句名其篇,如白居易的《卖炭翁》《阴山道》等便是。所谓“新乐府”云者,殆由近体诗过分的谨严,解放而为浪漫。分行、引、歌、谣、吟、咏、怨、叹八类。
词词亦称乐府,但与新乐府绝不相同,是由新乐府之浪漫复变而为谨严。句有长短,但次序有一定的安排,不能移易。篇幅亦有大小,字数严定,不容增减。四声尤重,误则抅噪,韵、协、句、逗,条规井然。不是精于音律的专家不能易一字。格律如此肃穆,所以每调要特立一名以为别。在同一调名之下,句法长短的次第,每首字数的多少,无不相同。
曲曲则又由词的谨严而变为解放。句有长短,篇幅也有大小。但同是一调,而句法每多不同。一句中字数的多少,可任意增减,有相差十几个字的,只要不碍于按拍,句的长短,可以随意。大概北曲多促节,故字多而疾;南曲多靡慢,故字少而徐。曲可以平仄互协,不若诗词的板滞。但它自己又有它的格律,恐怕律吕的谨严处,或将尤过于词。而且移宫换羽,可以变化无穷,这是韵文的大进化,为后人开出一广大法门了。
声音之道,以大别言之,一曰语言,一曰歌曲。凡意志及情感的表示,胥由于此。发于自然的谓之天籁,渐进而具格律的即称艺术。所以艺术化这句话,含有规矩准绳的意义。诗词歌曲,是表达情感的工具。其中各自有它的格律,也各自成为一种艺术。至于作品之感人深浅,则视作者的技术何如。技术的优劣,又视所用的工具为何如。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事即技术而器即工具。又曰:“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规矩即格律而巧即是技术。可见技术虽属于天才,但规矩必须先知,然后有巧不巧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