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不思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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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租住在一个退役军人家的二楼,那人名叫神精一。神这个姓氏在日语里应当读作“jin”,但更多人会错念成“kami”[1]。每个月都会有一张明信片寄到这里,看到上面写着“致尊敬的神”,我总会觉得房东是一位神明大人,不由自主地得意起来。

1944年颁布了一个叫“勤劳学生”的制度,文部省[2]发布了《关于继续中等学校新毕业生的勤劳动员的措施纲要》。简单解释一下,就是针对毕业一年内的中学生,“可以保持其学生身份,继续令其履行勤劳义务”,这些制度政策倒是清清楚楚地显现了国力的衰败,这个国家终于走到要借助“中学生的力量”才能维系的境地了。

“真的能赢吗?”

这样的不安开始在人们内心深处化作焦虑。若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么能依靠的就只有神了,但来自神的助力一向是没有任何征兆的。

“神明什么的,根本不存在。”石桥这样说,“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而我却自信满满地主张着“神明存在”的说法:“存在的,只是神明大人还没拿出真功夫呢。”

“那他在哪儿呢?”

被石桥这么一问,我便说出了我家房东的事:“连门牌上都好好写着他在家。”

“那你让我见见神明大人。”石桥说道。

彼时我和石桥都在国民学校[3]读三年级,只知道国力日渐颓败,觉得此后决定国运的关键,就只在于那些蕴藏着超自然能力的事物了。

高年级的学生还在热衷于无敌舰队正采取引诱美军的撤退作战行动,抑或是“超能力炸弹”即将在北海道诞生等诸如此类的消息,我们却觉得连这些事情也令人焦心。

“好的。”我向石桥发出邀约,“今天就让你见见神明大人,你到我家来吧。”

那天放学后,我们俩戴着麦秸帽子,特地从邻家的木门溜了进去,以便更清楚地看到神先生家。我们隔着一片玉米田,窥视着我平时常经过的房东家走廊。

神精一先生正准备洗冷水澡,他将水盆拿到庭院里,用连着水龙头的水管往盆里放水。

石桥问:“那就是神明大人吗?”

“肚、肚子上堆了挺多肉啊。”确实,神精一先生体形微胖,肚子上堆了些肉。他保留着军人时期蓄的小胡子,看上去总有些好笑,但也显出一副生活舒适且有“余裕”的样子。我俩屏息眺望着,神先生终于在盆里放满了水。正当此时,他将棉毛内裤脱下,扔到了一边,把我们惊得几乎窒息。

我和石桥两人的父亲,都在我们年幼时就奔赴战场了,因此我们未曾有过特意去看“大人的那里”的经验。神先生的那里因暑热而耸拉下垂着,但那周围阴毛丛生的黑色部分仿佛给我们的眼睛来了一巴掌,令人印象深刻。那或许称得上是我们“见到真正的神明”的第一个决定性瞬间。

后来,我发现了石川啄木[4]的一首短歌:

坚称有神的友人被我说服

在那路旁的栗子树下

那是一本文库本[5]的啄木歌集,放在旧书店的铺面上晾着,已被阳光晒透了。

我曾尝试去想为何啄木要去说服那位“坚称有神的友人”,但始终不解。否定神明,就是否定比喻。换句话说,这是一种阻碍灵魂形成实体的行为。啄木究竟是想通过这种行为,保护些什么呢?对于高中时期的我而言,神明不过是一种意志所形成的影像,这影像能在屏幕上从容变幻出各种躯体,为不同的意志制造形成实体的“机会”。

我很喜欢斯宾格勒曾经用过的一个词——“内部世界的物理学者”。倘若要用电动力学的所有形式语言为灵魂当中出现的事物一一“命名”——那么,所谓神明,也不过是“命名者”所选中的一个名字而已。这个想法,在我心中盘踞了许久。


[1]这个读音通常意指神明。

[2]文部省,日本中央政府中主管教育、学术、文化等事务的部门。

[3]1941年的《国民学校令》颁布后,日本初等教育及中等教育前期的学校统称为国民学校,其中相当于小学一年级至六年级的部分划为初等科,中学一年级至二年级的部分划为高等科,中学三年级则为特修科。

[4]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诗人,曾以独创的新短歌形式写成短歌集《一握砂》,并著有《叫子与口哨》等作品,后因慢性疾病英年早逝,年仅二十六岁。

[5]文库本,日本一种特殊的小开本图书,通常较正常尺寸的书籍廉价且便于携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