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音放送
青森被空袭之后,还没过完一个月,战争便结束了。这个结束的方式太过平淡,以至于我都没太弄清楚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广播里播放玉音放送[1]时,我正站在一片烧毁的废墟里,汗津津的手里紧握着一只刚捉来的哑蝉。蝉的痛苦呼吸甚至传到了我的心脏,一抽一抽的。
后来我还回想过:“那时我握住蝉的手,是右手还是左手啊?”可实在是记不清了。若要问别人是在哪里听的8月15日的玉音放送,会收到各种各样的回答。老师也问过:
“你是在哪里听的玉音放送啊?”
这甚至像是在问“你是在哪里死的啊”。但我其实并不觉得那个瞬间算是人生当中的危急时刻,不需要通过询问“你是在哪里出生的”“你又是在哪里死去的”,来尝试建一座通向时间闭环的桥。
无论是对老师回答“玉音放送开始时,我正在蹲厕所”的石桥,还是早在玉音放送前的空袭中就已被烧死的“螳螂”,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都不会成为他们对战争或和平的看法。无论当时身在何处,都不是问题。因为时间已经在每个人身上刻下了完全不同的形状,使我们无法在同一条历史的河流中再次相遇。还是孩童的我,已有这种感觉。
我一生都在捉迷藏的游戏里扮鬼捉人,不断追逐着,想要缩短和别人之间的时间差,但历史总是那么残酷,我永远都是那个国民学校的三年级学生。
“小修。”
户村义子叫我。
她是书道教室家的女儿,生着一双大眼睛。
“战争结束了。”
“嗯,听说之后要疏散到别处去了。”
“要去古间木。”
“最后也没能和你做啊。”
“做什么?”
户村义子沉默地笑了。“听说,有人看见滨田老师和铃木老师做了。”义子的说话方式总让人觉得充满罪恶感,我立刻就明白她说的是做爱了。
“不过,大人的做法听上去挺脏的。如果要做,还是要趁着没变成大人的时候才行。”
我做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假笑。义子倒是完全被好奇心给捕获了,仿佛在谈论第一次去“动物园”的事那样问了我:
“你,不想做吗?”
我当然回答想做,但那并不完全出于对性的兴趣,更多的是一种类似参与犯罪的好奇心。
“那,你要是不做,可就亏了呀。”
义子如此说。那时,我俩还只有十岁。
“那,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在哪?”
“厕所。”
义子指示道。在烧毁的废墟上,板房搭成的临时校舍里,只有厕所是结实的木造房间。
“厕所尽头的第二间不是教职员专用的吗?你先去那里等着。我之后就去。”
于是我按她说的,去了教职员专用的厕所,关上门,在里面一声不响地等着。我略微有点担心,就解开裤子前面的纽扣看了眼。我这个虽比不上父亲的手枪,但作为一个十岁小孩来说,也已经开始显现出极为勇敢的姿态了。我背靠在厕所的墙板上,等待义子的到来。或许已经等了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在此期间,我感觉到厕所外的时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速度流淌而去。终于,有脚步声接近了。我紧张得双腿几欲发抖,唯有静静地忍耐。我吸了一大口气,睁大了眼。
厕所门突然被打开了。进来的却是松开了裤腰带、腰间空空的人——是教音乐的户田老师。
“咦?”户田老师开口问。
“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尴尬地出了厕所,一溜烟地跑向操场。天上散着大片的积卷云。只有那里的“伟大时刻”还停留在原地,仿佛在向我张开双臂。
户村义子同学,你后来按照约定去了厕所吗?
还是只是为了戏弄我呢?
还没来得及去问,第二天我就被疏散到了古间木,一晃就是二十二年。
——洛特雷阿蒙[2]《马尔多罗之歌》
此后,便是我的战后时代了……
[1]玉音放送,即昭和天皇通过NHK广播向日本民众宣读的《终战诏书》。
[2]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1846-1870),法国诗人,原名伊齐多尔·吕西安·迪卡斯(Isidore Lucien Ducasse),作品数量不多,但具有罕见的复杂性和极端性,被20世纪的超现实主义流派奉为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