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去也
收蚕茧的节令又到了,那总是满地桃花落红烂醉的时候。
缫丝房这一忙就要忙上一个月的光景。年年总是这样的,甚么活儿都得先放下,总共两个师傅、一个学徒,就是三头六臂也不够用。邱师傅照例得捎信下乡去把老丈母娘请来家,顺便带个派上用场的人手,哪怕只能给丝锅添添煤,或是蚕茧堆上不时洒洒盐水甚么的。
院子实在不多大,半铜盆的洗脸水就够从西屋泼到东墙。院子里一担一担等着上秤的蚕茧,挤得没有下脚的空儿。那么多的嘴巴讨价钱,争斤两。天上掠过布谷鸟那样急切匆忙的叫声,桃花瓣儿给吵闹得纷纷打旋想再飞回树梢儿。
邱师傅的丈母娘带着小姨子搭人家的骡车来了。一进门,包头来不及解下,就喳喳呼呼地招呼这,招呼那,不知多少机要等她老人家来裁定。小姨子扶着她,搀瞎子一样地在那些箩子筐子的隙缝里找路走。
“今年哪,收成真没说处!”丈母娘抄起一捧雪团儿般的蚕茧说,“又胖又白漂,鹁鸽蛋儿也没这么匀净!”
白花花的肥蚕茧就如白花花的银链子,逗人打心底儿往外乐。老岳母忙不迭这就坐到丝锅灶门口,把正在添煤上火的小外孙女儿搂到怀里,心肝宝贝地叫着。
“乖呀,引弟儿中用了嘛!七岁的丫头!”一连就在孩子腮帮儿上嘬了几个嘴儿。“快去找找斗子里,看姥姥给你带甚么吃的来了!”
“我说他姑爷,这样子好的茧子!今年价钱怕要上了点儿呗?”
灶底下用不着再上煤,丈母娘关上铁灶门,跟丝锅上的大女婿搭谈起来。
“您老去歇歇腿儿罢,擦把脸。引弟儿,给姥姥舀盆洗脸水去!”
邱师傅肚子抵着灶台,手脚都闲不出空儿;一手使着两只炸油条一样的长筷子,一手调理丝锅里捞起的丝胚子头儿,脚底下还须一刻不停踩动<扌匡>丝的飞轮踏板儿。
“还是老价钱。光是咱们一家想提价,那不惹同行的骂!”
邱师傅瞥上一眼站在一旁的小姨子——丈母娘带来的人手。有两年没见,好像吹气似的陡然间大起来,出脱得一个大姑娘了。
“小姨也去擦一把脸罢,一路上风沙醭土的……”
大姑娘脸一红,赶忙望着别处,身子扭了扭。
这个做姐夫的邱师傅不知甚么缘故,一时有些儿心慌。转过脸来,丝锅上四条丝头儿只剩一条了,忙着挑来挑去地找头儿接上去。
他不认这个账的:三十出头的人了,甚么事还值得心慌?活见鬼!便加紧踩蹬脚底下踏板儿,想把那点儿恼人的心慌给蹭开。
打算捎信下乡的时候,他女人很想叫他小姨子一起上城来。他女人打定主意要给窦师傅做个媒,让两下里先都相相,看中意不中意。
“你挑甚么时候不好,专挑这个时候?房子就够匾窄的,加上收茧子,三间西屋都腾出来堆货,你让引弟儿她小姨来了,给抹上浆子贴到墙上?”
“来谁也得安个铺儿罢!横直要请娘带个帮手来,倒不如请她小姨来了,这张大炕上咱们娘儿四个还怕挤不下呀?”
邱师傅一时想不出甚么作借口。
“嘎咕卡咕——”布谷鸟没日没夜地啼叫。远处近处,飞过小城的天边。黑苍苍春夜里,黑苍苍到处布种“布谷播种——布谷播种——”然而邱师傅的种子瞎了。拉骆驼的相他有五子登科的命,他可一子儿也不子儿。引弟儿,引弟儿,弟弟没引来,连妹妹也没引得到。
老婆似睡未睡的,又被他摸弄醒了。
“当真要她小姨来呀?”一手指的滑腻腻生发油。夜半凉月爬上来,窗口染上青艳艳的雪光。
他女人含含糊糊应了他,应了些甚么也没有听清。
“不大便利,姑娘家!”
“又不用你驮着抱着,有甚么不便利!”
“抱着?我这做姐夫的……”
他老婆冷笑笑。“那有甚么,小时候你还不是抱过她看庙会?”
“小时候是小时候,那还说甚么!”
“想抱还不容易!压两天就送上门来了。”
邱师傅就觉得落了个没滋味。他拦着不让小姨子来,心里只有一个疙瘩,反说不出口,也万万说不出口;他可不情愿把小姨子提给窦师傅。连他自己也茫茫糊糊弄不清是个甚么道理。他对窦师傅可没有一点儿歹意,他们这个手艺少谁都行,单单就是少不掉姓窦的这样又能干又勤快的师傅。可怎么行呢?他着恼地跟自个儿嘀咕:怎该她要便宜了窦师傅,要做窦家的人!
能防一手的,都挺无耻地防着了。可小姨子是来定了,打着今年桑肥茧子丰收这个名目,借用对门李家客栈院子一角搭个篷,支了座丝锅给窦师傅在那边缫丝,两下里能少见就少见。也算自个儿费尽心机了。
小姨子跟在她娘后头走进房里去。乌油油的大辫子那么长,细腰大身子,肉墩墩儿一步一耸动。他两口子枕一个枕头打商量的那会子——那个春夜里,布谷鸟好像懂得甚么似的,加紧叫着,他可还没有把小姨子想作这个俏模样。要不的话,他还得多想那么几个借口,拦住不让他小姨子来。反正窦师傅说定这一季帮过了忙就回去自己开缫丝房了。那就等明年再接小姨子来也不迟。
要说让这两人相相,没有谁看不中谁的道理。一个是生得水葱儿似的,要多标致,有多标致;跟她姐姐好似不是一母所生。那另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生就笑脸庞儿,一手的好手艺,就快自己开缫丝房了。想到这儿,邱师傅就会有被冷落的感慨——那把我放到甚么地方了?这样非分的馊念头,会使他惶愧得连忙想瞒着,连自己也不让知道。
也只那一瞥呢,一眨眼仿佛又记不清那副小模样有多俏了。邱师傅勾过头去,从烟筒的一侧盯了一眼挺直站在房里的他一个人的小姨子。瞧那侧脸儿,小嘴唇不知有多可怜见的。那乌油油辫子直垂下来,衬出一掐掐儿细腰,凹进去有一拳深呢。邱师傅的小拇指给锅边儿烫了一下,长筷子掉进了翻滚的丝锅里。
看着长大的,真是了不得,这岁月,好似这丝锅的飞轮呜啦呜啦老转着不停,谁也不等的,谁也留不住那么地抽走多少蚕吐的血丝。人也把这血丝织成锦缎,编成绦子,人也用这丝绣龙又绣凤。多美多好也终不是蚕的了。
三十二寸大丝锅里,大半锅滚腾腾的沸水,跳上跳下汤圆儿似的蚕茧子。随着蒸气喷散出到处都是半腐的、河腥的,又仿佛是阴雨天气返潮的陈汗迹子气味。
不多一会儿工夫,小姨子就把那一点儿生疏给忘了,又恢复小姑娘时候那种不知避嫌的亲热。邱师傅可还不行,倒不是生疏,夹在他们中间的该是另一些说不出的甚么,大约是小姨子的这种“大”罢!“这一锅不是要丧掉几百条命!”
“嘿,何止啊……”
一根丝头断了,这一打岔,丝头接上了,话可接不上去。何止几百条?成千上万的性命。不能拿这个逞英豪,冲鼻子的气味,又是这样子杀生害命的,小姨子语气里又似取笑他,又似瞧他不起,弄得他有点无地自容地没滋蜡味。上十年的手艺,头一回疑心当初怎么挑上这么一份在小姨子眼里一点也不显得体面的行业。
或许她还不知道沉冤锅底有多少肥肥胖胖光身子的蚕蛹子。笊篱捞上来,整盆整碗的,拍点儿蒜糜,酱麻油醋那么一拌,“给我肉也换不去!”丈母娘牙口不怎么壮,专爱吃那样的鲜蚕蛹,一嚼一包子水,螃蟹黄儿一样鲜。她要是知道,不是要说吃蚕尸么?
“怎不等出了蚕蛾再抽丝呢?不是省得这么造孽?”
“傻妞儿,造甚么孽?”做娘的用一只水桶量子化盐水,笑着责备她小女儿。“等出了蛾子,那还抽得出丝啊?茧子上留下个窟窿,丝都一寸寸断了——只配做丝绵了。”
“姑娘家还不都是菩萨心肠!”邱师傅很有心要讨好,瞟一眼过去,小姨子仍然捂住鼻子。
“菩萨心肠?”老妇人虎下脸来,往一边转过脸去。好像大女婿这话很使她老人家生气,再也不理他了。“要说菩萨心肠,就别穿绫罗缎纱罢,就别使丝线绣花罢,过端午也别扎五彩绒罢!”
丈母娘一口气就说出他这份行业那么多荣宗耀祖的光彩。可他在小姨子面前,只管一心记挂着自家这行业有多低贱。不说别的罢,他这片缫丝房新出的“土耳其丝”,就能把姑娘家小魂儿勾了走。方才若是记起它,也给自己壮壮势了。他真想这就去拿出来亮亮,把小姨子的魂灵勾过来。
丈母娘调好了盐水,整整头上那一顶嵌一颗白铜珠子的勒子,等女儿跟她合伙提到西屋去。
“来罢,到你姐夫家来不是站闲的。”
“您老别闪了腰,摆那儿,我来!”
邱师傅放下长筷子,抢过来,从丈母娘手里接过水桶把手。
那握<扌匡>丝的飞轮打着空转,转着转着就失望地停下来了。
水桶提把的那一端握在小姨子手里,怪的是她也不松手,斜着身子等他。凭他气力,一只手也提着飞跑了,提到屋去只不过十几步远。他就不肯独自干。两个人中间隔一只花鼓样子的水桶,并排斜着身子提起来。水桶顶上,两脑袋本该就合着力气分向两边挣开来的,只是没几步路,两人都像有意似的,这一个腮颊贴近那一个头发,摩摩擦擦的。搽的生发油,也是他老婆搽的那一种,又不全是那种气味,总有点儿说不出的新鲜。当真人年轻,生发油也跟着年轻了!那乌油油满头青丝撩在他颧骨上,说痒不痒的,春风春雨的撩弄人。他这样子俯视,却只能从她一步一荡、斜披着的刘海那里瞧见小小的鼻梢儿。再下面便是蓝底子白菊花的短夹袄。家里有只景德镇的瓷坛子,一个样式的花色。引弟儿断奶那个时候,里面总是盛着整串儿炒米团儿。手伸进去,滚滚滑滑地半晌儿抓不住一个。
到西屋去的这十来步真经不住走;三两大步就跨到了,不甘心得很。单看水桶底下那一双绣花鞋,羞羞躲躲一隐一现的,两只小白兔那样地竞着抢前又抢后;单看这一双绣鞋也没有看够。诚心说罢,绣鞋那色气搭配得实在有点儿土气。可俏就俏在那点儿土气,城里看不到的。
三间西屋里地上铺着芦席,堆到屋檐的蚕茧,洒过盐水就不那么白漂光亮了。这里面的腥气愈发地刺鼻子。
“老黑子,你可不能躲懒,手底下勤快些!”
邱师傅冲着里间吆呼。人会以为里面准有个黑髂髂的家伙出来应和,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学徒,拎一只空桶走出来。
“你叫他一个这间跑那间,哪来得及?”老妇人跟上来说,“叫她小姨管这一间,两个人分头儿来!”
说着的工夫又是两大箩筐新收的蚕茧送进来。
“瞧瞧,这可卖不得呆!”老妇人沉不住气了。
“您老别那么慌……”
“还别慌?慢一慢儿可就保你蛾子漫天飞啦!”
小姨子可又捂住了鼻子。他一旁瞧着老大不忍心。芦席上潮糊糊的卤水,别把那双小绣鞋儿浸透了。
“我不来,杀生害命的!多造孽呀!”
真是个孩子,这位小姨子一跺脚,一肚子委屈似的走出去,仿佛发现谁安排了甚么要陷害她。这才邱师傅忽然想起自己丢下的活儿,赶忙回到丝锅上,觉得自己这不是有点儿中了邪!
这半晌疯疯邪邪的,好像眼里全没有跟东又跟西的那大的女儿,也不觉臊得慌。那就改邪归正罢,加紧踩起脚底下踏板——真不必要那样卖力,呜啦呜啦,飞轮转成陀螺那样快,也不怕扯断了丝头。
“去罢,去门口看看娘买菜回来啦!”
把引弟儿支使开,好像又是存心撵走孩子,少一对使自己难堪的眼睛。这不是欺负孩子无知吗?不由得朝着小女儿的背影看一眼,那孩子爬山似的穿梭在箩子筐子中间吃力地攀登。眼睛一扫,又带到小姨子身上。头一回懊悔自己不该生一对恼人的眼睛。
小姨子在那儿化盐水,一根光棍儿画轴哗啦哗啦搅,直硬硬地折下腰,也不蹲下去,背后看来可不是一头正当年的肥肥的小骡马!她俩姐妹都是这样硬腿硬脚的,好像生就的膝盖打不了弯儿,蹲不下去,惹人打后头瞭着净打糊涂主意。这姐妹俩,哼!二十四孝头一孝,娥皇女英也是姐妹俩。她女人就没那样的气量,玩笑也都一样地当真。他女人会说:“行啊,你跟我爹我娘商量去,商量通了,我倒乐得享点子福,针线茶饭有人帮我了。”不过那就要酸溜溜地赘一根尾巴:“除非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妹妹找不到人家!”
他心里便会说:“不必等男人死光,只要一个女人死掉,那就有奔头!”这也是随便说说,玩笑玩笑,可不能说出口,妇人家顶爱的就是多心,尽管他一点也不承认自个儿安过那样丧天良的坏心眼儿,巴望他女人死掉。
“那就怪你肚子不争气!”邱师傅喜欢这样子揭他女人的疮疤儿。
“我肚子不争气,我妹子也未必就争气!”
“你妹子未必不争气?你瞧她二姨三姨!”
“有本事,你哪儿讨小讨不到?没见过有人像你这样猪吃死食——认准一个老槽!”
“丈母娘疼女婿嘛,怎舍得大女婿绝掉香烟?又怎么舍得大女婿便宜给别的女人?”
“我的菩萨奶奶,甚么宝贝,还怕便宜了别人!”
这都是斗嘴的;若说认真,其实不是他女人,倒是他自个儿。怕甚么便宜人!是怕小姨子便宜了人——从他女人打算给窦师傅做媒那个时候起,邱师傅就有这样的疙瘩,不甘心他小姨子落给别人去占便宜。
真的,“你妹子未必不争气!”瞧瞧那样一头正当年,正上膘的小骡马,命里注定该享七子八婿,大富贵,益寿考。
到底总还是个大孩子;不肯冲着蚕茧堆上洒盐水,老是把那话儿放在嘴上:怕造孽,怕杀生害命。可调起盐水倒又调得那么有滋有味的。姑娘家好像从头到肚儿都不懂得算这样子账:蚕蛹不敢吃,看着她母亲用佐料拌的肥蚕蛹,一口一个,吃得直咂嘴,就紧锁着眉,说那肥蚕蛹就像褓褥子里包着的小奶孩儿,一口一个,老妖精似的,弄得她直恶心,饭也吃不下了。大惊小怪的拿她没办法;只是见了姐夫的新手艺土耳其丝那种从深渐浅晕鲜色气的绣花线,倒又乐得恨不能立时坐下来,穿针引线,寻一副合适的花样儿绣双鞋,绣对枕头。尽管你怎么说,那肉活活的白蚕吐的丝,包着肉活活的肥蚕蛹,多鲜多艳的土耳其丝也是从那上面生出来的,她也不算那个账。该俏总是俏,该丑总是丑;蝴蝶总是蝴蝶,毛虫总是毛虫;蚕蛾总是蚕蛾;姑娘总是姑娘,丫头总是丫头。总要变的,变了新的,就全都不是那个旧的了,谁也不能抵赖罢。扛她在肩上看庙会那个时节,老听见头顶上抽鼻子,宁让它挂着也不擤的,哪里是眼前这个又标致又体面的大姑娘!
姑娘家才不算男子汉的那些臭账呢,姑娘家只看天上,天上有星有凉月;只看地上,地上有花有草。男子汉的那些臭账,没有一桩不是见不得人的。打这念头,打那主意,小姨子就是个透明透亮的水晶人儿,愈比出他自己脏兮兮一团子污黑。
小姨子能手捧着一对对交尾的蚕蛾,说不出有多喜欢。挑了又挑,挑些又厚又大的蚕茧留着出蛾子,粉白的翅膀扑打着,谁也画不出那样纤细精致黛青的蛾眉。要留着做种的,桑皮纸上产下一团又一团的蚕卵。那便会在明年春天,孵出成千成万小蚕仔。听那蚕食桑叶的细雨声,看那一眠就白了一层的小性命,终归矾石一样地透明了,上苫了,吐丝结茧了。姑娘的梦里总都绣的那么些美得甚么似的生机,想也不用想那交尾是个啥的意思,想也不用想终有一日又得送进这样水深水热的丝锅里。
可不管邱师傅自觉有多不如人,丑得像蚕蛹;那么艳的土耳其丝总是自己无师自通摆弄出来的,在城在乡都是俏市。他缫丝房用不着出别的货,单把生丝戈成熟丝,尽都染制土耳其丝也不够应市的。这就真不怪有多疯迷人,小姨子得了他送的十二绺十二色土耳其丝新花线,得空就检出来品索,跟她大姐商量,挑副枕头顶,还是绣双花鞋。
这种新式丝线,全县城邱、袁、吕、赵四家缫丝房,其余三家连门儿也没有。纵使在他这里,这套新手艺也是瞒着窦师傅。照眼前这个行情看,这样独家的生意,至少还有三两年可做。不要多,只需这三两年工夫也够了。
邱师傅原打算再压上年把两年,老婆若还不肯给他生个儿子,那就不用顾碍甚么了。听这布谷鸟叫得有多急!田是有;田太薄,长不出庄稼,种子都瞎在田里了,得寻摸一块肥田才行。
她女人亲姐妹四个。另外那两个都是一年一个整窝儿的胖小子。这个老四又是那一副富泰相,肥田!只是那得费上多少心机!他老婆打定主意要把这块肥田便宜给窦师傅,话就很难说了,万万行不通的,除非是……天天,天天,那么一个影子飘左边,飘右边,真如他自个儿影子一般,跟东跟西,跟进心里来,除非是……那样的坏主意给自己知道了都要红红脸。
大炕上夜夜挤着祖孙三代:姥姥,引弟儿,他女人姐妹俩。邱师傅便在外间拼上三只戈丝用的宽条凳。每只条凳一端都钉牢了<扌匡>丝架子。裤子、褂子,所有脱下的衣物全都挂在这架子上。里外只隔一层单砖墙,房门上吊着老蓝大布门帘子。一天下来,脚踢手刨忙不停的,瘫到这样拼搭的铺上原该倒头就扯鼾,偏偏就不行。听着布谷鸟驮一身春暖,一声声叫春。连绵春雨,梦给檐水淅淅沥沥打穿了千个疮、百个洞,打碎了。翻一个身,褂子口袋里的铁壳烟盒碰在<扌匡>丝架子上,打更的大锣也没有这样响,不知是几更天了,春天长得夜连着夜,又那么多的骚扰,啼的,叫的,碰的,撞的,不是风时,就是雨时,人心比甚么都更骚。
他女人总在这个时候,吱哽吱哽地咬牙,仿佛一口又一口都咬在他那个妄想上,咬着嚼着,恨他恨这样子,心里一阵寒飕飕的冷。
小姨子还没来的时候,他交代过他女人:“你别忙着跟两下里都说明白,姑娘家脸皮嫩,弄得天天脸碰脸的不方便。等她小姨临回去,再问问她看中看不中,完了再过你的媒人瘾去。”
好在他女人凡这种事总都听他的。小姨子和窦师傅真的都蒙在鼓里,谁也不避嫌,除了窦师傅眼神里有那么点儿邪,他看得很清楚,看了就不由得冒火。
除非是……除非那么罢,想把自己也瞒住的念头。翻一个身,人挺在三只条凳上真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的。除非,哼,先让她怀上!等着他女人披头散发跟他拼命罢,等着老岳两口指他鼻子骂畜生罢。拼命总是白拼命,畜生就算畜生罢,木已成舟了,甚么样天翻地覆都要过去的,谁也不能把老阳钉死在那儿;不独钉不死,还得跟它走。丫头走成姑娘,姑娘走成媳妇;小姨子也兴走成……走成甚么呢?女人还不是生了儿子就有价钱,甚么大的小的?不为别的,我要儿子!只这一句话就堵住他老婆的嘴。再豁出几吊现洋也就把老公母俩压死了。无后为大嘛,也是孝道,亲友家邦也都有个包涵。那不就是娥皇女英啦!注定他要做大舜帝,他女人名月娥,小姨子叫月英,不知是几世几生的姻缘。要认命,就用不着操心,总会送到嘴边儿上。
翻一个身,檐水在他背后滴答。真的梦飞去影无踪,这假的梦倒把他醉倒了。翘起上半身,从挂在头顶架子上的上身口袋里掏出烟盒子,抽支烟卷罢,天亮老岳母扫地时,总嘀咕他姑爷烟瘾大。烟瘾大算甚么,要是知道他姑爷一头抽烟一头狠狠想着的歪心事,得用笤帚抽他的嘴巴子。
其实想归想;夜里血冲着脑袋,真梦假梦好似对燕儿风筝,拉着他的土耳其丝满天飞,绣的彩霞和彩虹。白天一上丝锅,四股子丝胚全都规规矩矩<扌匡>到飞轮上。飞轮怎么飞,轮轴总得固定在黑油腻腻的轴承洞洞里。那些梦,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哪里行!碰头碰脸的人,地方就只这么大,半铜盆的抹澡水足够洒遍全院子。院子四围只有东三间、西三间,三间过道和两小间灶房,丝锅是支在露天里。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是耳朵。院心一棵不满三年的小桃树,花开时节哪一间屋子也影照得一片银红,好像临院子几面墙不是水晶也是玻璃的。
到处尽是眼睛,到处尽是耳朵。这不算,还有一对小眼睛,一对小耳朵,受了遣派似的跟里又跟外。引弟儿净腻着小姨,娇得纽扣也不会扣了,鞋子也不会拔了。门前过去娶亲的,锣鼓喧天把一家人都勾出去。唯独这孩子死活缠着她小姨带她出去看热闹。
“小姨不是不得空吗?引弟儿是大人了,自己去!”
做小姨的陪着好声气。其实出去看看热闹也碍不着甚么。当真她也看准了难得一下子这么清净,满院子的眼睛耳朵尽都飞出门外了……
可邱师傅也不说:“活儿放下罢,带你外甥女儿看看热闹去!”那怎么舍得!自然是打发走仅仅剩下的这一对碍手碍脚的小眼睛、小耳朵。“不听话啦,引弟儿!别惹小姨烦,小姨不是要给你做花鞋儿吗?”
“我才不稀罕花鞋儿!”
“不要花鞋要甚么?随你要甚么,小姨都给你。”
居然肯和外甥女儿开价钱。邱师傅想不出她有甚么缘由定要守在这丝锅旁边儿,难道和他一样只想打发走这个碍鼻子碍眼的孩子。她可没有认真地做甚么活儿,水桶里分明有水没放盐,画轴儿插在水桶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和着。若是隔宿的汤水也定要给搅馊了。
孩子就有些儿存心不良地躲在桃树背后,抱着桃树干,往后仰着打滴溜,晃到树干这边,看她爹一眼;晃到树干那一侧,瞟她小姨一眼。
“我要……”
“要小姨给你做甚么?”
“要小姨生个小弟弟给我。”
做小姨的给弄得很意外,仿佛一时还不明白这个意思。
“爹说,我娘不会生小弟弟了。”
这可把小姨脸蛋儿又染上一层桃红,连忙双手捂住面颊。凤仙花泥染红的指甲插进乌云样儿发团的发根里。只是想躲开的眼睛偏又碰上一个正着。
引弟儿要是别的话得罪了小姨,邱师傅必定骂孩子了。引弟儿从来没惹他这么疼。邱师傅停下那呜啦呜啦使人老要打盹的飞轮,心像丝锅里半下子滚腾滚腾的沸水。
“肯不肯?”
仿佛不是自个儿口里冒出去的,听见一个人站在远远的地方替他说这话,一下子把自己吓出一身汗,只剩个能耐,无非又是加快踏动脚底下的踏板,好像说出口的话语写在地上了,急促地用脚去涂掉。
那一个,捂住脸庞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她这样是在做甚么,准备跟姐夫发作一场,还是永远就这样捂着脸捂下去。良久良久,这才板着脸走进东屋里去,取出一干瓢的白盐,继续做她的活儿,装作全没有发生过甚么样的事。娶亲的锣鼓喇叭远去了,春风里浮荡不定,就那样地娶走了。一对无知,一对还不曾蜕成蚕蛾的蛹子。任有多排场,多铺张,都不能免于花烛夜的潦草。姑娘家若想不冤枉,就该拼着做小,拼着做填房。呜哇呜哇的喇叭该吹到他家里来,呜哇呜哇的飞轮打着转,飞轮那一边,孩子的小姨又像一匹小骡马那样直直地弯下身子,大辫子滑在胳肢窝儿里。真是错过了桃花盛开那个好时令。
讨小,讨填房,都是蓝布幪子的小暖轿,不带乐鼓地抬来家。考究的人家得从后门抬进来。一样的也是传宗接代,非要做得那样偷偷摸摸不可。老规矩不能破。可是怎么就该姐姐坐花轿,妹妹坐小轿!谁也平不下这口气,况是姑娘家看作一辈子就那么一回的大事!若是不用花轿鼓手接进家门来,邱师傅觉着万对不住惹人心疼的这个小姨子。
当年邱师傅定亲到娶亲,从不知道她女人生几只眼睛,长几个鼻子。哪儿是时下这个世代兴起两下里你相我,我相你,从前躲都躲不及的。这样的老规矩都破了,难不成不可用八台花轿讨小的老规矩就破不得?打从问了她肯不肯,便好似订过亲事那样心里怀着鬼胎。小姨子一嗔,一笑,一个瞟眼儿,随便一句话,都惹邱师傅喜了又忧大半天。
他真拿不定小姨子会不会告诉她娘或她大姐。半夜里,他亲耳听见里间大炕上丈母娘说:“……除非我闭上眼;但得我有口气,哼!他就别想打那个主意。你爹也别想瞎作主……咱们也是那样不三不四的人家!他别糊涂……”
没头没尾地听到这些,丈母娘咬牙切齿地气不忿儿,一字一句儿咬在邱师傅心头上,说疼不疼的,又像又不像那回事,真叫人拿不定,接着又是叽叽喳喳的私房话。天亮一睁开眼,头桩子事就想起这个,老是不由人地要偷眼瞟她娘儿三个。她娘儿三个不管谁,多看他一眼便使他心慌,老以为熬不到天黑歇工,就会娘儿三个坐下来,给他来一出三堂会审,那可不是玩儿的。
尽管下午点心还是小姨子给他送到丝锅灶台上来,临时有点儿宽心,心里仍然嘀咕了一整天。一歇工,就忙不迭地逃到对门李家客栈去谈闲,夜半回来喊门,就觉着自己活像一个在外边闯祸的孩子,有家无归。
邱师傅就此学会了直着耳朵偷听大炕上娘儿三个那些没头没尾巴的张家长、李家短。故意打两声呼噜,就会逗得那娘儿三个放高了声量。人若是疑心,甚么话都像带针带刺儿地挠乱人。二天晚上一歇工,又准是出去串街坊,不熬到三更半夜不回家来。
那样的时候,多半门已插上了。若是东屋里还亮着灯火,他就溜进和过道并排的那间屋里去,窦师父、小学徒,三个人没滋味地扯一阵儿。
素来都是小学徒应门,今天却是窦师父给他开的门。
“你怎么还在忙甚么?”
感觉着窦师傅有点儿喘呼,心里说不出是感念还是不大乐意这样子过火的勤劳。
“闲着也是闲着!”
“早点儿歇着罢。”
说话的工夫,忽的甚么塌下来,就塌在他的脚边儿上。
过道里,两旁堆着半人高的整捆高粱秸,大约是没有堆稳当,或是白天那些卖蚕茧的家伙挤来抗去地给弄歪了,一下子塌下来这么多的秫秸捆子。
窦师傅忙着摸黑从地上抱起一个捆子往垛子上堆。
“要拿个亮儿来照照罢?”
“要甚么亮儿!你先去歇着罢。”窦师傅又抱起一捆送回原处。
东屋里熄灯了,他打了一个呵欠。临离开时,顺手摸了一下这垛子还剩多高,能撑多少日子再买烧草。摸着摸着,手底下碰到的不是一根根又硬又扎手的高粱秸,这不是隔一层衣裳的肉活活儿大腿么?邱师傅急忙缩回手来,身上打一个寒噤。仿佛立刻甚么都明白过来了!
歪到他这个临时拼搭的铺上时,可又糊涂了起来。屋里大炕上,难不成她娘和她大姐都睡死了吗?炕上凭空少掉一个人,难道不觉得?
怨不得这许久都不听见布谷鸟再叫;种已布过了。
敢情这不止是头一回。还做着梦呢,还问肯不肯,还想着蓝布幪子小暖轿对不起人,还怕她娘儿三个跟他问罪,还疑神疑鬼躲到对门李家客栈去谈闲,白让空子给这一对冤家……难得他有这么样糊涂。还有姓窦的那小子,便宜终给他占去了!就老早看出那小子两眼睛里走着邪火。
也兴她娘和她大姐有意让着他俩;那可更该死!这还是个甚么世道?早知有那么混账的娘儿俩,还用得着前怕豺狼后怕虎的有那许多牵挂?还亏得那个老壳子说甚么:啊,咱们也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家!狗屁,没臭味儿的!他倒有些儿后悔,方才干吗不出出他俩丑,反而不声不响地连忙走开了,白惹他俩笑他傻不唧唧的,真没有这样的窝囊虫!
一阵子恨起来,翻身下床去把屋门插上了。把你这个假装正经的骚丫头关在外面关一夜!
所以呀,人长两岁年纪,凡事便拿不起放不下,前思后虑的太过逾了。若是放在二十岁左右,想甚么就干甚么,他姓窦的还捡得到这个便宜?门儿也没有。吃亏就在这年岁上面,也不过只差这几年,思虑越多,怵头怵尾的胆儿越小。
要说可恨,恨只恨他老婆,居然给自己亲妹子拉皮条,等着罢,等她娘儿俩回去,咱们两口子有账好算了。
不管他怎么样发狠,怎么样气愤,也不管他怎么样翻身打滚儿,总听不见小姨子来敲门,这真古怪。不过果真她娘儿三个都知情,都已串通了,那又何苦把她关在门外头?她娘和她大姐自会起来给她开门。像这样暖烘烘的春夜也冻不坏人,何苦给她拦在外面,白白留给那家伙整夜风流去,这算盘真叫打左了。
邱师父便又轻轻儿起来,轻轻儿拉开门闩,伏在门缝上倾听了一阵儿。那些布谷鸟可古怪,真个儿一声也不叫了。一股子不知名儿的火烧在心头上,烧的是老醋和黄连,那样的滋味!一发狠,拼着通夜不阖眼儿,也得等着这个骚丫头进来,到底看看那娘儿俩知是不知情。
下半夜的月亮上来了,也听见屋后椿树上梦里乌鸦拍打着翅膀;也听见她女人咬牙;也听见隔有不知多少条街的一只巴狗儿,那么不紧不慢地咬着,有板儿有眼儿的讲不完的道理,总是劝他息事宁人罢,顶甚么真呢!就只听不见脚步走近来。邱师傅毕竟拗不过一天下来脚忙手乱的劳累,一盹就盹到大天四亮的。
还不是趁他睡熟以后偷偷摸摸回来的!瞧瞧罢,那个破了的丫头,装得有多正经!再装嘛,那走路的步态瞒不住他邱师傅,以前哪儿是这么个扭法儿,裹了小脚似的。他真不信那娘儿俩就看不出!
如今春去大半了。桃花瓣儿早都化作烂泥了。屋后椿树梢上挂着一只残破的虎头风筝,风里沙沙地抽咽,念那些飞在云上的时光,虎头还剩下锯齿样的白牙,恨不完的,痛不尽的,断线扯在树梢上,拴也拴不住逝去的残春。缫丝房的忙季也就剩下不多的尾巴了。
娘儿俩回去的日子,邱师傅真愿躲着远远的。躲开的不是他,倒是窦师傅,人影儿也不见。她该知道她挑的不是人哪!也倒眼泪丝丝的,也有后悔的日子吗?还在后头呢!说是给引弟儿哭着闹着逼得眼圈儿红红的,谁知道这个糊涂丫头伤心伤在哪儿!或许只有他懂得。有那样糊涂的丫头,也有那样糊涂的娘,和那样糊涂的姐姐。过眼烟云了,都去罢,要去的就去罢……
“姐夫,多咱子下乡来玩儿啦?”
小姨子手里拎着花包袱,黑瞳仁儿上蒙一层晶莹的泪光,痴痴地望着他。懂事懂礼的孩子,怎么就那样地一时糊涂?瞧那紧锁的眉毛,姑娘家哪有这样稀的眉梢儿,可惜了!怎样气恨,也软下心肠了。
雨后清亮的石板路上,老黑子背着包袱殿在后头。人是去远了,春也去远了。青石板上几百年的车辆压出的深辙沟,汪着清滟滟的雨水,仿佛只有这个留给了他。
过道里,两旁都堆着高粱秸子,镰刀削尖的秫秸梢,根根都戳在他心头上。
“你做的好媒!”邱师傅的脸色沉暗下来。
“那还说甚么!只说是天生的一对,只怪没缘分罢!”
他女人靠在大门框上,离情弄得一点儿气力也没了。
“他怎么?——他姓窦的不答应?”邱师傅眼睛都直了。
“那怎么怪得上人家窦师傅!是她小姨嘛,甚么样的人都行,就是不嫁给抽丝的。还抱怨我呢,说甚么:‘一季下来丧掉多少命呀,杀猪的屠户也作不了那么大的孽!姐夫要不改行,你这辈子还想抱儿子!’如今这些姑娘家呀,不知哪儿来的这些见识,气死你!”
邱师傅直愣愣瞅着他老婆。说的甚么话,这样子难懂!
“倒是窦师傅啊,托我做起媒来了。这倒也好……”
“他当然要找到你!”邱师傅冷笑笑。
“甚么也都是缘分,没说的!”他女人像说私房话放低了声音,“你瞧,对门李家那个四闺女,有甚么好?疯头野脑的!听说人还不大老实,偏偏哪,咱们窦师傅就给迷住了。你没听到窦师傅那个口气儿呢,托我到对门儿去做媒,巴不得今儿定亲,明儿就娶——我看呀,只怕是‘先养儿子后成家’,窦师傅只差没有明说了。你看如今这个世道!……”
邱师傅没有说甚么,心里好像很明白甚么,又像是很糊涂,失魂地走回院子里。
那么个剔透玲珑的姑娘,他把她看成甚么了?他看她走道儿变了,他看她眉毛稀了,身子走样子了,把丈母娘,把他女人都怪在里面了,留下十几绺的土耳其丝不甘心再送给她那么个破了的坏丫头……为这些,心里烧着火,酸的、苦的……如今该熄了罢!多少个春天挥霍掉,多少个春夜叫他硬派给她和窦师傅了……
只还剩下一点点,一点点知命的宽慰——反正她是看不中缫丝的师傅。惨惨的那一笑,浮着惨惨的苔色,脸上难堪的纹沟里仿佛涂着铜绿,惨惨地望着光秃秃无花的桃树。
丝锅空了,灶也冷了,热忙一时的缫丝节令,就如飞轮上的篾齿卸下来,捆扎一束吊悬到廊檐底下。这样又是一年,留下满院子一<扌匡><扌匡>的金晁晁生丝,串在一根又一根的晾竿上。屋后大椿树上那残去的风筝,给初夏头一场暴雨吃剩几根骨架,那布谷鸟呢?是时候了,播种布谷都不怎么顶急了,仿佛是。
春天就是这样地来了,又去了……带走一些,留下一些,就是这样的。
一九六三·七·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