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谁准时上班?(为什么9点时没人来上班)
富理想拐过弯儿时358路公共汽车已经在车站停下了。他用右手把他的黑色宽边眼镜往上抬了抬,他的眼睛一亮,马上把眼镜放回到正常的位置。“跑!”他对自己说,就飞也似地跑起来。在北京谁也见过跑着追公共汽车的,可像他这么玩命的还没有人看到过。路上的行人好些停下了脚步。一辆三轮车撞到了马路轧子上。
富理想不像这个城市中25岁以上的男人那样长虚肉出虚汗。他有结实的肌肉,他小腿健壮,他羚羊一般跑过这大约30米的距离,在车门即将关上的时候扒住了它。他一个箭步跳了上去。他的笑容在车门口闪了闪。
过了蒋宅口,汽车停下了,颤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向前驶出半米,再继续颤动。堵车了。
富理想把车窗的玻璃拉开,头探到外面看了看,叫了声“天!”。他抬起左腕看了看表,表情开始凝重起来。他的眼光从手表上移开时开始寻找售票员。
“同志,”他说,他来北京已经差不多10年了,他还是叫“同志”不叫“师傅”,他说,“开门吧,我要下去了。”
售票员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我要迟到了,我今天第一天上班。”他挤到售票员旁边说。
售票员这回看都没看他。
他站在那儿,有些束手无策。
“星期一的车没法坐,开门吧,”有人粗声地喊,找到证据似的说,“后边的车都开了。”
售票员不言语。
“叫什么劲?”那人说。
“没什么劲好叫,你们一下车全颠儿了,警察过来查我们,谁管?张嘴说话谁都会。我坐车,我也要求开门。谁处在那个位置都有自己的难处。”售票员说。
“老模。”那人骂。
“现在还没全堵,车门一开,就全堵了,人粥。”售票员说。
又有几个人嚷着开门,售票员也懒得争辩了,说“要说跟司机说去,开不开门他说了算。”
富理想就挤到司机跟前,说了两句,司机开门了。
富理想开始跑起来。他黑黑的发在夏日清凉的早上被风半扬着。跑过拥挤的人流和车辆,下了安定门桥他跑到了二环上。他又看了一眼手表,转过身,把手伸起来。迎面过来一辆皇冠车,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滑停在他前面一点的位置上。
他向皇冠车跑去,边跑还边往后面看。司机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车开走。富理想弯腰钻了进去。
“到医药报。”他说,回身还向后看。
司机的眼里闪动着不安。开到了德胜门司机终于忍不住问:“你刚才一直向后看什么呢?有人追踪你?”
富理想笑了,他稍显僵硬的表情在这时候就柔和了许多。“我看44路车来没来。”他说,“我乘44路车就行。”
司机没有说话。
车很快就停在了报社三层的灰楼前。
“唉呦。”富理想摸摸口袋叫了起来,“我没有带钱。”
司机看了他一眼带着怀疑的表情说:“再找找。”
富理想把灰色中山装的口袋都翻出来了。“我平时都不用钱的。”他说。
司机又看了他一眼。都不用钱?司机想,看这主儿也不像盗窃抢劫者呀。
“我平时就一张月票。”富理想说。
听这话司机放心了,说:“不带钱你打什么车呀?”
“我今天第一天上班。路上堵车,不打车就晚了。”他又看了一眼手表说,“现在差5分钟9点。我上去正好。”
“大早上拉你这活儿,真他妈倒霉。”司机说,“下去吧。”
“你给我留下地址好了,我明天把钱给你送去。”富理想说。
“得了得了。”司机说。
“你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到你,我抄你车牌号好了。我一定得把钱给你。”富理想想到了解决办法,就拉开了车门出去。
他走出一步,又返身拉开了车门。
“又怎么了?”司机不耐烦地说。
“我这两天要在报社进行入社教育,恐怕没有时间。”他掳下腕上的手表交到司机手里说:“这个抵车费得了。”
司机一看是西铁城表有些吃惊,他把表放在耳边晃了晃,然后抬头问:“是真的吗?”
没有人回答。富理想已经飞也似地向那灰色的三层小楼跑去了。
富理想差一分钟冲上楼时才发现报社空无一人。9点是个尺子,虽然无用但切实存在,而他父母的新婚纪念,他们在他南去大学站台上转送给他的礼物——那只价格不匪的西铁城表就消失在尺子无用的尺度里了。
报社一层大厅里的石英钟到了9点15分后人开始有人来了。是行政后勤的。他被人事部告之被分到了专题部。他跑去二楼找专题部,找了半天没有找到。
“没有呀。”他返回人事部说。
“怎么会没有?”人事部的人说,“二楼右手边的那个大厅。编辑部都在那儿。”
“右手边的那个大厅?是编辑部?”富理想说,“我还以为那是阅览室呢。我刚才还对自己说报社的阅览室好大呀。”
“你没有看见里面的办公桌吗?”
“我没仔细看,我也近视。”富理想说,“我再去看看。”
富理想高中毕业时不想考大学了,想回家搞创作。班主任老师说:像高尔基上社会大学?就你?瞎么糊眦眼的,到社会上尽得跌跟头,老老实实先上你的大学吧。
进了二楼的大厅,还是没有找到专题部。后来经人指点才知道一进大厅左手边那对在一起的四个灰色的寂寞的桌子极其附近就是。这怎么就是专题部呢?富理想找了半天,才在一个灰色的柜子的侧面找到了钉在上面的专题部的标记。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奇地看他,他就又去了人事部。
他一趟趟地跑去看专题部来没来人。后来人事部的人说“打个电话不就知道来没来人了?还用一趟趟跑?”
“下一层楼不就能省报社一个电话钱吗?”富理想说,“现在几点了?”
“10点18分。”
“专题部还能来人吗?”他问。
人事部的人看了看表说:“差不多了。编辑部的人一般都这时候到。你着什么急呀?”拨了个电话后说“专题部来人了。”
“你怎么知道?”
“他们那儿电话占线。”
“噢。”富理想答,就立刻站起来开了门就跑出屋。又返身回来把昨天寄存在这儿的铺盖卷带上。
富理想到了专题部看见一个女孩正背对着他高声阔气地打电话。
“哇噻,你也要结婚?”女孩的声音仿佛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在打电话似的,大厅传声效果好,估计没有人听不到。女孩说,“我看你是发昏啦。你以为所有女人都能做太太吗?就你那素质?不行。我?”笑起来,“当然了,也不行。”
富理想不知该往哪坐,就束手站着想等女孩打完电话再说。
女孩却“哇”“嘛”“啦”地叫着,10分钟也没有打完。
富理想走前两步去看那女孩,奇怪地看她闭着眼睛在打电话,闭着眼睛能这么爽朗地哈哈笑?富理想正奇怪着,突然见女孩睁开眼睛把电话的听筒放下说:“呵,又年轻了,越来越像刘德华了。”
富理想一扭头,看一个50左右的男人笑了下向大厅的里面走了。
女孩
富理想就站着又等了10分钟。
女孩打完电话,转过身来。她穿了件仿豹纹瘦身长裤,黑色的短款针织衫,CK太阳镜架在她挑染了两绺头发的短发上。
“我是新来的富理想。”他伸出手去对女孩说。
女孩兀自让他的手停在半空,冲空中喊了一嗓子:“尉少安,你在哪儿呐?快滚出来。咱这儿来了个‘男菜’等着向你报到呢。”
一嗓子招了一堆人呼拉拉地奔涌围坐过来,十几双眼睛把个富理想喀嚓喀嚓各个角度照了一番,并且不自主地一一发问,由浅入深。没办法,职业习惯。
富理想28岁还没有女朋友的事实最让大家感兴趣,大家纷纷问:“你这么大了还没有女朋友,想挑个这么样的啊?”
“我希望她有明亮、纯真的眼睛,有一头长发,有甜蜜的笑容;她要文静大方,但要有一颗活泼的心;她温柔体贴,但要有自己的事业……”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家就“轰”地笑起来。
“笑什么?”富理想觉得吃惊。
“没什么,没什么,”大家强忍住笑说,“快去找吧。快去找吧。”就带着满意的表情纷纷散去。
专题部就剩下三个人。
“报社第一大美女余小卉。”刚才拒绝和他握手的女孩过来握了握他的手说,“请多关照,也希望你喜欢。谢谢。”
这举动这言语把富理想闹愣了,他把手拿出来带着吃惊的表情问:“报社还评这个?”
“民间的说法。”余小卉看着他说,“你不觉得我漂亮?”
“余小姐不仅长得漂亮,还是报社第一杆生花妙笔。”一个五短身材相貌平常的年轻男人上前来说,“本人尉少安用12万分的真诚欢迎你的到来。”
“别看这小子,”余小卉对富理想说,“今后就是你的领导了。当然了,还是我的。”
“临时的,临时的。”尉少安假装谦虚了一下,心想,我得赶紧在他适应之前把这代主任转成正式的。又看了眼余小卉,心想,你还太嫩。
余小卉感觉自己的心又动了。她能在极为短暂的接触中看到每个男人身上的闪光点,短暂地爱上这些闪光点。当然了,得连同人一起爱。她觉得自己真是个爱情天才。这个爱情天才看着富理想坐在自己的对面,有着清秀的面容。她转头看了看常人模样的尉少安,尉少安不是被她抛弃的,他是被她的时间抛弃的。亏得他明智,她想,当初只把这感情维持在朦胧而没有言说的状态。
“你随便。我出去一趟。”尉少安说。
“我也去。”余小卉说。
报社阅览室负责送信的人站在一米外的地方把一个硬硬的信封往尉少安的桌子上扔。离得太远,信封掉到了地上。
那人看着掉到地上的信犹豫着,富理想说“我来吧。”就过去弯下了腰。
这是一封来自长远制药公司的信。长远制药公司?富理想的心动了一下,他在上研究生前在益康制药厂时听说长远公司的口碑不是很好。这是一个广告的时代,不管你产品怎么样,只要有广告撑着,产品就有人买,富理想想,慢慢把信放到尉少安的桌子上。
“有没有我的信?”余小卉过来说。
“没有。”富理想说,闪过身子,走了几步,出了大厅的门。
余小卉失望地回自己的桌子上找了一下,果真没有,又到尉少安的桌子上来找。
她发现了尉少安桌上这个硬硬的信封。是长远制药公司发来的。长远是业界最大方的公司,她一直想和他们联系一直没有机会。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把信拆开了。把撕下的边角连带信封顺着窗户就扔了出去。
是个请柬,长远今天下午在香格里拉大宴会厅有个新闻发布会,诚挚地邀请尉少安并让回复:是否能参加,如不能参加是否让某人代替。请联系某某。联系电话等。
“现在才到?现在的邮政也太不保证了。”她小声嘟囔了一下。
尉少安即使有事不去也不会让自己代替的,余小卉想,靠人不如靠己,就一不做二不休按着请柬上的电话就打过去:
“公关部吗?”她说,“我是医药报的记者,听说你们下午2点在香格里拉有个新闻发布会,我可以申请参加吗?”
“对不起。”公关部的小姐说,“我们已经请了你们报的尉少安。”
“我以前没少给你们写稿子,跟你们老总也很熟。”余小卉说,其实她连长远的老总叫什么还不知道。
“真抱歉,这次请的单位多,我们每个报社只请一人。”
彼此心知肚明,余小卉想再怎么说也没用,不如找他们老总。可怎么联系这个不知名的老总呢。嘿,有了,她说:“我想给你们老总寄份样报。他的名片我弄丢了。你能告诉我一下你们公司的地址吗?”
小姐说:“北京朝阳区……”
她在电话这边窃笑。
“邮编?”她说。
小姐说:“100020。”
“还有,”她说,这回真得拿笔记了,“你能告诉我你们老总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吗?写错了总不礼貌吧。”
“树林的林,宽广的宽。”
“谢谢。”她说,放下电话又拨通了总机,告诉接线小姐“找你们的老总。”
“有什么事吗?”小姐问。
她说“私事”,电话就转了过去。
“林总吗?”电话响时她说。
“是。”那边说,“你哪位?”
“林总好健忘啊,”她轻启皓齿说,“医药报的余小卉,去年夏天我们在昆仑饭店见过,你还夸我长得漂亮呢。”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电话那边说,“余小姐今天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你们今天下午不是有个活动么,我想给你们助阵啊。”
“欢迎,欢迎。”
“我是想助阵,”余小卉说话大喘气,“可是你们没有请我。”
“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我一定批评我的小姐。我让她现在就给你发请柬。算了,发请柬也来不及了。”
“可以传真给我呀。”
“我下午要发布的可是震惊业界的消息,会来很多很多的记者,礼品可是凭印刷的那种请柬而不是传真或复印的请柬领的。”稍停,说,“算了,你要特别就特别到底吧,你举着一盏灯进来吧,寓意着我们的新药‘解忧’将给生活在抑郁这骇人般黑暗中的病人带来光明。”
还别吓我,余小卉想,你唱主角的我怕什么,大不了一起演砸:说,“没问题,不就一盏灯吗?”
“但必须是亮着的,亮着的才能表现出光明的含义。现代人都懒得思考,咱们得让他们一目了然。”
“亮着的?”余小卉说,“我总不能把自己当成插销吧?”
那边没有理她,反倒兴奋起来:“余小姐,你真能启发我的想象,我干脆聘你做新产品的形象小姐算了,你果真能带着光明降临我当场就宣布你是抑郁病人的天使,当场就给你2000块钱。”
富理想回专题部还想看看尉少安桌上的请柬。却发现没有了。
“尉少安回来过?”富理想问。
余小卉没吱声。
富理想又问。
余小卉按住话筒说:“讨厌,你没看我正忙着吗?关键时刻打扰我。”就又对着话筒说,“那咱们一言为定,我做你们长远公司‘解忧’新药的形象小姐。2000块钱你也准备好,别想赖帐,我这边可录音了。”
“一言为定。”那边说,就挂了电话。
“尉少安没有回来。”余小卉放下电话没好声地说,“你粘着他干什么?跟他是同志?”
“跟你也是同志啊。”
“傻帽。”余小卉笑,“同志是指同性恋。”
富理想笑了笑,说:“你跟长远公司很熟?”
余小卉伸直了脖子说:“那当然。你刚来的还不知道,这长远公司可是系统内最大方的企业。”
“这大方不大方怎么能看出来呀?”
余小卉一摆手:“以后你就懂了。”说着,喜形于色起来,“他们新出的抗抑郁药“解忧”据说神了,是从长春弄到的一个民间秘方。这秘方你不相信还真不行。”
长春的秘方?向他的怀疑越走越近,富理想不禁说:“给我具体讲讲。”
余小卉用眼睛白了白他说:“给你具体讲讲?你给多少钱?”
富理想就真开始在身上翻钱包。
“得了,得了。”看他没找到钱包余小卉说,“我余大记者的话可是一字千斤的,就你身上那点儿钱?”
“那等明天我有钱时你再给我讲吧。”富理想说,就哑了声音。
一会儿余小卉却又跳坐到他桌子上说:“长远公司想请我做他们新产品‘解忧’的形象小姐?你看怎么样?”
“抗抑郁药的形象小姐?”富理想疑惑地问。
“你的意思我只能做个快乐天使?”她反问。
长远公司的新品?从长春来的秘方?我得去看看,可是下午还有入社教育呢,富理想想,准备向尉少安请假。等了半天尉少安还不回来,富理想就留了一张纸条给他。
怕去晚了耽误事,就想立刻打车去。可身上没有钱。就向余小卉借。
“我要打车去香格里拉。”他说,“忘带钱了。你能借我吗?”
她看着他问:“你去香格里拉?长远公司新闻发布会?”
他怕解释不清就说:“不是,是那附近。”
余小卉掏出50元给他说:“几点的活动?”
“两点。”
“两点你着什么急?吃了饭再走呗。”
“来不及了。”他说。
“随你便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