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关于爱情的混乱记忆
何灵一是个很奇怪的病历,她得的是区域性精神障碍,她只在爱情上“糊涂”。当然了,她也有清醒的时候。她从不称自己为“我”,她就叫自己何灵一。下面是她的自述。
(一)
何灵一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回想章云鹏是怎么成为自己丈夫的。
那天一个英俊的男人突然走到她面前说有事找她。
何灵一愣了愣神,想不出这个被自己遗忘的男人是谁。
“你想不起来,”那男人说,“我们从来不认识。”
何灵一有些惊异。
“在这个城市找出五百个陈东,二百个王艳都不希奇。可找出另一个叫何灵一的倒真不容易。”那男人说,“并且还那么相象。”
“噢?”何灵一说。
“如果我想和你结婚,你有什么条件吗?”
“看着我想着她?”何灵一问。
“因为单位分房子,因为来不及了,因为我已经34了;婚姻,哪怕是名义上的,也会让我的生活平和起来,和大家一样。你不也是一样吗?你不知道单身女人没有好名声吗?还有房子,你不是也很需要吗?我不是疯子,也不是骗子。我叫章云鹏,是你的同学雷得池介绍我来的。他说你好像需要婚姻的外壳。”
何灵一笑起来:“别急,有话慢慢说。那边就有个咖啡馆,我们不妨去坐坐。”
何灵一搅着咖啡,想起了自己苦难的单身生活。何灵一刚到报社那会儿单身哥哥们总会在饭好时喊她,她也就习惯了拎个小匙在哥哥们喊她时过来。凭她的脸蛋在哪个同事哥哥那吃一辈子饭都不成问题的,但好事难成。转眼同事哥哥都转业了,宿舍楼里都是弟弟级的了,何灵一也就另起炉灶,开始了白水炖。
第一天白水炖鸡。
第二天白水炖排骨。
第三天白水炖红枣。
炖来炖去,竟炖上了中药。
一辈子不结婚就住一辈子单身宿舍?新的房屋分配方案下来时何灵一够了分一居的资格,分得一间二手房,是主任倒出来的。何灵一本以为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不料主任向她伸出的手上没有钥匙,而是急切的援助。
“何灵一,”主任说,“我实在有困难,新家离我女儿的幼儿园实在太远,你能不能容我一段时间,我女儿就要上小学了。你先在宿舍住着,好在余二(何灵一的同屋)也结婚了,就你一人儿,等我女儿一上学,你马上搬进来。你占住宿舍这间,回头一间换一间也好说。”主任和女朋友小沈谈了5年恋爱小沈还不想结婚。“我可不等你了,”主任说,“我先行一步。”星期天小沈在主任的宿舍里看到另外一个女人就对他说“你先行一步吧。”主任说“我怎么也没怎么呀?!”小沈说“我也没说你怎么呀?你想先行我看可以。”主任说“先行就先行。”可婚哪是说结就能结上的呀?!主任好不容易在34岁时才了了心愿,可这太太找各种理由不给他生孩子,甚至不惜去医院一遍遍做人流。医生急了,对这对38岁还没拿定主意是否做丁克家庭的夫妻说“她这次再做,恐怕以后就怀不上了。”主任太太才极不情愿哭着把孩子生下来。
想着主任曲折的恋爱婚姻,何灵一勉强答应了。可谁知小余声又闪电般结束了婚姻,重归单身。没办法,报社的单身职工报社总不能不给一张床吧。何灵一的这间房子没占住,那一居室也就没影儿了。
“还得听听你的故事,看我有没有兴趣。”何灵一说。
“那个和你一样叫何灵一的女孩是我的未婚妻,我把她送到美国后她就成了故人黄鹤。”
“这个故事太平庸了。”何灵一说。
“我就是个平庸的人。”章云鹏说,“平庸而且愚蠢。两年前何灵一要出国时,我以为她这一走就是3年,总不能再为了结婚花那么多钱跑回来一趟吧,就在单位开了介绍信准备在她走之前把婚结了,也好等分房子。却不料她一直说忙没有时间结。我还信以为真,压根就没有动过她要甩了我的念头。她耍了我也就罢了,可我怎么跟单位和家里交代呀,我说要娶的是何灵一,总不能换成别人吧?”
“的确是一个愚蠢男人的平庸故事。”何灵一说,“我帮你这么大忙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分一间房子给你。”
“那不成跟你合居了吗?”何灵一说。
“那也比跟别人住一个屋强啊。”章云鹏说,“我一两年内也要出去,回头房子就是你的。我之所以要结婚主要还是想对我们家有个交代。我们那我这个年纪的都能当上爷爷了。还有我们单位,我总不能让人看笑话吧。”
“这年头谁笑话谁呀?”何灵一说,“你还怪传统的呢。”
“现在坐下来冷静地想想,觉得自己荒唐了些,竟然找一个陌生的女孩来结婚。告诉我你不同意,我马上就走……”
“我觉得同意也无妨嘛。”何灵一说,她其实是为女孩两字感动了,为一个29岁的女人被一个英俊的傻气的男人叫作女孩。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章云鹏补充说。
何灵一清醒过来说:“那当然,谁还来真的?”
“以后真成了夫妻也说不准。”章云鹏轻松下来说。
成不了,何灵一心里说,她对男人比他更了解。
“你不是从单位开过介绍信吗?凭它还不能分房子?”
“结婚介绍信现在不行了,分房委员会汪主任说‘院里有人开了介绍信并没有结婚,倒骗得了房子。现在得以结婚证书为准。’汪主任举例说‘一所刘兰香上星期一去院办开介绍信说和李某结婚,3天后说不和李某结婚了,要和赵某结婚,想重新开个证明,你看看,这婚还是随便结的呀?’‘那刘兰香怎么说的?’我问。‘刘兰香说我愿意和谁结就和谁结。’”
“那给她开介绍信了么?”何灵一问。
“还得问情况呀。赵某婚史,刘兰香说离异。有孩子么?有。多大?不知道。”
何灵一笑,说:“这个故事好玩儿多了。”
“介绍一下我的情况。”章云鹏还没来得及说,何灵一就开口了:“相貌英俊,学富八斗,为人诚实,事业心强……可是呢,这些和我无关。”
何灵一没有跟章云鹏说自己之所以同意“结婚”的原因。她觉得没必要。她想结婚的真实原因是想摆脱一个男人。她一直都在逃亡,从一个男人逃到另一个男人那。那些都不是她喜欢的男人,她喜欢的男人纬达一直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与另外的男人在一起。
(二)
章云鹏每天晚上从7点开始看新闻联播,一直看到所有频道都“再见”。周日还坚持看动画片,一个人傻笑。
“电视使人平庸。”这是何灵一的一句名言,她基本不看电视。但她最讨厌的还是电话。她不装电话却买了三部电话机。
她买电话机是因为喜欢它们。她喜欢它们呆在那里静静的、玲珑的样子,能够紧密地同周遭联系却不露声色。她害怕电话,任何一个电话都会让她紧张,心跳,哪怕是一个极平和的让她转达给同事的电话。“何灵一”在她的电话响起时,她就得把手放在胸口,稍停几秒,并且手还得不停地在胸前安抚,她总怕自己说着说着就上不来气,事实上,这样的情景时有发生。如果是她打电话给别人情况会稍好,但也必须先调好气,有时气还没调好电话就通了,她便只好将电话扣上。她的朋友都受过这种电话骚扰。后来她想出了新办法,先拨前几个号码,调好气,再拨最后一个号码。
现在,那些没有声音叫她惊诧的电话机躺在她堆满素色花朵的房间里更显玲珑。她不愿跟别人联系却不得不联系,所以选择BP机,她怕秘密泄露,所以在某单位把汉字机送给她时,她说能换个数字机么?
她回电话的信誉极差。她能想出各种理由不回电话,事实上那些理由可能根本不存在。好多人说起她的BP机都咬牙切齿。她不回电话只是不知道他们呼她干什么,翻滚千里的想象是她谋害自己最灵验的工具。如果谁说好了与她同游,或哪怕一起去追债,说明天再联系吧,那她都会回的。
她的朋友渐渐都忘记了她的呼号。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只寻呼台每天呼她两次,报时,报天气。有一天寻呼台又呼,她一看不是报时,也不是报天气,是让她复台,又心惊起来。胆怯地打电话过去。“得交服务费了,”呼台小姐迟疑了一下说“我看你也别交了,又没人呼你。”
她把BP机的皮套子卸掉,机子玲珑而崭新,她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东西。她把它卸掉电池,放在台灯下。她看见它庄重却神密地微笑着。
她和章云鹏聊天,偶尔也一起在厅里吃晚饭。晚饭后何灵一就回到自己房里写作。章云鹏从没来过她的房间,在夜里。他一个人在平庸的电视里度过晚上的时光。
各种彩色的梦幻陪她从黑夜到天明。醒着或睡着。
早上7点10分或15,章云鹏把昏睡中的何灵一关在屋内然后飞身下楼赶班车。赶不上班车就乘公共汽车,坐6站再换一辆坐8站。有天何灵一参加城市另一端自己的作品研讨会很少地早起,章云鹏本可以和她一起乘另一辆车的6站地再换一辆车坐8站的,但没有。他们像下班的同事一样在家门口客气地分手。
她穿着长靴和风衣,长发飘扬地走在他身后。她走路很慢,他到车站时,她还走在过街天桥上。长发飘扬地走在桥上给她很好的感觉。
更多的时候她梳着两条小辫子。她梳小辫子的时候几个男孩在地铁里对她唱“你那美丽的麻花辫……”
她认识余声也是因为梳着辫子。那天她从地铁东四十条上来余声问:“小姐,请问到东四往哪个方向走?”
她告诉了他。
他继续跟着她。“问路是一方面,主要是想跟你说说话。”他说。
她经常有这样的路遇,但像余声这样诚实的倒少见。
“你梳着小辫子真特别。”余声说。他小她5岁。
余声是酒吧的调音师,刚下夜班。余声跟她上了车,像男朋友那样防止别人挤她,在车晃动时扶她。
“你这样会给我惹麻烦的。”何灵一说。
余声说:“你放心,我不会破坏你现有的生活。”
“那你现在就下车吧。”
余声说“行”转身下车时在她发上极轻极快地吻了一下。
“以后每天我5点至6点在东四十条地铁里等你。”余声在车下向她摆手。
何灵一心里笑。少有人能等到或找到她。
何灵一长发飘飘或梳着辫子在城市中走过。见她的人都以为她还是女孩,事实上她是女孩还是女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章云鹏从单位开出结婚介绍信是在1992年,他们俩结婚证上的时间是1995年5月8日,而事实上那天在那个办事处,在北京城哪个办事处也没人发给他们那个红本。发他们红本的是中友公司门前的陈,互相帮忙后,陈再为何灵一做什么证件都不收钱了。
何灵一女孩一样站在作家男人或丑的女作家中总有些鹤立鸡群。人们私下里总说她的成名是和某出版社的社长睡出来的。其实帮她的是社长的侄子罗艺,一个大她8岁的男人。“我只为爱情才付出自己,那是我的原则。”她强调。而她虽然爱罗艺,却并未跟他睡过。“就你正经,就你纯洁。”罗艺恼怒地说。她笑。罗艺更加恼怒。其实她不是那么想的。后来罗艺过来了,就在即将与她交融的时候,她狂笑起来。她的笑像灯点燃了黑夜,罗太太恬静的笑容在笑中在灯中浮现,罗艺落荒而逃。
何灵一至多只玩些爱情的小游戏,她从未和男人深入到性。这不是因为她正经,只是因为不感兴趣。她从未试过但她知道不感兴趣,因为她面对自己最爱的男人时只想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何灵一最爱的男人是纬达。
纬达像一首诗贯穿她忧伤而热烈的青春时光。
纬达的周围堆满了何灵一写给他的诗,那些诗日后广为流传。但何灵一不知纬达是否真的懂那些诗,她常常怀疑他们是在诗的背后相遇。
她把一百首诗工整地抄在纸上厚厚的一摞递过去。他翻看了几眼就把厚厚的一摞还给了她。
那之后何灵一4年都没有写诗。
待他们又重新燃起爱火,何灵一又开始写诗并给他看时,他说我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她看着他。
“可原来那些我真的没看懂。”
“那时我们什么也没有经历过,只能写虚的。”
“你也没说是给我的,你说了我再看,或许也就懂了。”
纬达甚至有些迂。就像那天,何灵一把写着他名字的信封递给他,他马上就知道信发自她那,可他却问:“我可以看么?”
(三)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该怎么办。”何灵一找到备忘录,她想自己得列一个计划逐渐解决这些问题。她拉开写字台的抽屉,虽然知道备忘录不在里面,但她还是拉开了抽屉。她每天不停地开合抽屉,直到抽屉都被拉掉了。她还愿意找东西,二十几年来她大半的时间都用来找东西了。
备忘录就在桌面的台灯下。把要做的事写在备忘录上,然后逐一勾掉,这样才能保证她想到自己的计划。她其实是一个无计划的人,她想早晚有一天会解决这些问题,这些纷至沓来的问题,今天或是明天,随它吧。她就是这么想才和章云鹏假结婚的。一半朋友以为她仍单身,而那些仍对她中意或习惯对女人这么做这么说的男人还似惋惜地告诉她“我一直想娶你为妻,时至今日你已为人妻。”他们知道的都不确切。
窗外阳光明媚,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照着何灵一,照着坐在椅子上的何灵一。这样的时候她更喜欢躺在开满素色花朵的床上,想象中那是真的素色的花丛,满满的花,围着她,围着年轻美丽的她。
章云鹏此刻就坐在床上,这个极有才学也极富魅力的男人使她崇拜、尊敬却引发不了爱意。
她就是想纬达。
何灵一第一次见纬达时是和男孩张在一起,他们饰片中的小角色,一对心意飘离的恋人。
“小姐,你是不是看镜头了?”和纬达在一起摄像的男人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脸来朝她扬了扬下巴,灯光显得格外刺眼。
下面的事情早已忘了,她只记得纬达当时宽容而温和的目光。
何灵一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文艺圈里混,她熟悉他们因而轻视他们。她改变看法是从纬达身上开始的。为了能跟他在一起,何灵一义务为那个剧组当了4年场记,当然也饰了一些小角色。她总想让更多人记住自己的青春与美丽,没能成为主角甚至明星是因为她一直把目光盯在纬达身上而不是导演那。
(四)
何灵一和章云鹏默默地喝着茶。暗紫色的陶壶有着扭成树枝状很高的壶把,壶盖上的小疙瘩也是印象派雕刻说不出形状的一点,但它立在那儿像一个陈年的故事。“露玉茗香”四个字像惹人的回忆摘要出故事的梗概。茶水从圆润的壶口流出,落在暗紫色的陶杯中,冲腾的热气早被收容,只剩下这沉静的一杯。
何灵一第一次喝茶是在天艺出版社罗社长家里。那天他们用紫砂陶杯喝乌龙茶,口感温和而细腻。罗社长端着紫砂陶杯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茶几,何灵一也坐在沙发上。何灵一是不会单独去一个陌生男人房间的,但社长的侄子罗艺下楼回电话去了。深绿色的铁门空洞却锐力地被关上后,社长突然跪倒在何灵一面前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冬天,穿着紫色的大衣,人群中那么醒目,你猜当时我想什么,我真想抚摸你的乳房……”社长的脸凑过来。
“我希望我们做最真诚的朋友。”何灵一不知当时自己怎么选择了“真诚”那么可笑的两字,事后她想也许正是那可笑的两字使着滑动的事态突然可笑地中止。但她有一句话想告诉女孩子:没有人能对你用强,只要你坚持到最后一步。
“不过我不会伤害你的,”后来又有相同的机会时社长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你那么美好。”
罗艺回来了。
社长又端起紫砂陶杯说:“你知道我第一次听说你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你的一句诗:听星星落水的声音。
乌龙茶在何灵一的口中重新变得细腻。
那之后只要喝茶她都叫乌龙,但偶然的机会她发现用紫砂陶杯喝别的茶口感依旧细腻。但少有时候是适合用紫砂陶杯品茶的,何灵一大都喝袋泡茶。她的袋泡茶都是从各地的宾馆收集来的。文艺界轻易的爱情在宾馆里上演。
1992年她在南方某城市的某宾馆参加上一年度某一奖项小说的颁奖大会。她之所以说某一,某一,不是避讳什么,而是确实记不得了,或很可能记错了,1987年之后的事情在她的脑中一片混乱。
“当场被按住屁股的就有四对儿。”罗艺说。
罗艺愤世嫉俗的样子真叫人好笑。他五十步笑百步,有好些时候何灵一在他的房间里坐在他的腿上。
五十步和百步有质的区别。
何灵一坐在罗艺腿上心怀鬼胎。她给517打电话:“文在么?我是珍。今晚10点,我在一楼大堂等你。宾馆不安全,我有一个好去处。”
晚10点文鬼祟地溜出房间溜到一楼大堂。文是评论界的权威。
何灵一和罗艺,还有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在二楼的环型走廊向下探视。笑声若揭。
1992年或是1993年的那个夏天南方同旧日一样绿而潮湿。
(五)
何灵一一得去趟紫荆园,纬达可能会在那儿等她。
“明天你有什么安排么?”昨天乘车时纬达问。
“不知道。”何灵一回答。
他们去吃饭。
“我明天在紫荆园等你。”饭后纬达接着说。
“我明天不想出来了,太累了,这周我累坏了。”
“那我下午去找你,你睡到12点还不行么?”
饭后他们去找电影看。都是看过的。
“我明天在紫荆园等你。”
“我不去。”
“那我也在那等你。”
“你周末总出来会引人怀疑的。”何灵一说。
纬达说:“谁怕谁呀?”
没有电影,他们就一辆辆地乘车。
“那这两天怎么过呀?烦,我一回家就烦。”纬达说。
“那你就看电视。”
“看电视我更烦。”
她不语。
“这两天真见不到你了?”纬达问。
纬达问得她面热。这是纬达跟她相识6年说得最深情的一句话。
纬达不善言谈。何灵一也是。但何灵一还强于他,她还会问。她问:“你一人在家时想我么?”
他说:“那当然。”
虽然纬达没有直接说想她,但他说那当然,她相信纬达胜过相信自己。
她问纬达:“你工作时认真么?”
他说:“认真。”
“那你工作时想我么?”
“想!”
“你想我怎么认真?”
“想你我就更认真了,你时时能鞭策我。”
她相信纬达胜过相信自己。
纬达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如果因为我纬达反而废弃了他珍惜并一直追求的,那我们本身就是失败的,何灵一想。
她问纬达:“你一天想我几次?”
“没有停止过。”
外面冬阳暖暖。暖暖的冬阳让紫荆园不再空荡。紫荆园占地百亩,四面有门,即使同时到来也可能不会遇见,何况他们之间的相约还不确定。
他们第一次约会在西单民航大楼前,第二次约会在西单结婚礼品店,第三次他们只说个西单。他们就在西单的方圆中互相寻找。
“明天5点半我等你。”昨天临分手时她说。
“在哪儿?”
“在哪儿我们不确定。”
风在紫荆园的空地上游荡,冬阳把人们照到户外。纬达的笑容和身影仿佛在四周,她有时甚至清楚地听见纬达在叫她。
她希望纬达给她起个只有他叫的名字,但纬达说“我不行,不行。”
纬达很奇怪,本是很简单的问题他却不能回答。
“有一天你一个人走在路上,这时你突然听到特别恐怖的叫声。”一天俩人走在北图外秋天的草地上何灵一问:“你说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随便怎么想。”
“我想不出来。”
“你想什么能让你恐怖。”
“我想不出。”
他们穿过马路到对面去。
何灵一不想继续这个心理测验了,但纬达说:“你说,你说。”
“这时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向森林,一条通向沙漠,你选哪条?”
“我不知道。”
“这多简单,你随便选一个。”
“我怕回答错了。”
“这问题本身没有对错,你选哪条路?”
“我不知道。”
他们穿过北门进入动物园,树叶落在秋天的翅膀下。
他们穿过动物园,在北展宾馆的大厅里讨论他们的假期:去哪和怎么住?
夕阳的金辉洒满宾馆的落地窗,窗外落满秋天金黄的树叶。
他们讨论了一个小时也没确定去哪和怎么住,最后决定还是不出北京,到哪明天见面再说。
“你真面。”何灵一说,“是不是人家说上句说惯了。”
“我是面。”他说。夕阳的微风中他清新的面容却让她心动。
“你会让我和你住一个房间么?”纬达问。
“我不知道。”
“你就知道说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领导我?”
“你被别人领导惯了,我想让你当一回领导。”
“我不知道怎么领导,我怎么能把自己的意图加在别人身上?”
冬天的风吹过来,吹落了何灵一的一些长发。她落发落得历害,这一时期。
纬达说你应多做护理,乌发乳很好。
她买了两管乌发乳。一管给纬达。她买完乌发乳在柜台前站了一会儿,她又在其他的柜台前站会儿。她在等待时间,等待纬达。
他太太出差今天回来。
“要是回家发现没事就呼我,一小时之内没反应我就走了。”她说。
等纬达的音讯她不敢进地铁,就在冬天的路上走来走去。
她对纬达很体贴,有天发现他困了就说你回家睡会儿吧,两小时后我在地铁里等你。纬达还真就回去了。她饥肠镳镳地等纬达和她共进晚餐,从家里回来的纬达却说“我吃过了。”
纬达又吃了一次。
那天她们约会在早上,他没等她自己先吃了早饭。
她不吃饭,一天也不吃。
纬达再不敢独自进餐了,在他应该等她的时候。
“你看我用了乌发乳,头发是不是好多了?”
纬达说:“现在有比乌发乳还好的。”
“我就知道你朝三暮四。”
“没办法,”纬达笑,“我就是不能知道好东西。”
纬达待人与接物的态度迥异,他曾用4年的时间来思考情人是不是合理的问题,(而他的情人是怎样用4年时间熄灭眼中的爱情呀)直到他在璐那找到答案。璐在长沙,与纬达大学同班。
“这些都是干净衣服,”纬达出差到长沙到璐的家后璐说,“只是没有整理。”
纬达说:“我知道。”
纬达的四周都是凌乱的女人。
璐住着三间没灯的房子。“灯都坏了。”璐说,最后找到一盏能亮的台灯。
纬达讲到这时何灵一问:“你就住在她家里?”
“是呀。”他看着何灵一,“她带孩子出去了。”
纬达倒真和女人同居一室过。
那天他的外地女同学和他一起去某校看他们的同班男生孙。临睡时纬达对孙说“我们把冰箱壳子展开,可以睡在厅里。”(孙住的是带厅的一居)。孙误会了,以为“我们”是指纬达和那女同学,说“你们睡这儿吧,我还有地方。”
纬达认为解释会更误会,也就没有再说。
“没事就进去睡觉吧。”孙走后纬达对女同学说,就自己一个人在厅里看电视。
女同学进屋,也没锁门。过了一会儿又出来说睡不着,俩人就聊,女同学吐心酸往事。
“去睡吧。”纬达说,女同学就又进去。
孙第二天进门时还特地敲敲门。“进来吧。”纬达说。
纬达没睡好,中午时瞌睡,孙问:“昨晚怎样?”
“昨晚我心提到嗓子眼儿,”女同学事后说,“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纬达说,看着何灵一。
那天他们站在冬天的路灯下,准备看周末电影晚会。何灵一躲进阴影里,一声不吭。
“你生气了?”纬达问。
她说:“没有。”
纬达就不知说什么。
何灵一看着无辜的纬达,心想,让你和别的女人同居一室,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我和你走出千里也拒绝与你一室,与你一室也不与你一床,与你一床也什么不让你做。她不生气后就把这些想法都说出来,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真想踹死你。
“我以后不了,”纬达说,“我以后不了还不行吗?”
她们就牵手进去看电影。
何灵一什么也不会玩,所以他们只能看电影。
什么也不会,她不知那些男人为何还愿意与她一起玩。她跟随4年的剧组有很重要的几场戏是在草原拍的。那里碧空万里,白云悠悠,芳草凄迷,野花浪漫,红袍绿褂,刀光剑影。而同剧组的女孩美丽如繁复的云万紫千红地开在这外景地上。她们能歌善舞,而她只会从很高的刀山上往下跳,并且正好跳到马背上,但必须是一匹白马。只会从高处往下跳的她周围总围着男人。她让男人们对自己至死不忘的秘密就是让男人相信好多人爱她而她只爱他一个。
他们的戏又重新回到城里。戏拍得顺利,导演就组织了一场舞会。她拒绝与任何一位男士跳舞,直到纬达走到面前。在好多人被拒绝后纬达是没有勇气过来的,事实上他与她同舞了第一曲。她笨拙的身体在纬达的带动下竟找到了旋律。她随剧组已长到21岁,21岁的她眼中开满爱情的星星。可纬达只带她跳舞,没有看到那些星星。
她到剧组后看的第一场电影碰巧也是和纬达坐在一起。那天剧组五十几人分散在影院的角落,而她和纬达怀揣着对方的爱情在黑暗中心绪奔腾。她把手放在他们之间的扶手上,可是纬达竟没有理会。她把手僵硬而尴尬地拿回,她把身子也移得离他远些。她的决心干枯地谢落了。她想我们之间完了。她准备再等一分钟就出去,离开剧组。就在这时,纬达美丽的手指接住她干枯的决心,让它们重新植于水或土中,也并没有开出花朵。
她带着重新回来的决心又回到剧组。有一段戏是要求她从高高的台上被人打落,事实上是她假装被人打落,在即将落地的霎那又一跃而起。这是她自己建议导演加的。曾获全国武术冠军的她想这算什么呀。可是,那天当这段戏真的被采纳时,她那少年的拳脚已经消失在城的悲伤里了。
城是她认识的第一个诗人。她匆忙离开暂没有她戏的剧组回千里之外看他。她没有通知他,又不敢去他家找他,就在冬天的湖边踯躅。她满脑子狂乱的想法,直到看见城诗人的面容在人群中出现。城!她大喊。他看到了她,人们也注意到了她。她无法抑制心中的狂喜,几个空翻就到了他面前。
那是致命的几个空翻,城日后对别人说是那几个空翻结束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她听后心中异样。她曾想如果自己是搞艺术体操而不是武术的,他们之间可能就是别的结局。多年后当她重新回到千里之外城所在的都市为自己的新诗集售书签名时,她看见人们拥挤的手臂后城茫然的目光。诗是每个人都能开放的自傲而可笑的,孤独的青春花朵。她把亲手织的护膝给城(现在想来有些莫名其妙。她当时为什么不像其他女孩一样送一件毛衣,一个围巾而偏偏选择一双护膝呢)。城接过,转身就将护膝埋在他家的煤堆里。她武术天才最后表演给了城,观众和演员却同时消失了。
这段经历日后写在她的小说里,在研讨会上那几个空翻还经常被人们提起。可是她自己写过之后便忘记了,今天,在追忆武术天才是怎么消失而不得不提起城时,她甚至想那是真的么?会不会一直是自己的想象,而自己与城的分手完全是另一个原因,或城根本不存在呢?
有一些孩子因为好的身材被舞院选拨上来,但是几年后他们突然体态改变了,一生也被改变。她在自己的一生即将被改变时抓住了纬达的爱情,而对他的爱情使她发现了自己的写作才能。她留在剧组当场记,虽然曾经有一段时间与饰她恋人的男孩张形影不离,但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纬达的身上。纬达听人们议论说张根本佩不上她,心想自己还有妻室更不行了。“其实那算什么呢?”她想,每日每日地想他,夜夜梦到他。事后她知道他也在想她,他们在梦里相恋了4年。
“多险呀!”后来他们坐在冬天夜晚的椅子上时纬达说,“我们差10天可能就永远错过了。”
“没准儿我们一辈子像原来那样更好呢。”她说。
他说:“那我一辈子多窝囊呀。”
她无数次地想过,自己与纬达真的在一起也不合适。
南问她的情人肖“你现在愿意和我在一起,没准儿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你还会跟别人。”南是何灵一和纬达共同的一个朋友。
“是,”肖认真地说,“其实我不适合结婚。没准儿我们真的在一起也开打了。”
“没准儿我们真的在一起也开打了。”何灵一把同样的问题说给纬达时,纬达一字不差地回答了。
“你们男人的回答多么相同。”何灵一说。
纬达竟笑起来。
“我总想我们在一起该多么幸福。”何灵一说。
纬达不敢再说话。
明知一个人不适合自己,但跟他在一起就是觉得幸福,这是她一生的矛盾。
她心里跟纬达想的一样,但她不会说出来。真实是纬达可贵的品质之一。因为他的真实,她曾告诉过自己,永远都不要伤害他。
他们仍坐在冬天清冷的电影院里。那个男主角大哭起来。
她问纬达:“你哭过么?”
纬达说嗯。
“谁把你弄哭的?”
纬达不说。
纬达一会儿说:“那天你赶我,我就差点哭了。”
每天等待他。在等待中她什么也不敢安排。她每天在电视台外面等他,然后俩人一起颠簸在车中。公共汽车是她新近发现的恋爱的绝好去处,她喜欢跟纬达乘很拥挤的车。为了太太,他每天6点准时回家。那天他们生气了。
“下车吧。”纬达到站时她说。
“你今天不用担心,”纬达说,“我晚上陪你。”
他们漫无目的地坐到车的总站。
“跟别人吵架了,才想起我。”她说,这也是南对肖说的一句话。
“我跟他们不同。”纬达说。
他们在冬天的冷风中心不在焉地逛街头的货摊。
“跟别人吵架了才想起我。”她又说,“你回去吧。”
“你今天为什么赶我?”纬达问,脸色黯淡。
她就说咱们吃饭吧,我饿了。
纬达点了好些东西,生动地在她对面言语。她坚持着看他生动的面容。
“你回去吧。”又自己跳出,跳到对面纬达那里。
纬达的眼睛湿润了。他半晌后说,“我们真可怜,连去的地方也没有。我真傻,当时分给我房子我竟没要。”
她想到他们看完夜场电影在早上的冷风中四处奔波的情景,她说:“情人注定属于黑夜和旅程。”
他的眼睛更湿润了。可她那天不知为什么那么绝情,她又说“你回去吧。”
“你回去吧。”在平时是充满哀怨和关怀的话。这句话之后,纬达经常把她一个人扔在路上或电影院里。虽然知道他也是迫不得已,但她心中还是充满了哀伤。“今天就不让你回去,看你能怎么样?”她总是这么想,但在6点即将来临之际,她的理由又突然站到纬达那边。她在路上或电影院里重新找回自己,她坚持看完电影或在他走后不久也出来。冬天的凄楚落满五六点钟的街道,人们匆匆忙忙地赶路,也有人漫不经心地走着。那就是章云鹏,他高大的身体蜷缩在冬天的大衣里。在这个游离的时代,那是她见过的惟一被爱情击倒的男人。他们如流水般无意地打过招呼,然后赶各自的路。
她回去时章云鹏已在家了,所以门被敲响时她没有很紧张。她最害怕的是白天的敲门声,有时风很大门被弄响时她也怀疑门外有人。“随便偷什么吧。”她想,就慌慌张张地逃出家门。有时从外面回来也会遇见走廊里的陌生人。“不知道,我也是找人的。”她回答完问题,就在走廊站立,然后乘其不备,打开房门立即锁死。
(六)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想到了纬达的家。
纬达有些名气但住的很简朴,屋里能坐的地方只有一张双人床。她不停地去厨房喝水,后来索性就端着茶杯站在阴暗、沉寂的厨房里。
“你怎么还不出来呢?”纬达说。
她说:“我不愿意看到那张床。”
于是他们一起站到厨房里。
“没办法,”纬达说,“我但凡有地方住就不会住这儿。”
纬达接着睡那张床,她在床外接着等他。风从西窗而过,她从2月13日等到9月8日竟没有见上他一面。他吹着萨克斯于街头黄昏的MTV她倒经常听人谈起。可以想象一个英俊有些名气会吹萨克斯的年轻男人背后会有怎样浪漫的事情,但事实上他的萨克斯之后是他的歌声他的摄影他的其它才学。在这沉醉、悠扬而有些忧伤的萨克斯风中,她自己是那红酒和草莓。
那是一个热的秋季,风也很大。风过时,草地便有了起伏,软软的草柔顺地快乐地送风一程,像女人在情人面前展示自己。草还是很绿。
杨树在稍高的天空里簌簌作响。
阳光灿烂。女人在这灿烂的阳光下被看出了皱纹,这些皱纹涂着各色的彩装。这个夏季穿黑衣的女人很多,她们幽灵似地飘浮在这个城市,在秋日里依然性感而美丽。
戏子们的爱情在各地上演。
“何灵一在忙什么呢?”“忙着结婚。”
“何灵一在忙什么呢?”“忙着离婚。”
都是朋友私下的话,她不知道哪个是自己。其实她是完全可以找到一个背景清白、有房子的年轻人的,她这么想着,章云鹏把房间钥匙交给她后便去了德国。
“如果你愿意就一起来吧。”他说。
她留下了。
她一个已婚或未婚的女人一个人住在这一套房子中。她和纬达一直幻想着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现在她有了,却不知纬达在哪里。
纬达落到了责任里。他太太终于有孩子了。
何灵一坐在大班台前。
那是华贵、栗色的大班台,外企经理们用的那种。她不是想装饰什么,她买它只是因为它大。很大的大班台被她的书稿占满了,她用时就用力推开它们,挤出一小块地方,很多时候东西从旁边掉下,她也不理。她写完字后再把掉到地上的东西捡起来,随便地扔到大班台上。
她喜欢坐在大班台前翻东西,没有任何目的。
今天她没翻,她只是坐在台前。想,也可能没想。
她的目光看到了记事台历。在1996年3月6日她看见它是崭新的,还没有被打开过。她把它翻到今天的位置,发现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
她站起来。
这是3月宁静的午后。心如止水。过去凌乱、凌乱,就变成宁静了。
别人都说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这个聪明的女人智商高达130,可她分不清真假。在30岁来临之前,她的生活看起来多么荒唐、可笑、幼稚和令人吃惊。她的周围充满着情感的碎片,这些碎片埋住了她的理想,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理想,终究会不可阻挡地实现,可她陷在凡尘里,凌乱的发和凌乱的心。她的手臂同她周身一样光洁而没有任何装饰,华美的物质很多时候来到她的周围却被她拒绝,她一直都在追求纯美的爱情,可她却被爱情蒙蔽了。
她不想写言情小说,可她的灵气,她的思想和她精美的文笔被掩没在她的主人公身后,人们记住的永远是那些奇异的主人公,同她一样荒唐幼稚并且朝三暮四。从前作家写书是想给读者讲道理,告诉读者遇事该怎么办,可她想让读者告诉自己该怎么办。
她坐在意大利式的木色椅上,心意纷乱。
水晶托盘放在栗色的茶几上,水晶托盘中有鲜红的草莓,硕大而无味。城市的声音在窗外隆隆地响着,阳光阴冷、缓缓地开放。她以前一个手冷一个手热,现在双手都冷了。她披了一件毛衣,又披了一件毛衣,她又找到了皮茄克,还冷,就披起了棉被。她坐着并不停地旋转,她的转椅没发出一声呻吟,但她听见它说“我还是先站好吧,让心气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