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杰克(2)
“你可不能这么做,”他说,“你知道,这么做真的毫无益处。因为从来没人证明那边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可能发现自己面对某种可怕的,某种对你来说难以承受的东西,你不知道如何摆脱它。此外——如果你必须用这种方法了结,也得等到你六十五岁吧。”
我几乎像个小孩子似的垮了下来,痛哭流涕。我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好像它给了我某种保护。但我内心里隐约感到厌恶,有一种愚蠢的挫败感。这家伙没有任何权利阻止我做蠢事。说到底,我才不在乎他那该死的说辞。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微弱而疲惫的声音机械般地说着,几乎辨不出那是我所发出的:
“你不明白,”我嘴里说着,“你不明白——我不会向你或任何人解释。这是我的事,你不明白。”
他跨过桥栏,站在我旁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
我拿了一根,在手指间摆弄它、点燃它的动作,还有那熟悉的一抽一吸,都让我有重获新生之感,一种幸福的解脱。到目前为止我逃过了死亡的恐怖,我微笑起来,不再害怕或羞于直视他的眼睛。
他也笑了,然后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让我有时间恢复心理上的平衡,这时他的肩膀碰着我的肩膀,他的膝盖碰着我的膝盖,让我意识到他所带来的巨大的安全感。
他一定是在追寻着头脑中的某个想法,当他再次开口时就好像接续着某个并未说出的话题。
“关于责任的话题已经谈得太多了,”他继续说,“还有公民身份、义务,这字眼多滑稽啊。要我看,这些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毫无意义。也许我们成长于一个较低的层次。我们不属于真实的人群。他们单独存在,按照他们真实、平静的方式生活。尽管如此,在你我身上都有某种东西不容欺骗,就像一束不由我们的意志决定而燃烧的光亮,我们不能抛弃它,我们不能毁掉我们所拥有的唯一一个为我们自己而活的机会。否则我们就不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他突然停住,看着我的侧脸,不是看他的话的影响,而是在观察我获得新生的体验。
“你当时在想什么?”他问。我明白他是问我在试图跳下桥去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我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完全停不下来。初夏季节草地的味道,一只海鸥的翅膀轻点海水,一个农夫在山上休息,手搭在他的马背上,还有泥土的触觉。不,现在我回想起来,这些图景消退了,被我从未了解的那些东西所遮蔽。满是灰尘的城市令人难以忍受,男人大声叫骂打斗;然后我喝得酩酊大醉,极度疲惫地与女人同寝,她们伏在我的肩膀上笑着,对我毫不在意。然后是吃饭、骑马,长时间的休息、做梦。”
奇怪,我们发觉自己在对着我想象出的一幅幅图景微笑。
“这种心境你倒是需要牢牢抓住,”他说,“不要离开它。我希望你有这样的感觉。”
这下我又成了一个小男孩,腼腆害羞,闷闷不乐,对他采取的态度心存怨恨。我不认识他。这不干他的事。
我倚靠在桥上,稍稍前倾,咬着指甲。
“我不明白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说,“你不妨让我做个了断。我一无是处,我也不想再活下去。”
他没有再为我烦扰,没再试图问什么问题,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由于未能赢得较为年长的男子的垂怜而自感受到怠慢,只能迷惑不解、不知所措地坐了回去。
“唉!真该死。”我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断在半途,让我顿感耻辱和痛苦,我觉得眼泪涌上了眼眶。
我甚至连个小男孩都不如,几乎就是个抽泣不已的婴儿,紧贴在他同伴的肩上擦拭自己的鼻子。
“我简直是个傻瓜,”我说,“是个该死的大傻瓜。”
随后他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知道他没在看我的脸,但他意在让我知道有他在身边陪伴着我,而我那孩童的眼泪不会破坏任何东西。
“我们会一起前行的。”他说。此外再无其他。
那时我便明白我不用再担心任何事情,我可以依靠他,尽管看上去可能很是懦弱,但我明白他不会把我丢在孤独的恐怖中。我开始注意到他的脸,他奇怪的灰色眼睛和一条贯穿左脸的疤痕。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他没戴帽子。他的衣服也破旧不堪,看来他并不在乎。我不介意他是谁、他从何处而来,我所了解的一切就是他具有某种磅礴壮观的气质,将我抬升起来,远离自己,使我内心的懦弱在他的庄严恢宏旁显得寒酸、可悲。他应该比我大上六七岁,但我觉得没有必要问这类的问题。
我们接受了对方,这就是一切。
“我的名字叫杰克,”他把烟头扔掉,说,“你叫什么?”
我像个可怜的傻瓜那样犹豫了一下,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心里清楚我父亲的姓氏对他毫无影响,名望是那种无法打动他的诸多事情之一,他只会对之报以微笑,一耸肩膀了事。
“噢,就叫我迪克[1]吧,”我说,“这对我来说就很好了。”但当我愚蠢地嘟囔着这几句话时,我恨恨地感到他早已察觉了我的犹豫,好像家族骄傲的残迹始终萦绕在我的身边,提醒我永无可能摆脱这层关系的枷锁。
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讨厌我对家的记忆,我本能地无法忍受它横插在我和我的自由之间。
突然他问我多大了,我告诉他我二十一岁。
“你不能抛弃它。”他说。
“是的。”我说。
我其实并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生命,”他说,“不仅仅是对现实的抱怨。生命中包含某种宏大的东西。我们不能把自己的诸多机会搞砸。很多东西都需要了解,很多事要做。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屈服。”
我不知他为何将自己纳入和我一样的自卑之中,我认为这是他表达同情的方式。他把自己降低到我的层次。我不想让他这么做,这对我们双方都是一种耻辱,但尤其是对他。我知道无论他的生活有多么绝望,多么孤独、痛苦和哀伤,他都不会做我曾试图做的事情。
他的生活一定十分充实,从来不会孤独。
“唉!你啊,”我说,“你跟别人不同——”
我感到热切而羞愧,但他没注意到这些,如果不是他对自己的想法有所保留的话。
我们说话时黑暗悄然而至,天边也不再有宽宽的条纹和黑色的暗影。
一颗星星出现在圣保罗大教堂上空的黑暗中。
我很感激这黑暗,感激远处传来的伦敦城市的喧嚣声。我喜欢温暖的空气和散落的尘埃,喜欢仍接纳我的世界之灯火,那慵懒的夏夜芬芳,人群的移动,还有那小星星赐福般的确然安定。而最重要的,是有我那同伴近在身旁,他的声音萦绕耳畔。
大桥下的河水现在已遥遥远去,水流湍急而沉静,不带有一丝恐怖。它甚至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我高高地站在坚实的桥上,让它无法触及。我不会再害怕它了。
也许我因逃脱而稍感心驰神迷,我为冒险的可能而奇怪地兴奋起来,我要卖弄一番。我小心地把两腿摆过栏杆,对自己吹着口哨,心里清楚我不会掉落下去。
杰克笑了,抓牢了我的胳膊,就好像我是一个孩子一样。
“你现在是安全的,是吧?”他说。
我觉得渺小而可笑,不知他心里怎么想我这个傻瓜呢。我希望我与众不同,我希望我比他还强。
最好能在任何事情上赢得他的赞同。
“我们要干什么呢?”我问,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我多么依赖他说的话。他没直接回答我,他的脸遮在阴影里,让我无法看清他眼里的表情。他再次沿着他自己的思路思考着。
“年轻是某种你无法理解的东西,直到它从你身上消失你才有所领悟,”他说,“然后它会在一瞬间闪现,让你比以前稍稍聪明一些。你不会孤单,你不会不开心,可能会有一种巨大的平静和安全。你会走下去,你知道,就像其他人走过一样,就是这样,别无其他。你将要恋爱,将要生活,还有其他的各种事情。但由于愚蠢,或者粗心大意,或相信事物的持久的魅力,你会抛弃你今晚想抛弃的东西。我猜你不会注意到任何差异。你不会知道你在失去什么,你也不会去关心这些。”
他轻声笑起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便知道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他的眼里闪过一片阴影,让我觉得他好像为某种事情感到遗憾。
“你会好好的,”他说,“你会很好,比以前更强大。但如果你听,就会听到那些逝去的东西在空中留下的回声,像一只鸟在唱一支你叫不出名字的歌,在远高于你的上方,让你无法触及。‘青春不再来,’它说,‘青春不再来。’”
他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想被当作一个孩子,可我也没有理解他的话。我随意地说着,不去字斟句酌。
“哎呀!让你这些说教见鬼去吧,我们离开这地方,不管去哪儿都行。”
沿着河段往下走的时候,我听到一条船的汽笛声,另一条拖船鸣笛回应。
点点灯火在黑暗中闪烁,河上那死水中的腐烂气息在我的周围飘散,唤起那随潮水漂游的驳船和夕阳西下的记忆。
杰克抬起头,好像在谛听汽笛和水面那千百种奇异的声响。或许有一声遥远的呼哨,甲板上发出的刮擦声、铁链的咔嗒声,以及舵手嘶哑的喊叫。这些我们统统无法看见,只有闪动的光线和水面上移动之物的模糊轮廓。我开始玄想远在这条河尽头的大海,想到黎明时分那景象扑入我们眼帘时,恰如在淤泥河段和绿色平原之后受到的陌生而奇特的美的震撼。某个地方会有高高的悬崖,清晨衬托着它的白色,还有松散的白垩和碎裂在海滩上的岩石。我猜想会有碎浪铺上海岸,一条泡沫组成的细线,以及来自陆地的柔和轻风。悬崖峭壁上有一座座小房子,舒舒服服地沉睡着,窗户紧闭。我们经过时并不在意,也许是因为彼此相识已久。我们会离开,很久之后男人们会走出那些房屋,匆匆走向田野,望着暖洋洋的天空,扭过头去呼唤一只狗:而女人则在盥洗盆前弯下身子,在蓝色的肥皂水中搓着双手,听着厨房的时钟,嗅吸着一顿上好午餐散发出的香味。他们眼睛盯着大海,两手向上抬起,遮着眼睛避开阳光,也许会看到地平线上飘散的一缕青烟,显示我们已经走过那里。或者看见天际上一片孤帆,桅顶的一抹尖端直刺长空。
接着我叹了口气,因为这些对我来说已在片刻间化为真实之物,而此刻我们却依然站在桥上,然后必须转向大街那边,转向车流的噪声,想到有必要去吃顿饭,跟喜欢玩乐的人并肩站在一起,像甲壳虫一样从热乎乎的地下上到地面,我们在拥挤的电影院那耀眼的光线中眨着眼睛,接着去一家灰突突的简陋公寓,里面是狭窄的床铺、灰色的棉布床单。
于是,我再次转向杰克,重复了一句:“我们要做什么?”我对他的回答缺乏关心,明知不管怎样都会落得满心沮丧。但他的回答恰好给我展示了他对我的所有情绪都有种直觉和先见,他加入这些情绪之中,仿佛他是我自己的一部分,甚至连我的思想也隐瞒不了他,而我们注定从此成为志同道合的同志,我爱他,他对此也了然于心。
“我们要坐船一起离开,你和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