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宿命的轮回

相比武田信虎的刚猛，晴信所表现出的宽厚柔弱更让家臣们信服。人人都需要喘气、人人都需要体谅、战争之后人人都需要封赏，或许正是由于对人心的把握已经融入性格之中，晴信不自觉地将自己的仁慈与宽厚展示在众人面前，而早年荻原常陆介的推介和海野口战的奇迹，让家臣们看到了晴信身上的名将资质，希望报效他的大有人在。

所以武田信虎一摆出即将废长立幼的架势，便造成了家内的骚动，以板垣骏河守信形为首的一些重臣甚至迅速写信给骏河的今川义元，希望义元以女婿的身份劝阻信虎不要擅行废立。但是今川义元一方面根本没想正面去拔信虎的虎须，另一方面由于暂时看不清楚形势发展方向，乐得先看甲斐乱下去，最后对此根本没做出任何回应。但是虽然义元没有支持，但他也没有立即向信虎告发或表明支持信虎的废立行为，这难免也使武田方的人看到了一丝希望。

然而作为当事人的武田晴信，似乎有点心灰意冷了。在元旦的祝宴之后，他整天沉迷于和歌唱答之中，日渐消沉，眼看荻原常陆介与自己耗尽心血培养的未来英主即将走向毁灭，最为着急的莫过于晴信的传役板垣信形。天文十年（1541）正月二十日，板垣信形实在无法忍耐，跑到晴信的居处规劝他振作起来，并声泪俱下地自陈心意——不管信虎废立与否，他这一生只效力于晴信一人。晴信浑浊的目光在刹那间突然一亮，似乎因为板垣信形的忠诚而有所触动，但马上又摆出一副志气尽失、随波逐流的样子，“我本愚弱之人，被废也是在情理之中，到时候你们便请求父亲，让他准我前往骏河的姐夫今川义元处，今川家乃礼仪之门，就算我是无道之人，他们也会念着亲戚之情好生看待我的。”

“前往骏河”、“无道之人”，板垣信形似乎想到点什么，但一时又说不明白，从晴信居处出门之后，信形灵光一闪，想明白之后连忙派人去请饭富兵部少辅虎昌和甘利备前守虎泰，这两人都是与信形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刎颈之交。三个人当晚聚到一起商定了计策。

第二天，板垣信形前去求见信虎，出人意料的是，此番听完信形的一席话，武田信虎竟然眉开眼笑，这已经是很多年没有过的事了。信形给武田信虎的建议是：将晴信送到骏河去留学，顺便让今川义元把他看住，再也不让他踏上甲斐的土地。武田信虎虽然一直想要废长立幼，但毕竟虎毒不食子，他无法狠下心来真的对晴信动手，毕竟这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呀，为此他也一直希望能想出个两全的办法。信虎风闻晴信最近似乎正沉迷于和歌，而骏河之都骏府城与越前朝仓家的一乘谷、周防大内家的山口，并称京都之外的三大公卿文化之都，能到这样的文化之地去与公卿们交往，尽情接受和歌之熏陶，想必晴信也会乐不思蜀吧。所以板垣信形的这条建议，不啻一剂除去信虎脑中之瘤的良药，一下子便让他畅快不已。随后信虎便让板垣信形全权负责此事，因为当下有着更让他热血沸腾的事需要他去筹备。

此时武田信虎的信浓进攻正徐徐展开，前一年，他将女儿弥弥嫁给了南信浓之主诹访赖重。这一年五月，信虎与赖重翁婿联手，加上北信浓的村上义清，三家一起瓜分了信浓小县郡豪族海野栋纲的领地。结缘诹访、联手村上、瓜分海野，狠狠地啃下了信浓的一大块，这次战略手段上的神来之笔获得巨大胜果，让信虎兴奋不已。回到甲斐，一直负责与今川联络的板垣信形通报了第二桩喜事：今川家愿意接受晴信，但还请信虎亲自到国境上与义元一会，商定具体执行事宜，毕竟这样机密的事是不可以通过信使来往敲定细节的。

“看来老天爷也认为我是对的，该放弃晴信了！”武田信虎下定决心之后，命令次男武田信繁留守踯躅崎馆，家中长老穴山信行作为信繁的辅佐，协助处理领内一切事务，同时又要板垣信形与甘利虎泰严加看管晴信。随后信虎便带着少数随从于五月底离开居城前往南方的边境。

武田信虎一行一边沐浴着春光，一边优哉游哉地向骏河前进，途中还不忘视察一下领地。到了六月十四日，信虎刚刚离开由甲斐通往骏河的最后一道关所，身边的从骑忽然掉转马头退往关内，紧接着关门一闭，把信虎和剩下的两个亲信关在了外面，正当信虎迟疑着欲上前呵斥之际，关门又重新打开，一队士兵冲出来，在门口摆出方阵，步卒横前于阵，弓箭手张弓待发，摆明一副再上前便杀无赦的气势。

“或许只是边境的豪族叛乱吧，等我借来今川之兵便能将他们讨平。”也许信虎还心存侥幸，但随后的事情却让他彻底崩溃了。今川的人不久便赶了过来，但今川义元并未如约亲自前来，来的只有寥寥几名武士。为首一人上前向信虎匆匆行过一礼便说道：“我等奉义元殿下之令，前来迎接您去骏河长住。”信虎闻言仿佛掉进寒冷刺骨的冰窖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切都始自板垣信形的计策。早在信虎将废长立幼之事提上日程，并命信形全权负责之后，板垣信形便秘密将甘利虎泰、饭富虎昌以及小山田信有和穴山信行召集到了武田晴信的住处，向他们通报了信虎的决定。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甘利虎泰与饭富虎昌在大声抱怨不满之余，还慨然声称道：“与其放逐少主，不如把无道的主公放逐到骏河算了！”而且一唱一和地越说越认真，小山田信有与穴山信行尽管也支持武田晴信，但积威之所在，一直没有下定与信虎对抗的决心，现在事已急矣，而且板垣、甘利、饭富三人已经表明了决心，这两人也被鼓动得热血上涌，跟着也表示愿意参与放逐信虎之事。

五位重臣最终达成了一致，而在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武田晴信此时却流下了悲痛的泪水：“虽说父亲苦苦相逼，但是对他以弓矢相向，难免会遭天谴啊！”与信虎的残暴不仁相比，少主竟是这样仁慈，被逼到绝路上都不忘父子忠孝之伦，这才是真正值得跟随的主君！到了最后，重臣们都下定了决心，这时也由不得晴信不走到前台了。

东海道，今川领。此时的今川家主，正是由佛门回归武门的今川治部大辅义元。曲折坎坷的成长经历，使得今川义元文武双全、善于临机应变，继任短短几年时间里，就赢得了“东海道第一强弓”的绝世武名，当然，这也离不开其母寿桂尼与恩师太原雪斋和尚在幕后的全力协助。

由于京都的将军式微，作为将军的同族，今川义元在控制骏河、远江之后，萌生了带兵上京的想法。因为今川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名，只要能进入京都，就极有可能像同族的细川、斯波、田山那样，担任将军身边的管领（只有足利一族的大名家才能担任），重新驱动幕府这个老化生锈的机器去掌管天下。为了以上目标，义元首先便要完全征服三河，然后是三河西面的尾张，一个一个地扫平进京路上的障碍。

天文十年（1541）春，正当今川义元指挥挂野城攻略之时，一名使者从甲斐的武田家来到义元阵中。这位使者并非由信虎派来，而是武田晴信的随侍小姓今井市郎。今井带来的是一封晴信亲笔所写的密信，这封密信中交代了他想将父亲信虎放逐，希望义元代为照顾的计划。甲斐的老虎父子相争之事义元早有耳闻，但让他惊讶的是在信的末尾附有板垣、甘利、饭富、小山田、穴山五大重臣以及其他众多家臣的签名与花押。

日本人的签名，通常都以姓名的繁体汉字书写，要说伪造，还是有可能的，但是花押就不是随便能伪造的了。花押是以文字或图形组成，代表武将亲自确认的印记，和中国的印章相似，但效果更类似于西方的火漆。通常花押由武将们以毛笔写画，但图形中的细节部分则会有一些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的记号。

今川义元看到众多武田家臣的花押，便明了了武田家内的形势。自马场、山县、工藤、内藤过世之后，以板垣为首、威望最著的五大重臣全都站在了晴信这一边，儿子取代父亲看来是必然的了，那就卖他一个人情吧。一番斟酌之后，今川义元让今井市郎回去回复，今川家愿意对放逐武田信虎的计划给予协助。

二月二十三日，又有两名武田家使者到来，这回的来者是甘利虎泰与饭富虎昌，他们是奉信虎之命来要义元收容晴信的。但是在交代完信虎的计划之后，两人却毫不掩饰地表明他们已经效忠于晴信了，此番帮信虎作谈是假，为晴信定计是真。经此一说，今川义元支持武田晴信的态度便再不动摇。

所以六月初，武田信虎在边境上遭到甲斐武士围堵，骏河今川派人前去相迎，乃是武田晴信一方与今川义元达成协议的结果。信虎明白这一点后，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再说甲斐国内，信虎走了不久，以穴山、饭富、板垣、甘利、小山田五大重臣为首的家臣们迅速聚集到武田晴信身边，大家簇拥着武田晴信来到了武田家祭祀族神八幡大菩萨和家祖新罗三郎义光的武田八幡宫，在八幡大菩萨和武田家家宝——御旗盾无铠面前，晴信呈上了一封为了振兴武田家而要大义灭亲废黜父亲信虎的请愿书。随后，八幡宫的别当（庙祝）山下伊势守与甘利、板垣三人，轮流拿起八幡宫的角珓占卜，扔在地上三次都是一正一反的圣卦吉兆，在场的众人再无二念，“看来菩萨也明了我们的苦衷，赞同您大义灭亲的心意呀！”

三月十七日，武田晴信在众将的协助下控制了踯躅崎馆，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连弟弟武田信繁也早已得到了晴信要放逐父亲的风声，并在此前参与了兄长的计划。事后晴信向甲斐全境的豪族发布消息：“信虎殿下已经舍弃甲斐前往骏河，家督之位由嫡子武田晴信继承。”听闻暴君信虎被放逐的消息，甲斐的武士和民众没有不欢欣鼓舞的。

十七日晚上，武田晴信正式在武田八幡宫的御旗与盾无铠面前宣誓就任为武田家第十九代家主。

随后，武田晴信将信虎的侧室与喜爱之物都送到了信虎在骏府的住处，他的母亲大井夫人没有前往骏河，而是选择出家为尼，居住于踯躅崎馆的北曲轮终日烧香礼佛，后来家内的人们便称她为“御北样”。这可能是因为大井夫人与信虎本身就感情淡薄，此外大概也是武田晴信极力劝阻的缘故，他已经背上了放逐父亲的恶名，若是连母亲也一并走了，那么他不孝的罪名就完全坐实了。

武田晴信继承家督之后励精图治，奖善罚恶、抚士爱民，国内的政局马上稳定下来，臣民们也都开始全心全意拥戴这位青年君主。在这个百废待举的时期，武田晴信的正室三条夫人产下了他的嫡长子，也就是后来的武田太郎义信。太郎的诞生，无疑一举扫尽了武田家在以阴谋放逐信虎之后残留的最后一点阴郁之气。晴信在满怀欣喜地前往各大神社为新生婴儿祈愿健康之余，还特地请了家臣曾根周防守之妻担任太郎的乳母。

武田家的太郎诞生的同一年，在南面的今川家，晴信的姐姐、今川家的北之方夫人，也生下了今川义元的嫡子，这个孩子成年后便是今川上总介氏真。武田晴信与今川义元的婚姻，都和对方的家族有着深厚的渊源，因而两位嫡子的出生也加强了武田与今川的盟友关系。

另一方面，侨居骏河的武田信虎也得到了嫡孙与外孙诞生的消息，出于对氏真这个嫡子的看重，今川的家臣们并不敢慢待这位孤独的老人，信虎因为被放逐而生的孤独与愤怒也减轻了不少，开始尝试着在骏府含饴弄孙，品尝多年不曾有的平和生活。他爱不释手的宝刀宗三左文字，也被当作在骏河食宿的补偿送给了今川义元，此后，这把妖刀又以“义元左文字”的名字开始了一段新的不祥征程。

然而，此时的人们却不可能想到，刚刚诞生的这位武田太郎义信，却和武田晴信一样，是一个继承了与自己亲生父亲对抗宿命的悲剧人物。

宿命的轮回，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