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芳城杀手
一、带刀却不用刀
有人说,现在警察破案,只要依靠DNA、监控视频等高科技手段就行了。
实则不然,有时候就算拿到了DNA,要在茫茫人海中锁定犯罪嫌疑人也并非易事。所以,传统的推理分析和技术手段,在案件侦办中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对准确划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和活动范围,起着十分关键的作用。
只有准确划定范围,准确刻画嫌疑人的样貌和心理特征,才能不虚耗人力、物力、财力,让高科技有用武之地,发挥效力。
3月19日,九案侦办组来到了黔贵省南阳市芳城区。
罗牧青第一次接触到代号为芳城“2·10”系列杀人案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是一名年轻男子。据南阳刑警介绍,这人长得颇为俊朗,并且很有可能是一名高级知识分子。在罗牧青身边,这样的人不少。她心里隐约生出了“重新认识身边人”的糟糕念头。
这起案件中一共有三名年轻女性被杀,在九案当中,是被杀害人数最少的。犯罪嫌疑人十分嚣张,在短短的两个月中,把三名年轻漂亮的姑娘变成了僵硬的尸体。芳城震惊了、恐慌了,流言四起。
有人说“他是一个变态杀人恶魔”,有人说“他专杀穿白衣、长头发的年轻姑娘”,有人说“他是大学城的学生”,有人说“他是一个因爱受伤的人”,有人说“他是附近兵营里的士兵”……年轻女孩晚上不敢独自出行。举报信息像雪片般飞来,网友们纷纷发帖帮警方分析,“变态杀人恶魔”成了整个芳城的热点话题。为了查证这些线索的真实性,芳城警察忙得马不停蹄。
其实,人们知道的还不够多。若知道这名案犯在连杀三人后,两次潜入警察重兵把守的包围圈伺机作案,大家恐怕真的就连家门都不敢出了。
“对,就是你站的这个地方。”罗牧青背对着两米多高的公园外墙站好,举起手机拍摄案发地环境时,朱会磊伸出右手指着她站立的地方,一本正经地说,“邱处,郭盛应该就是倒在这个位置。”
他边说边观察罗牧青的表情变化。罗牧青虽然心里一惊,但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她慢条斯理地挪动着脚步,按动了几次快门,把周边环境拍摄了下来。
的确,这正是一个叫郭盛的年轻女子被杀害的位置。她出生于1981年8月,正是繁花盛开、烂漫璀璨的时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她随着家人从四川来到了黔贵省南阳市。她是一个勤劳本分的姑娘,相貌姣好。十六岁时,她第一次出去打工,在田玉兰家做保姆。田玉兰非常喜欢郭盛,说她乖巧听话、手脚麻利,为人值得信赖。后来,郭盛到家具厂上了一段时间班,负责发货。家具厂倒闭后,她又到商场当了几个月的售货员。那时,她认识了沈云。
2009年,郭盛与沈云结婚,组成了小家庭。婚后,郭盛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一度靠沈云开摩托车拉客赚钱养家。2009年底,郭盛到工厂上班,负责给工人做饭,有时候也应老板的要求到他家做饭,时间不固定。就在案发前不久,郭盛又回到田玉兰家当了保姆。
沈云说,婚后他们关系很好。但是,郭盛遇害后,警方在调查中了解到,她和沈云经常吵架。2011年11月30日,郭盛曾打电话给沈云,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两个人在电话里吵了几句。12月18日晚,郭盛住在田玉兰家里。19日晚上7点35分,她打电话问沈云:“今晚不回家住行吗?”沈云说:“不行。”于是,郭盛让沈云在家里烧好洗澡水。
接下来,悲剧发生了。警方通过走访调查,根据视频资料和法医给出的伤情鉴定,逆推了整个事件。
12月20日早上10点,警方调取了田玉兰家小区内的监控录像。录像显示:12月19日晚上8点,郭盛走出小区大门,步行至医院大门口坐中巴车。
这时,沈云准备到芳城大道航天路十字路口接郭盛,后因修电视机的师傅打电话说已到家门口,便返回家中陪师傅修电视。8点40分拨打郭盛的电话,提示为“暂时无法接通”。待到9点修理完电视机,郭盛还未到家,沈云便出来寻找,再拨打手机,提示已经关机。沈云又打电话问田玉兰,田玉兰表示郭盛已于8点离开。
20日早上7点,沈云再次打电话问田玉兰,然后又拨打了郭盛所有亲朋好友的电话,大家一致说没见过郭盛。
中午,郭盛的姐姐和姐夫得知妹妹失踪了,便乘坐中巴车赶往芳城区郭盛的租住房。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家中无人,打电话得知沈云去小河边找人了。
12月21日,大家又分头去找。下午三点多,郭盛的姐姐和姐夫看到芳城区芳城大道旁有一个小山坡。坡上是一片松树林,树木高大茂盛。郭盛的姐夫独自走进去,看到墙边有一个女人躺在水管上,上身的衣服被掀到胸部以上,头部有很多血,面部被头发遮住了。他用手拨开头发,发现是郭盛,慌得大叫。郭盛的姐姐飞快地跑上来,确认是妹妹。过了几分钟,田玉兰和郭盛的丈夫也先后跑来了。同来寻找的朋友立即打电话向芳城公安分局溪北派出所报案,当时是下午3点30分。
更令郭盛的家人感到遗憾与悲伤的是,发现尸体的地方与她的居住地仅隔一条公路。几百米的距离,阴阳两隔。郭盛遇害时,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谢菲是南阳市公安局的一名有着二十多年经验的法医,四十八九岁,中等身材,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皮筋扎成个马尾辫,简单利落地系在脑后,刘海儿被一只黑色的卡子卡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干练。案发时,是她出的现场。
谢菲对“2·10”系列案件非常熟悉,已经研究过无数遍了。据她说,郭盛的尸体被发现时,呈仰卧状态,但家属说发现时是俯卧状态,翻过来看是郭盛才报警。
谢菲带着九案侦办组来到了案发现场。
从芳城大道旁上了小山坡,走进茂密的树林,罗牧青才知道,原来黔贵人说的松树与北方人说的松树大相径庭。
这是一片十分茂密的大叶藤类灌木,枝蔓相互缠绕。他们去的前一天刚下过一阵雨,地面泥泞湿滑、坑坑洼洼。地面上厚厚地叠着黄色、褐色、灰色的落叶。一年又一年,植物在静静地生长,同时也目睹了人间的聚散离合。林子里蚊虫飞舞,个头儿很大,叫不出名字。有的比蜜蜂还要“健硕”一些,见到有人进入林子,高兴坏了,轮番“轰炸”。他们的脸上、脖子上、手上被叮咬了数不清的肿包。
罗牧青大受蚊虫的喜爱,手腕上的包尤其之大,很快就红肿起来。还是经常出现场的法医有经验,从树林里出来,只见朱会磊从包里拿出一瓶药水,递给大家轮流抹一下。
他看到罗牧青手腕上的包肿得厉害,又从包里拿出一小瓶药膏,一边递给她,一边嘲笑道:“你中毒太深,那个药水不管用,得用这个药膏以毒攻毒。”
罗牧青尴尬地说了声“谢谢”,隐隐感觉朱会磊说的“以毒攻毒”另有所指。
郭盛被杀时正是冬天,黑夜的树林应该萧条清冷很多。大概是因为下过雨,地面湿滑,郭盛自己卷起了裤脚,然后被犯罪嫌疑人劫持进了树林。
“卷裤脚这个动作,说明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生命受到了威胁。”邱实说。
“被陌生人挟持到这么黑的树林里都不害怕?不可能吧!”罗牧青诧异地说。
朱会磊从牙缝里挤出个“切”字来,一脸不屑地小声嘀咕着:“人家说的是没有意识到生命受到威胁,没说害不害怕的事。”
罗牧青脸上立时开始发热,暗暗埋怨自己话多。话一多,就露出“外行人”的马脚来。
关鹤鸣问:“劫持的工具是什么?”
“没有特殊的痕迹来印证,但根据推断很可能是刀。”谢菲回答。
谢菲介绍了法医检验的结果。郭盛的尸体在湿地公园的高墙旁,头部流血,地面上全是树叶。一块带血的砖头被扔在旁边,重量为五百六十九克。头旁有一块红色塑料片,是摩托车头盔砸在地上形成的。尸体东侧十九米处有一条红布条,是电信公司做广告用的横幅,展开后上面写有“创新改变世界”。尸体旁的黑色提包内有一只手套,上面有血迹。郭盛的米白色羽绒大衣位于距尸体九点五米处,上面有血迹。拉链头脱落分离,是暴力扯断所致。拉链齿掉落了三颗,一颗变位。郭盛的眼睑、左耳、右耳裂伤出血,颈部环形皮下血,右侧头部粉碎性骨折,食道、气管内有血性液体,颅骨骨折。胃内容物存留了两小时以上。经鉴定,郭盛的死因是勒颈窒息加颅脑损伤,死亡时间为12月19日晚上8点至9点。郭盛当日穿的衣服都检验过了,均未检出其他人的DNA。
“创新改变世界?这红布条上的字还挺励志。”朱会磊有感而发,“这布条是从一条很长的宣传红布条上截取下来的,如果是犯罪嫌疑人带来的,那么可以推测这个人年龄不会太大。而且,他好像心理上有点儿问题。邱处,这方面您是专家。”
“犯罪嫌疑人可以分为两大类:其一是有危险人格的犯罪;其二是有危险心结的犯罪。所谓危险人格,是指因人格问题导致其对他人或社会具有重复威胁或持续危害的一种人格心理现象。所谓危险心结,是指因心理创伤而致的心结使其出现了令人意外的犯罪行为现象。现在,还很难判断本案的嫌疑人属于哪一种。”邱实平静地说。
半天不语的关鹤鸣突然发问:“既然怀疑现场的红布条是勒颈用的工具,那么这上面怎么没有检出任何人的DNA呢?”
谢菲答道:“被害人遇害的时间是12月19日晚上。19日夜里下了雨,直到21日才发现尸体和布条。雨水对DNA的提取有影响。从目前的情况看,只能说是吻合,有可能是勒颈工具。”
话音刚落,只听朱会磊语气坚定地接过话头说:“根据被害人颈部的勒痕和红布条的褶皱情况看,红布条基本上可以确定为勒颈工具。由于勒颈力度大,上面一定附着有大量的皮屑。案件发生的时间段是黔贵的阴雨季节。在这种条件下,DNA降解速度很快,下雨、浸水等方式会造成DNA成分的冲刷和稀释。综上所述,检出条件很差。但是,不一定就检不出。”
谢菲瞟了他几眼,一脸的不高兴,但没有说话。
罗牧青心里暗暗同情谢菲,觉得朱会磊当着关鹤鸣的面说这些话,太不给人留面子了。一个男人,又这么年轻,厚道一点儿没毛病,没必要这么嚣张。
不过,朱会磊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大概只是就事论事,似乎根本没有关注到谢菲的不满。
根据调查,勒颈用的红布条出自电信公司在案发前两个月做宣传用的横幅。那么,案犯是否与这家电信公司存在某种关联呢?
关鹤鸣观察了一下案发地点周边的环境,问道:“杀人的过程,推测是先勒颈吗?”
“是先勒颈,然后用钝器击打,都是致命伤。”谢菲回答。
关鹤鸣又问:“勒颈动作能描述得具体些吗?”
谢菲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照片上显示,被害人的外衣被脱掉,棉毛衫和内衣被掀到胸部以上,这是一种与性相关的行为。但是,法医检验结果显示,并没有发生过性行为。
“外衣是钝器打击以前脱掉的,还是打击以后脱掉的?”关鹤鸣问。
谢菲迅速回答:“打击以后脱的。”
朱会磊故作惊讶地看了一眼谢菲,反驳道:“从伤情看,是打击之前脱的外衣。肩臂伤得很厉害,只有脱掉外衣后才能打击得这么重。在案犯脱扯衣服时,被害人反抗,这激怒了案犯。案犯用力拉扯,造成羽绒大衣上的拉链被破坏。大衣脱掉之后,被害人继续反抗,案犯捡起砖头进行击打。”
关鹤鸣示意把现场照片拿给他看一下。
谢菲从IPAD里调出了照片。
关鹤鸣仔细看着几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道:“衣服距离尸体九米多,在树林中部。也就是说,案犯先把人劫到树林中部,在那里想要动手。被害人的衣服被强行脱掉后,在撕扯中,她想要逃跑,但慌不择路,跑到了墙边,无路可逃,只能反抗。案犯随即实施勒颈、击打行为,直至被害人死亡。砖头可能是在现场随手拾取的,可是勒颈用的布带也是就地取材吗?要杀人却不准备工具?”
罗牧青好奇地说:“也许并不想杀人,只是情急之下出手太重?”
“这个案子的嫌疑人有谋人的意图。从整个作案过程来看,他下手很重,杀人的决心很大。从勒颈用的红布条上的痕迹可以看出来,是非置人于死地不可的力度。砖头击打的地方,伤都很重。头部击打不止一次,每次都是致死的力度。”关鹤鸣指着尸体照片说,“你看,他打偏了的这一下,造成了肩部骨折,肩关节有明显肿胀。”
罗牧青“哦”了一声,怪自己乱说话。
转而,关鹤鸣问朱会磊:“你看过照片没有?确定没有锐器伤?”
朱会磊自信地说:“没有。从成伤机制上看,杀人工具确实是红布条和砖头。”
邱实倒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去,然后慢悠悠地说:“不对,感觉这个案子里,劫持的时候应该还是带着工具的。”
朱会磊说:“应该有。”
他把IPAD从谢菲手里拿过来,翻到了一张死者羽绒大衣的照片,说:“你们看这里,非常明显,衣服上有刀尖划和挑的痕迹,说明劫持的时候带着刀。带刀又不用刀,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案例?”
“这种还真没有。”邱实说。
关鹤鸣微微笑了一下,说:“我倒是碰上过使用三种作案工具的。我在省里工作的时候,有一回碰上一起杀人案,现场出现了单刃刀、斧子、棍子三种工具。这可让大家犯了难,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等抓到犯罪嫌疑人一问才知道,他当时情绪太激动,先用的自己带来的刀。打斗中,刀掉到地上了,当时没来得及捡;随手抄起一把斧子,砍在桌子上,拔不下来了;又看到棍子,就拿起来用了。等把人杀了,他把刀的事给忘了,直接就跑了。我们还是要按常理去推测,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反而理不清思路。”
好像经办过的每一案,都在关鹤鸣的记忆中十分清晰。
邱实和朱会磊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罗牧青仔细地听着关鹤鸣惟妙惟肖的讲述,看着他沉浸其中的表情,深感眼前的这个人经历丰富,所见非常人所见,所感非常人所感。他显然看到了人生更深邃的一面。
二、踩点劫持
沿着郭盛被杀的公园外墙走大约二百多米,就能看见一条南北向的道路,这条路的西边是一条河。这个地方被取名为“九里长滩”,一眼望去,感觉河滩比河面还要宽阔一些。顺着不算太宽的路向南走三四百米,就到了推断中的美静被劫持的地方——通往麦子寨后山的坡道。
年轻漂亮的黔贵姑娘美静怀着对生活的憧憬,考上了江浙大学法学院,成了2008级的一名学生。二十一岁的她即将毕业,2011年底,学校安排她到南阳市芳城区人民法院实习。
12月28日是美静第一天到法院实习的日子。为了表示欢迎,法院的同事邀请美静下班后一起到饭店聚餐。大约晚上7点30分,吃完饭后,她搭乘同事小余的私家车顺路回居住地,同车的还有另外两名同事。警方通过调取监控录像,证实了小余先送另两名同事回家,最后送美静到达芳城大道麦子寨路口,美静下车后失踪。
12月29日10点15分,一名爬山人在麦子寨后山猴子坡发现山顶平台旁的草丛中有一具尸体,随即向芳城公安分局报案。
南阳刑警及法医在现场勘查时发现,美静被劫持后,在山上平台的石凳上,有片状擦拭血迹。经检验,这些都是美静的血迹。尸体上盖有杂草、玉米秆和泥土。美静的上身衣着完整,下身全裸,足底干净。钝器致双眼损伤、出血;颈部有环状索沟,绕了两圈;右手掌有锐器伤。尸体旁有一根带血的树枝,长二十三厘米,推测为双眼致伤工具。
尸体旁有女鞋,左侧鞋带被解了下去,后在尸体不远处被发现,鞋带长六十八厘米。距尸体七米的地方有一双白色袜子,很干净。尸体的西北侧六十厘米处,发现了一个纸袋,为美静随身携带的物品。纸袋内的物品散落一地,各种证件、推荐表和笔记本上有手套的印痕。距尸体七米远的灌木林里,散落着牛仔裤、棉毛裤等。牛仔裤挂在树枝上……
通过现场照片,罗牧青看到了暴力与血腥。案犯毫无人性,竟然残忍地把树枝刺入美静的双眼,血染红了美静尸体旁的地面。
沿着美静被劫持的路线,一行几人徐徐上山。
案发当天,案犯先是劫持美静走了一段很黑的坡道,大约三百米长,然后才走到上山的小路。一路走上去,蜿蜒崎岖。开始还有人工修砌的台阶,后来就是爬山人踩出的山道了。山上树木茂盛,转弯的地方较多。翻过几个小山头,回头望去,就已经找不到是从哪里上的山了。越往上走就越陡峭,虽然脚下不是什么万丈深渊,但是如果摔下去,恐怕也是一劫!
走着走着,邱实不禁发出感慨:“这个案犯真够执着的,一定要把人带到事先踩好的地点才动手。”
朱会磊应声道:“是啊,都走这么远了,有好几个地方都足够隐蔽,完全可以动手,可是他却非得走到最高峰的平台上才大开杀戒,真够谨慎的。”
邱实若有所思,说道:“最让人疑惑的是美静。她从被劫持的地点到被杀害的平台,至少走了两千多米的路,这中间似乎没有明显的反抗。”
谢菲连忙赶上几步说:“之前一直没有打斗的迹象。顶峰平台的入口处有一个石凳,在上面发现了美静的血迹。结合尸检,应该是右手掌的抵抗伤形成的。石凳和尸体之间的距离是一百九十六米,这中间的路上没有发现血迹。在美静的围巾上,我们发现了血迹,推测当时用围巾绑过手,血流到了围巾上。或者是,案犯用围巾给美静包住了伤口。另外,和郭盛一样,在她的指甲缝里,没有提取到其他人的DNA。”
“那就是说,之前走过一千八百多米都是相安无事,没有反抗也没有攻击。”罗牧青小声地看着谢菲说道。
谢菲会意地点点头。
罗牧青恍然大悟,说:“看来,遇到有人劫持,应该立即反抗才对。如果是和平上山的话,我猜那个人大概长得并不可怕,所以才具有很强的迷惑性,让人误以为没有性命之忧。”
尽管罗牧青声音不大,可朱会磊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谁叫山里那么安静呢!
“长成什么样叫‘并不可怕’?”朱会磊眯着他那细长的眼睛,低下头盯着罗牧青的眼睛追问着。
罗牧青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声音发虚地说:“就是……就是不是很高很壮,有点儿文弱书生的感觉。”
“以貌取人!谁说书生就文弱了?谁说文弱就不会杀人了?”
罗牧青被问得哑口无言。然后,她再也不敢作声,默默地跟在队伍的后面。
终于爬到了这群小山中最高的一座——猴子坡的顶峰,入口处有一个石凳。
罗牧青忍不住把目光停留在上面,下意识地寻找着上面的血迹。
关鹤鸣问谢菲:“死因和致伤工具都明确吗?”
谢菲回答:“勒颈工具是现场提取到的鞋带。死因是勒颈窒息,死亡时间大约是饭后两小时。手上的刀伤是单刃锐器所致,刃宽不超过三厘米,比较便于握持,十分锋利。”
腰不好的人最怕爬山。由于上山太快,中间又没有休息,关鹤鸣感觉腰有些疼,用两只手在后面托着,停住脚步,问:“鞋带上检出DNA没有?”
谢菲答道:“只检出来了美静的DNA,没有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DNA。但据推测,鞋带很可能是他解下来的。勒死美静后,他丢掉鞋带,脱掉她的鞋、裤子,又用树枝扎眼睛。然后,他把美静的纸袋拿走,翻动后丢掉了。”
朱会磊又不失时机地抬了一杠,说:“也可能是威逼美静,让她自己把鞋带解下来的。”这一次的攻击性有点儿明显。
罗牧青想,也许这位朱法医对女人存有偏见,也有可能是天生喜欢抬杠。
“这个人十分谨慎,作案时全程戴着手套,而戴着手套解鞋带并不方便。如果是他自己解的,他应该会把鞋带带走。”朱会磊接着说,“从伤情上看,他动刀并不多,只是在美静突然反抗难以控制的情况下才用了刀。这是不是说明他很自信?”
邱实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冲着朱会磊点了一下头,说:“有点儿这个意思。”
然后,大家便沿着抛撒衣物的路线走。
走到两棵枝蔓相互交叉纠缠的粗壮大树旁,谢菲指着一根距地面两米多的树杈说:“她的牛仔裤被发现的时候,是挂在这个树杈上的。”
“是挂上去的?”罗牧青眼里充满了疑惑,忍不住凑到谢菲身边小声地问道。
谢菲解释说:“应该是随手高抛后掉落在树上的。还有很多其他的物品,也都是这样用力抛出去的。”
物品抛撒的路线与上山的路线完全不同。
罗牧青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在黑暗的山里,月光惨淡,案犯在作案后显得十分兴奋。他一路抛扔被害人的物品,发泄着心中的某种情绪。
坊间流传他是一名变态杀手,看来这不是空穴来风。
三、案发总在雨后
美静被杀后,芳城紧急安装了一批夜视监控设备。然而,第三起案件还是发生了。
“爱情坡”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地名,而是大学城的学生们给这座小山坡起的名字。顾名思义,这里是学生情侣们携手漫步的地方。山坡上有一个装有化学品的仓库,后来废弃了。仓库的墙壁上有很多涂鸦,大多是大学生们的杰作。
2012年2月6日,正月十五,是中国人传统观念中的团圆节。然而,这一天是个阴天,没有月亮。民间有个说法,如果正月十五看不到月亮,就将有不祥的事情发生。就在这个团圆夜,二十四岁的冯艳遭遇了人生最黑暗的一天,她的青春在猝不及防中戛然而止。
6日晚上,冯艳从商务会所下班后失踪。10日,冯艳的父亲到芳城公安分局报案,说他在芳城区家园北路爱情坡一废弃房屋内发现了女儿的尸体。
根据监控录像,警方发现,冯艳在遇害前一天去商店买了内衣。她的下班路线是:穿过大学校园,上家园北路,然后很快就能走到家。遇害当天,监控设备拍到她穿着白色羽绒服,身材苗条,温婉可人。其间,有一名学生和一对老夫妇与她逆方向行走。但是,尽管事后警方下了很大功夫,但这三个人均未找到。
根据现场勘查,冯艳被劫持进入废弃的仓库后遇害。
穿过一片玉米地,就看到了一座小山坡,即是“爱情坡”。谢菲指着坡顶说:“上边的那座房子就是案发的仓库,因为发生了命案,学生们都不敢来了。去年冬天,有一对夫妻住了进来。妻子不能说话,但能听到声音。丈夫精神有些不太正常,见人就打,不过很听妻子的话。刚才那片玉米地就是他们种的。”
仓库是砖混结构的,窗户都被贴上了各种颜色和图案的广告宣传用的塑料布。
走到近前,谢菲说:“原本这里没有门,他们夫妻俩捡了个门安上了。你们等一下,我先去跟他们说一声。”
她边敲门边冲着屋里喊:“我是谢菲,早些时候我来过的,是警察。”
接着,就听到有女人“啊、啊”的声音,随后就是男人的叫骂声。
谢菲拉开门,只见一个女人拿着扫帚站在门口,身后是她的丈夫。
谢菲拿出警官证,指着照片说:“我是警察。还是上次的案子,来看看现场。”
女人仔细看着谢菲的脸,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把手上举着的扫帚慢慢地放在了地上。然后,她回身拉住丈夫的胳膊,嘴里“啊、啊”地说着什么,她丈夫站在原地没有动。
谢菲示意可以进来。
她边走边结合现场勘查时的场景,介绍道:“在入口处的砖缝里,发现了被害人冯艳的内裤和背包带,上面浸满了血迹。仓库一共有三间房,从第一间通往第二间的过道处,提取到了一枚烟头。第二间房的地面上,提取到两枚烟头、带血的砖块和菱形花纹的裤子。冯艳仰卧在最里面房间的靠窗处,从她的黑色袜子上检出了一名叫华生的男子的DNA。尸体周围有两张卫生纸,从上面检出了冯艳和华生的DNA。她的双脚被人用白色布条捆住了,白色布条是从冯艳的羽绒衣上截取下来的。在现场提取到的烟头上,分别检出了三名男子的DNA,但华生不在其中。”
仓库里光线很差,有些阴冷。让人感到十分意外的是,虽然是一对残疾夫妻住在里面,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但是打扫得十分干净。
从里面出来,阳光明媚。罗牧青感慨万千,有人在这里死去,有人在这里继续。生活不易,只要活着,哪怕卑微,依然有幸福可以寻觅。
谢菲带着大家沿着冯艳物品抛撒的路线,来到了家园北路的一条一米多宽的排水沟旁。她介绍说:“顺着水流的方向,依次发现了内衣、棉毛衫、白色羽绒服,还有装着剪刀和雨伞的女包、外裤、棉毛裤。衣服、包和伞都比较容易辨认,只有那把剪刀,冯艳的同事和男朋友都说从没见她使用过这种红柄剪刀。”
邱实问道:“冯艳身上的伤是什么工具形成的?有没有剪刀形成的伤?”
谢菲回答:“身上有锐器伤,切割伤是用刀,身上的划痕不确定是用的剪刀还是刀。头部是钝器伤,砖头形成的。”
邱实又问:“衣服上缺了一条布,是用什么工具截取的?”
“这个也不清楚。”
“剪刀做过DNA检测吗?”
“做过,泡在水里,没检出东西。我们也调查过红柄剪刀的销售地点,在大学城的便利店里,有好几家都在销售。”谢菲对答如流,可见对案件烂熟于心,确实下了功夫。
邱实不解地问谢菲:“你看,从仓库到这里,案犯走了很远,另外两个现场也是这样,都有长距离的行走,为什么都没有提取到足迹呢?”
谢菲答道:“一个是地面条件不好,另一个是每起案件发生之后都下雨了,所以没有提取到足迹。”
“找到华生了吗?”邱实问。
“华生是冯艳的同事,案发后不久就消失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人。”谢菲说,“不过,查到了他跟他姐姐的通话记录。他姐告诉他,政府在找他。他说:‘我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在调查中,他们的同事都说,没发现华生和冯艳之间有密切的来往,而且他们不在同一个部门。”
冯艳身上的伤,比郭盛和美静都重,手上有明显的锐器形成的抵抗伤。
法医尸检结果显示:死因是钝器致颅脑损伤,由砖块所致。冯艳的额面部有多处锐器砍切创,脸上有多处平行创,应该是死后或濒死期丧失反抗能力后形成的。颈部有多处切划伤,背部有擦伤,左侧胸有切创,右侧肋骨骨折。擦干净尸体后,发现身上的锐器伤很多,有一些伤痕看起来像是一个“杀”字。
朱会磊说:“从她的伤情看,应该是跟案犯发生了十分激烈的搏斗,迫使案犯用刀了。”
“随身带刀的他,难道还带着一把剪刀吗?”罗牧青心里想着,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三起案件中被害人的手机全部丢失,说明案犯对手机比较感兴趣。技侦部门通过对三名被害人的手机展开侦控,发现2012年2月7日11点,冯艳的手机有一个小时左右的开机。8日晚上10点再次出现开机,据分析是取下手机卡后,用手机拍过多张照片。
冯艳的手机是一部“山寨”手机,价值不高。当月19日,警方从二手手机收购人蒲东东处将被害人冯艳的手机追回。
据蒲东东讲述,18日,他在南明区青山小区内的营业点开门做生意。中午的时候,有一个卖手机的男子走了进来。蒲东东当时正在打手游,没太看清楚那个人的样貌,只记得那个人挺瘦的,二十多岁,穿着黑色帽衫。青山小区里面没有视频监控设备。
对此,黔贵省公安厅十分重视。鉴于三起案件作案地点、作案手法、侵害对象存在较多相似之处,他们立即抽调省、市、区三级刑侦、技侦、网安等精干力量成立了“2·10”专案组。
四、清秀的黑衣人
几乎所有芳城区的警力都压到大学城内外,进入了二十四小时警戒状态,还再次加装了监控摄像头。芳城公安分局下达命令,辖区内只要发生针对女性的案件,不论大小,一律都要带着刑警出现场。
为了及时通过视频监控发现案件线索,专案组对三起案件中视频条件相对较好的冯艳被害案案发地周边的各类监控设备进行了地毯式摸排,先后调取了五十一个地点的八十五个监控视频资料,对视频中出现的男子进行了排查,但均未发现重要线索。
在这种高度戒备的情况下,有一名外貌清秀的年轻男子在深夜独自走进了警察的包围圈。
2012年3月5日,也就是第三起杀人案发生一个月后,晚上9点15分,芳城公安分局政委林子胜叫上局里的专职驾驶员大武到连环杀人案现场附近转了转。
大武以前在刑侦支队工作过,也有办案情结。于是,两个人一起往案发地点走。
以前谁也没有注意过,离冯艳被杀案现场不远的地方,两道高高的院墙中间形成了一条巷道,长度有二十几米,宽度大约有五十厘米,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地面上倒放着一根很粗的树干,有七八米长。里面没有灯,漆黑一片。这个地方没有安装视频监控设备。
林子胜和大武距巷道口四五米远时,隐约看到有一个人,或蹲或坐——距离太远,看不清。
林子胜小声提示大武,前方好像有人。大武向巷道口望过去,说:“是有个人。”
这时,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儿意外。按照常理,一个制造了三起轰动全城命案的真凶,在如此紧张的形势下,应该早就溜之大吉了。难道他还会闯进警方的重点警戒区伺机作案?
白天开侦查会时,芳城分局局长在会上进行了巡逻分组,并要求抓捕时一定要先合围后动手。可是,驾驶员大武没有参加这个会。林子胜忽视了这一点,这是他最后悔的事情。
林子胜示意大武从那个人后边围过去,但是大武没有明白林子胜的意思。就在与那个人相距两三米远时,走在林子胜身后的大武大叫一声:“林政委,小心!”
林子胜心里说:“你喊什么喊?!”无奈,他只好停下脚步,打亮手电筒,向巷道里照去。
那个人坐在大树干上,穿着黑色连帽衣,是个小伙子,眉清目秀。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手上戴着白色手套,什么也没拿。
“这里这么黑,你坐这儿干什么?”林子胜用南阳话问。
那个人回答:“没做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大武认为很危险,就大喊:“别动,公安局的!”
那个人闻声,转身就顺着巷道往外跑。
林子胜和大武在后边追。
出了巷道,跑了十几米,来到了山底下。黑衣人路很熟,毫不犹豫地上了山。
林子胜他们紧跟其后进了山,但是山路不熟,追到一处断崖就看不到黑衣人的身影了。
林子胜喘着粗气,掏出手机,打电话叫巡逻组围山。十几分钟后,他们又通知了警犬队。
民警从黑衣人逃跑的路线上找到了一只白色手套。
大批警察赶到,把整座山围得很严,但最终还是没找到人。周边的监控视频也都调看过了,并没有发现可疑人员的身影。
虽然没有追上这名清秀的黑衣人,但是刑事技术人员从他丢落的白纱手套上提取到了DNA。可专案组的民警觉得,真凶不会那么傻,在这种形势下不可能钻到警方的包围圈里来,所以没太重视。
就在此事过去后不久,大学城里又发案了。
当月16日晚上9点,四十五岁的女老师林泽走到大学城家属区居民楼转弯处时,突然被从山坡上冲下来的一名年轻男子袭击。那人伸手抢夺她的背包时,身材比较高大的林泽极力反抗,并大声呼救。
年轻男子见有人从楼上下来,转身就沿山路跑掉了,一边跑还一边讲着什么,但林泽完全听不清他讲的是什么。
林泽被抢的地方,距离三起命案的案发地都不算远,处于警方的重点防范巡逻区域。警方自然而然地把这起案件与之前的三起杀人案联系在了一起。这个人简直是奇葩之极,竟然在警察的眼皮底下肆无忌惮地“折腾”!
林泽起初说,她看清了那名年轻男子的相貌,很像她女儿的一个同学。可是后来,当警方让她指认这名学生时,她又犹豫了,说没看清。
在案发现场,刑警发现了一个矿泉水瓶。技术人员从矿泉水瓶上提取到了DNA,与之前从白纱手套上提取的DNA一致。
根据所掌握的重要线索,专案组推断,这名男子很有可能多次在芳城实施过抢劫。为此,南阳市公安局情报组调取了2011年10月1日至2012年5月31日的一千八百九十一起刑事案件的档案,从中筛查出作案方式类似于林泽被抢案的抢劫案件一百六十七起,并推送了重点人员三名。
除此以外,警方还使用技术手段对案发地周边的网吧进行了清查,筛查出五十八名重点人员。但是,经过进一步核查,均被排除。
有了林子胜、大武和林泽三名目击证人,黔贵警方邀请专家绘制了嫌疑人的画像。
林子胜作为一名警务指挥人员,眼力相当好。然而,在当时十分紧急和突然的情况下,他确实看清了吗?
五、切忌自乱阵脚
在芳城“2·10”系列案件中,林子胜“受伤”严重。当时,他是芳城公安分局的政委。九案侦办组一到,他心里的希望又被点燃了。
关鹤鸣看到卷宗里有关于林子胜见过犯罪嫌疑人的记录后,专程找到林子胜,向他询问当时的具体情况。
“手电筒照到脸了?”关鹤鸣问道。
“照到了。”林子胜如实回答。
“模拟画像是根据你的描述画的,你认为相像度有多少?”
“我总觉得模拟画像跟那个年轻人还差那么一点儿。”林子胜不假思索地说。
“瞬间看像谁?比如咱们熟悉的人,或者是哪个电影演员也行。”关鹤鸣继续问。
林子胜想了想,说:“说不上,感觉他‘阴气’很重。脸很白,长得很清秀,看起来层次不低。他上身穿着黑色连帽外衣,下身穿的是牛仔裤,奔跑能力很强。”
根据多年的经验,关鹤鸣说:“脸白跟手电的光线强有关系。”
林子胜解释道:“我后来去现场做过实验,能肯定他的皮肤确实非常白。当时大武带着枪,但是没敢开。真该开一枪,怎么也不能让他跑了。”
一说起当年这事儿,林子胜就情绪激动。
关鹤鸣又问:“这个人说话有没有口音?偏北方还是偏南方?”
“不是黔贵方言,对话时对方讲的是普通话。”林子胜说,“他选的那个伏击地点,真是最佳选择。我第二天白天又去看过。他对地形太熟悉了,那个地方真的非常隐蔽。”
林子胜走后,邱实说:“这个事有点儿遗憾,要是准备再充分点儿,当天就能抓住了。”
他给关鹤鸣加了些茶水,接着说道:“不过,林子胜当时就已经有十几年的办案经验了,那天他应该还是看清了黑衣人的外貌。”
关鹤鸣严肃地说:“我们办案子的时候,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要尊重客观事实。他当时准备不足,所以既没看清,也没听清。那张画像不能使用,口音也没法儿确定。”
罗牧青不禁感叹:“那个人胆子真大,重兵之下,还敢闯到警戒圈里来。难道他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这个人的思维确实有点儿不一般。”邱实说。
关鹤鸣说:“不神化,但也不丑化。大多数犯罪嫌疑人都是普通人,没有天生的坏人。他们的经历,一定与犯罪存在某种关联。案子没破的时候,案犯个个神通广大。等破案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每件事都不违背人之常情。”
三个年轻人认真地听着。
罗牧青迅速把这段话记在了笔记本上。她觉得关鹤鸣身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其实都是来源于多年职业生涯中获得的经验。在他眼里,从来就不存在“来无影,去无踪”的案犯,只有“没有准备好的警察”。所以,面对案件,无论多神多难,都逃不过“客观”二字。
到目前为止,抢夺未遂案和林子胜追赶的黑衣人可以通过DNA并案。
然而,三起凶杀案什么物证也没有,无法判定三起案件可以并案,也无法判定三起案件与黑衣人相关。
这是亟待九案侦办组解决的问题。
邱实说:“这次我们遇到的是一个反侦查意识很强的案犯。他全程戴手套作案,时间选择在下雨前,可见其思维缜密、小心谨慎。现在,画像不能用,我们手里的DNA不敢确定,下一步是不是要从找到串并依据着手?”
关鹤鸣把左手举起来,张开五根手指,问道:“他杀人的时候戴手套了,捡红布条的时候戴没戴手套?冯艳被杀的时候反抗那么激烈,案犯是不是就一点儿没受伤?要不是觉得控制不住她了,这小子也不会用刀。”
“关局,我想再检一下红布条。”朱会磊说。
“致冯艳死亡的工具是砖头……”关鹤鸣把食指和中指并拢,点着桌子说道。
“好的,砖头也再检一次。”朱会磊连忙点头道。
“检材要科学使用,要给后边的人留一些,我们得对案件负责。”关鹤鸣嘱咐朱会磊。
他转过头问邱实:“博士,说说你对这个人的总体印象。”
“倾向于危险人格犯罪。有过心理创伤,心理阴影面积很大。在整个作案过程中,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犯罪嫌疑人的多余动作比较多,大多以心理发泄为目的。”
关鹤鸣轻轻地点点头,说:“我分析,这个人生活拮据,存在心理变态的特征。总体看,还是以抢劫为目的的杀人。”
正在讨论中,有人敲门。
来人是芳城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大队长徐德忠。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穿着浅蓝色的长袖作训服,一进门先冲着关鹤鸣敬了个礼。
关鹤鸣连忙站起来,说:“来得正好,我们正说到串并案的依据。”
三起案件的现场,徐德忠都去勘查过。当年,连发三起案件,现场勘查细之又细,可确实没有提取到能认证犯罪嫌疑人的物证。
徐德忠说:“到底能不能串并侦查,当年讨论得比较激烈。公安部、省公安厅组织全国、全省刑侦专家对案件开展过几次会诊,最后决定串案侦查,依据是:这三起案件的侵害对象均为年轻女性;作案时段均在晚上7点至9点;作案地点均为靠近公路的偏僻地点;作案方式均为拦截挟持、杀人、脱被害人衣裤;丢失物品类似,现金、手机等物品均被带走;作案均可由一人完成;嫌疑人对现场环境熟悉。”
关鹤鸣不动声色地听着。
实际上,用刑侦人员的话说,由于没有证据,这只能属于软串案。但凭借经验,关鹤鸣同意前面的工作成果,他认为这个方向没有错。
徐德忠继续说:“当时,专案组的重点排查对象是大学城的大学生和务工的年轻男性。根据画像进行了筛查,总共排查了大约十万人。还真有一个人,跟画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可查来查去,却怎么也查不到这个人的作案时间和动机。”
就在刚才,关鹤鸣已经否定了那个“画像”的应用价值。但是,当徐德忠提到画像的应用时,他却没有作声。这一点让罗牧青有些不解。
“我专门来找您,就是想说兵营的事。”绕了很大一圈,徐德忠才说到正题。这才是他思考再三,最终决定来找关鹤鸣的真正目的。
这时候,他的语速稍微慢了一些,一边说一边观察关鹤鸣的表情:“一点儿不夸张,这么多年来,整个芳城都被我们翻了不是一遍两遍。只有一个地方是盲区,就是兵营。在大学城附近的山里,有一个驻军点,是个国家保密部门。这里的年轻士兵比较多,案发时间都在晚上训练结束后,犯罪嫌疑人就在这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些年,他们一直都想到驻军点查一查,但接洽了好几次,都被部队挡了回来。可是,越不让查,就越觉得这是块心病,徐德忠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看着关鹤鸣不置可否,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徐德忠忍不住问:“关局,您不是说了嘛,这回要彻底查、查清楚,绝对不留遗憾!”
关鹤鸣知道,他们认为工作已经接近穷尽了,才把火力瞄准了兵营。
如果手里有确实的证据,也可以对接一下军队。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兵营,难道就因为兵营驻扎在案发地附近吗?网可以撒得足够大,但漫无目的地撒网只能是无功而返。当大家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里却又一无所获时,士气就会进一步被挫伤。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现在都不是翻动兵营的恰当时机。
“不管是兵营还是什么单位,需要查的时候坚决要查。这个案子,我还没有吃透,给我一点儿时间。”关鹤鸣耐心而诚恳地说。
徐德忠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不太满意地离开了。
待他走了,关鹤鸣定定地坐在椅子上思忖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对大家说:“他们现在是有劲儿使不上,需要给他们一个方向。”
“有可能是部队的人吗?”罗牧青低声问。
“兵营暂不考虑。”关鹤鸣十分明确地答道。
他把目光转向邱实,说:“你们中午吃完饭就研究。这三起案子,还是需要找出硬件条件来并案。”
邱实和朱会磊的目光同时落在罗牧青脸上。
罗牧青大惊失色。以前他们研究案件,从未让她参加过。
吃午饭时,三个人坐在一张小桌旁。
罗牧青悄悄地问邱实:“邱处,为什么刚才关局不直接告诉徐大队长画像不能用、兵营不能查呢?”
邱实笑了一下,说:“在当前的氛围下,是告诉他们什么不能干有用,还是告诉他们什么能干更有用呢?”
罗牧青还是一脸懵懂。
“告诉他们不能干,就是推翻以前的结论。而推翻之后,我们又没有新的方向给他们,人心一下子就散了。这就叫自乱阵脚。”邱实停下筷子,一脸认真地说,“凡是涉及案子的事,都要牢牢掌握住节奏。”
罗牧青佩服地点了点头。
朱会磊小声地叫了声“罗记者”,表情诡异地说:“看来,以后咱们是一个战壕的了,同进同退,荣辱与共,是吧?”
罗牧青抬头看看他,预感到他下一句话准没好词儿。
“您看是我们跟着您的节奏细嚼慢咽呢,还是您配合一下我们,改成狼吞虎咽呢?”
罗牧青没说话,闷头把剩下的几口饭菜快速扒拉进嘴里。
朱会磊见她面露愠色,悻悻地说:“带个女的出门就是麻烦。”
邱实在一边不说话,闷头吃饭。
“到目前为止,身份还没暴露。保密工作做得真好,佩服啊!”朱会磊阴阳怪气地说道。
他把饭迅速地吃完,又故作新奇地对罗牧青说:“我听说你们女记者都很拼的。听人说,有一回坐车去采访,车上除了驾驶席以外,还有四个座位。男记者抢先上去了,车下的女记者急得一下子蹿上车,坐到了男记者腿上。您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这下可惹怒了罗牧青。她把脸唰地一下沉了下来,放下筷子,瞪着朱会磊说:“走吧,干正事儿去!”
就算脾气再好,也有底线。她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朱会磊就想逗着她发火,然后让她自己走人。
“去我房间吧,我那儿有一套完整的资料。”邱实说。
三个人来到了邱实的房间。朱会磊一屁股坐在茶几边的椅子上,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情。
邱实泡了三杯速溶咖啡。罗牧青先端了一杯,放在朱会磊身旁的茶几上,虽然没说话,但是用行动缓和了两个人之间的僵局。
这个动作,让朱会磊感到十分意外。在他看来,女人是爱记仇的,是爱面子的。如果没有人给她们台阶下,她们就会一直端着架子。可罗牧青不同,她分分钟就调节和转换了情绪。
作为一个记者,最忌讳的就是跟采访对象之间产生心理上的障碍。罗牧青也曾遇到过不合眼缘、话不投机的情况,也曾尴尬与惶恐,但是渐渐地,她发现人心不同,人心大同。她希望通过沟通,削减距离和误解。
“不管怎么样,要把这次采访撑到底。”她想。
邱实拉出写字台旁的硬木条椅子,说:“罗记者,委屈一下,坐这儿吧。”他自己坐在床边上。
罗牧青微笑着说:“谢谢。”
邱实的房间十分整洁。床头柜上摆着一本书,包着白色的书皮。银色的书签穗儿被射进来的阳光照得亮闪闪的,给人一种和谐与雅致的感觉。
邱实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说:“三起案件都没有提取到DNA、指纹和足迹,按理说不应该。当然,有天气的原因,也有作案全程戴手套的原因。可是,如果林子胜遇到的黑衣人就是犯罪嫌疑人的话,他在逃跑中掉落了手套,说明在搏斗中也有掉落手套的可能。咱们还是不能放弃任何可能性。”
朱会磊说:“现在可以确定犯罪嫌疑人接触过的东西,有一条红布条、两块砖头以及被害人的衣物……”
“还有手机,被害人的。”罗牧青补充道。
“哟,你都会抢答啦?!我这话还没说完呢!”朱会磊嫌弃地瞪了罗牧青一眼,恨恨地说。
罗牧青自觉话多,脸一下子就红了。
邱实半开玩笑地说:“会磊,你今天的话可真有点儿多了。罗记者说的对,得把从收购店拿回来的冯艳的手机再仔细检验一下。”
“这些东西,我想带回北湖去检,还是习惯用自己的机器。”
“行,会磊,一定要仔细。这个嫌疑人的反侦查意识很强。咱们一起案子一起案子地过一遍,看看哪些地方还没有检到。”邱实说。
此时的朱会磊已经对案子烂熟于心了:“第一起郭盛被杀案,重点是红布条、砖头和外衣。羽绒外衣的拉链被拉坏了,可见撕扯的力度很大。但是,衣服的拉链部位他们都做过,没出数据。第二起美静被杀案,鞋和鞋带是重点。南阳这边已经做过多次,都没有做出数据,我想把美静的衣服再做一做。第三起冯艳被杀案,砖头是重点。他们搏斗得这么激烈,很有可能留下东西,剪刀和衣服也再做一遍。另外,冯艳的手机犯罪嫌疑人使用过,是个重点。不过,南阳这边也做过好多次了。”
“罗记者,您有什么建议?”邱实突然转过头看着罗牧青发问。
罗牧青欲言又止,说:“我没什么说的。”
“刚才话那么多,现在让你说又支支吾吾。”朱会磊又是一顿埋怨。
罗牧青自知是外行,人家邱实是出于客气,所以自己不宜发表观点。听朱会磊这么一说,她倒想说几句:
“这三起案件,我觉得犯罪嫌疑人对美静的衣物处置比较特殊。他当时可能处于一种亢奋和欢愉的情绪中,在作案过程中得到了心理满足。于是,他拿着美静的衣服一边走一边抛,抛得越高,用力就越大。这几天听你们说,只要接触过,就有可能提取到脱落的细胞,我觉得抛在高处的衣服是检验重点。”
邱实点点头,朱会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讶异。
这时,邱实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关鹤鸣打来的。
“关局,我们在一起讨论。您中午也没休息?”
“我又仔细看了一下前面的调查记录。根据分析,犯罪嫌疑人先是拔了手机卡,然后又装上了,后来又拔了。我感觉这个过程,戴着手套操作可能很不方便。”
“好的,我告诉会磊。”邱实挂断了电话,“会磊,重点检一下手机卡和卡槽附近的位置。”
下午四点多,南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熊冬平找到了关鹤鸣。于是,关鹤鸣就把邱实他们也叫了过来。
熊冬平五十岁,个子不太高,酷爱健身,所以看上去身体十分结实。他深眼窝,高鼻梁,长得十分有特点。原来,他也是来说驻军的事情。
“郭盛被杀的地点有一座高墙,墙里面是湿地公园,不远处就是一个驻军点。嫌疑人每次作案都是晚上七八点钟。驻军点里的人穿制服,容易取得受害人的信任。被害人同犯罪嫌疑人一起走了这么长时间都不反抗,等到了案发地点才反抗,这里面的原因还没有搞清楚。驻军的可能性比较大,有作案的时间。可是,部队那边说有证据才配合调查。”
午饭后,关鹤鸣就把以前看过的资料和来南阳后的所见所闻在脑子里整理了一遍。在走访记录中,有多处记载着找部队领导接洽清查兵营的情况。他知道,这成了很多人“放不下心”的事情。
关鹤鸣把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地戳在桌子上,说:
“根据你们说的,我仔细考虑了一下,驻军的可能性不大。这个案子主要还是劫财。第一个,犯罪嫌疑人经济十分窘迫。有的人说这个人层次不低,我认为不对。为了五十块钱冒着风险去卖手机,说明他急需用钱。而驻军每个月都有固定津贴,五十块钱对他来说不值得,这一点极不相符。另外一个,部队管理严格,出入都有登记。在冯艳这起案件中,视频资料比较丰富,走访人员也比较多,如果说是穿着军装作案,应该会反映出来。在没有拿出新的证据之前,暂时不考虑驻军。”
这一次,关鹤鸣给出了十分明确的答复。
“那您分析,这个人现在还在不在芳城?”熊冬平问。
“不出意外,应该是走了。他干成三起后,胆子很大,但紧接着两起都没干成,再加上警方动作比较大,他应该走了。自从林泽被抢案件发生后,芳城区就再也没有发生类似的女性被杀案件,这个也是佐证。”
“他是本地的还是外来的?”熊冬平又问。
“这个还是不太好判定,多半是外来的。但是,嫌疑人至少在芳城住了三个月以上,每次作案都事先踩点。从现场向外扩展五公里,应该就是他的活动范围。要是不熟悉地形,他在遇上林子胜的时候,就不会跑得那么快。都是山路,不熟悉地形就掉沟里了。他是白天踩的点,沿途的监控视频你们有没有找全?”
熊冬平有点儿尴尬:“那时候视频监控设备安装得不多……”
“现在不好排查了。我看,你们这个地方变化也挺大。不过,还是要再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的外来人员登记底册,把当年的人员列个表给我。如果当年工作做得扎实,可能还有希望把他扒出来。”关鹤鸣说。
邱实说:“在侦破林泽被抢劫的案子时,捡到一个矿泉水瓶,瓶口的DNA跟黑衣人丢下的手套DNA一致。矿泉水瓶上有编号,可以依据这个查出销售地点。然后,看一下那附近还有没有监控设备。”
“是个好思路。但是,过去了这么多年,销售地点附近的视频资料恐怕难以保存这么长时间。不过,可以试试。至少可以知道他是在哪儿买的,辅助确定他的活动范围。”关鹤鸣说。
办完物证交接手续,朱会磊准备回北湖开展检验工作。
吃完晚饭,朱会磊邀请罗牧青到外面散步。
罗牧青本不想去,但又怕把刚刚缓和的气氛破坏掉,于是勉强答应了。
月光不好,加上林木茂盛,忽明忽暗。
罗牧青跟着朱会磊的脚步,走上了坡道。远离路灯,越来越黑,越来越安静,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有点儿害怕,可是想到有朱会磊在身边,只好碍着面子,硬着头皮往前走。
“罗记者,这条路熟悉吧?”朱会磊故意压低了声音问,让人越发感到阴森恐怖。
“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上山,这是通到哪里的路?”
“昨天咱们刚走过啊,就是美静跟着嫌疑人往山上走的路啊!”
罗牧青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腿也随之突然发软了。
“真是贵人多忘事。”朱会磊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山上走。
“山里太黑了,咱们还是回去吧!”罗牧青没有心思听他耍贫嘴。
“你们记者不是什么都要亲身体验吗?现在你身临其境,想一下,在什么情况下,你愿意跟着陌生的异性往又黑又没人的山上走。”朱会磊说着话,转头看了一眼瘦小的罗牧青。她把一双警惕的眼睛瞪得很圆。
罗牧青生气地停住了脚步。
朱会磊抛下她,继续向山上走。
罗牧青回头看看山下,黑暗已经吞噬了一切。她转过头,朱会磊正大跨步地往上跑。
她赶紧不情愿地追着他的背影往山上跑,好不容易追上了他,他又转身向下走去。
罗牧青气得咬着牙跟着,却一声也不敢吭。
回到住处,朱会磊跟罗牧青在电梯口分手时,一脸得意的坏笑,还假装关心地叮嘱她:“我再提醒一次,回房间后,先检查一下衣柜和床底下,这些地方是藏尸的最佳选择。”
罗牧青觉得自己真笨,又被他狠狠地捉弄了一番。
这一夜,她躺在床上,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生怕床下面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她突然想起了“乘风”温暖的声音,有好几次想给他发条微信,但还是忍住了。
是心灵感应吗?
11点,“乘风”发来了微信:“睡了吗?”
罗牧青顿时欣喜不已,还伴着些许感激。紧张和恐惧一下子缓解了很多,心里畅快起来。
接着,“乘风”又发了一条:“我工作完,发现时间有点儿晚,害怕打扰你休息,一直没敢发信息,但还是没忍住。”信息末尾,加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罗牧青秒回:“没有,正好睡不着。”
“乘风”就像一个空中导游,带着她领略他认为最值得分享的风光。
她不由自主地感到,现在自己被包裹的氛围刚刚好。时间是对的,话题是对的,一切都是刚刚好。
第二天下午,朱会磊回到北湖市公安局,逐级向领导汇报后,市公安局的领导十分重视。于是,他便全力以赴对检材进行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