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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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北方有佳人

李商隐《夜雨寄北》

这首诗是写给谁的?商隐隐去了多少信息?

(一)

有很多人认为:随着时代的变化,纯洁的爱情早已不复存在,现代的爱情再也离不开物质了。

他们的依据是两首流行歌曲的歌词。最近的一首,是21世纪三位小男生的演唱组合TFboys的《宠爱》:

给你买最大的房子,

最酷的汽车,

走遍世界每个角落。

歌词有点问题——喜欢大房子的女孩其实不一定愿意坐着汽车周游世界,反之亦然。不过我们不说这个,我们要说的是,根据很多人的看法,要想留住现代女生的心,没房没车免谈。

可是在上个世纪,情况不一样。那时候,即便是一个穷孩子,只要会说甜言蜜语,一样能追到姑娘。20世纪80年代刚好也有一个三位小男生的演唱组合,叫做小虎队,他们的一首歌叫《爱》,是这么唱的:

想带你一起看大海,

说声我爱你。

给你最亮的星星,

说声我想你。

听听大海的誓言,

看看执着的蓝天,

让我们自由自在地恋爱。

这个歌词当然也有点问题,能看见星星的天空就不可能是“蓝天”,大晚上的天空除了黑色哪有蓝色,你的眼睛又不是哈勃望远镜。不过我们也不说这些,我们要说的是,的确,30年以前,穷孩子也有资格享受爱情。

这些人说得对。我还想给他们补充一条:再往前,爱情的经济门槛更低。小虎队尽管比TFboys节省,可是他们还需要带心爱的姑娘去海边,去没有空气污染、能够看见星星的地方,这都是要花钱的,至少要买车票、住旅馆。比小虎队更早,就连这点钱也可以省下。比如说,李商隐所在的唐朝,公元9世纪。

(二)

李商隐(约813—约858年),晚唐著名诗人,与杜牧、温庭筠齐名。据说他是一位大情圣,他的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爱情诗,其中包括著名的《锦瑟》和《无题》(相见时难、昨夜星辰等)。可是,这些诗歌大都晦涩难懂,这就影响了读者对它们的欣赏。

好在,李商隐还有一些作品是比较通俗易懂的,七言绝句《夜雨寄北》就是这样。诗曰: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时手痒,我把它翻译成白话文: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大巴山今夜下着雨,

秋池水上涨慢慢起。

哪一天不必再相许,

西窗下剪烛陪伴你。

告诉你今夜巴山雨,

这一刻已成相思曲。

很容易看出,这首诗有很多优点。第一,跟李商隐别的诗比起来,这首诗“有明确指向、不用典故、不用比兴、语言平白、内容明晰”,谁都能读懂。第二,诗歌明确地表达了对未来某个时候自己与收信人相聚的期待,同时又含蓄地表达了当下对对方的思念之情。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写作对象是李商隐的妻子王氏,他们夫妻俩的感情非常好。第三,这首诗时空穿越、虚实转换的写法很有特点。此前,远在北方的妻子来信,问李商隐的回家日程;现在诗人是在大巴山,在回信中无奈地告诉妻子归期未定;想象中回到了北方,两人在烛光下相依夜话,谈论的内容却又回到诗人写信的此时此地。联系南北两地、贯穿现在和将来的一条线索,却是这一场看似与主人公和主题思想无关的巴山夜雨。

假设李商隐的妻子收到了这封浪漫温馨的回信,该是多么感动,多么幸福!

李商隐不愧是情圣,表达爱情只需要一支蜡烛,一把小剪刀,性价比远远高于小虎队和TFboys。

(三)

然而,事实上,这首诗的内容,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明晰。

诗的原题是《夜雨寄北》,宋人编的《万首唐人绝句》中,把题目改成了《夜雨寄内》,以便明确这是写给妻子的。李商隐写诗时,家人应该在长安(今西安),相对于写诗地点来说就是北边,如果的确是寄给妻子,那么“寄内”比“寄北”更明确、具体。

但是,据学者们考证,李商隐的妻子王氏在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暮春去世。这一年的夏天,刚刚被任命为东川节度使的柳仲郢邀请李商隐去他的幕府担任参军。《夜雨寄北》是李商隐在柳仲郢幕府任职时写的。因此,寄北就是寄北,不可能是寄内。

那么,我们不得不八卦一下,这首诗到底是寄给谁的?按照古人的习惯,专门写给某人的诗,诗题中通常会写明这个某人是谁,而不能用他所在的方位,一个笼统的“北”来代替。例如李白的《赠汪伦》,还有李商隐本人的《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因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李商隐不肯写明这位亲密伙伴到底是谁,似乎是有不便示人的隐私。所以明朝的唐汝询断言:“题曰‘寄北’,必私昵之人。”(《唐诗解》卷15)唐汝询没有说得太透,其实是给李商隐留了些面子。可是清朝的沈德潜装作不懂,隔代质问道:“云间唐氏谓寄私昵之人,诗中有何私昵意耶?”(《唐诗别裁集》卷20)对此,我们只能呵呵了。两个正人君子,就算光明正大地剪烛西窗、却话夜雨,也只是碰巧、随性而为,怎么能连见面都还没影儿的时候就有了这么具体而热切的期盼?剪烛、夜话看起来那么像是一个幌子,谁都知道除了这些行为、言语之外,在那样一种气氛之下,一切皆有可能。

其实喜欢八卦的学者还是不少的,他们还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就是搞研究、做学问。就我所知,学者们为“《夜雨寄北》的‘北’到底指的是谁”这个问题找到了好多种答案。一是朋友,二是情人,三是连襟(韩瞻,诗人韩偓的父亲)。这些都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还有人说李商隐渴念知音,没有明确的寄书对象,甚至还有人说他是自问自答。对象既然不明确,无论如何都不好解释“寄北”两个字。而自问自答,未免太不靠谱了吧?李白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其一),难道李商隐还能跟自己的影子一起剪烛芯?搞得跟鬼片差不多。

说到鬼片,这又提醒我们:为什么李商隐不能跟妻子的亡灵发生情感的交流呢?人鬼情未了,其实也挺好。苏东坡就曾在梦中与亡妻的鬼魂相会:“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四)

除了标题之外,《夜雨寄北》还有一些地方不那么明晰,需要琢磨一番。

第一句“君问归期未有期”,这个“君”看来是盼望着李商隐回去。李商隐这次离开家乡其实是出来打工的,所谓的幕府参军只是节度使自己雇佣的一个中层白领,不是正式的公务员。李商隐撇下年幼的子女背井离乡出来挣这份辛苦钱,主要不是为了仕途上进,而是要养家糊口。北方这位探问李商隐归期的某君,只想着李商隐回去后跟他耳鬓厮磨,全然没想到人家谋一份差使多不容易,辞职回家没了收入又会多么困窘。李商隐不跟他说这些,也没法承诺送她/他金错刀、英琼瑶之类的奢侈品,只是答应回去后要好好陪她/他说话,就这么干坐着说呀说,说呀说,再就是手把手地剪一剪烛芯,根本没有零食宵夜的意思,当然更不可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李白《将进酒》)。如果某君能听懂其中的暗示,是不是就不会再追问李商隐的归期了?

第二句“巴山夜雨涨秋池”说明了诗歌的写作时间和地点。巴山就是大巴山脉,在现在的四川、陕西、重庆、湖北交界的地区。李商隐谋职所在的东川节度使辖区是现在四川省三台县及其附近的嘉陵江、涪江流域。因此我们推断,诗歌写作的具体地点在成都北边的山区。唐朝没有什么户外照明设施,夜里下着雨,李商隐怎么知道外面池塘里水涨起来了呢?我的推测是,这场大巴山地区特有的秋雨一连下了好几天,白天已经看到涨水了,夜里雨还没停,李商隐能听到雨水流到池塘里的声音,他知道水位更高了。池水是涨是落,有什么必要写到回信里面?我们可以暂且把这理解成一个隐喻,李商隐对某君的感情就像池水一样趁着夜色慢慢地涨了起来。

第三句“何当共剪西窗烛”,“西窗”和“剪烛”都让人似懂非懂。

先说“西窗”。有人说按古人习惯,闺房在西,可是另外一些人说西边是客房。在我看来,古人分配家里的房间不可能规定得那么死,而且南北气候、建筑、生活习俗差别那么大,怎么可能全国统一呢?再加上,李商隐家到底有多大房子、住什么样的房间,又没个明确的记载。所以,仅凭房间窗户的朝向,无法判断李商隐是跟什么人在窗户下说话。还有人说“西窗”是个典故。但真相却是,有了李商隐这首诗之后,“剪烛西窗”才成了典故,在他之前,“西窗”没有任何特别的含义。唐诗中,东窗、西窗、南窗、北窗都被人写过,大都是直接描写事实,比如朝阳照着东窗,南窗吹着暖风,西窗可以看夕照,北窗能看见屋后种的梧桐树。如果考虑诗歌的格律,“东、南、西”都是平声,只有“北”是入声,前三者都可以互换,有的位置恐怕只能写“北窗”了。

再说“剪烛”。剪烛不是把蜡烛拦腰剪断,而是剪去一段烛芯,以便调节燃烧速度或光线亮度。那么到底是怎么剪?又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蜡烛烧得太快,就要剪去一段燃烧的烛芯,这样可以让蜡烛烧得久一些。这么看来,剪烛之后,牺牲了一部分亮度,延长了照明时间。又有人说,没有烧透的那一段烛芯会变黑,阻碍烛油在烛芯纤维中的传输,这样烛光就变暗了,剪去这一段发黑的烛芯,烛光会更明亮、更稳定。按这种说法,剪烛之后增加了亮度,却缩短了照明时间。这两种说法针锋相对,让我们不知道该听谁的。我小时候,电力没有现在这么充裕,经常要停电,不能完全依赖电灯照明。那时候我们也不用蜡烛,而是用煤油灯,因为我们不仅缺电,还缺钱,蜡烛比煤油贵多了,用不起。所以我对蜡烛也不太熟悉。现在,国家经济发展了,电力充足,也没必要用蜡烛照明。只有生日蛋糕上会插些蜡烛点燃,可是生日蜡烛马上就要被寿星吹灭,等不到需要剪烛的那一刻。烛光餐厅的蜡烛燃烧时间倒是很长,可是也没听说要剪烛。现代的蜡烛,蜡和烛芯都跟古代不一样,李商隐那时候没听说用石油制蜡,烛芯也不是现代这么高级经烧的棉线。所以,李商隐到底烧的什么蜡,他们剪烛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到底是怎么剪,都是一时解不开的谜。

第四句“却话巴山夜雨时”也值得思考。李商隐在这一句里面向某君预报了见面后西窗剪烛时的会谈内容。这内容的具体细节为什么现在不说,非要留着以后说?跟亲密的人卖这个关子,看来是要制造一点小情调。预报的内容是“巴山夜雨时”,而这不就是第二句已经提到的“涨秋池”吗?水涨秋池还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夏天,“池塘里水满了雨也停留”,然后可以下田去捉泥鳅。山区的秋天很冷的,外面又是下雨又是涨水,待在屋里点着蜡烛倒是既干燥又温暖,还有光明,此外还有跟相好者共处的无限温馨。所以,他们说的肯定不是“涨秋池”,而是别的更重要、更有意思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在李商隐写诗这段时间,发生在李商隐一个人身上的。那到底是些什么事情呢?李商隐不肯说,我们怎么猜也猜不出来,只能佩服他文笔老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把我们这些后世读者遛得五迷三道。

(五)

我的结论是:《夜雨寄北》这首诗,并不那么简单,并非明白如话。诗中有些我们以为容易懂的内容,其实是李商隐与某君两个人的秘密约定,都有着我们不可能知道的隐秘内容。比如西窗,可能是他俩以前曾在此度过美好时光的某扇窗;剪烛,可能是他俩共同记忆中深深铭刻的某个精彩片段;巴山夜雨时,可能在李商隐身上发生了一件对两人都至关重要的事件;而水涨秋池,很可能也是只有他俩能懂的某个神秘暗号。这是一只黑匣子,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精美外表,他俩才有钥匙把它打开。可是这把钥匙,早已丢失在历史的风尘之中。

作为读者,我们的这些猜想都不能作为根据,不能用来作出任何断定。我们唯一能断定的是:这首诗,李商隐压根没有把话说透。他闪烁其词,卖了好几个关子。可是这些关子卖得如此高明,我们都认为读懂了,都不认为有什么玄虚之处,都各自按照自己的想象来欣赏这首诗,并且都认为自己体会到了诗歌形式和思想内容上的美。

纪晓岚看出了这一点。他说,别人卖关子不把话说完,未免显得有些做作,而“此诗含蓄不露,却只似一气说完,故为高唱”。

我理解纪晓岚的意思,并且完全赞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