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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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

基地正门的停车场里,有一辆棕色的轿车正在等待。夜里的车道看起来不一样了。我见过星星,有时邦妮和克拉比会带我们出来,我们躺在地上,望向头顶的天空。我和邦妮为我自己选了一颗星星,它很好识别,就挂在田野边缘的橡树林上方。但我找不到它了,它去哪里了呢?我想指着它,给它取个名字,再跟它打声招呼。我能听见的只有我们挪动双脚的声音、树林里传来的轻柔的咕咕声,和停车场里低沉的引擎声。空气闻起来很潮湿,是水泥和松针的味道,长长的棕色轿车尾部喷出一团巨大的雾气。一个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他留着金色的短胡子,胡子遮住了一半上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竟然可以坐车。“那是你的车吗,妈妈?那个男人是谁?”

“那是你姥爷。”她打开车后门,把我们安顿好。

“你好啊。”弗兰克姥爷说道。我从小镜子里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更老、更矮的男版妈妈。他也有着同样饱满的脸颊,后来我才知道这被称作“荷兰式”的脸颊。妈妈给我讲过他的故事,他曾经入选荷兰奥运代表队,但没能去成,因为奥运会由于战争被取消了。妈妈说姥爷拥有全世界最有力的双手,他曾是一名体操运动员,还加入过两个不同国家的两支不同军队,分属于美国和荷兰。她说她出生的时候,姥爷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和德国人打仗,弗里达姥姥给他寄了一张妈妈的照片。她曾给我看过那张照片:那是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婴儿,身上穿着白色的围裙,头上系着蝴蝶结,坐在椅子上。“爸爸带着这张照片上了船,照片一直放在他的兜里。”在一个叫作阿登的地方爆发了一场巨大的战役,德国人朝着姥爷和他的朋友们投掷炸弹,他蜷缩在地下一个洞里的时候,就会看着这张照片。那里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情,但姥爷从来不提,因为一切都太糟糕了。他只讲过他会看着照片,然后轻声说道:“洁里蒂娜,爸爸爱你。”

“嗨,老爸。”妈妈爬进前座,她朝周围看了看,扫视了一圈停车场、树林和通向大路的车道。

“我们去哪儿?”托尼问。

弗兰克姥爷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直视着前方,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妈妈转过了身。

“我们要离开这儿了,亲爱的。”

“午饭之前我们能回来吗?”

“不能,我很抱歉,我们回不来。”

“但是诺亚还拿着我的棒球卡呢!”托尼跺着脚喊道。

“我会给你买新的卡片的。”姥爷说道。

听到一个男人说话让我感觉很陌生,我们太习惯和女性相处了。他的声音低沉且坚定。男人们不怎么会来学校,他们来的时候,我们会像看见了故事书里的野兽一样盯着他们。他们有的留着长胡子,有的留着八字胡,他们拥有强壮的肌肉,脚上穿着皮靴。他们有的是光头,但胳膊、脖子和胸前都长满了毛发。他们很高,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会把我们抛向空中,以此来显示相比之下他们有多强壮。小小的我们在这样的庞然大物身边感到很有趣。

“好吧。”托尼嘟囔着。我能看出他和我一样震惊,我们不习惯和男人相处。

妈妈闭上眼睛,把双手举到耳朵旁边,揉搓着太阳穴。她看起来就和诺亚被卡在学校后面那棵大树上时一模一样。

“我们要和姥姥、姥爷一起住吗?”

“是的,会和他们一起住一阵子,但之后我们大概会搬去别的地方。”

“那邦妮和克拉比怎么办?”我问,“还有迪米特里,我能见到他们吗?他们也要离开吗?他们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不知道他们要不要走,希望如此。我们可以给他们写信。”

“什么意思?”我会写信,我认识字母表,我学得和迪米特里一样好,我们睡觉前会一起看书,有时白天也会。但我不懂写信有什么意义,一张纸上的字母和坐在邦妮怀里给星星起名字有什么关系呢?和跟克拉比一起玩,听她叫我“太太太太太太太阳”有什么关系呢?

“你能做的只有相信我,亲爱的,我们现在必须走了。”

开出车道的路很不平坦,我被一股力量推进了座椅,我惊讶极了。我回头看向学校。车后窗里的景象看上去就像一部电影,我想象着我的朋友们睡在他们的小床上的样子,我想起有一次我在半夜醒来,发现迪米特里正在闭着眼睛讲话。我爬下床,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想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传来的都是零散的单词。“他在做梦呢。”克拉比轻声说道。我转过头,看到了她微笑着的脸、她带着重重黑眼圈的深邃的眼睛、她修剪得短短的头发,和她背带下鼓出来的宽大肩膀。“人在做梦的时候,有时会说话,有时不会。”

“如果我和他说话,他能听见吗?”

“不,他听不见,他的意识并不在这里,而是在他的思绪里,这就是梦,就是你在睡觉时幻想你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们转弯驶入高速公路的时候,锡南浓基地背后的星星在飞速移动。这就是大路!哇!我试图扇动双耳让自己飞回去,我想去抱抱邦妮,然后坐在迪米特里的小床边,看看他现在是不是在做梦。也许我们都在做梦,也许这就是他的梦,你怎么知道呢?

我哥哥坐在后座的另一边,他一直用拳头顶自己鼓起的腮帮子,直到发出“嘭”的一声。我们俩的棕色纸袋堆在我们中间。

我感到操场和院子在拉我回去,就好像一根弦被扯得太长,终于绷不住,弹了回去。我想爬回邦妮的怀里,我想睡觉。但是我们在高速公路上,这里还有其他的车,它们跑得是那么快,看起来就像模糊的影子,就像蜂鸟的翅膀。头顶的绿色牌子上写着不同的地名:旧金山,洛杉矶,奥克兰,萨克拉门托。这种感觉就和在梦里飞翔的感觉一模一样,好像我的双臂在身后打开,双腿收拢,我一跃而起,越来越高,直到我凌驾于万物之上,俯瞰一切。在那里,在那个比云还高的地方,我看见一堵石墙升起,那是一座灰色的塔。我能直接穿过云朵,进入塔中。当我闭上双眼,我能看见锡南浓的所有人,他们在哭、在跳舞、在笑、在尖叫,他们荡着秋千,吃着奶酪通心粉。邦妮、克拉比、迪米特里、卡西迪、盖、诺亚,还有爸爸。我使劲闭上眼睛想看清爸爸,但却是徒劳,他模糊得就像高速公路上驶过的汽车。于是我睁开眼睛,看见妈妈弓着背坐在前座,荷兰人特有的饱满脸颊上满是泪水,哥哥则紧闭着嘴唇,紧握拳头,看着窗外奇异的车辆和高速公路路标。

确实如妈妈所说,姥姥、姥爷的家里摆满了八音盒。卧室里有一个八音盒上镶嵌着一张蓝色风车的照片,客厅里有一个是用很老的木头做成的。当你打开它们,美妙的乐曲就会响起。在我们吃面包卷和奶酪的厨房里也摆着一个。客厅里还放着一架叫作祖父钟的东西,架子上也摆放着一些小型钟表,有的是用水晶做的,有的是用金属做的,有一个是用绿色石头打造出来的,表盘是白色的,没有数字,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在锡南浓,我们有桌子、椅子、告示牌、一个大秋千和塑料做的盘子。我们在小木桌旁吃饭、做手工。而这幢房子里挂满了油画,家具也都被打造成了海浪、花朵、面孔或楼房的造型。餐桌上方挂着的画中,一位戴着破烂帽子的老渔夫正向下望着,而一只玻璃做的猫正在客厅的架子上作潜行状。壁砖上拼出了一幅河流小溪穿越荷兰城市的图景,奶油色的沙发上点缀着绿色的小花,里面的填充物塞得比我见过的任何枕头都满。我怀疑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国王,因为姥爷的金色椅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王座。

我喜欢弗兰克姥爷,他会和我们聊天,我们要出门时,他也会给我们爱的“股”励,其实就是使劲拍我们的屁股一下。他很搞笑,会让我们一个个排好队。他的手是真的很有劲,他会让我用最大的力气去抓他的手指,与此同时,他却笑得很开心。

他特别喜欢和我们开玩笑,我们会说:“我们今天要干什么,姥爷?”

他会说:“今天我们要去垃圾堆里。”

我们会大笑着回答:“才不是呢!我们要去玩!”因为我们知道,他要么会带着我们坐他的高尔夫球车去捡高尔夫球,要么就带着我们去看他那辆停在码头边的小白船。

这时姥姥会凑过来说:“别逗他们俩了,弗兰克。”

“都是开玩笑的!人一定要笑,你知道的。”

姥姥很瘦,白色的头发还泛着一点点青,她的牙齿很小,笑起来的时候几乎看不见,她也很少会笑。她的脸非常紧绷,就好像她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流露出来。她喜欢穿着薄薄的蓝色长袍,坐在姥爷对面那把她最喜欢的椅子里,用一只高高的杯子喝着加冰的“荷兰茶”。这是她给这种饮料取的名字。“弗兰克,亲爱的,你能帮我续荷兰茶吗?”姥爷会从他的王座上起身,走到一个小吧台旁,从一个水晶瓶子里往高高的玻璃杯中倒上一种橙棕色的液体,闻起来就像甜甜的汽油。每天,从早到晚,姥姥都喝着她的荷兰茶。随着她越来越困倦,她的坏脾气也像气球漏气一样一点点消失了,到了晚饭时间,她会希望我们都能坐在她的身边。她会露出小小的牙齿微笑着说道:“嗨,甜心,你在这里开心吗?你想来块糖吃吗?”

妈妈说姥姥一家在搬去荷兰之前一直住在美国,她的父亲是一名煤矿工人,她的家庭是贵格会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派别。的成员,他们会在一起进行一种叫作“颤抖”贵格会(Quakers)也可直译为“震颤者”,得名于一位早期领袖的号诫“听到上帝的话而发抖”,也有说法称,在初期宗教聚会中常有教徒全身颤抖,因而得名。的活动,这也就意味着姥姥不能享受诸如跳舞或打牌之类的乐趣。后来她搬到了纽约,成为一名护士,在那里,她遇见了姥爷,姥爷便带着她又回到了荷兰。

早晨对她来说更难熬一些,她会说:“我的头很痛,弗兰克,亲爱的,你能把我的药拿来吗?”弗兰克姥爷去帮她拿药、拿拖鞋、拿早餐,或者在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准时拿来又一杯结满水珠的荷兰茶时,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好像她很害怕迈出太大的步伐。

下午,我和托尼在外面草坪上玩耍的时候,妈妈一般都不在家。姥爷会坐在他的椅子上冲我们喊:“啊喂喂喂……小心蜜蜂。”我不知道这是荷兰语还是姥爷就这么说话,因为我从来没有过另一个姥爷。我只在故事书里见过长着白发、驼着背的姥爷,他们似乎和妈妈们还有爸爸们有关。他们看起来是永恒的,就像那些大树一样。姥爷告诉我们要对妈妈好一点,她经历了太多不幸。

姥姥说她至少“终于离开了那个糟糕的地方,也终于甩掉了她那个瘾君子前夫”。

我知道她说的是爸爸,但在锡南浓,每个人都是瘾君子,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让她生气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从来不会用“瘾君子”这个词,我们一般都说这个人是个毒品爱好者。大家这么说的时候都充满自豪,我很确信这个词就代表我们。如果有人问我们到底是白人、黑人、荷兰人还是意大利人,我不敢确定,但我知道我们是毒品爱好者,因为大家成天讨论的就是这个。

托尼喜欢画怪兽,我喜欢画超级英雄。他喜欢画大型的战争场景,里面有坦克、士兵和爆炸,还有长着角和巨大牙齿的滴血野兽。它们的爪子拿着斧头、棍棒和枪。而我画的超级英雄会飞,他们试图杀掉那些怪兽,每次我们都分不清谁赢谁输。姥爷说我们应该好好地给妈妈画点什么,于是我就画了一张她留着长发的像,因为尽管她的脑袋被剃成了寸头,导致我们每次去慈善二手商店的时候别人都盯着她,但她说以前自己的头发又长又漂亮,她也喜欢在照片中看到这样的自己。她还说男人都喜欢长发,她想为了男人而变得漂亮,他们是不会喜欢留着寸头的单身妈妈的。

妈妈拿来了一本相册,给我展示她在荷兰长大时的照片。她给我们看了他们当时住的房子,她说她是讲着荷兰语长大的,说起话来,就像嘴里塞满了花生酱和饼干。她十四岁的时候才来美国,这里没有人和她讲荷兰语了,她只好开始说英语,或者完全不说话。

她说小时候她常玩耍的那个街区有好多弹坑,它们就像陆地上的巨型泪滴,就好像这块土地被挖掉了一样。她出生的时候有一场战争,姥爷也参加了,之后他们住进了一幢大房子,但依旧到处是瓦砾和碎石,还有那些巨大的坑洞,就在大家居住区域的正中间。

我问她是否看到过炸弹爆炸,她说那时战争已经全部结束了,但战争留下来的弹坑,可是孩子们绝佳的藏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