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我初次对威尼斯的体验十分短暂,但这座城市给我留下了非常强烈而鲜明的印象。我父母在1946年的夏天带我到威尼斯,尽管仅仅在那儿停留了几个小时,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并不是记得,而是感受——这座城市在我十六岁的头脑中留下的强烈印象。在我父亲一贯的认知和坚持下,我们一行人仅去了圣马可大教堂与哈利酒吧,剩下的时间则在城中漫步或乘贡多拉泛舟河上。我下意识地吸收了威尼斯给我的最精华的、完全偶然性的一课,那是可怜的拉斯金为他那些环绕着执政官宫的卷叶式浮雕与叶形雕饰尖头忙忙碌碌时从未体会到的:比起其他任何地方,威尼斯作为一个整体要远远伟大于城市各个部分的简单总和。无论城市中那些教堂多么雄伟,那些宫殿多么壮丽,那些绘画多么耀眼夺目,此地至高的杰作始终是威尼斯本身。在其之中,哪怕是圣马可大教堂华贵夺目的宗教仪式,都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圣马可广场与广场边码头小广场的联系;圣乔治·马焦雷岛以绝佳角度正对着莫洛,展示其壮美风景;在一条运河河湾处的光影摇曳;河水拍打着贡多拉的船体;海的气息四处弥漫——为避免误解我要在此说明,除了海风吹过梅斯特雷和马格拉的时候,威尼斯可以说是欧洲最气味宜人的城市——这是这座城市最先被感受和了解到的东西。接下来是欣赏提香和丁托列托作品的时间。即便是卡尔帕乔也要暂时靠边站。
在我们漫步与泛舟的时候,我的父亲讲起威尼斯的历史。从他的讲述中我了解到,威尼斯不只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城市,它还曾经是一个国祚绵延千余年的独立共和国——这时期比我们如今与诺曼征服之间相距的时间还长——在这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里,威尼斯是地中海的霸主,东西方交通最重要的十字路口,文明世界最富庶也是最繁荣的商业中心。父亲告诉我,大海不但在威尼斯动荡多难的兴起之际保护它,并且自始至终庇护着这座城市,使其成为意大利唯一一座不曾被侵占、蹂躏或摧毁的城市——直到自诩为“威尼斯共和国的阿提拉”的拿破仑在一场报复性的持续动乱中永远终结了共和国的历史。我父亲承认威尼斯独特的政府体系是严厉的,有时甚至十分残酷,但他同时相信,虽然长期以来历史学家对此多有不实的非议,但威尼斯政府在公平正义方面运作得远比欧洲其他地方要好。出于这些原因,他决心有朝一日要亲笔撰写一本威尼斯史来进行纠正。
就在到达威尼斯那日,在夜幕降临,大运河华灯初上之际,我们便启程离开。我从未在离开一座城市时感到如此不舍。不过第二年我们重返威尼斯,并且逗留了更长时间。我开始自己探索这座城市,并发掘出日后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乐趣:在威尼斯夜晚的街巷穿行。夜里十一点钟,街道杳无人迹,只有猫在四处游荡;只有偶尔几个普通灯泡为城市照明,但这亮度很好;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与目所不见之处时而响起的潺潺水声打破寂静。通过二十余年前的漫步,我爱上了这座城市。我走过它,从此深爱它。
我父亲于1954年新年去世。虽然遗下的威尼斯相关藏书数量可观,还有一些笔记,但他长期规划的威尼斯史依然没有动笔。时至今日,撰写威尼斯史的必要性于我来说要更甚于他当年。对这座城市拼命挣扎求存的公开宣传力度正逐渐加强,然而除去过剩的美妙旅游指南、描述性散文、艺术与建筑考察和对特定时代的历史研究,整个二十世纪,我只知道有一部时代连贯的英文版威尼斯共和国通史(而且它在篇幅上太短了)。诚然十九世纪倒有几部这样题材的作品,然而以我或有偏颇的标准来看,它们或是不够准确,或是行文不忍卒读——实际上往往多半两者兼备。
因此,这本书就是一个填补“完整讲述威尼斯历史”的尝试。本书将从威尼斯朦胧模糊如在雾中的起源,讲到令全欧洲感到悲伤的那一日,执政官卢多维科·马宁将执政官帽缓缓从头上取下交给秘书,喃喃着他再也用不着它为止。这不是件轻松的任务。这项任务有许多问题,其中最棘手的一个涉及研究威尼斯的历史学家所主张的观点,这观点来源于共和国本能的恐惧,并且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累积成一种病症,它表现在共和国与个人崇拜之间极其微弱的联系上。任何人研究这类命题时,迟早会发现他自己正热切地望向意大利大陆,望向美第奇和马拉泰斯塔、维斯孔蒂与德拉·斯卡拉、斯福尔扎与博尔吉亚和贡扎加家族这些超凡高傲的人物们的盛会。相较之下,那些在威尼斯被反复提及、如雷贯耳的名字,则更让人想起宫殿建筑而非人物,我们亦很难从威尼斯刻板而毫无特性的十人议会所发布的法令与审议中发现多少人情味。
本书撰写过程中的另一个困难在于时常出现的使人离题的诱惑,即更多地讨论绘画和雕塑、音乐和建筑、服饰、习俗和社会生活——尤其是十八世纪的社会生活通过人为所达到的复杂精致程度,恐怕只有三个世纪前的威尼斯军旅生活可以与之媲美。(卡萨诺瓦和卡尔马尼奥拉,谁更脱离现实?谁的形象更悲剧化?或者说,关于这两者的结局,哪一个更荒谬可笑?)我尽我所能去抵抗这种诱惑,虽然我意识到自己做得并不完全成功,特别是涉及建筑的方面。这些题材的书籍如今已经十分丰富,它们行文专业,附有大量插图,而且就我当前的工作来说,需要撰写的篇幅已经够长了。
通常来说,拥有比较久的平静时光是很好的,但事实上,威尼斯的历史总是表现为极端的多事之秋和极端的清净无事。威尼斯的早期岁月,基础资源匮乏,时常矛盾丛生,这段时间很快就可以被覆盖过去,但随着共和国的重要性逐渐提升,局面就变得愈来愈复杂。之后的一个时期,以十三世纪拉丁帝国对君士坦丁堡的占领和威尼斯打下商业帝国的基础为开端,到十六世纪法国人对意大利长期而卑劣的干涉,导致威尼斯痛苦地看到整个欧洲文明社会都在和它作对为止。这段时间充满了事故动乱,充满了复杂纠纷,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能否完成撰写工作,或者是否有读者愿意去阅读它。然后,历史的脚步突然放慢了,当发现本书较后部分给予一个世纪时段的篇幅竟然少于本书中间部分配给一个十年期的量,读者们也许会惊奇地扬起眉,然后松一口气,推断出作者已经筋疲力尽的结论。我必须指出,所有研究威尼斯共和国政治史的学者们,无论他们国籍为何,以及在哪一个时期撰写作品,都曾受到过这样的猜测。而真相其实十分简单:相较于过去,十七世纪共和国的政治生活确实风平浪静,而至少在威尼斯共和国覆亡之前,十八世纪发生的事件甚至更少于前一百年。然而我还需要数年的工作,进度才能达到这令人高兴的一步。
这些困难的问题已然存在,但更难的则是如何解决它们。首先需要提及的是威尼斯的特性,它独异于意大利的其他名城,以希腊的方式产生、成长。这样一来,它拥有世界上最美妙绝伦的拜占庭式教堂就绝非偶然了,这座教堂如今依然被用于基督教的宗教礼拜,并有一位宗主教留驻其中主持活动。威尼斯脱离对君士坦丁堡的依附之后很久,它依然背向意大利,坚决地唯东方马首是瞻。意大利大陆上那噩梦一般的政治纠葛,无论是产生于教宗派(归尔甫派)与皇帝派(吉伯林派),还是封建领主与市民社团,没有一项影响到威尼斯这座城市。此时威尼斯屈尊俯就所做的事,最终使它开拓出一个大陆帝国,而这座城市获得的名声则基于其模糊暧昧的特性。
其次,这座城市本身具有恒久不变的美质。潟湖保护着威尼斯,使其在共和国最终灭亡前不受任何外来侵略者染指——以及在当下隔绝机动车带来的更潜在威胁——这使得威尼斯始终得以保留它曾在加纳莱托,甚至是在卡尔帕乔与真蒂莱·贝利尼的时代所展现给世人的大致风貌。这显而易见的巨大成就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任何一座城市而言都是种非凡的现象;而当这城市成为世界上最美的一座,这现象就成了一个奇迹。对历史学家来说,威尼斯亦是天赐之福,无论如何,它比欧洲其他任何地方都更能使人想象出一个与他们在更早时代的研究主题相关的更为清晰鲜活的图景。
但撰写这本书并不是一份用想象力完成的工作,对此我努力维持着严格的自控状态。另一方面,这并不是一份研究深奥学术的工作,本书的时间跨度迫使我无论如何都必须以叙事体推动进展,同时几乎没有可供我详细分析的机会。我唯一难得的享受是偶尔可以参考与被描述事件直接相关的威尼斯现存建筑与纪念碑。除此之外,我唯一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准确并连贯地讲述威尼斯的故事,对此我唯一遗憾的是具有这项要求的任务落在我而非我父亲的肩上,后者也许在二十五年以前就已经比我更为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