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小的“团瓢”
陈虹原是江西萍乡煤矿一个窑户的女儿。打从她记事,就天天提个破筐头,爬到立陡立陡的矸石山上,冒着硫黄冒出的呛人的烟雾,伸出乌黑的小手,在矸石堆里捡拾煤块;要不,就把裤脚挽到膝盖以上,站在从矿井下排出的污水中,手举一个小小的铁钩,捞取水里冲出的烂坑木。有一天,井下起了火,警笛发疯一般地狂叫着。她煞白着脸,不顾矿警的阻挡,随着人流拥到井架跟前,只见井口已经密封了。老板因怕大火蔓延,烧毁井下设备,报废了矿井,硬是把她父亲和没有逃出的几十名矿工,活活地闷死在矿井之中。娘病在土炕上,瘦得皮包着骨头,人事不知。为了弄几个钱给娘抓药,她剃光了头发,穿上爹留下来的一个破褡裢,央求邻居一位老人帮她弄来个上工牌子,女扮男装下了井。在离地面二百米的黑洞子里,她背煤、拖煤、刨煤,在屈辱和仇恨中逐渐长大,在一次罢工斗争中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她离开矿山,参加了新四军,进入苏北抗日根据地,然后来到了沂蒙山区。她在抗大分校学习了三个月,县委委派她为中共官亭区区委书记,到这一带边缘区开辟工作,建立抗日根据地,公开身份是小学教师。由于鬼子秋季“扫荡”,形势恶化,她奉命暂时转移。她整理好机密文件,连同秘密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名单,由她和区武工队员小杨,连夜送往三山口一带县委机关。不巧,半路上跟敌人遭遇了。眼看情况危急,她把文件和短枪交给小杨,命令他从密林峡谷中悄悄转出去。她留下小杨的长枪,抢占山头,鸣枪吸引,一个人跟十几名日伪军叮当了整整一个下午。有的伪军认出她是陈虹,而且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气焰更高,冲得更凶了。
后来,她几处负伤,子弹也打光了。敌人狂叫着冲了上来。她摔碎步枪,腾身跳下了百丈深涧。
天黑下来,敌人撤走了。半夜里,她醒过来,发现自己挂在光崖中腰一棵山枣树上。向上看,悬崖陡壁,远处闪着几颗飘飘摇摇的寒星;向下看,一片黝黑,不知有多深多浅。她定了定神,手把着葛藤向下滑去。经过几番滚跌,好容易滑到沟底。她不敢在这里久留,就强撑着身子向谷外挪去。
她爬到一个秫秸丛里躺了一阵——就在这里掉下了那两枚子弹壳。接着,撕块衣襟包扎一下还在流血的伤口,天就快亮了。
她必须活着回去,必须找到自己人!她了解小杨,要是他落到敌人手里,首先会把文件嚼烂吃掉。那样,官亭地区半年来的工作情况,十几名党员的名单,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她作为官亭区区委负责人,不论有多大困难,也要把这一切报告县委!
但是,敌人肯定还要来搜山,这里不可久留!
她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一片山松林子上,那极为疲惫的眼睛闪闪发光了!哦,想起来了!半年前区党委总结反“扫荡”经验时,有人介绍过一种掩护自己、蒙骗敌人的办法:选一棵根部枝叶茂密的宝塔形山松,刨出根来,下面挖个坑,藏进去以后,再把山松照原样“栽”在上面。这种松树枝干离土三五天不打蔫,鬼子在树林里没头苍蝇般团团转,咱的人就在眼皮底下他们也发现不了!
陈虹咬着牙来到一棵山松跟前。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她昏了又醒,醒了又昏,终于用一双女矿工的手,用锋利的石块,硬是一点点把那棵松树刨了出来。等她偎进树下的土坑,把松树在上面“栽”好,就觉得滴溜溜一阵天旋地转,以后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冬梅把陈虹背进团瓢,轻轻放到土炕上。冷汗湿透了衣服,寒风一吹,结成一块块冰,走起来咯吱咯吱响。有的地方又让汗水化开,黏唧唧地贴到身上,钻心般凉。这一切,冬梅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
陈虹软软地躺着,两眼紧闭,昏昏沉沉。突然,她身子抽动了一下,挣扎了一阵,仿佛想要爬起来,却又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的,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喊:“快,快跑!小……小杨……文件……保护文件……不要管我……”
“陈老师,别说话了!”石头把冻得泛青的小脸贴紧陈虹的耳朵,“别叫坏蛋们听见!”
陈虹身子抽筋般缩到一起,不响了。停一阵,又把牙齿咬得咯吱吱山响,急促地说:“我掩护,快跑……快……”
锅头前面,三块砖头支起一个泥吊子。松柴噼啪响,火舌一跳一跳,水开了。冬梅在四鼻子小罐里抓一把粗盐,让它在水里化开,端到了陈虹身旁。她半跪下身子,轻手轻脚地向下褪着陈虹那紧贴在伤口上的军衣。随着伤口肌肉的抽动,冬梅的手指也不由一阵阵颤动着。她轻轻冲洗着伤口,一股淡红色的血水,顺着手指流下来。
“布!”冬梅说。
石头连忙从炕角扯出他的一件粗布小褂递给姐姐。冬梅看了看,又放下了。
“姐姐,我不穿它啦!”石头哧地一下把汗褂撕成两半。
“不行,”冬梅说,“旧衣裳不干净,得用新布!”
石头眨巴一下眼睛,不响了。打从他记事,这一家子就没见过一指新布。对了,官亭街潘家开的裕隆布店里有的是新布!黑的,白的,红的,绿的,锃明瓦亮的,金丝闪光的……只要把钱交给柜台后面那个身穿长袍、头戴黑疙瘩帽盔的店伙,他就会干净利落地扯下一块布来,交到你手里。
“我到镇上去买!”石头高兴地说,“奶奶,我那张新票子呢?”
头些天,石头在山洼里用镰刀砍死过一只野兔,卖给了一个收购山货的商人,得到过一张崭新的角票,一直让奶奶替他藏着。对石头来说这是一笔不算太小的收入,他曾设想过许多用途。有时想用它买块石板,买支石笔,或者买一只吹起来吱吱叫的泥老虎。但是,算来算去总也没舍得花掉。好,现在有了合适的用场:用它买布!
“奶奶,我那钱呢?”
奶奶却没有坐在炕上。石头听到屋角的干萝卜缨子沙沙响,只见奶奶抖抖地打开小木箱,摸索着拿出一件崭新的红棉袄来。
这是奶奶当年出嫁时唯一的一件嫁妆,只是拜天地时穿了一穿,以后再没有上过身。穷人家日月艰难,东西来得不易。她要把这留给她的孙女儿,等冬梅上轿时用。现在,老人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突然,小小的团瓢里响起了一阵阵新布撕裂的脆响,这是比任何金石玉帛的响声更为坚贞美妙的声音……
“伤得这么狠,得讨换点儿药。”奶奶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药?”石头问。
“刀创药。”
冬梅一声不响,用剪刀默默地剪着绷带。石头突然说:“我去找咱大爷,他屋里药可有的是!”
“别去!”奶奶说,“不喜人见的东西,这两年生生叫人家把胆子吓破了!”
“我跟大爷好好说说,叫他千万别让潘彪知道。”石头说。
冬梅扫了石头一眼:“你那记性上哪里去了?笊篱坪上我说的那话,全忘啦?”
“忘是没忘,”石头说,“可这阵上哪里去弄药哇?”
“你跟大爷说,姐姐不小心,把胳膊伤着了,要他一点儿红伤药……”
“哼,他能信你?”
“怎么不信?”冬梅说。在这同时,石头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呻吟。猛一回头,只见冬梅脸色泛白,咬紧嘴唇,手臂上一股鲜血箭一样射了出来!
石头惊叫一声,抢前一步,夺过冬梅手里的剪刀:“姐姐,你……”
冬梅淡淡地笑笑:“我不小心,失手伤了一下……”又信任地望望石头,替他扣上松开的一颗扣子,说,“去吧!”
石头横起手背猛擦一下眼角的泪花,一声不吱,大步朝门外走去。
经过冬梅的仔细调理,包扎了伤口,又喂了几口温水,陈虹逐渐醒过来了。
生命又回到了她那流血过多的身体上,记忆的碎片又一点点连接了起来。对了,她是受了伤!伤口在哪里?周身都火烧火燎、木木涨涨地难受,却又试不出疼在什么地方。身子摇晃得这么厉害!是从山顶上一个虎跃勇猛地朝敌人冲击吗?是被手榴弹掀起的气浪从一个山头卷向另一个山头吗?是在谁的脊背上晃晃悠悠地前进吗……哦,想起来了,背着她的是冬梅,那个瘦瘦的女孩子,一个八路军战士的女儿……不对,情况危急,小杨还没有脱离险区!赶快起来,马上还击!听,敌人的机枪正爆豆子般连续发射——哦,那原是屋角里松柴在燃烧,连续发出叭叭的声响……
冬梅一只手轻轻抚在她的前额上:“陈老师,醒过来啦?”
陈虹睁大双眼,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冬梅,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柴门吱呀一声,石头跑了回来。他从破棉袄大襟底下掏出一包药面,交给冬梅,又凑到她耳朵跟前,小声说:“姐姐,金库家高门台前的拴马石上,拴着两匹马。”
“哦?”
“好几个黑狗子,扛着大枪,走进黑大门去了。”
“哦?”
“说是坏种们要挨着门翻——快把陈老师藏起来吧!”
冬梅飞速打量一下低矮的团瓢,狭窄的柴院,冷汗从脑门上一滴滴渗了出来。土炕上一阵轻微的响动,陈虹吃力地坐了起来。
“冬梅,我得走。”
“什么?”冬梅抢上一步,连忙把陈虹按住。
“这里藏不住我,弄不好还会带累了你们。”
炕角传来奶奶的声音:“哪里也不能去!别看咱屋里窄巴,狗们翻不了去。冬梅,把陈老师藏在炕洞里吧!”
“行吗?”石头说。
“行。”奶奶说,“你以后上炕轻着些,不要踩下灰去迷了陈老师的眼。”
“嗯。”
街上响起一阵凄厉的锣声。潘家账房潘白眼,那比破锣还要瘆人的嗓门,从冷森森的村落里传了过来:“各家户主十字街口聚齐,听潘队长训话……”
冬梅迅速命令石头:“插上栅栏门,在街门口瞄着些,任谁也不让进来!快!”
石头飞速冲出团瓢。
土炕上,奶奶掀开炕席,露出一块块墼[1]片。冬梅飞快掀下几块墼来,探进身子,在灰土上铺上一家人那床唯一的棉被。石头又跑进来,说:“姐姐,记着,可不能再在锅底下烧火做饭啦!”
冬梅点点头,轻轻扶起了陈虹。
十字街口竖着几个持枪而立的伪军,横眉立眼地打量着一个个被驱赶而来的庄稼人。人们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声不响,稀稀拉拉地走着。那石太平也低着头,谁也不敢看,在一个树墩后面蹲着。
金库大声张罗着:“快来看哪,这是俺爹的马……谁也不准到近前来,别把马惊得不吃草了。”
马抬起后腿,弹出一蹄子。金库被不偏不斜弹个正着,从高门台上摔了下来。
石山根翘翘胡子,笑着说:“这一家子人,都是畜类,畜类倒通点儿人性。”说着从怀里掏出小烟袋,坐在潘家门口的上马石上吸起烟来。
这个潘家大院,原是潘彪他祖爷爷在世时盖的。青砖飞檐,阴森高大,房山头上塑着昂起脑袋的青龙。院内谷仓里有比猫还大的老鼠,破墙缝里有茶杯般粗的花蛇,烂草垛里有叫起来像小孩子哭一样的刺猬。据说这是潘家的“圣虫”,谁也不准捕杀,因为它们从清代皇帝那里就承受了一份御赐的口粮。这些“圣虫”都颇有一些道行,据说能把别人家的粮食柴草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进他家。这样,不管潘家怎样挥霍浪费,就算碌碡三年不打滚,他潘家的精米白面也永远吃不尽。家业传到潘兰田手里,财气越来越粗,用半抬筐银洋在官亭镇买下一块临街的地皮,盖上一处大宅院,外带十几间布庄、当铺门面,占了十字街口半条大街。又用一箱烟土给儿子潘彪在县警察局买了个半大不小的官,就驻在官亭镇,带领十几个警士马弁[2]看家护院,日子发得真比蛤蟆鼓气还快还足。潘兰田的肥肚皮越来越鼓,长烟管越来越长,官亭镇上跺跺脚,方圆几十里山山岭岭都得晃荡半天。但老东西还死瞅住柳泉峪这个小山窝窝,不愿搬到镇上新宅院去住。他说这里地脉好,有这个柳泉,他这家业才越发越旺。他活着要在柳泉峪竖着,死了要在柳泉峪躺着。只要占住这片风水,他家就有万世不败的荣华富贵。
现在,潘彪眼上架着二饼,脚蹬长筒马靴,站在高门台上了。他先掏出支大鸡牌洋烟卷儿,在大拇指甲上弹一弹,啪的一声划着火柴,点着了火。又嘬起嘴唇,噗的一声把烟圈吹散,开始发话了:“众位乡邻,今天把大家请来,为着一桩不点儿的小事。一不用大伙出钱,二不用大伙出力,只请乡邻们说句话……”
人们闷声坐着,不说话。
“……皇军得到密报,有个女八路落到咱这一方来了。谁见到了,给我说一声,八下里都有光沾。要是哪个把她藏起来,那可不是福星是祸水!”
人们黑沉着脸,不说话。
潘彪冷笑一声:“石太平,你起来说一说!”
石太平连忙把身子向后偎偎,头埋到两个膝盖中间去了。
“说呀,你没在秫秸丛里发点儿什么洋财?”
“咳,什么洋财?”传来石太平怯怯的声音。
“捡个八路娘们什么的!”
“少掌柜净说笑话。这年头儿咱庄户人家只求个太平无事……”
潘彪大声打断他的话:“什么年头儿?你说这话,按家法就该赏四十大板,按国法就犯了杀头之罪!有皇军给站岗放哨防着土匪,老天爷下雨刮风长着庄稼,年头儿哪里不好?”
“好……好……好着哩!”石太平嗫嚅着说。
“你可是个有名的老实疙瘩,不该自讨没趣!”潘彪又重重地喷一口烟圈,“我问你,你到笊篱坪去刨地瓜,为什么剩下那点儿不刨了?”
石太平动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潘彪又冷笑一阵,说:“想瞒过我这双眼睛,你还得再托生托生!快说,秫秸丛里那个八路伤号哪里去了?”
原来敌人今儿上午又去搜山,发现了山松脚下那个土坑,发现了秫秸丛里的血迹。潘彪打听到石太平到那里刨过地瓜,就冲着他来了。
“说了实话吧,免得皮肉受苦!”潘彪悻悻地望着石太平。
“少掌柜,天地良心,我实在不知道……”
潘彪鼻孔哼了一声,下巴一摆,立即上来几个伪军,死拖活拽把石太平拉进街口一个碾棚里去了。
碾棚里传来一阵阵皮鞭的呼啸声,木棒的断裂声,夹着石太平一阵阵痛楚的呻吟。
那潘彪脚蹬着门前的石狮子一口口吐着烟圈,唇间挂着一丝冷笑,两眼贼溜溜地一个个打量着面前的人们。
冬梅坐在人群里,不由得心口怦怦直跳。她自己倒不算什么,只怕露出破绽,让陈虹老师落到敌人手里。这么一想,越觉手脚没处放,大冷的天,手心脚心渗出黏黏的汗珠来了。
在她身旁,坐着住在东街口的耿喜嫂。
这耿喜嫂,家里穷得连块打鸡的坷垃也没有,长得身大力大,生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她怀里抱着两岁的小女儿多儿,手里忙着剥麻。故意把麻秆子撅得叭叭直响。她突然把小多儿塞给冬梅说:“去,叫你姑姑抱一会儿!”
冬梅接过多儿,用衣襟掩住她那冻得通红的一双小腿。这时候,潘彪扔掉烟头,穿过人群朝她走过来了。他用文明棍拨拉一下冬梅的辫子,说:“几天没见那位陈老师了,想她了吧?”
“你管不着!”冬梅一把推开文明棍。
“这话错了!”潘彪说,“好比铁路巡警,咱偏偏就管得着这一段!快说,你跟你大爷干了些什么勾当?用你们那八路话来说,就是赶快坦白交代!”
冬梅扭身坐到一旁,一声不响。她只觉气往上撞,反而一点儿也不紧张了。
“不说话?好!跟你大爷一个方子吃药!”潘彪一挥手,“碾棚里清醒清醒脑子!”
上来两个伪军要拖冬梅。只见耿喜嫂腾地站了起来,挡住伪军去路,大声喊道:“干什么,别给我吓着孩子!”
“叫她把孩子放下!”潘彪喊叫着。
一个伪军过来,想从冬梅手里夺下多儿。多儿望着伪军黑帽子上的白帽箍,哇的一声哭了。
耿喜嫂伸手猛力一推,伪军趔趔趄趄退下几步,耿喜嫂两手掐腰,朝伪军吼道:“你要敢动俺多儿一根汗毛,抽你老祖宗的顶梁骨也赔不了!别看耿家人穷,孩子偏生就是金贵!去,叫你姑姑好生抱着!”
说着,她替多儿擦一把脸上的泪痕,又把她塞进冬梅怀里。
潘彪白拉白拉眼珠,说:“老耿家的,谁都知道你是个有名的刺头儿!我潘某人不跟你犯口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耿喜嫂打断他的话:“什么井水河水?王八羔子跟了东洋爹,天生的两合水!”
潘彪的脸涨成一块猪肝,从后腚上唰地掏出王八匣子来。
耿喜嫂却迎着枪口冲上几步,拍着胸口骂道:“姓潘的,有本事朝这里放!骑着叫驴进家庙,回本乡本土耍威风来了!你家里也是大男小女地养着,我就不信阎王老子多给你两条命!”
庄稼人乱了阵,七嘴八舌哄叫起来:“八路藏在哪里,叫潘队长指出来,咱们见识见识!”
“冬梅这么个孩子,给她个八路伤号,她能扛来家呀!”
“净发高烧说胡话,满嘴喷粪!”
会场乱了起来。潘彪白眼乱翻,慌了手脚,忙把王八匣子举起来,朝天叭叭打出两枪,黑着脸吼道:“咋呼啥?这是牲口市吗?告诉你们,谁要是带头闹事,就是八路嫌疑,抓起来,叫他到东河滩啃沙子!”
伪军把枪栓弄得哗哗响,又朝冬梅和耿喜嫂恶狠狠扑来。这时候,突然听到高门台上叭嗒叭嗒几声响,人们回头一看,只见石山根大手里攥着烟管,把那核桃般大的铜烟袋头子,擂鼓般朝老山鞋底上猛力敲打着,烟灰和尘土沸沸扬扬落了下来。羊皮烟荷包上拴着纯钢火镰,细铁丝做成的烟扦,还有一只用桃核刻成的小猴,丁零当啷一大串。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通,把这套家什插到腰带上,慢悠悠站起来,笑模丝儿地说:“潘队长,要说八路嫌疑,我倒是认识一个。”
“谁?快说!”
“算了吧,说出来只怕大家不方便。”
“不行!”潘彪逼将过来,“你要是知情不报,难逃这通敌之罪!”
“嘿嘿!”石山根咧开胡子拉碴的嘴笑着,“那咱就蒙山顶上滚石头,实(石)打实(石)地说了吧,不是别人,就是你潘队长嘛!”
“放屁!”潘彪眼珠子直竖起来。
“别上火,潘队长!”石山根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前些时就在这十字街口,您招呼起咱满庄老小训话,不是讲的什么国共合作打日本,八路军是您队长的友军嘛……怎么,您自己倒忘啦?”
潘彪松了口气,骂道:“废话!哪儿来这些陈谷烂芝麻!去年的皇历,早过时啦!”
石山根故意望望人群,装作不懂地说:“大伙亲自听您说的嘛!哪是去年,就上个月嘛!”
人群里轰的一声笑了起来。
石山根继续说:“到底是读书识字的人,说出话来脆生,改起嘴来也灵便!要是咱庄稼汉,别看不会说个话,可要扔出一句来,碌碡底下压它三年六个月也不准变个样……可您潘队长……”
潘白眼打断他的话:“老山根,咱这是办公事,没有闲工夫跟你磨牙!”
潘彪也骂一句:“老糊涂!”
石山根还是那么笑模丝儿地说:“对!咱打小就糊涂,糊涂了四五十年,这辈子聪明不了啦!”又突然正色而谈,“可您潘队长,真也有点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日本人叫你进山搜八路伤号,你跑到这里跟冬梅个小孩子怄气,犯得着吗?真要是您看到冬梅藏了伤号,就赶快派人去抓,可别叫她跑了!可要是没根没梢,在这里有枣一棍子,没枣一杆子,耽误了您的大事可真划不来!再说您刚跟着汪司令投过来,日本人要是怪罪下来,只怕您队长肩膀再宽也担待不起哩!”
慢慢腾腾一席话,弄得潘彪脑袋发涨手冰凉,半天说不出话来。
石山根又说:“我糊涂只管糊涂,可放了半辈子牛,砍了半辈子柴,对这个青石崮,可还不算十分糊涂!这么一座大山,你三十、二十的人搜这么一两趟,就觉着搜遍啦?嘿,差老鼻子哩!崮上崮下山峪十几道,树深林密,山岩石洞,藏起个把人来,那还不容易呀!”
潘彪火烧尾巴一样在地上打起转来。他乜斜着眼望望傍晌的太阳,猛地扔掉烟头,说:“老山根,送你个立功的机会,你领着弟兄们再进山去搜!”
“我可不去!”石山根又在青石台阶上坐了下来,“我端着你家的饭碗不假,可我没吃日本人的粮!我是个放牛的,可当不成你们这分汉……汉……对了,‘保安队’……”
潘彪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少啰唆,带他走!”
一个伪军上来拉起石山根,逼他头前带路。石山根很不情愿地嘟囔着,可也没有十分反抗,终于还是领着他们进山去了。
潘彪把一小队伪军留在村里,命令道:“四面站上岗,一个也不准回家!叫大家在这风口里消消食,暖和暖和!交不出八路伤号,一个也不准走!”
留下来的伪军,几个人在十字街口站着岗,其余的人抱草砍柴,牵羊逮鸡,准备生火做饭了。
柳泉峪人仰马翻、鸡飞狗咬。两个伪军捉来一头绵羊,几刺刀捅死,拖到土地庙前的神台上剥皮剔骨。污血流到深秋干裂的土地上,沾到伪军戴有“保安队”胸章的军衣上。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大绿头苍蝇,在伪军头顶上高兴地盘旋飞舞,嗡嗡欢叫。
两个伪军,一个瘦长条子,一个长一个蜡烛头一般的红鼻子,倒提着十几只活鸡,来到冬梅家的柴门院,抬脚踹开栅栏门,进来了。
“老乡,借个锅用用!”瘦长条子说。
石头正伏在墙头上向外张望着。他跳下来,拦住伪军:“不借!”
瘦长条嘻皮笑脸地说:“不借?你们不是天天盼望共产党吗?我们现在就来共产,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
“就偏不借!”石头说着,跑进团瓢去关门。
红鼻头撞开门,朝石头当腰一脚踢去,一边骂道:“哼,人不大横劲倒不小!看你小兔崽子肚里几个牙!”
石头被踢翻在灶膛前面,两手捧着肚子。
奶奶在炕角悠悠地转着纺锤。她颤巍巍地说:“老总,你们到别人家去吧!我这两天吃斋,见不得腥味。”
“老姊妹,就叫你吃点儿油水,见点儿腥味吧!”瘦长条嘻着嘴,露出满嘴大黄牙,“鸡毛鸡骨、五脏六腑全留给你!”
说着,瘦长条就去舀水刷锅,红鼻头就拿着把刺刀杀鸡了。
石头从门旁坐起来,他急得两眼冒火,满头流汗。眼看红鼻头切开一只芦花鸡的脖子,鸡血顺着伪军手指流下来;那只母鸡身子颤动着,嗓子里哑声咕咕一阵,鸡腿蹬歪几下,被扔到门旁打扑棱去了。
石头眨巴一阵墨黑的眼睛,忽然嘴角用力挤了一挤,强忍着小腹部的剧痛,勉强装出一副笑模样来,说:“大叔,你这鸡是买的吗?”
“不是买的,是我们自个儿喂的。”瘦长条说,“我们天天喂鸡,所以天天吃鸡。”
“不对!”石头说,“我认识,这只芦花母鸡是槐树底石榴家的,叫你们抢来了。”
瘦长条笑着说:“看看,说得多难听!不是我们抢的,是老乡慰劳的!我们吃了鸡,有了力气,好去抓八路伤号嘛!”
石头胸口怦怦跳,越是不想看,越是不由自主地朝土炕扫了一眼。他好不容易又装出一副笑模样,望望扑棱得满院都是的死鸡,说:“我帮你们把鸡拾到一块吧!”
瘦长条说:“这倒不错!你早有这句话,省得挨那一脚啦!”
红鼻头黑着脸说:“这是我那一窝心脚给管过来啦!真个是‘人是苦虫,不打不成’!”
石头走过来,把一只只死鸡扔到一起。然后,他像没事人一样轻手轻脚朝那一堆捆住双腿的活鸡走去……
过了一阵,瘦长条已经把锅刷好,红鼻头已经把鸡宰掉不少,弄得屋里屋外满是血迹了。他们正干得入神,突然听到草垛上响起一阵噗噗啦啦的声音,夹杂着几声仓皇而逃的鸡啼;抬头一看,只见几只鸡,正扇动着翅膀,跳上墙头,飞上屋顶,咯咯惊叫着,逃走了。
红鼻头瞪起牛蛋子眼,只见地上扔着几根断了的绳头,立刻明白是上当了。他鼻子越发红得像要淌下蜡烛油来,恶狼般扑上一步,伸手狠狠地拧住了石头一只耳朵。
“兔崽子,谁叫你把鸡给放了?”
“不知道。”
红鼻头拧紧石头的耳朵,转个圈,把个小耳朵拧成了麻花。
“说!”
“不知道!”
耳垂撕裂了,鲜血顺着石头瘦瘦的脖颈流进冰冷的衣服领子里。
石头咬紧牙根,忍住疼痛,一声不响。最后,红鼻头推开他,跟瘦长条一起,狗颠屁股一般四处追鸡去了。
石头这才松了口气,他焦急地朝奶奶说:“奶奶,怎么办哪?”
“沉住气。”奶奶说。
“我去把姐姐叫回来,赶紧想办法吧!”
“不能去。”
“那就把陈老师背出来,藏到别处吧!”
“不行!”奶奶说,“反正不能让他们点着火,你赶快把锅砸碎了!”
石头飞速冲出屋门,从门口摸起一块磨刀石。不等进门,两个伪军回来了。
“兔崽子,要朝老子下家伙呀!”红鼻头骂着,伸手夺过磨刀石扔到地上,“真是个铁了心的小八路!”
伪军把石头赶到屋角一堆乱草上,拿起刺刀在他脸前比画,威胁说要是动一动就要像宰鸡一样割了他的脖子。然后,两个家伙看看天色不早,就要动手煮鸡了。
“剩这几只,还值得煮吗?”红鼻头说。
“剩一只也煮,”瘦长条说,“够咱哥们啃的就中,咱又不是孝子,谁有工夫伺候那些王八龟孙。来,先点火褪毛!”
红鼻头到门旁抱草,瘦长条从棉帽耳朵里掏出半截挤扁了的烟卷儿,开始抽起烟来。他大口大口吸着,两只又黑又大的鼻孔里,像小烟筒一样咕突突冒出两股浓烟来。
望着这两股不断喷吐的浓烟,石头口干舌燥,脑袋眼看要炸开一样。他眼前飞起一片金星,迷迷糊糊一阵,仿佛看到这浓烟不是从瘦长条的鼻孔里,而是从他家的烟筒里冒出来的。他仿佛看到,浓烟越喷越大,正带着一股辣味,夹杂着一团团火星,劈头盖脸朝炕洞里的陈老师扑了过去……浓烟冲向陈老师的鼻子、嘴巴和喉头,裹住她那还在流血的伤口,把她整个身体淹没了……她的眼睛熏黑了,头发烤焦了,衣服上冒起腾腾火焰……突然,烟雾打着旋,把她卷了起来,在半空中翻滚扑跌,又呼一声卷起一阵狂风,把她刮进一个黑洞洞的万丈深渊,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
热泪在石头眼里滚动着。他鼻头酸辣、吁吁气喘,仿佛有一股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流,正在他嗓子眼里奔突冲撞。
突然听到奶奶在炕角说:“石头,我要砸点儿蒜泥吃,你把蒜臼子给我。”
“嗯!”石头两眼熠熠放光了。他答应一声,就到窗台上去拿那个巨大的青石蒜臼子。
“干什么?”红鼻头跳起来,惊慌地喊。
“奶奶要砸蒜。”石头说,眼睫毛也没抬一下。
红鼻头两眼瞪得牛蛋般大,眼巴巴盯住石头,只怕他瞅个冷子把这青石家伙朝自己脑门上砸来。那样,他这吃饭的买卖就报销了。看看石头抱着蒜臼子绕过他们,爬到炕上,把它放在土炕和锅头之间的土台子上,开始砸蒜,他那半悬着的心肝才放了下来。
“小子,多砸一点儿!就着蒜泥吃鸡,味道倒是怪美!”瘦长条说。
红鼻头掀开锅盖,开始向锅里舀水。瘦长条把剩下的烟蒂捏死,又塞进帽耳朵里,回身嚓的一声划着火柴,在灶门口点着了一束柴草,朝灶膛里送去。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团瓢里发出一声急促的、清脆的、金属碎裂的声音:
“噗——当——哗——”
立刻,灶膛里刚点起的火,灭了;锅里刚添的水,干了;灶头前面的两个伪军,傻了。只见那个巨大的青石蒜臼子,早一个跟斗从土台子上翻将下来,不偏不斜落到铁锅正中,砸上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蒜臼子半截留在锅底,那半截早钻进灶膛里去了。
两个伪军一齐扑上来,抓住石头的细胳膊,把他从屋里扔出来,摔出丈把远,重重地碰到院墙上,又猛力弹回来,连翻几个滚,跌到柴草垛后面去了。
石头顾不上身上的伤痛,从手指缝里望望伪军,故意抽抽搭搭地哭着说:“我没看见,把蒜臼子碰进锅里去了。俺姐姐回来,准得吵我……奶奶,咱以后怎么吃饭哪……”
伪军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红鼻头骂道:“真败兴,碰上这个小丧门神!”
瘦长条说:“这兔崽子豁上砸了锅,也不让老子们吃,心肝的大大的坏了!来,咱也帮他个忙!”说着,弯腰捡起蒜臼子,把破锅乒乒乓乓砸得稀烂稀烂。又一脚把秫秸扎的小碗柜踢翻。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几个盛着野菜团子的黑碗泥盆,全摔碎了。
伪军捡起沾满泥水、尘土的死鸡,恶声恶气地臭骂着,滚出院门去了。
日头偏西,潘彪垂头丧气地从山里回来,站在十字街口又向乡亲们敲山震虎地喊了一通,看看榨不出什么油水,才放大家各自回家。
冬梅心急火燎地走回柴院。石头迎上去,指点着让她看了看院里的鸡毛和五脏,看了看那砸碎的铁锅和屋当央一地的泥水,再看看石头脸上那掩不住的笑意,她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伸出双手爱抚地摸着石头那瘦瘦的脸蛋,觉得弟弟突然之间长大了。
“陈老师好些了吗?”她向炕前走去。
“别动她,让她多睡一会儿。”石头挡住姐姐,“比头晌好多了。”
奶奶摸摸索索站起来,从墙上摘下来一个葫芦头,交给冬梅,说:“给她弄点儿吃头吧!”
冬梅接过来,轻轻一倒,金黄的小麦流了出来。
每年麦收过后,除去地租、捐税和欠下的各种账目,奶奶就把剩下的麦粒,连同石头在人家收过的地里捡的麦穗,摸索着搓巴搓巴装进这个葫芦头。碰上年成好,装满葫芦还能剩下三升二升,就淘洗干净在巷口的石臼上捣捣,浅浅地包他三碗水饺,让石头提着到西岗子上给他死去的爷爷和娘亲上一道夏麦坟;余下的就连同麸皮在拐磨上磨磨,摊几张麦子煎饼,让孩子饱饱地吃一顿,这就算是“过了麦”。可这葫芦头里的麦子却怎么也不能动。孙子孙女儿都还小,跟头把式地受一年苦,说什么也得让他们过年的时候吃上一顿饺子。地净场光,金黄麦粒装满了葫芦。冬梅望着倒出来的小麦,高兴地想:葫芦头虽说不大,细水长流地用,够陈虹老师吃几天的了。
伪军没有回官亭镇,就驻扎在潘家前院的长工屋里。冬梅不敢到门外的石臼上捣,就搬过那青石蒜臼子,在锅台上捣起来。
“我来!”石头把那只立了大功的蒜臼子,抢到了自己跟前。
箩出白面,面团和好了。它是这样柔软,这样光洁。就着炕沿,冬梅开始擀面条了。受伤的手臂干起活来还是那么灵巧。面条在手里跳动着,如同一团雪白的银丝,一束灿烂的光线,扯也扯不断,抽也抽不完。
石头突然问:“姐姐,没有锅,怎么办呢?”
冬梅抬头望望灶门旁边的小泥吊子,笑了笑,说:“不要紧,咱有的是好办法!”
从柳泉里担来的清澈的泉水,在泥吊子里活泼泼地跳动着,水开了。冬梅掀开盖子,把又细又长的面条轻轻续到泥吊子里。冬梅和石头并肩坐在门口的石台上。随着开水“噗噗”跳动的声音,团瓢里充溢着一阵阵麦粉的淡淡的清香。两人这才记起来,他们一天没有吃饭,连滴凉水也没有沾过嘴唇。
姐姐看了看弟弟被红鼻头撕裂的耳垂,前额上杏子大的血包,连忙给他敷上点儿药,包了起来,一面心疼地问:“疼吗?”
“不疼!”弟弟笑了笑,笑得那么甜,那么美。他又指指姐姐的手臂,“你哩?”
姐姐把弟弟紧紧揽在怀里,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你不疼,我就更不疼了。”
暮色浓了起来,太阳落到西山背后去了。东面的山尖上还留着一片阳光。而在那茫茫苍苍的群山顶上,却蒸腾起一片晚霞,把半个天宇烧红了。
注释
[1]墼:形状类似土坯的块状物。
[2]马弁:旧时军官的护兵,低级武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