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采药
留孩等爹睡着了,这才轻轻带上门,从墙缝里掏出没有完工的小手枪,去找他的堂弟石头。东天的太阳一杆子高,石头家静悄悄的。隔着栅栏门,只见奶奶坐在屋里土炕一角,正在一声不响地捻着棉线,纺锤在怀里悠悠转动着。
“石头!”留孩闪在栅栏门旁边,轻声说。他拍拍口袋,那藏在里面的鼓鼓的东西,自然是那支核桃木刻制的手枪了。
“你找到铁丝没有?”
“没哪!”
“你咋啦?没去找吗?”
“没找。”
“看你!”留孩皱起细挑挑的眉毛,“要不是俺爹挨了狗汉奸的打,我得整天伺候他,铁丝早找到啦!”
说着,留孩就把那支核桃木小手枪拿了出来。石头伸出小手,轻轻抚弄着那锃亮的弹壳,光滑的枪把,那原来淡拉拉的眼神逐渐闪亮了。
“走,咱去找铁丝!”留孩催促着。
石头迟疑了一阵,没有回答。留孩更加兴致勃勃地说:“找到铁丝,咱俩接着就上笊篱坪,把那枚子弹壳挖出来,咱俩就每人一支手枪啦!”他右手握枪,照准潘家的黑漆大门,嘴里喊着“叭——勾——”一面眨眨眼,自个儿笑了。
石头朝屋里望了望,脸上的热情却突然消失了。他把小手枪还给留孩,说:“我不去!”
“咋哩?”
“你回家吧,再给姐姐要点儿药。”
“咱姐的伤还没好吗?”
“没好。”
留孩想了一下,说:“走,咱俩进山去挖子弹壳,捎带着就能弄到药!不就是紫珠草啥的吗?青石崮顶上有的是!”
“可真?”石头睁大了两只眼睛。
“撒谎我变个小!”留孩说,“鲜的比干的好,见了霜药力更大,只用一点儿,咱姐的伤保准就全好了。”
石头不再迟疑,连忙提个小篮子,倒扣上门,跟留孩一起,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了。路旁的山草白拉拉一片,时不时从草棵里蹦起几只蚂蚱,肚皮冻成了青紫色,慢慢爬到朝阳的石坡上,一动不动。几只野山鸽咕咕叫着,匆忙地掠过头顶,飞到对面山峪里去了。
前面一片荒草地里,摆着几个苇笠头子般大的小土包包。留孩高兴地喊:“石头,看!”
柳泉峪的穷孩子,一年到头受潘家的欺负。吃了亏,恶气没处发泄,就想出了“报复”的手段。他们结伴到山里割草砍柴,等凑满一大捆,回家能够交卷,不至于挨大人数落了,就在随便什么地方挖个坑,里面埋上田鼠、蝼蛄、四脚蛇,当作潘彪和他小老婆卞桃花,当作潘兰田和金库,白尽义务给他们“出殡”。他们拿捏出各种粗细嗓门,哭出各种不同的花样。有那最调皮的孩子,还要在“坟”头上撒泡尿,当作祭奠的酒浆,祝愿老地主一家吃饭掉门牙,走路掉大胯,出门专碰枪子儿。
石头一直是这项活动的积极分子,前面的几个土包包,大概就是他们几个前几天的作品。“走,再去修个大的,”留孩说,“把狗汉奸一家埋进去!”
这一次石头却没积极响应。他说:“你不是说去弄药吗?快走吧!”
说着,石头头前走了。留孩只好扔出几块石子儿,打得“坟包”尘土飞扬,算是稍微解了点儿心头之恨。他赶上石头,说:“潘彪真狠,把俺爹两条腿都打烂了——哎,你估摸估摸,八路军快打回来了吧?”
“不用估摸,快啦!”石头说。
“八路军过来,你爹和陈老师就都回来了。到那时,非拎刀割了潘彪不可!”留孩说着,突然四处瞄瞄,把嘴伸向石头的耳朵,又压低嗓门说,“石头,我问你,你知道陈老师藏在哪里吧?”
石头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连忙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般。
“我告诉你,你可得发誓:跟谁也不能说!”留孩神情庄重地说。
石头干咳一声,迷惘地点了点头。
留孩朝山下一指:“我告诉你,千真万确:陈老师原先就藏在这山下的秫秸丛里!”
“嗯……”石头的舌头变得又硬又大,半天没说出话来。
留孩脸上露出机密的神色,把小手枪伸到石头眼皮底下,说:“你知道这子弹壳是谁扔下的?”
“谁?”
“陈老师!”留孩带着十分自得的神气说,“那天我跟俺爹来刨地瓜,到那个秫秸丛里逮蝈蝈,看到草上沾着老些血!我当时想也没想,后来潘彪为这事审问俺爹,逼他交出陈老师来,我这才明白啦!”
“明白……明白什么?”
“这还不明摆着的吗?当时陈老师受了伤,就藏在这秫秸丛里,这子弹壳就是那时丢下的——可你知道她这阵哪儿去啦?”
“哪儿……哪儿去啦?”
“骑着白马走啦!就从山根大伯那屋后头走的,一溜白光就不见影啦!”
两个孩子望望山下,只见村西北角一片石棚上,偎依着一间小石屋,那就是山根大伯的家。
“不信等我领你看看去!”留孩又说,“昨天我亲眼看见啦,路上有马蹄子印呢,足足有碗口那么大!”
“哈哈哈!”石头突然放声笑了,笑得两手揉着肚子,眼泪一颗颗滚了出来。
“你不信吗?哼!”留孩翘翘鼻子,“你小,这样的事大人当然不告诉你!”
“嘻嘻,”石头还是笑个不停,“马蹄子印……碗口大的……马蹄子印……”
留孩严肃地说:“你真是个不懂事的拖鼻涕娃!你懂吗?这是斗争!鬼子汉奸硬是想搜出陈老师,可她的伤并不重,早骑着白马走啦……可就算受了重伤也不怕,咱们老百姓也一定会想办法保住她!你要是见到了陈老师,能豁出命来救她吗?”
“你哩?”
“我能!”留孩斩钉截铁地说,“俺爹胆小不假,可我不怕!我把她藏起来,偷俺爹的药给她治伤……”
“你看我呢?”
“嘻嘻!”留孩挤巴挤巴眼皮,笑了,“你忘了奶奶的话啦:小孩长一岁,就长一个心眼!等你长我这么大,心眼长全了,兴许能办这样的大事!”
“这阵呢?”
“这阵嘛,”留孩鼻头朝天竖起来,伸出一个小拇指头点了一下石头脑门上的毛儿盖,“你先擤擤鼻涕到一边玩去吧!”
石头不由血往上涌,气往上撞。看看留孩这份傲气的模样,眼看尾巴要撅到天上去了。可是,只要石头把自己知道的秘密掀开头发丝那么一溜缝,留孩就会惊得像庙里的泥胎一样,鼓鼓的眼珠一动不动,张开嘴巴怎么也合不拢来!
石头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终于喘口粗气,下了决心:“留孩,我跟你说个话,你可得发誓任谁也不讲……”
“什么话?”
“连你家俺大爷也不讲吗?”
“说吧,说吧!”留孩露出大大咧咧、不以为意的样子。
石头警惕地四处望望,然后把嘴贴到留孩耳朵上,悄声说:“我……我见到陈老师啦!”
“什么?”留孩眨眨眼睛,露出不相信的样。可他望望石头那严肃的神情,两眼不由瞪得核桃般大了,“在哪儿?”
“就……就在……就在我家那炕洞……”
石头正讲着,突然像刀裁的一样,咯噔一声停下了。正在这一霎,他看到村头一个人,背一捆沉重的山柴,正朝村里走去。这是姐姐冬梅。山风鼓荡着背上的柴捆,她走得十分艰难。来到柳泉旁边,她把柴捆依到一棵老树上,直起身子,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抬起头来,眼睛朝这里望了望。仿佛看到了他俩,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然后,姐姐又背起山柴,一步步走进柴院去了。
啊!这多么像那个夜晚,姐姐背着陈老师,迈着艰难而又结实的步伐,在山路上一步步前进的情景!姐姐当然没有看到他们,但石头却仿佛清楚地看到了姐姐那双清亮的、深沉的、像小钻子一样咄咄逼人的眼睛。他耳朵里雷鸣般响起了那天姐姐的话:“刀搁在脖子上也不能吐口……”
石头脑门轰的一声,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了。
“快,快说呀!”留孩急了。
石头扇动着鼻翅,一声不吱。
“怎么,哑巴啦?”
石头木木地站着,一声不响。
留孩推他一把,把石头推到路旁的灌木丛中,急促地问:“快告诉我,在你家什么地方?哪一天来咱庄的?”
石头仿佛这才从梦中醒来。他眨巴眨巴眼皮,一丝笑意在唇间逐渐扩散开来。他歪起脑瓜说:“就在俺家炕上坐着,当时你也在跟前……”
“什么?”
“嘿!看你这脑子,忘啦?”石头朝留孩的毛儿盖照样拍了一下,大声笑了起来,“那是今年春天,陈老师刚来咱庄教书……”
留孩发现自己上当了。他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一膀子把石头撞翻在灌木丛里,骂道:“再叫你耍贫嘴,再叫你糊弄人!”一面撮起一把沙土,扯起石头的袄领,把它硬塞进石头脖子后头去了。
冰冷的、粗硬的沙土,沿着石头的脖颈,流向脊背和腰部,有一些竟然钻进了裤裆,流进了裤脚,弄得又凉又痒,说不出的难受。石头却根本没管这些,他高兴得连打了几个滚,把灌木枝条压折了一大片;高兴得放声大笑,笑得喘不上气,笑得眼泪流了下来。
留孩傻怔怔地望着他,猜不透他到底为什么高兴成这般样子。
两个孩子离开灌木丛,又在山路上走了一阵,站在一块突出的卧牛石上了。这里有两条岔路:一条顺着山腰平插过去,穿过那一块块小的梯田,那就是笊篱坪。在那个秫秸丛旁边的暄土里,埋着那枚宝贝子弹壳。另一条顺着陡坡向上爬,一直通到青石崮那白云缭绕的峰顶。那里长着各种药草,其中就有陈老师所急需的紫珠草。
留孩站在岔路口说:“石头,快!咱先去弄子弹壳!”
石头看看天色,日头已经东南晌了。他扫一眼空空的篮子,说:“不,咱先去弄药!”
留孩说:“看你,连哪头轻哪头沉也试不出来!咱得先去弄子弹壳,然后再爬青石崮。要不叫别的孩子抢先弄了去,咱就傻了眼啦!”
石头执拗地说:“不,得先弄药!”
山崖上一棵柿子树,树梢上残留着两个柿子,像两盏小小的红灯笼。留孩说:“咱们打个赌:谁先把柿子打下来,就听谁的。”
两人捡起石子儿,朝柿子轮番射击。结果呢?两个柿子都让留孩打了下来,石头输了。留孩高兴地喊叫着:“哈哈,还得听我的吧!”说着,他把柿子扔进草篮里,顺着山腰小路朝笊篱坪跑去。石头却没有跟他走,自个儿提起篮子,朝通向青石崮峰顶的山路走去了。
留孩停下来,大声喊叫。石头头也不回,执拗地向前走着,一面说:“你自个儿去吧!”
“石头,你发赖!快回来!”
石头不响,照直朝前走。留孩发狠地说:“你走吧,往后不跟你玩了!你走吧,那里有狼吃了你!你走吧,两支小手枪都做出来,一支也不给你!”
石头仿佛没听见,越走越远了。
留孩一个人站在山坡上,望着石头远去的背影。山口里一阵风扑来,松林子响起滚滚的涛声,他身上打个寒战,觉得孤单而又寂寞。眼前的事真让他困惑不解。往常,他跟石头一起玩,石头处处听他这位哥哥的话。可今天,石头倒像突然长大了,什么事都很有算计,很有主心骨,他的话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对比之下,倒像两人突然翻了个:他变成了弟弟,而石头变成了大哥哥了。没法,他只好不太甘心地朝秫秸丛那里扫了一眼,抬腿朝着石头的背影追来了。
在那立陡立陡的青石崮主峰脚下,留孩追上了石头。
大大小小十几座山峰围簇着这座高大的青石崮,越显出它的陡峭挺拔,气势雄伟。说来也怪,仿佛大自然有意显示造化的神奇,在那高耸入云的山顶上,突然冒出一个巨大的、峭拔的石柱,山上叠山,岗上摞岗,使它如同一只擎天玉锥般直冲霄汉。人们把这种奇妙的大山叫作“崮”。站在它的面前,九岁的石头和十一岁的留孩,显得十分渺小。虽说他们是山里的孩子,可还不到爬这么一座高山的年龄。望着那白云缭绕的崮顶,两人不免都有点儿眼晕。但是现在,他们决心攀登了。
“回去可不要说出来,”留孩嘱咐石头,“要叫俺爹知道,说不定要把咱的屁股打烂了。”
“不说。”石头憋住气向上爬着,一面回答。
开始,他们满有把子力气,暗暗互相比赛,都想赶到对方的前头去。过了一阵,便都气喘吁吁,喉咙里互相比赛着拉起风箱来。开始还能弓着腰向前走,到了后来,不见了山路,面前全是一片陡峭的光崖,便只好手脚一齐用力,攀住石缝里长出的小树,咬紧牙根,一点儿一点儿朝上磨。
“不要回头,不要朝下看,小心一阵头晕掉下去。”留孩喊叫着。
但石头还是忍不住朝下望了一眼。啊,我们的柳泉峪,现在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一间间团瓢,像一个个小蘑菇,偎依在山坡上,一动不动。潘家高大的厅堂,像一个个小木匣子,挤挤巴巴地堆在一起。小路上一个黑点在慢慢蠕动,像个小小的虫虫。啊,那是人,说不定还是个大汉子呢!而柳泉里流出来的溪流,就像一条银白色的带子,被风刮得飘来飘去,绕过几个山头,一直飘向看不见的、神秘的远方……再看近前,梯田、石坝、山松和刺槐林子,全都留在了脚下。在他和留孩刚刚爬过的地方,是一片陡峭的光崖。一阵风吹过,光崖竟像一匹倒垂的灰布,随风轻轻摆动,而且说不定下一秒钟就要把他闪下崖去。
他胸口怦怦直跳,一阵头晕,连忙回过脸来。喘了一阵,他定一下神,又继续朝上爬去。等他们爬到崮顶,衣服已全部湿透,太阳早已偷偷地移向西南方,是起晌的时分了。
一条两丈来宽几十丈长的石缝,把崮顶分作两半。朝下望去,有的地方立陡立陡,有的地方反而凹进一块,让你眼都不敢睁。一块石头上刻着“阴阳界”三个字。这就是说,再向前半步,那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由于阳光射不进去,虽是红日高悬,石缝里却黑沉沉看不分明,石头的颜色跟别处也不同,青不青灰不灰的样子,上面长满绿苔和石花。一只马蛇子竖起前爪,大模大样地望着他们。也许它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娃,故意逗弄他们吧!石缝里光秃秃的,只有一两棵最勇敢的山松棵子,长蛇般的粗根攀住石壁,死也不松开,枝干疙疙瘩瘩、歪歪扭扭,长成一种十分奇特的样子——大概只有在这种古怪而又怕人的地方,才能长出这种古怪而又怕人的货色吧!为了试试深浅,石头把一块碗大的石块扔下沟去。他侧起耳朵等了半天,也没听到石块落地的声音。也许石缝底下的什么精灵怪兽,把它当成一块干粮,轻轻咽到肚子里去了吧!
留孩告诉石头,听爹说,药草就长在这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石缝里面。
对了,他们应该带根粗绳子来!每次爹进山采药,这都是必不可少的工具。把粗绳一端拴到崖顶的树上,另一端拴到腰里,人顺着绳子吊下去,才能采到陡壁半腰的药材。有时发现对面石壁上有丛珍贵的药材,那就抬脚猛力蹬动石壁,让身子弹出去,荡秋千般凌空飞过,滑向对面,然后迅速抓住对面的什么东西,在身子暂时停留的一刹那间,把药采到手里。如果没有这么一根绳子,尽管他们好容易爬上崮来,还是两手抱空拳,白搭!
正在这时,他们看到崖下几丈远的地方,长着一丛淡黄色的紫珠草。
“先回去吧,”留孩无可奈何地说,“明天带了绳子再来!”
“不!”石头回答,两眼一动不动地瞅着紫珠草,正在苦苦地想着主意。
把两人的腰带接起来,扯住它,慢慢滑下去!不行,腰带太短了!让留孩拉住自己两条腿,把自己倒着顺下去!不行,还是够不到……石头正急得抓耳挠腮,突然眼前一亮,只见山崖上长着一片葛藤!
天爷,还有比这更好的绳子吗?仿佛它早就知道今天石头要请它帮忙一样,你看,它长得多粗,多壮,每条有几丈长!一转眼,石头早扬起小镰刀,砍下几条葛藤来了!
留孩说:“你等着,我下!”
石头说:“我下!”
留孩想了想,说:“你带着镰刀,咱俩一起下去!”
留孩说,他听爹讲过,早年间,这石缝里有过一种名贵的药草,名叫灵芝草。它每天生一片叶子,长到七七四十九天,生出七七四十九片叶子来,药就算长成了。这种药,只要服下一点儿,就可以起死回生。有一年,一条断作两截的巨蛇从山崖上滚下来,落到了草丛上。过了一霎,断作两截的身子自个儿接了起来,蛇又苏醒了。从此,这条蛇就天天守护着它,谁也不得靠近。
有一个采药人发现了,没敢动,就又爬上崖去取斧头。等他再缘着绳索坠下来,仙草不见了,巨蛇也不见了。据老人们说,这丛药草还留在石缝里,不定哪天还会让后来的有缘分的采药人遇到。让石头拿着镰刀,两人一起下去吧!就算遇到蛇,那也不怕!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砍下几条又粗又壮的葛藤,拧在一起,一头拴在崖顶的树上,一头拴在两人的腰里,弄得牢牢的,顺着它慢慢溜下崖来了。
“你害怕吗,石头?”留孩问。不知为什么,说起话来,他的上下牙不断碰得嘚嘚响。
“不怕!”石头说,还故意笑了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
突然,轰隆一声响,卷起一阵暴风,一片乌黑的东西朝他们面前扑来。“蛇来了!”两人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念头。他们紧紧攥住葛藤,奋力扬起臂膀,举起了镰刀。过了一阵,并没有看到扑来的巨蛇,耳边却传来一阵仓皇的鸟叫。抬头一看,原是一群山鸽,从岩洞里惊了起来,如同一片黑云彩,掠过他们的头顶,朝远处飞去了。
两个小家伙同时笑了。
几分钟以后,他们回到了崖顶。地上的小草篮里,放着一丛淡黄色的紫珠草。
“哪儿来的什么蛇?”石头说,“准是那人看花了眼,不过是一群野鸽子罢了。”
留孩正在数着紫珠草叶片的数目,没有回答。
“够四十九片吗?”石头问。
叶子被碰去了几片,没法计算出准确的数目。但是,留孩说,他敢打赌,他爹来过崮顶无数次,却从未采到过一棵这么好的药草!
日头压山,两个孩子从山里走回村来。石头把紫珠草放在篮子底下,上面盖一把地瓜叶子,顶上是一捧红酸枣,两个柿子。柿子见了霜,变软了,皮薄得像一层油纸,晶亮晶亮仿佛能照出人影来。
突然,路口树旁的崖头上传来一声怪叫:“哪一部分?”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金库梗梗着脖子,斜楞着眼睛,手举着一杆涂满黄绿油彩的玩具枪,枪口指着他们。身旁是那条名叫黑熊的大狼狗。它竖起耳朵,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白牙一龇一龇。
“赶快回话,哪一部分?”又是一声怪叫。
“天底下地浮上那一部分!”留孩回答。他跟石头交换一下眼色,照直朝前走。
金库早领着黑熊冲到他们跟前,挡住去路:“有私货吗?检查!”
按照石太平给留孩立下的规矩,那是“好鞋不踏臭屎”,什么时候也不准招惹金库这个东西。可自从爹挨了潘彪那顿臭揍,留孩一直气得牙根疼。现在狭路相逢,只见留孩冷笑着说:“私货有的是!这篮子里装着潘彪,装着潘兰田,装着卞桃花,还装着个小龟孙金库!可就是不让检查!”
那金库欺人欺惯了,哪听这一套?他骂骂咧咧地上来就要夺石头的篮子。石头朝路旁一闪,金库一把没抓住篮子,就伸出五个手指顺势朝石头脸上掏了一把。也许这小手还没有完全进化成人类,骨血里还带着几分猴性,打仗动武虽然本事不强,但伸出指甲就能抓人,露出牙齿就能咬人。石头脸上早被划开几条血道道,殷红的血珠滚了下来。
立即,两个人就在山坡上滚到了一起。那裹在东洋麻纱长袍里的少爷秧子,虽然比石头大几岁,个子高出半个头,却不是石头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老母猪筛糠一般哆嗦着,被结结实实地压在铺满三棱石的山路上了。
“黑熊,上!”金库嘶哑着喊了一声。
狼狗听到主子一声令下,立即呜的一声狂叫着扑了上来。只听哧的一声响,石头那件用蓝靛草染成的夹袄被从领口撕开,一直裂到腋下。接着,狼狗又挓挲开鬃毛,张开血口,第二次嚎叫着扑了上来!
留孩捡起金库摔到地上的玩具枪,朝狼狗猛力抽打。玩具枪烂了,狼狗却越咬越凶。留孩连忙扔掉破枪,操起一块碗大的黑石蛋,冲上一步,高高举了起来……
但是,他举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石头正和狼狗滚到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留孩手里的黑石蛋不能扔,弄不好可能打到石头身上!可是不扔又怎么办呢?眼看狼狗张开血盆大口,更加凶狠地扑向石头的前胸……
正在这时,留孩看到了滚在路上的两个柿子。一个摔裂了,又稠又黏的浆液涂在石子儿路上。另一个滚落在草丛之中,淡淡的阳光下,柔软的、透亮的油皮仿佛能照出人影来。
立即,留孩像一头灵巧的山羊,飞身向前,把柿子抢到手里。在这同一秒钟,只见留孩手一扬,柿子像一朵鲜红的火球,带着一溜红光飞了出去。
这一招还真叫绝。那稀软的柿子立即小炮弹一样在狗脸上爆炸开来,又黏又稠的浆液像浆糊一样漫住了狼狗的眼睛。这畜牲一时不明白遇上了什么新式武器,只急得狗头乱摇,连连打着喷嚏。趁这空当,留孩早抓起一块石蛋,照准狼狗打了出去。一家伙打在狼狗后胯上,狼狗身子一仄歪,后腿拖在地上,推磨一般滴溜溜打起转来。
“上,黑熊!”金库又喊了一声。
狼狗已失去了刚才的锐气。但它毕竟是一条在潘家黑大门里精心训练出来的畜牲,只见它抖抖鬃毛又扑了上来。
石头忍住疼痛,一跃而起,抄起一块海碗般大的三棱石,朝狗头上狠命打去。不偏不斜打个正着,狼狗应声倒地,连翻了几个跟头,一股鲜血从它耳缝里流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它才吃力地爬起来,像只泥老鼠一样嘤嘤叫着,拖着像半截折断的干树枝一样的后腿,夹起尾巴,一颠一颠地逃走了。
这一来,金库没咒念了。他爬了起来,拔腿想溜。
“慢着!”留孩拦住他的去路,“赶快回话,你是哪一部分?”
金库讷讷了半天,嘴里没吐出个蛆来。
留孩冷笑着说:“你是汉奸走狗那一部分!东洋鬼子那一部分!乌龟王八那一部分!对吗?说!”
金库眼珠骨碌碌转,不说话。
“不说毙了你!”留孩喊。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支没有完工的小手枪,枪口挑开金库头上的红疙瘩瓜皮帽,朝他脑瓜上“叭叭”敲了几下,“你说,你是‘中国身子外国肉,日本鬼子是你舅’,快说!”
金库瘪瘪嘴唇,不说话。
留孩朝石头使个眼色,然后,撕开金库的袍子,三把两把将他的腰带扯了下来。
石头立即明白了留孩的意思!好哇,该让这小子受用受用啦,给他个“老头看地瓜”!
立即,两人就扯起金库老式夹裤的裤腰,一巴掌把红疙瘩帽打落在地,抓起那个小小的扁脑袋,硬硬地塞进他的裤裆里。望着眼前这个刺猬般蜷缩在一起的怪物,两人相对着笑了笑。留孩说:“好小子,今晚就把你放在这里,也叫你在风口里暖和暖和!”
石头一面用破布包扎着自己腿上的伤口,一面说:“小汉奸,你横行霸道的日子到头啦!一霎就叫老狼来,把你这把贼骨头当了点心!”
说着,两个孩子就互相打着招呼,装出要回家的样子,顺着小路走出一段,藏进路旁茂密的山草丛中了。
太阳落进西山,天黑下来了。苍茫的夜空出现了第一颗星星,晚归的鸟匆忙地掠过头顶,翅膀扇出飒飒的风声。山野里一个人也没有。峪口里一阵风过,松涛滚滚,显得越发凄凉、冷落、恐怖。山林深处传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说不定那是真正的狼嚎……
两个孩子藏在山草丛中,故意蹬动石块,摇动枯草,弄出沙啦沙啦的响声,听来仿佛真有一只觅食的、想嚼嚼金库那把瘦骨头的野兽,正在搜索前进……
那金库脑袋顶在裤裆里,退不能退,进不能进,越顶越紧,在山路上像个肉球般滚动着。听到那些动静,早吓得三魂出了窍。只听他抽抽搭搭地嘟囔着说:“……放了我吧,我再不敢欺负人啦……我是汉奸走狗、东洋鬼子、乌龟王八……我是……是‘中国身子外国肉,日本鬼子是俺舅’……”
一直闹腾了一顿饭的工夫,石头和留孩才从山草丛中出来。留孩说:“今天先给你送个信儿,叫你略微尝尝滋味。以后你再出坏水,非把你喂了老狼不行!回家以后,卞桃花问你哪儿去啦,你怎么说?”
“我说自个儿进山玩,迷了路,才回来得晚了一会儿……”金库的声音从裤裆里传出来。
“你身上衣服破了怎么说?”
“我说摔到山沟里啦……”
“狼狗呢?”
“它不听话,让我揍了一顿……”
留孩问一句,金库服服帖帖地回答一句。末了,他讨好地哀求说:“你们放心,我什么也不说……放开我吧……”
石头说:“有钱买画眉,不听蝼蛄叫!你得发誓!”
“对,你得发誓赌咒!”留孩说着,弯腰捡起一小块泥巴,塞进金库的裤腰,放到他手里,“吃了它,对天发誓,保证回去什么屁也不放,咱就放了你!”
金库手里攥着土块,却不回答。
“不吃算啦,咱没闲工夫伺候他!”石头说,“留孩哥,咱回家啦!”
那金库立即又像猫咬了一样叫起来,连声说:“我吃,我吃!”停了一阵,又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天灵地灵……黄土作证……谁要耍赖,五雷轰顶……”
留孩和石头才帮他褪出脑袋来。留孩让他张开嘴看了看,只见他舌头上黄乎乎一片,就笑笑说:“就算老天不打雷轰你,你要再发坏,八路军过来非送你颗花生米吃!那玩意别看个不大,吃一颗你一辈子不害饿!哼,你那杂种老子还想抓陈老师,告诉你:她早骑着大马走啦!”
听到这话,金库木木地没敢出声,石头却仿佛脑门前轰隆一声响了个炸雷,身子冷不丁一震,怔了!
石头哇石头,你怎么由着性儿在这里胡闹,把一件天大的事扔到脑瓜后头去了呢?他看看篮子,只见药草撒了一地,急忙拔步向前,把药草捡了起来,装进草篮,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全暗下来,忙说:“留孩,回家吧!家里等咱吃饭啦!”
留孩也想起了躺在炕上养伤的爹,还不知他睡醒过来怎么发火呢!于是,他扫了金库一眼:“滚吧!”
正在这时,村街上传来几声拖着长腔的呼唤:“金库——金库——”
“卞鬼!”留孩说,连忙拉着石头,离开小路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村子里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瘦长个子,边走边叫魂似的高一声低一声喊着金库的名字。
“舅舅!”黑地里传来金库哭咧咧的声音。
潘彪的小舅子卞贵,人们都叫他卞鬼,在保安队的花名册上算个上士班长,每月按数支钱领饷,可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住在柳泉峪,给潘家看家护院。这家伙死了没埋一般摇晃到金库跟前,骂道:“小杂种死也不挑个好时辰!你滚到这里干什么?不怕八路把你当只野山猫顺手提溜了去呀?”
说着,扬手呱地打了金库一耳刮子。那少爷秧子本事又来了,哭天号地骂起来:“你敢打老子……”
那卞鬼忽然弯腰拾起地上那支没有完工的小手枪:“嗬,哪儿来的这玩意?”
躲在树后的留孩,听到这话,连忙伸手去掏自己的口袋。口袋空空的,小手枪没有了!留孩急得抓耳挠腮,石头却突然失声说:“坏了,篮子!”
瞪大眼睛看去,昏暗的暮色之中,影影绰绰看到那只小草篮子,正安静地放在卞鬼身后一块石头上。还好,卞鬼只顾端详那支小手枪,没有发现它。
留孩小声说:“走,咱们从两边绕过去,把小手枪夺回来!”
“等等!”石头一把抓住了留孩。
卞鬼把小手枪端详一阵,顺手递给金库:“别号啦!舅舅今天时运不错,发点儿小洋财——给你吧!”
金库接过小手枪,不哭了,连忙把它插到腰带上。
“落到他手里,就没有咱的份了!”留孩说,“不行,说什么也得夺回来!”
“等等!”石头死命拉住留孩,怎么也不松手。
卞鬼领着金库,扭头向村子走去。
石头小声安慰留孩:“等挖出那枚子弹壳,再做一支给你……我……我不要了……”
也是合当有事。那卞鬼回头催促金库快走,猛然发现了路旁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这家伙折转身子,向着小草篮子走过去了。
突然,石头像一发离膛的子弹,飞速射了过来。卞鬼弯下腰,还未看清面前是什么东西,石头早抢上一步,把篮子抓到了手里。
“是你这个八路崽子呀!”卞鬼伸出秤钩子般的长爪子,抓住篮子的边沿,猛力朝自己怀里拽去,“好小子,你拱到这里干什么?”
石头不说话,用力只一挣,篮子立即裂成两半,药草纷纷落到地上。
那卞鬼扔掉手里的半只破篮子,舞舞扎扎朝石头抓来。他抓住石头的领口,摁着他的脑瓜,不管死活地朝山路上撞去。石头身子连打几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他定一定神,突然挺起脖颈,像只狂怒的小牛犊一般,顺势向卞鬼小肚子上猛力撞去。只听哎呀一声,那大烟鬼头重脚轻,像块烂棺材板一样跌翻在地,摔个黑狗晒蛋。等他哼哼哟哟爬起来,石头早三脚两脚把地上的药草踢下深涧,不见了影子。
这一切,开始得如此突然,结束得更加神速。等留孩跑过去支援石头,石头早箭一般飞回来,招一下手,两人立即一起隐没到黑沉沉的夜色中去了。
卞鬼气急败坏,一边哼哟一边骂出许多脏话。那黑熊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不断伸出舌头舐着它脑门上流下来的血迹,拖着断腿,一拐一拐地跟在它的主子身后走了。
过了一阵,石头和留孩才从树丛旁的山涧里钻了出来,绕道走回村去。两人心里都沉甸甸的。沉默了半天,留孩说:“真可惜,咱的小手枪落到金库手里了。”
又走了一阵,石头说:“不怕,没把紫珠草抢去就不怕!”
抬头望去,头顶已是繁星点点,淡淡的光华照耀着漫漫长夜中苍茫迷离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