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三少年(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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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洞

就在耿喜嫂在核桃树下大喊大叫猛揍胡一杰的时候,石山根快步来到石头家。石头在街口瞭着哨,冬梅迅速掀开炕席,扶出陈虹。奶奶把一家人那床唯一的蓝地白花印花被裹到陈虹身上,石山根弯腰把她背了起来。

村东头狗咬成一个蛋,闹得天翻地覆;村西头街巷里却十分安静。陈虹吃力地抬起头来,说:“奶奶,我们走了,你也得赶快到邻居家躲一躲。”

奶奶抚摸着陈虹那柔软的头发,颤声说:“闺女,你好好养伤,放心去吧!只要你们这些人没有闪失,咱的日子就有奔头!别挂念我,你们快走吧!”

石山根说:“大婶,这些话以后再说,你快到石榴家去!”

奶奶说:“我哪里也不去!我活了七十岁,莫不成还能再活七十多……”

陈虹攥住奶奶微微颤动的手说:“奶奶,你不是疼我吗?听我的话,咱们都走——你要是不走,我也就不走了!”

奶奶迟疑一阵,没有回答。冬梅把奶奶的拐杖递到她手里,轻轻搀住她的胳膊,柔声说:“奶奶,时间耽误不得,快走吧!”

冬梅把奶奶扶到栅栏门口。侧耳听听,村东头狗咬的声音逐渐静下去了。奶奶伸出枯瘦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抚摸着孙女儿那显然变瘦了的脸孔,说:“你爹来的那封信,带着啦?”

“带着啦,奶奶。”

“在哪里?”奶奶伸出手来。

“在这里。”

冬梅接过奶奶的手,探进自己的衣襟,伸到胸前贴身的小褂上。随着奶奶手指的抚摸,那缝在衣缝里的,带着冬梅体温的纸片,发出一阵沙沙的轻响。奶奶眼睛湿润了:“冬梅,记着你爹的话,‘天不转地转,总有个天亮的时候’……”

冬梅无声地点了点头。

“奶奶没有白疼你,你长大成人了。”奶奶又说,“你不用记挂奶奶,奶奶摸了一辈子黑路,总算找到了灯亮儿。就是眼下闭了眼,我也放心了。”奶奶喘了一阵气,又说,“可你要一门心思保住陈老师,她要是有个长短,奶奶可不依你,你爹回来也不依你,你那死去的娘也不依你……”

奶奶倚在门框上,睁大失明的眼睛,望着黑沉沉的暗夜。山路上,那急促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了。她一动不动,呆呆地过了许久许久。柳泉脚下溪水流动的声音随风传来,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在山村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更加柔和,更加平静。顺着小巷向前不远,那就是石榴家,一会儿就能走过去。但是,奶奶却退回来,关上栅栏门,回到团瓢里去了。

奶奶摸黑钻进炕洞,上下左右摸索了一阵。她要连夜收拾一下,不要露出一点儿破绽,让敌人发现陈虹的踪迹。她摸到了一只灯碗,又摸到了两团用过的棉球。闻了闻空气时有股淡淡的草味,她想了想,就用火镰火石打着火,点着了地上的山草;又扔上几块枯柴,把炕洞烧得烟雾腾腾。然后,她爬上炕来,拉过一件破袄盖在身上,轻轻躺下了。

这窄小破旧的团瓢哇,奶奶在这里住过五十几个年头儿。这儿是她的家,她哪里也不去!她静静地躺着,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几十年记忆的碎片在她面前浮动着,闪烁着;有一些模模糊糊,有一些却越来越清晰了……

……她那少女的长长的发辫绾成一个圆盘髻,一乘小轿把她抬进这个小小的团瓢……烛影闪动着,映到糊了红纸的小窗上。一个憨厚的后生走进来。她知道,为了雇这乘小轿,打点这一天的花销,这对面坐着的后生打了一个冬天的柴,有一次遇上狼群,把开花棉袄给撕碎了。可这还不够,现在他肩上还背着十吊铜圆的债。她心口怦怦跳,头低到胸口上,柔声说:“不是我一定要坐轿,可这是咱俩一辈子的大事……要不,街坊们就笑话,说俺是自个儿夹着小包袱走进你家的……”后生没说话。她没有抬头,却知道后生在憨乎乎地笑着。她又说,“欠的债不怕,天明我跟你一道去打柴……”

团瓢里传出呱呱哭叫的声音,他们的第一个娃娃降生了。那后生已经成了满腮连鬓胡子的汉子,他走到炕前,把几只煮熟了的山鸽蛋塞进她手里……她坐在门前的石台上给娃儿吃奶,不断弯下身子亲着那红扑扑的小脸蛋。汉子放下扁担,轻轻走过她的身边,偷偷把一枝山花插在她的头发上。她悄声骂一句:“好个没正经的!”顺手把花摘下来,递到娃儿手里。那是一枝石竹花,花瓣像孩子的脸蛋一样红,发出一阵淡淡的清香。

欢乐的日子像天上的流星,一闪过去了;随后,又是更加漆黑的漫漫长夜。她的第二个娃儿还没有出生,丈夫到潘家扛活抵债,在修建磨砖对缝的议事大厅时,从几丈高的房脊上摔下来,浑身血肉模糊,再也没有缓过气来……她三十几岁的人,背驼了,头发一把把朝下掉……随后,儿子被抓进大狱,儿媳被折磨而死,她急得双目失明。多少年来,她好比在磨道里转的一头老牛,总也转不出人家的手心,好比在寒风里战抖的一棵枯树,总也盼不到返青发芽的年月……

火一样的斗争生活闯进了柳泉峪,把她那颗七十多岁的衰老的心,照红了,烤热了。她看不见,但心里清清亮亮的,太阳就要照到穷人头上,日月要翻个个。也许不等红太阳照到身上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间团瓢;但是,她这七十年漫长的岁月总算没有白活……

下弦月从山背后露出脸来,小窗上洒下一片淡淡的月色。小院周围出现了一个个黑黝黝的影子,不时传来钢枪碰撞的声音。奶奶看不见,但她听得清清楚楚。是的,敌人动手了!就算他们是一截截木桩,既然他们愿意,就让他们在冷风里竖着吧!奶奶的心境是这样平静,如同这星光灿烂的夜空,如同这一尘不染的月色。炕洞里的火着透了,轻烟散尽,身子底下暖煦煦的。她拉拉枕头,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不一会儿,小小的团瓢里就传出奶奶那恬静的鼾声……

潘彪带领伪军两个班,连夜赶到柳泉峪,把石头家的小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红鼻头把机枪架到旁边的石屋顶上,封住院门和四面的街巷。看看布置停当,潘彪命令卞鬼带领几名伪军翻墙进院,几脚踹开房门,冲进了团瓢。

枪栓哗啦啦一阵乱响,手电筒发出刺眼的白光,在屋里晃来晃去。奶奶早穿好了衣服,端坐在炕上。暗夜里,纺锤子拖着一条长长的棉线,在奶奶怀里悠悠转动着。

“滚下来!”卞鬼吼道。

奶奶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像。

卞鬼骂道:“老家伙真不下来呀!你要是看好了风水,偏要在这里占个坟坑,我们帮忙!”

一名伪军扑上来,猛力一拽,奶奶那裹在破旧衣服里的衰老的身躯、骨节嘎巴巴一阵乱响,一条衣袖从腋下齐崭崭撕了下来。

奶奶身子晃了几晃,又坐正了。

卞鬼跳上炕去,从背后猛踹一脚,奶奶被踢下炕来。

伪军们抡起䦆头刨去,炕沿上刨开一个窟窿,墼片轰隆一声塌下一片。伪军第二䦆还没有刨下,只见奶奶两手把住炕沿,飘动着满头银发,睁大失明的眼睛,又颤巍巍爬到土炕上来了。

“娘的,跟咱泡蘑菇哇!”卞鬼喊叫着,“刨,照头上刨!”

䦆头在奶奶上下左右一阵挥舞,尘土飞扬,烟雾弥漫,接连刨开几块墼片。奶奶和墼片一齐跌落下去,炕洞露出来了。

伪军子弹上膛,挺起枪刺,在炕前摆好阵势,如临大敌。卞鬼喊道:“出来吧,姓陈的,缴枪不杀!”

炕洞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一只蟋蟀仓皇地跳出来,急忙钻进土缝里去了。

卞鬼把枪栓弄得哗哗乱响,骂道:“再不出来,老子突突了你!”

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奶奶却从灰土堆里慢慢起来,脸上挂着几滴血珠,拼上最后的力气又爬到炕上,坐下了。

潘彪站在院子里,没有进屋。他那条命值钱,只怕炕洞里打出一梭子枪弹,让他赔了老本。现在,卞鬼跑来请示道:“队长,姓陈的耍死狗,不出来!干脆扔进颗手榴弹,让她跟老婆子一起上西天算啦!”

潘彪摇摇头:“不行,得要活的!”

他想了一阵,决定命令几名伪军,平端着上好刺刀的步枪把住屋门,又悬赏五十元伪联合票,派两名胆大的伪军,钻进炕洞去探一探虎穴龙潭。

炕洞里那积攒了不知几许年月的灰尘被翻腾起来,两名伪军黑狗刨窝般一前一后钻了进去。潘彪伸长脖子苦苦等待着。过了半天,伪军脸上抹得像土地庙前的小鬼,垂头丧气爬了出来。

“抓住了?”潘彪急问。

一名伪军喷出一口黑痰,摇了摇头。另一名伪军把一截烧焦了的绷带交到潘彪手里。

潘彪气急败坏,眼珠子眼看要滴下血来。他一把抓起奶奶雪白的头发,把老人悬空提起,发疯一样地喊:“老砍头的,八路哪里去了?”

奶奶没有回答,那双失明的眼睛,射出异样的、灼人的光,定定地盯住潘彪。潘彪猛一松手,奶奶仰面跌下。在潘彪手里,一绺雪白的银丝轻轻抖动,血珠从发梢一滴滴滚落下来。

奶奶终于又坐正了身子,伸手摸索了一阵,把纺锤轻轻拢到怀里。在她那层层叠叠的皱纹深处,泛出一丝安详的、嘲弄的微笑。

这时候,两匹快马跑进柳泉峪。马上的伪军一扬鞭子,朝潘彪说:“潘队长,藤田太君命令,把抓到的八路俘虏,立即押送官亭镇!”

潘彪满头大汗,半天说不出话来。停了一霎,他命令卞鬼陪这两名伪军回家,好酒好饭相待,又朝院子里的伪军喊:“跑不了她!庄里留下几个弟兄,挨门挨户给我搜!其余的,统统跟老子进山!”

倒塌的土炕一角传来奶奶的声音:“少东家,你过来!你吃我的奶吃了好些年,我有句话说给你……”

潘彪立睖立睖眼珠子,哼了一声,没说话。奶奶继续慢悠悠地说:“你们府上,不是有个潘家祠堂吗?红木条几上,供着一摞一摞的洋钱,一串一串的铜子儿,还有那山珍海味、时鲜果品……你家老东家识文解字,在对待祖宗上,心可诚啦,四时八节,按时磕头作揖……你捎句话给老东家,就说我说的,你们家那家堂轴子上,少着一位要紧的祖爷爷……”

奶奶神情庄重,声调缓慢而又认真,伪军都张大眼睛,木呆呆地望着她。她缓了口气,继续说:“我老了,你不要嫌我絮叨。该添上哪一位,你心里明白……刚才那位骑马的老总,不是才说了你那位祖爷爷的名号吗?”

潘彪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冲上一步,朝奶奶鬓角一拳打去。听见一声骨折的脆响,只见那苍白的耳门上突然凹进去一个深坑;接着,深坑鼓起来,变成一个拳大的、透明的血泡。一绺抖动的血丝,沿着奶奶的眼窝、鼻孔、嘴角,缓缓地挂了下来……

奶奶声调平静地继续说:“少东家,别上火,我这全是为了你家子孙后代富贵尊荣……”

潘彪那脸七扭八歪,青一块白一块。他看看那低矮的檐头,从腰里掏出火柴,哧的一声划着了。他睁起眼睛看着跳动的火头,脸上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骂了一声:“老不死的,我送你上西天!”就把火头缓缓移向团瓢檐头干枯的山草。一霎时,随着火舌呼呼吼叫,小小的团瓢就全部罩在浓烟烈火之中了。

石头在前面探路,冬梅在后面断后,石山根背着陈虹,沿着坑坑凹凹的山路走了好一阵,终于来到青石崮西山坡一道山峪里的石洞跟前。

掀开洞口的石块,冬梅和石头先拱了进去。冬梅在石山根刨好的一个土龛子上,点着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淡淡的光亮照满了小小的山洞,它有两张方桌大小,三面是土壁,铲得平平整整。一面是乱石砌成的石坝,从那缝隙里可以透进空气来。石坝上挂着冬梅的棉袄,遮住灯光。坝顶有一块活动石头,抽下来就变成一个小窗。等到洞口封好,可以从这里传递东西。洞角一块平光光的石板,如同一张石桌。冬梅把带来的饭篮水罐,放在石板上头。饭篮里放着一包草药,几只鸡蛋,两块豆腐,还有一叠煎饼。两人不敢耽误,连忙把被子在厚厚的杂草上铺好,和石山根一起,把陈虹接进洞来。

洞外,山口里扑来的风又尖又凉,石头站在石坝旁边,警惕地四处张望着。洞内,石山根和冬梅坐在陈虹的对面。石山根说:“老陈,你安心养伤,药和饭我们按时送来。你要是看到石缝里伸进一根酸枣枝,枝头棘针上挂着三颗红酸枣,那就是自己人。你就抽开这块活动石头,把东西接进来。要不,不管什么蛤蟆蝼蛄叫,你都千万别吱声!”

陈虹点点头说:“潘彪正在发疯,我们宁可把困难估计得充分一些!你和耿喜嫂都要格外小心,特别要保护冬梅一家,万不可使他们受到损失!至于我这里,这几天先不用来。”她用下巴指指石板上的饭篮和瓦罐,“有这些,能对付几天啦!”

冬梅给陈虹梳梳头发,让她安静地躺下。她和石山根恋恋不舍地从洞里退了出来。天蒙蒙亮了,四面高山的影子,逐渐从夜色里透出淡淡的轮廓,山溪水皮上腾起迷迷蒙蒙的青光。冬梅帮大伯把洞顶石板盖好,又把耳朵贴在石缝上,仔细地听了听洞里的动静。她觉得,是她家庭的一员,是她一块连心肉,留到那潮湿的山洞里了。

“大爷!”朦胧中,仿佛看到冬梅长长的睫毛急促地跳动着,“这周围都是鲜土,石板也是刚搬弄上的样子,能保险吗?”

石山根笑笑说:“咱们再想点儿办法,给狗们戴上个捂眼。”说着,从腰里解下一个羊皮口袋,交给冬梅,“你到山沟里背点儿水来!”

冬梅走了,石山根脱下棉袄,铺到旁边新刨的花生地里,伸手捧起一捧捧黄土,放到棉袄上。然后他兜起沉重的棉袄,把黄土均匀地撒到石板上。石头干脆用地瓜蔓绑住袖口,把土装进去,弄成两条鼓胀胀的口袋,然后扛起来,飞快地运了一趟又一趟。过了半天,石板上早铺好一层厚厚的黄土,变成一块小小的、松软的、准备播种的土地了。

石山根瞅了一下,就伸出小簸箕一样的手掌,像犁头一般翻着洞顶的泥土。不一会儿,就像女人的巧手在衣服上绣出一行行针脚,小小的地块上,一趟趟笔直的垄沟挑出来了。

沿着山岩斜坡,冬梅用羊皮口袋背来满满一袋清水。这是从柳泉里流来的泉水,它清清亮亮,冬梅的倒影映进水里,眉眼清清楚楚。石头接过来,把水哗的一声倒进垄沟。溪水欢笑着溶进松软的土地里,在晨曦的掩映下,土皮上闪动着一团团闪光的泡沫。

石山根从围腰的兜肚里掏了一阵,掏出来一把金黄的麦粒。这是今年夏天,陈虹帮他收下来的一把麦种,一颗颗籽粒饱满,晶莹圆润。冬梅立即张开手,让麦粒轻轻流进掌心。石山根笑着说:“撒上它吧!”

没等冬梅动手,突然听到石头惊叫一声:“火!”

三人一齐扭过脸去,只见山下柳泉峪村头上,腾起一片浓烟大火。三人的脸一齐唰地白了。

“这是咱家!”石头一把拉住冬梅的手,“姐,快回去看看!”

冬梅咬住嘴唇,攥紧拳头,那手却不由一阵阵剧烈地战抖着。她飞速扫了石头一眼,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说:“你……你吵什么?”

石头回头看看山洞的石坝,不响了。两滴眼泪却从睫毛上滚落下来。他偎到冬梅跟前,悄声说:“奶奶……走……走了吗?”

冬梅呆呆地看着冲天而起的浓烟,没有回答。

石山根走过来,心情沉重地说:“敌人动手了,我先回去看看!不见我的话,你们千万不要回村!”

石山根急急地走了。石头眼含泪水低声央告冬梅说:“姐姐,我也去吧!”

冬梅把一把麦种交给石头,轻声说:“来,咱们一块撒!这里山坡向阳,地脚发暖,麦苗几天就出来啦!”

太阳还没有冒红,东天上却早腾起一片霞光。乳白色的雾气在树丛中缓缓流动,有一条雾带松松地束在青石崮的腰际,长长的尾巴扯开来,如同一条飘带,一直扯向看不见的远方。鸟醒过来,在枝杈间、山岩上抖动着翅膀,梳拢着翎毛,在淡淡的晨曦中婉转歌唱。冬梅饱饱地吸一口早晨清新的空气,和弟弟一起,扬起手臂,把圆鼓鼓的麦粒,均匀地撒了出去。麦粒如同一滴滴温馨的朝露,一粒粒晶亮的珍珠,一颗颗跳动的心脏,流动着,蹦跳着,扑向垄沟,扑向那湿润的泥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