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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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关于金阁的事。

我出生的地方是舞鹤东北一个可以延伸到日本海的荒凉海角。不过我的老家并不在那里,而是在舞鹤东郊的志乐。在他人的殷切期盼下,我的父亲入了僧籍,在这个偏僻海角的寺院里当住持,并在当地娶了妻子并生下了我。

成生海角的寺院附近没有合适的中学可供选择,于是,我便离开父母,来到我的老家,寄宿在我叔父的家中,从那里走到我就读的中学——东舞鹤中学。

我的老家天气很好,阳光充沛。只是在每年的十一月、十二月,即使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一天也会下四五场阵雨。我这变化无常的情绪,也许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培养起来的。

五月的黄昏,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经常在叔父家的二楼书房里眺望对面的小山。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青翠的山腰上,恍如在平野上竖起金色的屏风。每当我看到这样的场景,总能想起金阁。

从照片或教科书里,我经常可以看到现实的金阁。但是在我心中,父亲所描述的金阁的幻影,远远胜于现实的样子。父亲所描述的金阁,绝不是“金光闪闪”一类的词语能概括的。对父亲而言,金阁远胜于世间所有美好。同时,根据“金阁”的字形及其独特的音韵,我在心中描绘了金阁无与伦比的美丽景象。

每当看到阳光下的水田在远处闪耀着,我都会觉得这是未见过的金阁的投影。吉坂岭是福井县和京都府的分水岭,它刚好位于正东的方向。每天太阳都是从这山岭附近升起,虽然它与现实的京都方向相反,但透过山谷的晨曦,我仿佛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金阁。

就这样,金阁处处皆是,但在现实中却完全看不见。在这一点上,它倒是像极了与这块土地相邻的海。舞鹤湾在志乐村西边十公里左右的地方,蔚蓝的海被层层山峦遮挡,看不到它的模样。但在我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又处处飘散着海的气息。风带来海洋的咸腥味。海上忽然刮起的风暴,惊得一堆海鸥纷纷逃散,飞落在舞鹤这一带的田野上。

我天生身体孱弱,跑步、练单杠总是输给人家,再加上我有口吃的毛病,这更加剧了我的自卑心理,做事总是畏首畏尾的。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出生在寺院,是寺院住持的儿子,于是总有顽皮的孩子在我旁边模仿口吃的和尚诵经,以此来取笑我。在谈论中,书里出现口吃的侦探登场的桥段,他们就会故意让我念给他们听。

口吃成为我与外界沟通的一道屏障,对于第一个字音,我总是难以发出。而这关键的第一个字音,就像是我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大门的钥匙,只是这把钥匙从来没有发挥过它的力量。一般人能自由地操控语言,向外界敞开心扉,使它们互通有无,我却怎样都做不到。我的钥匙就是生锈的铁块。

其实口吃的人经常为了发出第一声而焦灼,就像一只企图从布满浓稠胶水的内心世界中挣脱出来的小鸟一样,好不容易摆脱了束缚,却为时已晚。在我苦苦挣扎着想要摆脱困境的时候,现实的生活并没有袖手旁观,似乎就在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即使我很快地挣脱束缚,等待我的也只有一潭死水似的现实,没有生机,散发着恶臭。

因此,这样的少年会产生两种相反的对权力的认知。我喜欢阅读一些历史类的书籍,尤其是关于历史上的暴君的描述。假如我是个口吃且寡言的暴君,那么所有人看我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的,会小心翼翼地做事。我没有必要对我的残暴行为做过多的解释,使它们正当化。我的寡言少语就会让一切暴行合理化。这样,我把那些平日里欺负我、看不起我的老师和同学,在想象中一个个处以极刑。我还幻想我虽然外表平庸,但我还是自己内心世界的王者,是艺术家。我的精神世界丰富又绚烂,比其他人富有。因为与众不同而产生自卑感的少年,认为自己是被默默挑选出来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有未知的使命在等待我去完成。

我回想起一件小事。

我的母校东舞鹤中学有新式的明亮校舍,校园里有宽敞的体育场,整个校园被群山环绕。

五月的某一天,在舞鹤海军轮机学校上学的一个中学老校友,利用休假回母校来玩。

他从头到脚晒得黝黑,帽檐很低的制帽下露出高挺的鼻梁,显得朝气蓬勃,有一种英雄的气质。在低年级的同学面前,他畅谈海军轮机学校纪律严明的生活。原本凄惨的日子,却被他讲出了奢侈豪华的生活画面。他的举手投足都充满了自豪和少年的稚嫩,完全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用谦逊来表达自己。他的制服胸前有蛇腹形的装饰,他挺起的胸膛像极了迎着风浪前行的船首的雕塑。

他走下体育场,迈过两三级的大谷石[1]台阶,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的周围坐着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倾听着他的讲述,甚是入迷。五月的校园里开满了各类花卉,有郁金香、香豌豆、银莲花、虞美人等,在斜坡上的花圃里争奇斗艳。头顶的朴树也盛开着大朵的白花。

讲述的人和倾听的人就像雕像一般,纹丝不动。至于我嘛,并没有坐在他们身边,而是独自坐在距离他们约两米远的长凳上。这是我的尊重,对这五月的繁花、充满自豪感的制服和爽朗的笑声的尊重。

这位高谈阔论的英雄却忽略了他身边的崇拜者,把目光投向我这边。也许在他看来,独行的我似乎有与他不一样的威风,甚至高于他,这样的感觉让他的自豪感受到打击。于是,他向周围的崇拜者询问了我的名字,然后大声呼唤第一次见到的我:

“喂,沟口。”

我没有说话,保持着沉默,只是定睛望着他。他朝我笑了笑,笑容里隐藏着向掌权者献媚的神色。

“你怎么不回话呢?你是哑巴吗?”

“他是结……结……结巴。”某个崇拜者替我回答了。

大家都大声笑了起来。“嘲笑”这种东西,如此刺眼——于我而言,同年级同学这种少年时期特有的残酷笑声,就像阳光下的树叶那样灿烂夺目。

“什么,结巴?那你不考虑上海军轮机学校吗?像你这样的结巴,一天就纠正好了。”

不知道怎么了,往常慢半拍的我竟然明确地回答了他的话。我的语言很流畅,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不去,我要当和尚。”

现场鸦雀无声。这位年轻的英雄低下头,随手摘了一根身边的草茎,叼在嘴里。

“哦,那样的话,再过几年说不定我还会麻烦你呢!”

这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这时候,我的确产生了一种错觉。我站在这里,面向这黑暗的世界,张开双臂等待着。过不了多久,这些五月的花,制服,坏心眼儿的同学,都会纷纷投入我的怀抱。我抓住这个世界的底边,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然而,这种错觉成为少年的自豪感的由来,就显得有些沉重了。

自豪应该是轻松的、明朗的,用眼睛就可以看到的,光芒闪耀的。我要的就是这样用眼睛可以直观看到、谁都可以看到的东西。这才能让我产生自豪感和满足感。比如说,他腰间佩带的短剑就是这样的物件。

令中学生都十分憧憬的短剑,确实是一件完美无缺的饰物。听说海军学校的学生偷偷用短剑削铅笔,故意让这个严肃的冷兵器在琐碎的生活中派上用场,这真是够气派的。

他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海军制服脱下来,还有裤子和紧身的白色衬衣,把它们挂在白漆栏杆上……这些衣服紧紧挨着花丛,散发出一股属于年轻人的汗味。飞舞的蜜蜂误将散发着白色光芒的衬衣当成新开的花儿,落在上面停歇。镶有金丝的制帽挂在一根木质的栏杆上,像戴在他头上一样端正。此时的他正在体育场后面的摔跤场上,接受低年级同学的挑战,比赛相扑。

这些脱下来的衣物,恍惚间给人一种荣誉公墓般的印象。这个花团锦簇的五月,更加强了这种感觉。特别是那帽檐上闪着黑色光芒的制帽,以及挂在它旁边的皮带和短剑,这些衣物和饰物在脱离了他的肉体后,反而隐隐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美,其本身就像回忆一样完整……也就是说,它们看起来像这个年轻英雄的遗物。

我四下看看确定周围没人,体育场后面的摔跤场还传来一阵欢呼声。我从口袋里掏出生锈的铅笔刀,悄悄走了过去,靠近栏杆,在那把美丽的短剑的黑色剑鞘内侧,深深地划下两三道丑丑的刀痕……

你看了我的描述,也许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个具有诗书气质的少年。但事实上,别说诗歌了,连日记我至今都没有写过。我想我可能是缺乏那一种冲动,即用一种其他的能力,来弥补我与他人不同的笨拙的口舌,以此达到卓越超群。也就是说,我要是想当艺术家,那未免也太傲慢了。我的梦想是成为暴君或者艺术家,但仅仅停留在梦想的阶段,我压根没有为实现这个梦想而去干点儿相关的正经事。

不被他人所理解,是我唯一自豪的事情,所以那种迫不及待要求外界了解我、认识我的冲动,不会出现在我身上。我觉得命运没有赋予我什么能够吸引他人目光的东西。孤独越来越膨胀,像一头逐渐丰腴的猪。

忽然,我回忆起我生活的村庄里发生的一桩悲剧,实际上这件事与我毫无干系,但不知道怎么了,我总觉得我参与了这件事。这种切实的感觉是无法消失的。

可能也正是通过这件事,我才能直面我遇到的所有事物,直面我的人生、感官、叛逆、憎恨、爱情。但是,我的记忆总是乐于否定和无视这些事物所蕴含的崇高的因素。

我寄宿的叔父家,相邻的两户房屋外有一户人家,这家有一位长相秀美的女孩,名叫有为子。有为子长得很好看,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芒。大概是因为家境富有,她的性格飞扬跋扈。虽然她是家人的掌上明珠,独得宠爱,但事实上她非常孤独,经常独自思索着什么。其他女人嫉妒她,便在背地里悄悄说她的坏话,说她可能还是个处女,她那长相就是一副石女样,不谙世事的那种。

有为子刚从女子学校毕业,就自愿前往舞鹤海军医院当护士。她家离医院并不远,可以骑自行车前往医院。每天都能看到她在太阳快要出来的时候,离开她家去医院上班,比我们去学校上学还要早两个多小时。

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忽然想起有为子婀娜的身体。沉迷在这诱人的幻想之中,我毫无睡意。于是,我摸黑从床上起来,穿上运动鞋,在这个夏夜太阳快要升起的黑暗时刻,走出家门。

其实对有为子身体的思念,并非开始于那个晚上。最初我只是偶尔会在静谧的时候想起她;后来,我逐渐经常想起她,这种思念竟然慢慢变成一种固定的模式,我的思念似乎形成了一种结晶。有为子的身体变成白皙而富有弹力的肉块,在这若明若暗的阴影之中,隐隐约约散发着芳香。在我的想象里,当我伸手触摸它时,我的指尖可以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触感,还能闻到那如花粉般的芳香。

我在这黑暗中一直向前跑。即使独处黑暗之中,看不清脚下的路,我也没有被石头绊倒。黑暗并不是阻挡我前进的屏障,反而在我面前开辟了一条道路。

就这样,我感觉脚下的路变得宽阔了,我来到志乐村安冈的村口。这里长着一棵茂密的山毛榉树,清晨的露水使这棵山毛榉树的树干变得有些湿润。我藏在这棵树的后面,等待有为子骑车从这里经过。

我就这样等待着,不想做其他的事情。我刚刚那样激烈地运动过,此刻还没有平息,打算在这里歇一会儿,在树下思考人生。将来要干什么,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毕竟年少的我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独来独往。因此,一旦与外界产生联系,我就会产生一种关于外界的幻想,仿佛我想要的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

不时有豹脚蚊叮咬我。四周传来鸡鸣声,我迎着微微的光亮,将视线投向大路,看到远处有一个朦胧的白色影子。我以为这是黎明时分洒向地面的曙光,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为子。

有为子骑着自行车,亮着自行车的前灯,悄无声息地向我靠近。我直接从山毛榉树后面跳出来,跑到有为子的自行车前面。她可能是被我这样的举动吓到了,急忙将自行车停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石化在那里。我的思想、我的欲望、我的幻想,一切都石化了。此刻外界虽然坚定地存在于我的四周,可我和它毫无交集。我一时兴起,穿着白色运动鞋,一路小跑,从叔父家跑出来,沿着这黎明前的黑暗,奔跑在黑暗的道路上,直至跑到山毛榉树下面。我就这样冲动地沿着我内心的指引,跑到这里,挡在有为子的自行车前面。我眼前是藏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若隐若现的村庄的屋顶、黑压压的树丛、乌黑的青叶山的山顶,就连站在我眼前的有为子,都变得毫无意义。眼前这现实已经来不及等我参与,而是早就出现在这里。这种惊人的、不值一提的、黑暗的现实,不断向我逼近。

我的大脑开始思考,像往常一样,我自顾自地认为现在这样的局面只有语言才能打破。这是我特有的误解,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总是想用语言打破眼前的情形。但是想归想,我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几乎为零,它很难从我的嘴里迸发出来。我就这样思索着,完全忘了现实的行动。而且在我的意识中,“行动”这个光怪陆离的东西,似乎就得伴随着光怪陆离的语言。

我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但我推断,有为子一开始应该很害怕,后来发现拦车的人是我,就只是看着我的嘴。大概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只能望着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黑洞在不知所谓地蠕动着。它就像某个野生动物的巢穴,脏兮兮的,毫无美感可言。换句话讲,就是她只看到了我的嘴。在确认从这个小黑洞中,不可能产生什么可以与外界联系的羁绊之后,她才放宽心来。

“你在干什么?”有为子质问我,“你这个结巴还要搞恶作剧!”

有为子的声音带着晨风的端庄和清新。她迎着黎明微微的晨光,骑着自行车奔向目的地,就像是遇到障碍似的完全避开我,绕过我而去。看着走远的有为子,我听见这杳无人迹的田野上,传来几声嘲弄我的车铃。

这天晚上,有为子将我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她的家人,于是她的母亲来到我叔父家。为此,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叔父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斥责。我开始恨有为子,我诅咒她,希望她快点死掉。没想到这个诅咒竟然在数月之后应验了。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在往后的人生中,我总是相信诅咒是会应验的。

那时的我不管是在睡梦中还是清醒着,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有为子快点死掉,盼望见证了我最耻辱的一面的人快点销声匿迹。没有证人的存在,耻辱也会消失。他人都是证人,但只要没有他人的存在,耻辱就不会产生。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看到有为子像水一样的眼睛闪闪发光,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嘴;看到这双眼睛背后所蕴含的他人世界,一个完全不让我们独自存在,非要见证我们或者与我们同谋的他人世界。为了让我可以真正地面对太阳,他人必须毁灭,这个世界必须毁灭。

在我拦截有为子被告状的两个月之后,有为子辞掉在海军医院的工作,整天幽闭在家里。为此,村里的人都议论纷纷。这一年的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海军的逃兵逃到我们这个村子。这一天的正午时分,忽然有宪兵来到村公所。只是对我们来说宪兵的到来并不稀奇,所以当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还记得那是十月末尾的一天,天气晴朗,我依然像往常一样去上学。等我晚上放学回到家里,写完当天的作业,正要熄灯休息时,我看了一眼窗外,外面的村道上有一大群人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像狗一样,在夜色中留下奔跑过后的喘息声。我走下楼梯,来到家门口。门外站着一个同学,他显得很激动,瞪圆双眼,冲着房间内醒来的叔父、婶婶和我大声地喊着:

“刚才有为子被那些宪兵抓走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啊!”

听到他这样说,我连忙穿着木屐跟着他跑了出去。我看到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远处收割完的稻田里堆满了稻草架,在月光的照耀下,把影子投向地面。

我看到树丛后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正在缓慢地移动着。跟随人群的视线,我看到穿着黑色西服的有为子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她的周围有四五个宪兵,还有她的父母。这时其中一个宪兵拿出像饭盒似的东西,大声质问着有为子。而有为子的父亲一会儿向宪兵道歉,解释着什么,一会儿又转过头斥责有为子。有为子的母亲则蹲在一边,默默地哭泣。

我们和有为子之间隔着一块稻田,我们站在田埂上望向有为子。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但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我感觉我头上的月亮好像都因为人挨着人而被挤压得变小了。

这时,我的同学在我耳边进行了说明。

据说有为子拿着装着饭盒的包裹从她家里悄悄溜出来,准备送到邻村的某个地方去,没想到被埋伏的宪兵发现并抓住。这个饭盒毋庸置疑是送给那个逃兵的。有为子在海军医院上班的时候,与这个逃兵相识并且相爱,而且他们两个还偷吃了禁果,有为子有了身孕。之后,她被医院赶了出来。远处的宪兵还在不停地询问有为子,想知道那个逃兵的藏身之处。有为子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像一座雕像,不动也不说话。

我的视线一直固定在有为子的脸上,她像一个被抓住的疯女人,在这皎洁的月光下面无表情。

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这样一张脸,这张脸上充满了抗拒感。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脸就是被世界所抗拒的,可是有为子的脸呢,那是一张抗拒这个世界的脸。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额头、双眼、鼻子和年轻的脸颊上,可这张写满抗拒的脸只是被这如水的月光洗涤着,纹丝不动。我感觉她只要稍微动动眼睛或者嘴巴,她所抗拒的世界就会将这当成号角,使她迅速崩塌。

我屏气凝神,望着有为子的脸出神。所有的历史都在这里中断了。有为子的这张脸,无论是面对未来还是回首过去,都搭不到边。这样的一张面孔,我们在刚砍完的树木留下的树桩上可以看到,带着青春独有的新鲜与娇嫩的光泽,但是就在那里停下了成长的脚步,沐浴着本不属于它的日月和风雨,突然暴露在本不属于她的世界。这样的横断面,用美丽的纹路描绘出这张令人惊奇的脸,只是为了抗拒,才来到这个世界……

我震惊于此刻有为子那无与伦比的美,我想不管是在她的人生里,还是在围观此景的我的生命中,这样美丽的面容恐怕都没有第二次出现的机会了。只是这样的景象没有保持住,在我发出感慨的下一秒,这张美丽的容颜就突然变形了。

原本静坐在地上的有为子站起来了,不再像雕塑一样静止。恍惚间,我好像看到她的脸上挂着笑容,看到她笑时所露出的牙齿在这皎洁的月光下闪耀。关于她的面容到底怎么变形了,我想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语言来描述。因为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的脸不再暴露在月光下,而是掩蔽在了小树林投射的影子中。

非常遗憾的是,当下我并没有看到有为子下定决心要背叛她的爱人时产生的变化。如果我可以尽我所能再去仔细观察一番,也许,我的内心会萌发宽恕他人的种子,包括宽恕出现在我身边的所有的丑与恶。

有为子伸手指向邻村鹿原山的山脚。

“那里是金刚院!”一个宪兵喊出声来。

这个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孩童去庙会看热闹般的兴奋之情。宪兵们打算从四面八方围住金刚院,并要求围观的村民协助他们。我大概是幸灾乐祸之心作祟,跟几个小伙伴一起,加入了有为子作为向导的首发队伍。有为子在宪兵的押解下,带领宪兵和我们踏上那条布满月光的道路。她忽然的转变和带着自信的脚步,使我颇为惊讶。

金刚院是一座闻名遐迩的古刹,位于从安冈出发走十五分钟左右就可以看到的山后面。这里有高丘亲王种植的榧树,还有据传闻讲是出自左甚五郎[2]之手的典雅的三重塔。夏天的时候,我常常到后山的瀑布里沐浴、游玩。

我们跟着有为子的脚步来到这里,河边有古刹的围墙,年代久远,破旧的瓦砾上长满了芒草。在暗夜里,白色的芒草晶亮亮的。古刹的两旁盛开着山茶花。我们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河岸向前走。

金刚院的佛殿建在山的更高处。走过圆木桥,我们的右边是三重塔,左边是枫叶林,再往里面走,可以看到共有一百零五级的台阶,台阶上布满了青苔。因为是石灰石的材质,人很容易摔跤。

我们过圆木桥之前,走在前面的宪兵打了个手势,让一行人都停下来。曾听人家说这里以前还有运庆[3]和湛庆[4]建造的仁王门。

从这里一直往里面走,能看到九十九个山谷组成的群山,都属于金刚院的领地。

……我们不敢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出。

宪兵催促有为子,让她自己先走上圆木桥,宪兵和我们跟在她后面。石灰石的台阶下段还沉浸在夜色中,但是中段以上被月光照亮。我们这群人藏在台阶下面的阴影处,刚染红的枫叶在月光下呈现深紫色。

沿着这些台阶一直向上,就是金刚院的正殿。由此处向左边倾斜着修建了游廊,通往类似神乐殿的御堂。这座御堂向空中延伸,造型很像清水寺的舞台。很多柱子和横梁组合成一个支架,从山崖下支撑着它。御堂、游廊,还有用作支撑的木架,都是白森森的,像是白骨。枫叶盛开的时节,红色的枫叶和这白骨般的建筑展示出一种和谐的美。但是到了晚上,沐浴在这皎洁月光下的白色木架,整体看上去诡异又妖冶。

那个逃兵好像就躲在上面的御堂里。宪兵似乎想把有为子当成诱饵,来诱捕里面的逃兵。

我们这一群证人悄悄地躲在台阶的暗处。尽管现在是十月底,夜晚有凉意袭来,可我的脸颊却是火辣辣的。

有为子独自攀登那一百零五级石灰石台阶,向上走去。此刻的她就像一个胸怀豪情壮志的狂人……在黑西服和黑色头发的掩映下,只有她那美丽的脸庞是洁白的。

在这星夜、明月之下,在由矛杉组成的棱线连接着天空的山峰、摇曳的月影、地上的建筑的衬托下,有为子这种背叛的行为带来的美让我陶醉。也只有她才可以这样,有这样骄傲地独自登上白色石阶的资格。她的背叛,就像这星夜、明月、矛杉一样。它们和我们这些证人一样,共同生活在这世界上,享受着大自然。有为子此时就是我们的代表。

我喘着粗气,脑海里不由得这样想:“因为她的背叛,她终于也可以接受我了。这个时候的她完完全全属于我。”

所谓事件,最终会在某一个地点从我们本来的记忆片段里消失。攀登这一百零五级石灰石台阶的有为子,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眼前。我觉得她好像一直在攀登这些台阶,从未停止过。

这时的她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可能是走到石灰石台阶尽头的有为子再一次选择背叛我,背叛了跟随在她身后的我们。刚才我所见到的她,既不完全拒绝这个世界,也不完全接受这个世界。她只是为了自己爱欲的秩序委曲求全,沦落成一个为男人而存在的女人。

因此,我将这件事当作用旧石板印刻的光景来回忆……我看着有为子穿过庙宇的游廊,冲着处在黑暗中的御堂呼喊着什么。这时,有个男人的影子出现在有为子面前,有为子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个男人举起手枪,向台阶中部射击。这个时候,躲在台阶中部树丛中的宪兵应战了,向着那个男人的方向开枪还击。台阶顶上的男人再次举枪,只是他没有射向宪兵,而是将枪口对准正向游廊跑去的有为子。他向有为子的背部连续打了几枪,有为子扑倒在地。男人掉转枪口,又对准自己的头打了一枪……

这时,以宪兵为先头部队一路跟随过来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台阶顶上跑去,急忙跑到那两具尸体旁边。我不为所动,依旧如雕像一般隐藏在枫树的阴影下。我的头顶是交错的白色木架,一根搭着一根,错落有致。从台阶顶上传来的走过游廊地板的脚步声,变成轻快的声响飞舞着降落。还有三三两两的手电筒的光亮交错照射着,越过栏杆投在枫树的树梢上。

我将这一切都当成很遥远的事情。感官迟钝的人,不到流血的时候就不会感到狼狈不堪。但到了流血的时候,悲剧也就结束了。就这样,迷迷糊糊之间,我居然睡着了。等我睡醒了以后,人群已经散去,我被大家遗忘在了这里。四周充斥着山间的虫鸣和鸟叫。朝阳穿过枫树的顶部,直直地照射在下方的枝叶上。那个像白骨堆似的建筑从上到下沐浴在晨光中,仿佛从梦中醒来。御堂默然又骄傲地向远处枫树覆盖的峡谷延伸着。

我站起来,打了个寒战,揉了揉已经僵硬的身体。只有寒冷的气息留在我身上,留在我身上的只有寒冷的气息。

****

第二年春假的时候,父亲来到叔父家,他穿着国民服[5],在外面披了一件袈裟。他对叔父说,要带着我到京都待两三天。那个时候父亲的肺病已经相当严重了,身体十分羸弱,让很久没见过他的我吃惊不已。不仅是我,我的叔父和婶婶,在听到他要带我去京都的消息后都极力劝阻,可父亲并不妥协。直到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是想在他还健在的时候,把我引荐给金阁寺的住持。

显然,拜访金阁寺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父亲虽然假装自己还很利落,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我确实没什么和他一同出门旅行的想法。虽然梦寐以求的金阁寺即将展现在我眼前,但我心里却犹豫了。不管怎么样,金阁始终是美好的存在,而这不只是因为金阁自身所具有的魅力,更多的是还未见到实物的我想象出来的美。

相较于其他同龄的少年来说,我觉得我算是很懂金阁的人了。毕竟一般的美术书上,关于金阁的描述是这样的:

足利义满[6]获得了西园寺[7]家的北山殿,并把这里改建成一座大规模的住宅。这座住宅主要有舍利殿、护摩堂、忏法堂、法水院等佛教的建筑,还有宸殿、公卿馆、会所、天镜阁、拱北楼、泉殿、观雪亭等用于居住的建筑。舍利殿在修筑时耗费的财力最多,这就是后来的“金阁”。但是这个名称究竟从何而来,并没有详细的记载,已经无法考证。一般都认为是在应仁之乱[8]以后,文明年间就有这个称呼。

金阁是一座紧邻苑池(镜湖池)的三层阁楼式建筑,大概建成于一三九八年(应永五年)。一楼和二楼都是寝殿的风格,装有用木板做的套窗;三楼则是纯粹的禅宗佛殿建筑,中间是栈唐风格的木门,左右两边是有雕花装饰的窗户。寺顶使用了桧树皮,是宝塔状的结构,顶端有只象征吉祥的铜质的镀金凤凰。除此之外,人字形屋脊的钓殿(漱清)斜斜向下,延伸到地面,打破建筑的单一。屋顶则缓缓倾斜,屋檐下的斜木三三两两,匠心独运,带着独有的美感。住宅式的建筑配以佛堂式的造型,和谐幽雅,不愧为庭院建筑的杰出代表,也表现了足利义满吸收贵族文化的格调与品位。

足利义满死后,其子遵照他的遗愿,将北山殿改为禅寺,并命名为鹿苑寺。其他的建筑有的转移到别处,有的因缺少打理日渐荒芜,只有金阁在岁月中保留下来……

就像漆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金阁也是作为那个晦暗时代的标志而建造的。因此我幻想中的金阁就是在这样漆黑的背景下产生的。独具匠心的建筑下,微光从两三斜木的缝隙中透出,金阁安稳而寂寥地坐落在黑暗之中。不管人们对它的评价如何,金阁都以自己美丽的姿态,默默承受着周围的黑暗。

我还想起那只在屋顶上傲然挺立、历尽风雨的镀金凤凰。这只神秘的金鸟,既不报时也不飞翔,毫无疑问,它已经忘了自己是一只鸟。但是,其实这只是臆断而已。它长久地停驻在这里,看到其他鸟振翅高飞时,它只是伸展着自己的金翅膀;它不翱翔于天际,却久久飞翔于时间之中。时间扇动它的翅膀,向它的身后流逝。因为是飞翔的姿态,它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双目圆睁,高举着双翅,以一种昂首的姿态立在屋顶。

这样想来,我觉得金阁就像一艘穿过时间之海驶来的美丽的船。美术书上对它的描述是“四周少见围墙且通风的建筑”,这也让我联想到船的结构,而下面的一池碧波则给人以海的象征。金阁已经度过了无数个茫茫黑夜,永无休止地前行。白天的时候,它就停泊在这里,供人参观朝拜;到了夜晚,它就依靠夜幕的掩护,扬起形状像房屋一样的船帆远行。

我的人生最初遇到的困难就是关于美的概念,这并不是我夸大其词。我的父亲就是一个乡间的朴实僧人,词汇匮乏,他只是简明地告诉我:“这世间没有比金阁更美丽的事物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本来就存在美,这种思考让我焦躁不安。假设那里确实存在美,那么我这样的存在就是被美所疏远的。

就我而言,金阁绝对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实物,是一种尽管我被千山万水阻拦,但只要我想看,还是可以看到的极美的事物。美就是这样一种可以远观、可以触及的东西。我明白并坚信,在这变幻莫测的红尘中,一成不变的金阁是真实的存在。

有时候,我觉得金阁就像我手里紧握的精巧的工艺品,有时候它又是高大雄伟、威严壮观的寺庙。少年的我,并没有发觉美应该是大小适中的东西。因此,当我看到夏天的小花沾满清晨的露水闪闪发光的样子,我觉得它和金阁一样美。还有,看到山那边云层翻卷、雷声阵阵,暗淡的云团只有边缘闪着金光的景象的时候,这种壮观就使我联想到金阁。最后,甚至看到美丽女子的脸庞,我脑海里也会浮现“如金阁一般美丽”的形容。

这次的旅行并不开心。我们搭乘舞鹤线,从叔父家西舞鹤出发,列车在真仓、上杉等小站点停留之后,经过绫部往京都方向驶去。列车的卫生状况堪忧,沿着保津峡向前行驶时要通过很多条隧道,这时便有煤烟不停地涌入车厢,令人呼吸不畅,父亲更是大咳不止。

列车上的乘客大多数都是和海军相关的。三等车厢内挤满了下士、水兵、工人,以及刚去海军基地探亲回来的海军家属等。

我看向窗外阴郁的天空,又看着父亲身上那件披在国民服上的袈裟,还看到车内年轻的下士挺起的胸膛,好似下一秒就要突破金色扣子的束缚。此刻的我感觉自己就在他们中间。在不久的将来,我成年后也会应征入伍,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能不能像他们一样,忠诚而圆满地完成使命。与他们不同的是,我觉得自己脚踏两个世界。我毕竟还这样年少,丑陋而顽固的凸出的前额之下,父亲掌管的死的世界和年轻人的生的世界,以战争为媒介联系在一起。我可能就是它们之间的中转站吧。显而易见,假如我战死,那展现在我眼前的两条路,我都能看到尽头。

我的少年时期在光明前的微亮中变得浑浊。漆黑的影子世界是残酷的,但是如白日般清晰地活着,也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照顾着一直咳嗽的父亲,时不时望向窗外的保津川。河水是浓重的群青色,像我们在化学实验里使用的硫酸铜的颜色。每次列车钻出隧道,就可以看到保津峡时而远离铁路,时而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河流被山中的岩石包裹,像轱辘一样旋转着,闪着群青色的光。

父亲坐在座位上,有些难为情地打开了盛着白米饭团的饭盒。

“这些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们的心意,要高高兴兴地吃下去才好。”

父亲似乎是专门说给我们周围的乘客听的。说完,他拿起一个小小的饭团,费力地咽了下去。

我认为这辆被煤烟熏黑的老旧的列车不是开往京都的,而是开往死亡的驿站。这样想着,我总觉得这趟列车经过隧道时弥漫着的煤烟味,是一种来自火葬场的味道。

……我终于站在鹿苑寺的大门前,这时我的心似乎随时要跳出来。迈过这扇门,我就能看到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了。

此时太阳西斜,群山都被霞光笼罩着。我和父亲随着几个游客先后进了大门。大门的左边是钟楼,周围有一片枝头挂着未落的梅花的梅林。

我和父亲站在种着一棵大柞树的正殿门前,请求拜访住持。后来经人通报,由于住持正在接见宾客,我们要等半小时左右。

“我们不如利用这个时间去逛一逛金阁吧。”父亲对我说。

父亲大概是想在我面前彰显一下他的社会地位,可以免票进去参观。但售票、卖护身符和检票的地方都已经换人了,不再是父亲十多年前常来这里时的老相识。

“等我们下次再来,估计这些人又要换了。”

父亲面色微寒。我觉得父亲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下次再来”。

不过,我还是装出一副少年无烦恼的模样(我只有在这种时候,在这种需要演戏的场合才像个少年),兴高采烈地冲在前头,几乎是跑进去的。就这样,我梦想了许久的金阁就这样轻易地展现在我眼前。

我站在镜湖池的一边,与金阁隔池相望,此时西斜的阳光倾洒在金阁上。漱清在左侧若隐若现。金阁的倒影,正斑驳地投射在布满藻类和水草的池面上。放眼望去,金阁的投影更加完整。夕阳把水面上的光反射到各层房檐的内侧。和周围的光亮相比,房檐内侧反射的光更加鲜明夺目,仿佛运用了夸张的远近景的绘画方法,令金阁看起来更加高大雄伟,甚至带有压迫感。

“感觉如何,这些是不是很漂亮?一层叫法水院,二层叫潮音洞,三层叫究竟顶。”

父亲边说边将枯瘦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用目光探究着眼前这栋建筑,不管我如何调整观察角度,眼前的金阁都已经无法让我产生丝毫的感动。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栋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层小楼,顶尖上那骄傲振翅的凤凰,此刻在我眼里就像只乌鸦一般。这岂止是不美,反而给观者一种极不和谐的感觉。我想,所谓美,指的就是这样不美的事物吗?

假如我是个虚心好学的孩子,在这样轻易丧气之前,应该会先哀叹一番自己贫乏的审美能力吧。事实上,我只觉得原本在我心中那无可替代的美,居然背叛了我。这种痛苦完全剥夺了我的思考。

我思忖着,难道金阁的美已经幻化成其他东西了吗?它自身产生了一种保护机制,专门用来迷惑人们的眼睛。我应该更靠近金阁,消除眼睛被蒙蔽而产生的那种对金阁的美丽存在的质疑。我需要的是细致入微的检查,洞察美的内在。既然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美,那我产生这样的态度也就不稀奇了。

这时,父亲牵着我的手,恭恭敬敬地登上法水院的走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摆在玻璃橱窗内的做工考究的金阁模型。我为这个模型着迷。究其原因,大概是它更接近我脑海中勾勒的那个金阁吧。现实的大金阁内包含这样一个绝妙的小金阁,这让我联想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也是这样,大宇宙内包裹着无数小宇宙,双方形成对照。我展开梦境般的想象,幻想中的小金阁比眼前的模型更加小巧精细;大金阁的范围远超于我肉眼看到的真实的金阁,更能容纳这个世界。

但是,我的双脚不能久久停驻在模型前。随后,父亲将我带到举世闻名的国宝——义满雕像——面前。我眼前的这尊木质雕像,用的是义满决心遁入空门时的名字,名为鹿苑院殿道义像。

只是在我眼中,这就是一个久经煤烟熏绕的黑乎乎的雕像,一点儿美感都没有。我们走上二楼的潮音洞,看到了传闻中画家狩野正信[9]所作的仙女奏乐的天棚画。再往上走,我还依稀能看到角落里残存的金箔。即使这样,我也无法感知美的存在。

我倚靠在精美别致的栏杆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地面。在夕阳的洗礼下,地面像极了一面被锈蚀的铜镜,此时金阁的影子也投射在这面铜镜上。池中的藻类和水草晃晃悠悠,下方浮现出天空的模样。与我们头顶的真实天空不一样,池中的天空是明媚的,布满寂光,从下面和内部将这个世界完全吞没。此时的金阁,就像是一枚黑亮且布满锈迹的巨大金块,淹没在其中……

住持田山道诠和尚与我的父亲是佛学院的同学。道诠和尚和父亲在学堂里一起度过了三年的时光,在这三年里,他们一同吃住。两个人都在义满将军主持修建的相国寺里修心炼身,都经受了“庭诘”[10]和“旦过诘”[11]等修行之后才成了其中的一员。这次见面很久之后,道诠和尚高兴时,还和我讲述了许多小事。他和父亲不仅共患难、同修行,还经常利用熄灯之后的时间,偷偷翻过墙头,前往红灯区玩弄妓女,找乐子。

我和父亲参观完金阁之后,回到刚进来时的正殿门口,我们被负责接待的人引导着向前走,穿过宽敞的走廊,来到了一处种植着松树的庭院,也就是住持的住所。

身穿学生制服的我有些拘束,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回头看看我的父亲,他倒是显得很自然。父亲和这里的住持虽然同出一个学院,境遇却大不相同。我的父亲面色惨白,身体孱弱,就像一棵豆芽菜;反观道诠和尚,面色红润,像一个粉红色的蛋糕。寺庙香火旺盛,和尚面前的小桌上堆满从五湖四海寄来的邮包、杂志、书信等,在桌上等待开启。只见和尚圆润的手拿着剪刀,笑眯眯地拆开了其中一个邮包。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糕点。听说现在这种点心可是紧俏货,只供应军队和官府,寻常人是见不到的。”

我们喝着茶,品尝着未曾吃过的西洋点心般的东西。我吃的时候很紧张,点心的碎渣落在我穿着黑漆漆的学生制服的膝盖上。

父亲和住持对现在当权者对神社的重视高于寺庙——不只是怠慢,还有压制——而抱怨。这让他们十分不满,忧虑着寺庙日后到底该如何走下去。

道诠和尚体态丰腴,虽然脸上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却不见污垢,沟壑之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圆圆的脸上有着高挺的鼻梁,有点像树脂堆积而成的。虽然脸上看起来和蔼可亲,但剃光的脑袋却带着威严,还带着动物的野性,似乎所有的元气都堆积在此处。

父亲和住持的对话已经延伸到对过去的回忆。我的视线转向庭院内的陆舟松,只见这棵巨松枝丫低垂,交错着生长,看起来有些像小舟,只有船首的枝丫缓缓向上生长。快要到闭门谢客的时间,好像来了一个游客团体,嘈杂的声音从隔着土墙的金阁那一端传来。脚步声和人声像是被这渐渐昏暗的天空摄取,传到这边的声音并不刺耳,而是带着温柔、圆润。刚才还很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我将视线转到余晖包裹下的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这个孩子……”

听到父亲在谈话中提及我,我转过头望向父亲。在几乎被黑暗吞噬的房间内,父亲就这样把我托付给了道诠和尚。

“我时日不多了。到时候,这个孩子就拜托你了。”

道诠和尚秉持着大师的风度,没有讲那些虚伪的安慰的话。

“好,我来照顾便是。”

让我吃惊的是,两人随即愉快地谈论起有关各个名僧之死的逸闻。听说,有一位名僧说了一声“我不想活了”,然后就这样西去了。还有一位名僧像歌德那样,留下一句“给我更多光明”,就西去了。甚至还有名僧直到生命衰竭的最后一刻,还在计划着自己庙宇内的钱财。

到了晚饭时间,住持为我们准备了一顿粥食。这天晚上,我们就在寺庙内歇息。吃完晚饭,我开始催促父亲,因为我想再去看看金阁。这时空中已经升起了月亮。

老友重逢本就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父亲似乎已经疲乏了,可是当我说出我的心愿,想去看看金阁时,他不知从哪儿借来一股元气,扶着我的肩膀向金阁走去。

月亮从不动山的侧面冒出头来,一点点向上。金阁里面承受着月光,折叠着黑暗而复杂的影子,寂然无声。只有究竟顶的雕花窗户,泻入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顶上方通风,朦胧的月亮仿佛就待在那里。

夜晚,有鸟儿啼叫着从苇原岛的背后飞向远方。我的身体感受到父亲的手的重量,他的手已经骨瘦如柴。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不知道是不是在月光下的缘故,我看到父亲的手像白骨一样。

****

等我回到安冈继续读书之后,曾经令我大失所望的金阁,却在我心中渐渐复苏,它的美又重生了。让我惊讶的是,金阁的美比之前更甚了。我的语言无法描述这种美,这样看来,原本在梦境中的事物经过现实的催化,会变得更胜于之前的梦。

我不再从我所见的景物中去寻找金阁的残影。现在的金阁已经变成了坚不可摧的物质。金阁始终浮现在我眼前,每一根柱子、每一扇格子窗,以及屋顶上那只骄傲的凤凰,都在我触手可及之处。金阁的细节和全景相互照应着,只要看到一小部分,我都能完整复刻出整个金阁。怎么说呢,就像一段音乐,只要想起副歌部分,就会想起整首歌。

“父亲啊,确实如你所言,这世间最美的事物就是金阁。”

在写给父亲的信中,我第一次写下这样的文字。父亲和我的旅行结束了,他把我带回叔父家,随即回到他所在的那个寂静的寺庙了。

只是我没有等来父亲的回信,等来的是母亲发给我的电报。父亲大量咯血,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