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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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雷德里克·舒哈特,23岁,未婚,

国际外星文化研究所哈蒙特分所实验室助理。

那天,我们俩正在贮藏室里,当时天色已晚,没有多少事可做了。脱掉实验服之后,我就可以像往常一样去“甜菜汤”酒吧喝点小酒。我已经忙得两个小时没抽烟了,工作都已做完,烟瘾又发作了。于是,我掏出一根烟,倚在墙上放松片刻。而他还在搬运那些外星珍宝,装满一个保险箱,锁好,封装,然后继续装下一个。他从运输车上取下一个个空盒子,从各个角度仔细检查(顺带一提,这些盒子可真他妈沉,每个都有14磅[5]重),接着,他咕哝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架子上。

他已经鼓捣这些空盒子很久了,但我认为,这种工作对于人类毫无益处可言。换作是我,肯定早就辞职,去找一份薪水相同的其他工作了。不过,如果仔细想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空盒子的确是一种令人迷惑不解,甚至可以说是神秘莫测的东西。我自己就处理过很多次这玩意儿,但每次看到,依然会禁不住惊叹不已。其实,那只是两张茶碟大小、四分之一英寸[6]厚的铜制圆盘,二者大约相距18英寸,中间空无一物。我的意思是: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你可以把手伸到两张圆盘中间,如果被那东西搞得精神失常的话,甚至还可以把脑袋伸进去。它们之间的空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有“空”。尽管如此,其中一定有某种类似于力场的东西,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把两张圆盘压到一起,或是把它们拉开。

不,朋友们,要是没亲眼见过,跟你们描述起来就很困难。因为它看起来太简单了,尤其是当你终于说服自己你的双眼并没有在耍你的时候。上帝啊,描述空盒子就像给别人描述玻璃杯,或者酒杯是什么样:甭管怎么扭动手指都比画不清楚,到最后,你只能极度沮丧地咒骂几句作罢。行吧,我们就假定你已经知道它们的样子了。如果你还不清楚,那就找一份研究所的报告看看,每份报告里都有关于这种空盒子的文章,并附有照片。

不论怎样,基里尔已经在空盒子上耗了快一年了。我从一开始就跟他共事,但我现在依然不明白他鼓捣这些东西是要干什么,当然,坦白讲,我实际上也没怎么费心费力去搞明白。让他自个儿先弄清楚,把问题都解决掉,之后我也许会听他讲讲。但到目前为止,我只明确地知道一点:他决意要把空盒子大卸八块,用酸液将其溶解,用压力机将其压碎,或是用烤箱将其熔化。然后他就能搞懂它们是怎么回事了,他会被荣誉的光环所笼罩,他的成就会震动整个科学界,令科学同人欣喜万分。但据我所知,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离这个目标还远得很。到目前为止,他依然毫无进展,却已经筋疲力尽,脸色灰白,沉默寡言,眼睛也变得像病狗眼睛,甚至还眼泪汪汪的。要是换成别人,我肯定会把他灌得酩酊大醉,领他到一个妙龄女郎那里放松一下,第二天早晨,再给他灌些酒,随后带他去更多的姑娘那里玩玩,如此反复,到了周末,他就能彻底恢复正常,健康如初,生龙活虎。只可惜,这种疗法对基里尔并不适用,就连提议一下都没必要,他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人。

所以,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们俩在贮藏室里,我望着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他,为他感到难过至极。这时,我拿定了主意,但那些话不像是我主动开口,更像是自动从我嘴里蹦出来的一样。

“听着,”我说,“基里尔……”

他正举着最后一个空盒子站在那里,那副姿态像是要爬进去似的。

“听着,”我说,“基里尔,如果你搞到一个装满东西的空盒子会怎么样,嗯?”

“装满东西的空盒子?”他重复道,眉头紧锁,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是的。”我说,“是你一直惦记的磁流阱,它是几号来着?对,77B号物体。只不过里面有些东西,蓝色的。”

我能看得出来,他有点儿心动了。他抬头眯眼看着我,泪汪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智慧的微光——他很喜欢如此形容自己。“等等,等等,”他说,“充满东西?一模一样的空盒子,只不过里面充满了东西?”

“没错,正是如此。”

“在哪里?”

我的基里尔彻底恢复了,健康如初,生龙活虎。“咱们去抽根烟吧。”我说。

他立即将空盒子塞进保险箱,砰的一声关上门,把钥匙转了3圈半,将保险箱锁好,然后跟我一起回到实验室。如果是空盒子,欧内斯特愿意付400块钱现钞购买,如果是个装满东西的空盒子,我可以把那浑蛋的钱包榨干。但信不信由你,我压根儿就没动过卖给他的念头。因为在我的诱导下,基里尔又活了过来,浑身上下活力四射,还没等我给他点上烟,他就兴奋得高声欢呼,一步四阶地下了楼。总之,我把该说的都跟他说了:它长什么样,在哪里,以及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手。他迅速拿出一张地图,找到我说的车库位置,手指放在上面,同时长久地凝视着我。当然,他立刻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不过这倒也没什么难的……

“雷德,你这家伙!”他笑着对我说,“好吧,那就赶快搞定吧。咱们明天一大早就去。我申请一艘悬浮艇和一张9点钟的通行证,10点钟咱们就能出发。怎么样?”

“可以,”我说,“那么另一个人要带谁?”

“我们干吗要带另一个人?”

“没的商量,”我说,“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要是你发生意外怎么办?那可是造访区啊。必须遵守规定。”

他大笑一声,又耸了耸肩:“你决定就行。毕竟你比我更懂。”

没错!他这么说其实是迎合我:我们才不需要带上第三个人呢,我们要自己去,我们要秘密进行,不引起任何怀疑。但实际上我很清楚,研究所的人决不会结对进入造访区。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到里边之后,两个人干活,第三个人监视,出去后,当他们问起其间有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时,他得出面证明。

“要我说啊,我会带奥斯丁去。”基里尔说,“不过你可能不想带他。还是说带他也行?”

“不行,”我说,“除了他,谁都行。你可以下次带他去。”奥斯丁这人并不坏,在他身上勇气和懦弱兼而有之,但我觉得他死定了。这个没法跟基里尔解释,可我很清楚:奥斯丁天真地以为他已经把造访区完全摸透了,所以他很快就会出岔子并断送性命。他可以尽管去造访区,但不能跟我一起。

“行吧,行吧,”基里尔说,“那就叫滕德尔怎么样?”滕德尔是他的实验室第二助理,那人还不赖,遇事沉着冷静。

“他年纪有点大啊,”我说,“而且他有孩子——”

“那没事。他原先去过造访区。”

“好吧,”我说,“那就滕德尔吧。”

聊完后,他仍然待在原地仔细研究地图,而我则飞奔向“甜菜汤”酒吧,因为我饿得肚子咕咕直响,嗓子也干得要命。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9点到单位,向值班警卫出示我的工作证。那警卫是个身材健壮的中士,去年有一次他喝醉后调戏库塔,我就攥着拳头揍了他一顿。“嘿,”他说,“雷德,他们正在满研究所地找你呢——”

我客气地打断他。“‘雷德’不是给你叫的,”我说,“休想跟我套近乎,你这头瑞典大猩猩。”

“我的天哪,雷德!”他惊愕道,“大家不都这么叫你吗!”

一想到即将进入造访区,我就焦虑起来,酒也彻底醒了。我抓住他的肩带,骂他是狗娘养的,又言辞激烈地问候了他的母亲。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把证件还给我,然后便不再寒暄。

“雷德里克·舒哈特,”他正色道,“安全部部长赫尔佐克上尉命你立即去他那里报告。”

“这就对了嘛,”我说,“这么说就好多了。继续努力,中士,你很快就会升为中尉的。”

与此同时,我吓得都要屁滚尿流了。威利·赫尔佐克上尉(绰号“阉猪”)为什么要在工作时间见我?好吧,我这就去报告。他的办公室在三楼,装饰得相当不错,窗户上装有横杠,跟警察局似的。威利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一边叼着烟斗吞云吐雾,一边在打字机上胡乱地敲着。角落里,有个警佐正在金属柜里翻找着什么。我从未见过他,肯定是新来的。在我们研究所里,像他这种警佐的数量比师部里的还要多,全都身材健壮,面色红润。他们不需要进入造访区,对国际事务毫无兴趣。

“您好,”我说,“您要找我?”

威利抬头瞥了一眼,然后将打字机推到一旁,又把一个巨大的文件夹放到面前,开始翻阅起来,好像我不存在一样。“雷德里克·舒哈特?”他问。

“是我。”我回答道,紧张得想要大笑一声以缓解尴尬。

“你在所里工作多久了?”

“两年,马上就三年了。”

“有亲人吗?”

“我无亲无故,”我说,“我是个孤儿。”

他转向那个警佐,厉声命令道:“卢默警佐,去档案室把150号档案拿过来。”警佐对他敬了个礼就出去了。威利砰的一声合上文件夹,语气阴沉地问:“你又干起老本行来了,对不对?”

“什么老本行?”

“你他妈的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们又接到对你的举报了。”

不会吧,我心想。“谁举报的?”

他怒视着我,不耐烦地把烟斗在烟灰缸里敲了敲。“不关你的事,”他说,“作为你的老朋友,我警告你:不要再干那个勾当了,金盆洗手吧。如果他们再逮住你,肯定得把你关上半年不可。之后,他们会把你踢出研究所,休想再回来,明白吗?”

“我明白,”我说,“我明白得很。但我没想明白的是,究竟是哪个狗娘养的告发了我……”

然而,他又把我当空气了。他对我的话未予理会,抽着刚刚被敲空的烟斗,同时自顾自地翻阅起那个大文件夹。这时,卢默警佐拿着150号档案回来了。“谢谢你,舒哈特,”威利·赫尔佐克上尉说,“情况我都了解了。你可以走了。”

于是,我便回到更衣室,换上实验服,点燃一支烟。在此期间,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秘密的?如果是研究所的人告发的,那么威利就是在唬我,因为这里没人知道我的事,而且永远不可能知道。如果消息是警方透露的……那也不对,除了我的那些前科,警察对我其他的事情应该一无所知吧?也许“秃鹫”被捕了?那个狗杂种,为了让自己脱身,他连出卖亲妈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不过现如今,即便是“秃鹫”手里也没有我的任何把柄。我绞尽脑汁地想啊想,还是一无所获,遂决定将此事抛诸脑后。我最近一次在夜里进入造访区是三个月前,赃物基本上都处理了,所得的钱也基本上花光了。他们当时没逮到我,现在更是绝无可能。想抓住我的把柄可没那么容易。

但在我往楼上走的过程中,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我被这个想法惊得目瞪口呆,所以,我返回更衣室,坐下,又点燃一支烟。看来我今天不能进入造访区了。明天不能,后天也不能。看样子,那帮警察又盯上我了。他们没有忘记我,而且就算忘了,也有人“好心”地提醒过他们。那人是谁根本不重要。没有哪个潜行者在明知自己被监视的情况下,还敢靠近造访区,除非他精神彻底失常了。我现在就应该钻进黑暗幽深的角落,缩着头做人。造访区?什么造访区?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进去过了,即使有通行证我也不会去!你们骚扰一个老实巴交的实验室助理,到底想干吗?

认真考虑之后,我想到今天不用去造访区,甚至稍稍松了一口气。只不过,我该怎么跟基里尔说呢?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我不去造访区了。你怎么想?”

果不其然,他先是呆呆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他的办公室,让我坐在办公桌前,他则坐到旁边的窗台上。我们都点上烟,沉默不语。最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雷德,出什么事了吗?”

我现在应该怎么跟他解释呢?“没有,”我说,“没出什么事。是这样的,我昨晚玩扑克输了20块钱。努南那个浑蛋玩扑克的水平真不是吹的。”

“等一下,”他说,“什么?你是说你改变主意了?”

我紧张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我去不了了,”我咬着牙说,“不能去了,你明白吗?赫尔佐克刚才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了。”

他一下子就蔫儿了,脸上再次现出痛苦的神色,眼睛也像是一条病恹恹的狗的眼睛。他急促喘息,用原来那支香烟的烟头重新点燃一支,然后平静地说:“相信我,雷德,我一个字都没跟别人透露过。”

“不用解释,”我说,“我又没说是你告的密。”

“我甚至还没告诉滕德尔呢。我给他申请了一张通行证,但我还没问他要不要去……”

我继续抽着烟,一言不发。天哪,他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赫尔佐克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哦,没说什么,”我说,“就是告诉我,有人告我的密。”

他露出古怪的表情,从窗台上跳下来,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而我则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吐着烟圈。我真心为他感到难过,为了驱散这家伙心中的阴霾,我想到了这么个绝妙的主意,关键时刻却偏偏遇到这种事,真是倒霉透顶。应该怪谁呢?怪我啊,这还用说吗?这就好比我用糖果引诱一个孩子,让他心动不已,但那块糖果却被封存在罐子里,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谁都够不着……他停下脚步,凑到我跟前,眼睛则瞅向另一边,有些不自在地问:“听着,雷德,一个空盒子值多少钱?我是说装满东西的那种。”

我起初没明白他这句话,我以为他是想从别的地方买一个呢——假如有人运气好,能再找到一个的话。我说的那个装满东西的空盒子,可能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一个。再说了,他也没有足够的钱。一个俄国科学家怎么可能搞得到那么多钱?紧接着,我感觉像是挨了一耳光:这家伙该不会以为我是在耍花招,从而让他付更多的钱吧?

我的天哪,我想到,你这浑蛋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张开嘴,想对他破口大骂,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说实在的,他还能把我当成什么人呢?潜行者就是潜行者,他们眼里只有钱,为了赚这份钱,他们愿意拿性命做赌注。如此一来,从他的角度来看,我昨天就是抛出钓鱼线,今天则是给他下诱饵,目的就是抬高价格。

我被这些想法气得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中只有同情,毫无蔑视的成分。于是,我平心静气地解释起来。“从来没有一个手握通行证的人去过车库。”我说,“他们甚至还没把路铺到那边呢,这你是知道的。所以,当咱们回来后,你的滕德尔一定会跟别人吹牛,说我们是如何直奔车库,拿走需要的东西,然后立即返回的。这样的话,显得我们好像只去了车库似的。这么说简直太明显了。就像是在告诉他们,我们早就知道去里面拿什么。这就意味着,有人在造访区里给我们领路。在咱们仨中间,那个领路人是谁呢?答案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这下你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吧?”

这段简短的演说结束后,我们俩沉默无言地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拍拍手,又搓搓手掌,然后兴高采烈地宣布道:“嗯,没关系,你说不去就不去吧。我理解你,雷德,所以我不会指责你。我自己去。运气好的话,我也能搞定。我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他在窗台上摊开地图,用双手撑着身体,弓着腰伏在上面,刚才那股兴奋劲儿已经荡然无存。我听见他喃喃自语道:“390英尺[7]……甚至可能有400英尺……车库里还有点距离。不,我不会带滕德尔去的。你觉得呢,雷德,我是不是不该带滕德尔?毕竟他还有俩孩子呢……”

“他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进去的。”我说。

“别担心,他们会的。”他继续咕哝道,“所有把守的警佐以及中尉,我都认识。我不喜欢那些卡车!露天放了13年,看上去还跟全新的一样……可是离它们只有20步远的油槽车却已经锈迹斑斑。而那些卡车就像刚从装配线上下来似的。哦,造访区简直太诡异了!”

他从地图上抬起头望向窗外。我也跟着向外望去。啊,在那扇厚厚的含铅玻璃外面,就是我们的造访区。它就在那里,几乎触手可及,从13楼向外看去,那里显得如此之小,仿佛玩具一般……

如果飞快地瞥一眼,里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阳光是本来就应该有的样子,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过,一切都好像跟13年前一模一样。如果我父亲还在世的话,要是让他看一看造访区,他也不会发现任何异常,可能只会感到疑惑:为什么那些工厂没有冒烟呢?是因为在罢工吗?地上堆着一堆堆圆锥形的黄铜矿,阳光下的高炉闪闪发亮。铁轨、铁轨,数不清的铁轨纵横交错,在铁轨上停着一辆铁路机车……简而言之,那里就是一座典型的工业区。只不过里面荒无人烟:既没有活人,也没有死人。啊对,里面还有车库,那是一条长长的灰色通道,大门敞开着。那些卡车就停在车库旁的停车场里。13年来,它们一直待在那儿,丝毫没有变化。基里尔关于那些卡车的话说得没错,这说明他的脑瓜子还很灵光。如果你想从那些车辆中间穿过,千万别,你必须从旁边绕过去……因为那儿的路面上有一道很大的裂缝,假如它还没长满荆棘的话。400英尺,他是怎么算的?哦!肯定是从上次那个标记开始算的。没错,从那里开始算的话,不可能超过400英尺。这帮书呆子终究还是有所长进的……你瞧,他们已经把路铺到废石堆那边了,而且那条路的方位也很讨巧!看那儿,“鼻涕虫”就是在那条沟渠里翘辫子的,距离那条路仅有6英尺。“指节”之前还常常嘱咐“鼻涕虫”:“你这白痴离那些沟渠远一点,否则你会灰飞烟灭的!”这句话果真应验了:他的尸身已经踪影全无。造访区就是如此险恶:如果你能带着偷来的物品出来,那就是奇迹;如果你能活着出来,那就是胜利;如果你只是屁股上挨了巡逻队一枪,那是你运气好;其他结局,那就是你的宿命。

我看了基里尔一眼,发现他正在用眼角的余光偷瞄我。他脸上的表情让我的想法再次180度大转弯。去他妈的,我想,让他们都见鬼吧,就算我去了,那些可恶的家伙能把我怎么样?

他本来不需要再说什么,但他还是开口说了。“实验室助理舒哈特,”他说,“我得到的官方消息——我特意强调‘官方’二字——表明,检查那个车库可能对全球科学界大有裨益。我建议我们去检查一下。保证给你奖金。”话毕,他咧开嘴笑了。

“什么官方消息?”我问,也像个傻子一样咧嘴笑起来。

“来源保密,”他回答说,“但我得到了许可,可以透露给你。”他停顿片刻,笑嘻嘻地挤眉弄眼,“消息来源就当是……道格拉斯博士吧。”

“啊,”我说,“原来是道格拉斯博士说的。是哪个道格拉斯博士啊?”

“萨姆·道格拉斯,”他冷淡且不失幽默地说,“他去年去世了。”

我吓得毛骨悚然。老天啊!谁会在出发之前说这种晦气话?这些书呆子一点常识都没有……我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好吧。你的滕德尔在哪儿?我们得等他多长时间?”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了。基里尔给交管处致电预约一艘悬浮艇,与此同时,我看了一眼那张地图。地图还挺不错,是用高度放大的航拍照片做成的,就连躺在车库大门旁的轮胎上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我们潜行者都能有这种地图该多好……但我还得强调一遍,最好在晚上行动,而那时只有满天繁星,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就算有地图也没什么用。

这时,滕德尔来了。他涨红了脸,气喘吁吁。他女儿生病了,不得不去一趟医生那里,对迟到深表歉意。随后,我们便送给他一份厚礼:邀他一同去造访区。有那么一会儿,这个可怜的家伙几乎忘记了喘气。

“你们说去造访区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什么选我?”不过,听说有双倍奖金,而且雷德·舒哈特也会去,他才平静下来并恢复了呼吸。

之后,我们下楼来到“闺房”,基里尔跑出去取来通行证。我们把通行证出示给另一个警佐看,他给我们一人一套特制服装。这种服装特别好用,它们原本是红色,只要染成其他随便什么颜色,任何一个潜行者都愿意花500大洋买一套,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我早就暗暗发誓要想办法从研究所里顺走一套。乍一看,它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像是搭配了头盔和大幅面罩的潜水服。或许不能说它十分像潜水服,事实上更像是航天服。它很轻,穿着很舒适,不会太紧,人在里面也不会热得流汗。你可以穿着它在火里穿行,什么气体也钻不进去。据说它还防弹呢。当然了,火、毒气和子弹都是地球特有的祸害,造访区里没有这些东西,但你在里面得担心别的事。反正不管怎样,说实在的,即便身穿特制服装,到了造访区里,人们照样会成批地死。但另一方面,如果不穿,情况可能会更糟。比如说,面对“燃烧之绒”“撒旦之花”及其花粉,这种服装能够完全确保你的安全……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们穿上特制服装。我从包里掏出一些螺母和螺栓放进屁股兜,然后,我们步履沉重地穿过研究所的院子,朝造访区入口走去。在研究所里,大家都故意这么做,这样别人才能看到:瞧见没,他们甘愿将自己置于人类、知识以及圣灵的祭坛上,真是一群把生命献祭给科学的英雄啊,阿门。随后,人们会毫无疑问地同情之,他们从1楼到15楼的所有窗户中向外伸出杯子,以示敬意。要是再挥舞手帕,同时有一支管弦乐队营造氛围,那么与英雄告别的基本条件就具备了。

“大兵,”我告诉滕德尔,“挺胸收腹抬头!人类对你这趟行程心怀感恩,永远不会忘记你!”

他瞟了我一眼,看样子,他没有心情开玩笑。他是对的,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在进入造访区之前,只有两种反应:要么号啕大哭,要么开开玩笑。而我绝对不会痛哭流涕。我看了看基里尔。他表现得还算镇定,只有嘴唇在无声地嚅动,好像是在祈祷。

“你在祈祷?”我说,“祈祷吧,祈祷吧!越深入造访区,离天堂就越近。”

“什么?”他问。

“继续祈祷吧!”我大喊,“潜行者都是些插队进入天堂大门的人!”

他突然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背,像是在说:放心,有我在,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就算出了岔子也没事,反正咱们顶多也就死一回而已。天哪,这家伙还挺逗。

我们将通行证出示给最后一名守卫,只不过跟之前不一样,这里站岗的不是警佐,恰好是一名中尉。我认识他,他父亲在雷克波利斯贩卖墓地围栏。悬浮艇已经在候着了。那是交管处的人亲自开过来并停在检查站的。其他人都已经各就各位:急救队、消防员、英勇的护卫队、无畏的救援队,还有一帮坐着直升机的脑满肠肥的懒鬼。真希望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

我们登上悬浮艇。基里尔驾驶,他询问似的看着我。“好了,雷德,”他说,“请指示吧。”

我把特制服装的拉链缓缓地拉低到胸膛位置,掏出一个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拧上瓶盖,塞进怀里。每次进造访区,我必须带酒。天知道我进来过多少次了,但若是没有酒,打死我都不进来。他们二人都在看着我,等我发号施令。

“是这样的,”我说,“我不会做任何保证,因为这是咱们仨第一次一块儿进去,我不知道里面的东西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影响。进去之后,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要无条件地立即执行。要是有人犹豫不决或问这问那,我会随手拿起身边的东西揍他。所以我在此提前跟你们道歉。比方说,我命令你,滕德尔先生,倒立行走。那么滕德尔先生,你就得撅起大屁股,双手着地,照我说的做,否则,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你生病的女儿了。明白没?但我会竭尽所能确保你还能见到她。”

“只要别忘记对我下命令就行,雷德。”滕德尔哑着嗓子说,他咂摸着嘴,满脸通红,浑身大汗淋漓,“别说用手了,用牙齿走路都行。我又不是新手。”

“你俩对我来说都是新手。”我说,“别担心,我不会忘记给你下命令的。哦,保险起见,你们会驾驶悬浮艇吗?”

“他会开,”基里尔说,“他技术高超。”

“好极了,”我说,“那就出发吧。把面罩放下来!沿着那条做了标记的路低速飞行,高度9英尺!驶到第27个标记的时候停下。”

基里尔把悬浮艇拉升到9英尺的高度,调到低速挡。为了吉利,我谨慎地转过头,朝左后方吹了一口气。向后回望,我看到护卫队和救援队正在往直升机上爬,消防员站得笔直,门口的蠢货中尉正在对我们敬礼。在他们头顶上方,有一条巨大的、已经褪色的横幅,上书:尊敬的外星人,欢迎造访地球!滕德尔刚要朝他们挥手作别,我就在他的肋骨上狠狠地戳了一下,让他立刻收手。我会教你怎么告别的,你这个死胖子蠢货!

我们出发了。

右边是研究所,左边是疫区,我们在道路中央飞过一个又一个标记。天啊,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条路上步行或开车了。路面上裂纹纵横,裂纹里长满了杂草,不过,那些杂草起码依然是人类世界的。左边的人行道上开始出现黑色的荆棘,由此可以看出,造访区的界限是多么明显:沿途的黑色灌木丛看起来像是被人为修剪过一样。那些外星人一定是体面家伙。他们离开时的确留下了一些烂摊子,但至少把烂摊子控制在了明确界限内。就连“燃烧之绒”都没飘到我们人类这边,虽然按理来说,风可以把它们吹向四面八方。

疫区里的房屋均已墙皮脱落,显得毫无生气,不过窗户倒是基本上完好无损,只不过全都脏兮兮的,所以就变得不透明了。现如今,如果在夜里从这里经过,你能看到屋子里微光闪闪,就像是酒精燃烧时的蓝色火焰。那其实是地下室里的“地狱黏液”放出的辐射。不过,这里看起来基本上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街区,矗立着普普通通的房屋,除了周围渺无人烟,毫无特别之处。顺带一提,我们数学老师原来就住在那边那栋砖房里,大家都叫他“逗号”。他当年十分讨人厌,还是废物一个,造访发生之前,他的第二任妻子就离开了他。他的女儿有一只眼睛得了白内障,记得我们经常取笑她,把她弄哭。在最初的恐慌期间,他跟他的邻居们一样,浑身上下只穿着裤衩,一口气跑了4英里[8],一直跑到大桥那边。此后,他患上了严重的疫病,皮肤剥落,指甲掉光。附近几乎所有居民都得了那种疫病。死了些人,但大部分是老人,当然也不是说所有老人都死了。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认为他们实际上死于极度恐慌,而非疫病。

疫病导致那边三条街区的居民全部失明。这正是为什么人们把那儿分别称为“第一失明区”“第二失明区”……他们并非完全失明,而是有点儿像夜盲症。奇怪的是,虽然据说当时有明亮的闪光,但他们说致盲的原因并不是强光,而是一阵巨大的噪声。他们说,雷鸣般的巨响令他们立刻就失明了。医生告诉他们:这是不可能的,你们肯定记错了!“没记错,”他们坚持道,“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之后,大家就失明了。”哦,对了,除了他们,其他人根本就没听见什么巨响……

的确,这里看起来就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边那座玻璃小亭完好无损。再瞧瞧大门口那辆婴儿车,就连铺在里面的亚麻布都很干净。只有电视天线暴露了造访的痕迹:它们长满了纤细的绒毛。那帮书呆子科学家一直以来都很想得到那些天线,因为他们想搞明白那些绒毛究竟是什么,你知道吧,其他地方没有那玩意儿,只在疫区里有,而且只长在天线上。最重要的是:它们就在那些窗玻璃下面,仿佛触手可得。去年,他们想到一个办法:从直升机上放下一根锚杆,让它钩起一团绒毛。可是,当他们向上拉时,突然听到刺啦一声!他们低头一瞧,发现天线和锚杆正在冒烟,甚至连吊着锚杆的线缆也冒起烟来,而且不只是冒烟,还发出瘆人的咝咝声,像是一条响尾蛇。那个飞行员——他当时已经是中尉了——迅速判断情势,丢下线缆,立即逃离了。往那边瞧,他们的线缆还挂在那里呢,几乎垂到了地上,上面长满了绒毛……

我们缓慢地飞到街道尽头的拐弯处。基里尔看着我,像是在问:我该转弯吗?我向他挥手示意:挂最低挡拐弯。悬浮艇用最低一挡拐了个弯,低速飞过人类世界最后几英尺的距离。人行道越来越近,悬浮艇的影子在荆棘上缓缓移动……到造访区了!一股寒意顿时顺着我的后背淌了下去。每次一进造访区我都会有这种感觉,但我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造访区在欢迎我,还是我作为潜行者的敏感神经在作祟。我每次都想回去后问问其他潜行者是否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但每次都会忘。

话说回来,我们正从那些废弃的花园上方慢慢飞过。脚下的发动机发出有规律的嗡嗡声,显得很镇定,它才不管什么造访区,这里没什么东西能伤害它。但滕德尔却崩溃了。我们还没到第一个标记处呢,他就开始叽里咕噜地胡说起来,你知道吧,就跟其他新手进入造访区的反应一样:牙齿打战,心跳加速,神志不清,尽管那副样子很难堪,但他却无法控制住自己。我觉得这对他们来说就跟拉肚子似的,那些话从嘴里喷涌而出,根本就收不住。而且,他们嘟囔的话也很怪!有人会对这里的景色赞不绝口,有人会对外星人一事高谈阔论,还有人甚至会说些与造访完全不相干的事。滕德尔就属于最后一种: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新衣服,比如花多少钱买的,毛料质量多么好,裁缝是如何给他换扣子的……

“闭嘴。”我说。

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咂咂嘴唇,便继续说了下去,这下说的是他需要用什么丝绸来做里衬;与此同时,我们飞越花园,来到了一片黏土荒地上方,这里曾经是小镇的垃圾场。这时,我注意到吹来一阵微风。刚才还没有风呢,但突然间就刮起了微风,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我想我听到了什么。

“闭嘴,浑蛋。”我对滕德尔说。

屁用没有,他根本控制不住。他现在已经说到家具的马毛填料了。好吧,这是你逼我的。

“停下悬浮艇。”我对基里尔说。

他立刻停下了。反应敏捷,真棒。我抓住滕德尔的肩膀,让他转向我,然后狠狠地捶了一下他的面罩。这个可怜家伙的鼻子猛地撞到玻璃上。他闭上眼睛,消停了。他一安静下来,我就听到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噼啪……的声音。基里尔看了我一眼,他龇着牙咬紧下巴。我抬手示意:别动,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动。但他也听到了噼啪声,跟所有新手一样,他有一种想要立刻做点什么的冲动。

“回去吗?”他低声说。

我拼命摇头,在他的面罩前挥挥拳头,让他别捣乱。唉!带新手进来,你永远都不知道应该盯着造访区,还是盯着他们……我被他们搞得脑子里一片空白。那边有一个有些年头的垃圾堆,在五颜六色的破布和碎玻璃上面飘着一个东西,它颤动不休,就像中午时分铁皮屋顶上颤动的空气一样。它从垃圾堆上方飘过,没有停下,到达一个标记物旁边,横穿我们的道路,在路面上徘徊了半秒钟——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然后溜进空地里,越过灌木丛和腐烂的篱笆,朝那座废弃汽车存放场飘去。

那帮该死的书呆子科学家,瞧瞧他们干的好事:竟然把路铺到垃圾场里来了!我要是一个人来,反应肯定更机敏。我之前还特别想要他们那张破烂地图呢,当时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低速前进。”我对基里尔说。

“那是什么东西?”

“天晓得!它朝这边来,接着就走了,谢天谢地。还有,拜托你别再说话了。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个人类,明白没?从现在起,你就是机器,是我的方向盘和操控杆……”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也叽叽歪歪起来。

“行了,”我说,“一个字都不许说了。”

该死,我真想喝上一口!我多么希望掏出酒瓶,拧开瓶盖,慢慢地、不慌不忙含住瓶口,然后仰头,让酒精直接灌进嘴里……用舌头搅动着品味一番,咽下,接着再喝一大口……我跟你讲,这种特制服装简直是坨狗屎。以前不穿特制服装的时候,我都安全出入造访区不知多少年了,而且还打算继续这么干下去。可是,在当前的情况下却不能喝酒,太折磨人了!啊,到此为止吧,我不唠叨了。

风似乎停了,可疑的动静也消失了,传入耳中的只有发动机平稳沉闷的嗡嗡声。此时,艳阳高照,热气腾腾……一层薄雾罩在车库上方。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我们掠过一个又一个标记物。滕德尔安静下来,基里尔也是。这两个新手都学乖了。别害怕,伙计们,即便已经进入造访区,你照样能呼吸,只要你还记得如何呼吸。啊,到达第27个标记物了,那是一根金属杆,上面写着红色的数字“27”。基里尔看着我,我冲他点点头。他停下悬浮艇。

最轻松的阶段结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十足的镇静。我们一点也不着急。没有风,空气能见度很好。那边就是让“鼻涕虫”挂掉的沟渠。你能从中辨认出有个彩色的东西,可能是他的衣服。虽然他已经安息了,但我还是要说,他这人挺差劲的,既贪婪又愚蠢,还邋里邋遢。只有这种人才跟“秃鹫”混在一起。“秃鹫”伯布里奇在1英里之外就能嗅到他们的味道,并将魔爪伸向他们。不过,说句公道话,造访区压根儿不在乎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而且到头来,我们还得感谢“鼻涕虫”你呢:你生前是个白痴,没人记得你的真名,但你确实用行动告诉我们这些更聪明的人哪条路不能走……关于他,就先说这么多。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到人行道上去。因为人行道很平坦,可以将上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对路面上那道裂缝很熟悉。只不过,我不喜欢那些垃圾堆。如果我们直奔人行道而去,必须在垃圾堆中间穿过。它们矗立在那里,奸笑着等待我们自投罗网。不,我绝不会在你们俩中间穿过。这是潜行者要遵守的第二条戒律:在你左侧或右侧100步的范围内不能有任何东西。我们可以从左边那个垃圾堆上飞过去……可我不知道它后面有什么。根据地图所示,那儿什么都没有。但你敢相信地图吗?

“听着,雷德,”基里尔低声说,“咱们直接跳过去怎么样?先上升50英尺,然后直直降落,这样我们就能到达车库了。你觉得呢?”

“你给我闭嘴,”我说,“这会儿别烦我。”

他说要上升。但是,万一在那个高度有东西抓住我们怎么办?到时候,别人甚至连我们仨的尸骸都找不到。不过,这附近可能有“捕虫阱”,如果被那玩意儿捉住,别说尸骸了,估计我们都会尸骨无存。像他这种冒险家最招我烦了:他不喜欢等,你知道吧,所以就想直接跳过去……不管怎么说,到垃圾堆的路一清二楚,我们可以到那边之后再考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我从兜里掏出一把螺母和螺栓,摊开在掌心里,给基里尔看,然后说道:“还记得韩塞尔与葛雷特[9]的故事吗?你在学校里读过吧?嗯,我们要反着来。瞧我的!”

话毕,我抛出第一颗螺母。我故意没使劲儿,它只飞出一小段距离,落在了25英尺外的地上。它的飞行轨迹没有异常。

“你看到了吗?”我问。

“怎么了?”他说。

“别跟我说‘怎么了’。我问你话呢,你看到了吗?”

“嗯,我看到了。”

“现在,驾驶悬浮艇往那颗螺母的方向慢慢开,在离它还有6英尺的地方停下。明白吗?”

“明白。你是在找重力遽升点吗?”

“我找什么不是你该操心的。等一下,我还想再抛一颗。看好它落在哪里,别跟丢了。”

我又抛出一颗螺母。这颗的轨迹也没有异常,正好落在刚才那颗的前面。

“走吧。”我说。

他启动悬浮艇。他的表情彻底平静下来,看得出来,他已经想明白了。这些书呆子全都这样: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给某个事物起名字。想出名字之前,他看上去显得很迷茫,你会对他感到十分同情。但是,一旦他想到一个名词来给那个现象贴上标签,比如“重力遽升点”,他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把它搞懂了,并立刻振作起来。

我们飞过第1颗螺母,接着是第2颗、第3颗。滕德尔一直在叹气,不断地换脚,同时紧张地打着哈欠,而且还略带哭腔。可怜的家伙,他正在备受煎熬。没关系,或许这对他也有好处。他今天肯定能瘦10磅,这可比节食的效果好……我抛出第4颗螺母。它的轨迹不太正常。我没法解释,但我直觉上就是这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我立刻抓住基里尔的手。

“停,”我说,“丝毫别动。”

我拿起第5颗螺母,比前几次抛得更高更远。就在那里,捕虫阱!螺母上升和下落的前半段还挺正常,可落到一半的时候,它看起来像是被人往一侧拽了一下,而且力度很大,使它直直地落到泥土里不见了。

“见过吗?”我小声说。

“只在电影里看到过,”他说着向前使劲探身,差点儿从悬浮艇上摔下去,“再抛一颗吧?”

老天啊,还要抛!说得好像再抛一颗就能研究明白似的。天哪,这帮科学家可真是的!但我还是又抛出8颗螺母,总算弄清楚捕虫阱的形状了。坦白讲,我只用7颗就能搞定,最后一颗是特意为他抛的,正中捕虫阱的中心,好让他仔细欣赏他所谓的重力遽升点的威力。第8颗螺母砸进泥土里便消失不见,只在地上留下一个小洞。见状,他愉快地咕噜一声。

“好了,”我说,“刚才玩得挺尽兴,但到此为止吧。往这儿看。我再抛一颗给你指路,眼睛别跟丢了。”

于是,我们从捕虫阱旁边绕过去,爬升到垃圾堆上。这个垃圾堆特别小,我之前根本没注意过它。好吧……嗯,我们悬浮在小垃圾堆上方,人行道只有一箭之遥,离这里最多20步远。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你能辨认出每一片草叶和地上的每一道小裂缝。从这里过去应该会很顺利。只须再抛一颗螺母,跟过去就行了。

但我不能再抛了。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但我就是无法让自己将螺母抛出去。

“怎么了?”基里尔问,“我们为什么停在这里?”

“等一下,”我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说话。”

可以了,我想道,现在应该能抛了,这并不难,我们从它旁边飞过去,连一片草叶都不会碰到。这样的话,只需半分钟即可抵达人行道……但突然间,我汗如雨下!汗水甚至钻进我的眼睛里了。我立刻意识到,不能朝那个方向抛。当然了,要是往左边抛,你愿意抛多少颗都没问题。可那条路线要更长,那边的石头看起来也很怪异,但我不得不往那边走。因为我无法朝正前方抛螺母。所以,我朝左侧抛出一颗。基里尔什么都没说,他迅速左转,驾驶悬浮艇向那颗螺母飞去,然后看了我一眼。我的脸色一定很差,因为他立刻将目光移开了。

“没关系,”我说,“咱们不能总是直道而行。”话毕,我往人行道上抛出最后一颗螺母。

到这里就变得简单多了。我在人行道上发现了那道熟悉的裂缝,它看起来还是那样,并未长满野草,而且颜色也没变。只是看着它,我就很开心。这道裂缝比任何标记物都管用,沿着它行驶即可到达车库大门。

我命令基里尔降到5英尺的高度。随后,我趴在悬浮艇上凝望那道敞开的大门。起初,除了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但双眼很快就适应了,我看到了那个似乎没有一丝变化的车库。那辆自卸卡车停在维修站里,跟原来一模一样,外形完好,没有任何锈洞和锈斑,而且地面上围绕着它的东西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很可能是因为维修站里的地狱黏液不是很多,而且自从我上次去过那里之后,里面的地狱黏液也没有溅射出来。我只担心一件事:在车库后面靠近那些罐子的地方,有一个银色的东西在闪闪烁烁。那里以前并没有那个东西。好吧,让它闪去吧。我们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吓得返回!它甚至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就是一个小光点,很柔和,像是快要熄灭了似的……我直起身,掸掉身上的尘土,然后环顾四周。啊,看见停在停车场里的那些卡车了,确实跟新的一样,甚至比我上次来的时候还要新。与之截然不同的是,那辆可怜的油槽车已经由内到外彻底生锈,都快要散架了。大门旁边的地上还躺着一个轮胎,你在他们的地图上也能看到它……

我不喜欢那个轮胎的样子。它的影子有点不对劲。太阳在我们后方,可它的影子却朝向我们这边。哦,没事,它离我们还远着呢。总之,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能应付得了。但话说回来,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呢?还是说我开始出现幻觉了?现在要做的是点上一支烟,安静地坐下,仔细琢磨琢磨:罐子上方的那个银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在罐子上方,而不是旁边呢?那个轮胎的影子为什么会是这样?“秃鹫”伯布里奇跟我们说过影子的事,听他那意思,影子虽然很怪,但人畜无害……这里的影子确实十分古怪。不过,那个银色的东西又是怎么回事呢?它看起来就像一张蜘蛛网。哪种蜘蛛会把网结在那儿呢?迄今为止,我从未在造访区里看到过一只虫子。最糟糕的是,我想拿的空盒子就在附近,离那些罐子仅有两步远。上次来的时候真该把它顺道拿走,这样一来,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但是那该死的玩意儿是装满东西的空盒子,所以它非常沉。我当时本可以设法将它举起来。可是一想到还要扛在背上,在深更半夜四肢着地向前爬行,我就放弃了……你不信?你若是从未搬运过空盒子,就放手试一试:跟在没有水桶的情况下提20磅的水一样困难。好了,我现在该不该进去?我觉得可以。要是能先喝一口酒就更好了……

我转头对滕德尔说:“基里尔和我现在要去车库。你待在悬浮艇上。未经我的允许,不许碰控制器,不管发生什么,哪怕下方的地面着火也不行。你胆敢逃跑,我下辈子也不会放过你。”

他郑重地对我点点头,像是在说:别担心,我不会逃跑的。他的鼻子跟李子一样青紫,看来他刚才挨的那一下还挺狠。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应急绳,又看了一眼那个银色的东西,然后朝基里尔挥挥手,便开始往下爬。下去之后,我站在人行道上等他从另一条绳索上爬下来。“慢慢来,”我说,“别着急。别扬起尘土。”

我们站在路面上,悬浮艇在身旁摇摇晃晃,两条绳子在脚下扭来扭去。滕德尔从扶手上探出头,眼神绝望地看着我们。我们得进去了。我对基里尔说:“跟在我后面,和我相隔两步远。眼睛要一直盯着我的后背。保持警惕。”

我出发了。走到大门口,我停下来,举目四望。妈的,白天来这儿行动确实比夜里容易得多!犹记得我以前躺在这个大门口,周围一片漆黑,维修站里的地狱黏液喷吐着一道道蓝色的火舌,像是燃烧的酒精。而且,最令我沮丧的是,那些该死的火舌不仅不发光,反而使车库里看起来更黑暗了。现在嘛,我行动起来简直轻而易举。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昏暗,一切都是那么清楚,就连最黑暗角落里的灰尘都能看清。车库里果然有东西在闪闪发光,那是一种银色的细线,从罐子上延伸到地面上,看起来确实很像蜘蛛网,实际上可能真的是蜘蛛网。即便如此,最好也离它远点儿。

这时,我却搞砸了一步。我本来应该让基里尔跟我肩并肩走,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再把这张蜘蛛网指给他看。但我已经习惯了单兵作战,我的眼睛早就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却忽视了基里尔的适应能力。

我进入车库,径直走向那些罐子。我在空盒子旁边蹲下——它上面没有蜘蛛网。我抓住空盒子的一端。

“来吧,抓稳了,”我说,“别脱手。它很沉。”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想大喊停,别动!却喊不出来。而且,估计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发生得太快了:基里尔跨到空盒子的另一边,转身,背部整个地蹭到了银丝。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闭上双眼。我浑身乏力,除了蜘蛛网撕裂的声音,其余什么都听不见。它就像普通蜘蛛网那样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只不过声音还要更响一些。我蹲在那里,双眼紧闭,手脚发麻。这时,基里尔说:“好了,咱们要不要把它抬起来?”

“抬吧。”我说。

我们抬起空盒子,侧身朝出口走去。这破玩意儿可真沉啊,俩人抬着都费劲。我们来到外面的阳光下,在悬浮艇旁边停下脚步。滕德尔已经把双手伸了出来。

“往上抬,”基里尔说,“一,二……”

“不行,”我说,“等等。先放下。”

我们把盒子放在地上。

“转身。”我说。

他一声不吭地照办了。我看了看他的背部,什么都没有。我又让他转来转去地检查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然后,我转过头,又看了看那些罐子。那边也是什么都没有。

“听着,”我对基里尔说,同时仍然盯着那些罐子,“你刚才看见蜘蛛网了吗?”

“什么蜘蛛网?在哪儿?”

“那没事了,”我说,“看来上帝对你是仁慈的。”但与此同时,我心想,这一点还有待观察。“好了,”我说,“抓稳了。”

我们将空盒子抬进悬浮艇,放平,以免它打滚儿。它躺在那里,一尘不染,崭新如初,铜制圆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填充在里面的蓝色物质仿佛云雾一般,在两张圆盘间缓慢地打着旋,看起来可真美啊。近距离观看,它显然不是空的,而更像是某种容器,像是一个装有蓝色糖水的玻璃罐。我们欣赏了一会儿,然后爬进悬浮艇,二话不说便回去了。

这些科学家要拿到空盒子可真容易啊!第一,他们是在白天工作。第二,唯一的困难是进入造访区。回程的时候,悬浮艇能自动驾驶。我猜它具备这种功能,靠路径记忆器的指引,即可带我们沿原路返回。我们打道回府,悬浮艇重复来时的每一个动作,一会儿停下,在空中悬浮片刻,接着继续行进。我们路过了之前丢下的每一颗螺母,如果我想的话,甚至可以把它们再捡起来。

不消说,这两个新手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他们四处张望,先前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只有满心的好奇,以及一切顺利结束后的喜悦之情。他们喋喋不休起来。滕德尔挥舞双臂,扬言吃完晚饭就马上回造访区,铺一条通往车库的路。基里尔拉着我的袖子,开始跟我解释他所谓的重力遽升点,也就是捕虫阱。嗯,我最终还是让他们闭嘴了。我用平静的语气跟他们解释,以前有太多笨蛋在返回的路上因为松了一口气而马虎大意,导致自己翘辫子了。所以闭上你们的臭嘴,我对他们说,睁大眼睛,不然你们也会步“矮子”林登的后尘。这话还真管用。他们甚至都不敢问我“矮子”林登是怎么死的。这下清净多了。在造访区里,哪怕你已经在熟悉的路线上走过100遍,也可能会在第101遍挂掉。我们静静地飘浮前行,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到底该怎么把酒瓶盖拧下来?我一直在幻想自己喝下第一口酒的样子,但那张蜘蛛网却时不时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简言之,我们离开了造访区,他们把我们连人带悬浮艇一并送入了“去虱棚”,或者按那些科学家的说法叫消毒棚。他们先是用三种滚烫的液体和三种碱性溶液清洗我们的身体,然后往我们身上涂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撒上一种粉末,又清洗了一遍,最后把我们弄干,说道:“走吧,伙计们,你们可以走了!”出去之后,滕德尔和基里尔拖着空盒子向前走。人们蜂拥而至,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情形跟往常如出一辙: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们,大声打着招呼,却没有一个人敢对我们这三个疲惫不堪的人伸出援手。哦,算了,那不关我的事。再也没有任何事值得我在意了……

我脱下特制服装,扔到地板上——那些狗腿子警佐会捡起来的——然后走进澡堂,因为我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我把自己锁在小淋浴间里,掏出酒瓶,拧开瓶盖,像水蛭一样嘬着瓶口。我坐在长凳上,像喝水似的大口灌下烈酒,心里却空荡荡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也被抽空了。我从造访区里活着出来了。是造访区放我出来的。这该死的老妖婆,我生命力的源泉,不忠的臭婊子。我还活着。新手们不会理解这一点。除了潜行者,没人能理解。我泪如雨下,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我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我浑身湿透,酒瓶却干了。像往常一样,我还需要再喝一口。哦,已经喝光了啊。回头再说吧。现在,什么需求都能得到满足。活着真好。我点燃一支香烟,坐在那里。我能感觉到精气神儿回来了。我忽然想起奖金的事。在研究所里,每回从造访区回来都会得到一笔奖金。我可以马上亲自去拿那个装了钱的信封,或者,没准儿他们会给我直接送到澡堂里来。

我缓缓脱下衣服,摘掉手表,看了看时间。我的天哪,我们在造访区里竟然待了5个多小时!5个小时啊。我不寒而栗。没错,朋友们,造访区里根本没有时间的概念。可是,说真的,5个小时对潜行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屁都不算。待12小时呢?要不就待整整两天?如果一个晚上没能离开造访区,那么,第二天白天你就得把脸埋在土里静静等待,你甚至连祷告都办不到,只能神经错乱地胡言乱语,不确定自己是死是活。第二天晚上,你从造访区里出来,试图带着赃物离开边界线,但那里有端着机关枪巡逻的警卫。那帮讨厌鬼对你恨之入骨,他们没兴趣逮捕你,因为那些狗杂种害怕受到你的感染,所以他们只想开枪把你打死……而且他们优势占尽:不信你就继续往前走,看看他们会不会以非法闯入的罪名射杀你。于是,你只得再次把脸埋在土里,一直祈祷到天明,然后再到黄昏。在此期间,赃物就躺在你身边。你根本就不知道它究竟是安分地躺在地上,还是正在慢慢地杀死你。也许你会落得和“指节”艾萨克一样的下场:他在黎明时分迷路了,被困在一块开阔区域,最后被堵在两条沟渠之间,既不能向左也不能向右。警卫朝他开了两小时的枪,一枪都没打中。在那两个小时里,他一直装死。谢天谢地,他们终于打累了,以为已经将他打死,所以就走开了。后来我还见过他,差点儿没认出来。他被警卫开枪吓得魂飞魄散,只剩下一具空壳。

我擦干眼泪,把水龙头打开,洗了很长时间,先热水,后冷水,最后再来一遍热水。我用掉了一整块香皂,把自己都快洗吐了。刚把水龙头关上,就听见有人敲门。基里尔高兴地大喊道:“嘿,潜行者,快出来!金钱的味道可真浓烈啊!”

不论何时,收到钱总是个好消息。我打开门,看到基里尔只穿着一条短裤站在门口,他神采奕奕,脸上的愁云已彻底散去。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拿着,”他说,“这是感激不尽的人类对你聊表的谢意。”

“去他妈的感激的人类!里边有多少钱?”

“为了表彰你在危险境遇中表现出的非凡勇气,这次破例奖励你两个月的薪水!”

啊,这钱可真不少。如果我每带回一个空盒子,他们都能付我两个月的薪水,那么我早就可以叫欧内斯特滚蛋了。

“怎么样,开心吗?”基里尔问。他笑容满面,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上了。

“还行吧,”我说,“你呢?”

他没吱声,而是搂住我的脖子,将我的脑袋按在他汗涔涔的胸脯上,给了我一个拥抱,接着又把我推开,钻进了隔壁的小淋浴间。

“嘿!”我冲他喊道,“滕德尔呢?我敢打赌,他正在洗内裤。”

“不对!滕德尔被一群记者围着呢。你真该去看看,他那副派头跟个重要人物似的。他正在给记者做通达的陈述……”

“什么的陈述?”我问。

“通达的陈述。”

“行吧,先生。”我说,“下次跟你聊天我还是带本词典吧,先生。”突然,我像是遭到电击一般。“等一下,基里尔,”我说,“出来。”

“可我已经脱光了。”他说。

“出来。我又不是姑娘!”

听到这里,他出来了。我抓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身背对着我。不,那是我的幻觉。他的背上干干净净,除了几道汗液干涸的痕迹,别的什么都没有。

“你老是看我的背干吗?”他问。

我在他光着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钻进我的淋浴间,然后锁上门。妈的,我是不是太神经过敏了,怎么一直有幻觉呢?先是在造访区里,然后是这儿。都见鬼去吧!我今晚要喝得酩酊大醉。我一定要赢理查德,必须赢!那浑蛋的牌技确实不错……不管手里有什么牌,你都没法赢他。我试过出老千,甚至在桌子底下祈求上帝保佑,全都不顶用。

“基里尔!”我大吼道,“你今天要去‘甜菜汤’吗?”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叫‘罗宋汤’,不叫‘甜菜汤’。”

“得了吧!招牌上写的就是‘甜菜汤’。休想把你的叫法强加给我们。你到底去不去?我想赢理查德一次。”

“我还不确定,雷德。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你对我们今天带回来的东西根本一无所知……”

“难道你懂?”

“坦白讲,我也不懂。这是实话。但我们至少已经知道这些空盒子是用来干吗的了,假如想出如何解释它……我就写篇论文,并以个人名义献给你:‘献给尊敬的潜行者雷德里克·舒哈特,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和感激之情。’”

“然后让他们把我抓起来关上两年?”我说。

“但你会被科学界载入史册。空盒子将永远被称作‘舒哈特瓶’。听起来还不错吧?”

在我们胡诌的当口,我穿好了衣服。我把空酒瓶塞进衣兜,又数了数钱,然后就出去了。“祝你洗个痛快,你这个头脑复杂的家伙。”

他没有回应。只能听见哗啦哗啦的水流声。

来到走廊,我看到了滕德尔先生,他满脸通红,神态如孔雀般趾高气昂。一大群人——里边有同事、记者,甚至还有几个警佐(他们刚吃完饭,正在剔牙呢)——正把他围在中间,而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实际上,我们掌握的技术已经能够确保我们安全地进去探险并顺利返回……”这时,他注意到了我,便立刻住嘴了。他微微一笑,试探性地挥了挥手。妈的,我心想,我得赶紧闪人。于是,我迈开步子,但已经太迟了。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舒哈特先生!舒哈特先生!关于车库的事,请您说两句吧!”

“无可奉告。”我回道。我本想飞奔起来,却根本逃不掉:一个举着话筒的家伙堵在我右侧,另一个举着相机的家伙堵在左侧。

“您在车库里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了吗?拜托您,简单说两句就行!”

“我无可奉告。”我重复道,尽量让后脑勺对着相机,“那就是个车库而已。”

“谢谢。您觉得涡轮平台怎么样?”

“好极了。”我说着朝厕所方向走去。

“请问您认为造访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得去问科学家。”我回道,然后溜进了厕所里。

我听见他们抓挠厕所门的声音,于是大喊道:“我强烈建议你们去问问滕德尔先生,他的鼻子为什么看起来像熟透的李子。他太谦虚了,都不好意思提这事儿,但那才是我们这趟冒险中最激动人心的部分。”

哈,他们立即向走廊蜂拥奔去!我发誓,简直跟一群野马一样。我等了一会儿,待外面安静下来,才把脑袋探出去。没人了。于是,我便吹着口哨离开了。我来到大厅,把证件出示给那个健硕的警佐。他居然对我敬了个礼。看来我今天真成英雄了。

“稍息,警佐,”我说,“很高兴见到你。”

他冲我咧嘴一笑,好像得到了无上的赞扬似的。“这一票干得漂亮,雷德。”他说,“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看来,”我说,“等你回瑞典的时候可以跟姑娘们显摆了。”

“那是当然!”他说,“她们都得围着我转!”

其实这家伙人还不错。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种高大威猛型的男人,但女孩子们却为之发狂,这是为什么呢?不可能只是身高的缘故……我在街上一边走,一边琢磨个中原因。今天阳光明媚,周围却没有人影。忽然间,我特别想见库塔一面。倒没特别的原因,只是想握住她的手,凝望着她。从造访区里出来之后,你唯一能腾出空来做的就是这个:握着某人的手。尤其是当你想起那些潜行者后代的事情,想起他们最后变成的样子……不,我压根儿就不该去想库塔。最起码,我得先痛快地喝上一瓶烈酒。

穿过停车场就能看到检查站。只见两辆巡逻车正盛气凌人地停在那里,宽敞的黄色车身上架设着探照灯和机关枪。一大帮警察把道路给封锁了,这毫不意外。我低头前行,以免看到他们的脸。最好别让我在大白天看见他们,其中有几个家伙千万别被我认出来,否则我定会大闹一场。我发誓,基里尔说服我来研究所工作算他们走运,要不然,我绝对会找出那几个浑蛋,把他们全部干掉。

我在人群中向前挤,眼看就要挤到头了,突然有人喊道:“嘿,潜行者!”不管他,就当跟我没关系,于是我继续前行,同时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有人追上来,拉住我的衣袖。我把他的手甩开,半转过身子,对他礼貌地问道:“先生,你他妈抓我袖子干吗?”

“等一下,潜行者,”他说,“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我抬头一瞧,原来是我的老朋友科特布莱德上尉。他瘦得皮包骨头,脸色变得蜡黄。“你好啊,上尉,”我说,“你的肝脏还好吧?”

“休想转移话题,潜行者。”他生气地瞪着我说,“你最好解释一下,我刚才叫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立刻停下来?”

两个握着枪的警察迅速在他身后露出头来。我看不见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他们的下巴在头盔下面翕动。他们到底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帮家伙?他们是把这些人送到哈蒙特批量繁殖的吗?白天我一般不怕警卫,但那些讨厌鬼可以搜我的身,这对现在的我可没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你在叫我,上尉。”我说,“你喊的是‘潜行者’。”

“哦,你再也不当潜行者了吗?”

“拜你所赐,我已经服过刑了,出来以后就不干了。”我说,“我金盆洗手了。上尉,是你帮我弃暗投明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

“你到外来人员禁区干吗?”

“你什么意思?我在这儿工作啊,都已经两年了。”

为了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我拿出证件递给他。科特布莱德上尉接过去仔细检查,每个印章都要闻一下,就差用舌头舔了。检查完毕,他把证件还给我,看上去很满意,眼睛顿时一亮,就连脸颊都恢复红润了。

“真抱歉,舒哈特,”他说,“没想到你能来这儿上班。这说明我之前给你的忠告你都听进去了。真是太棒了。信不信由你,我一直就觉得你会有出息的。我只是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人竟然……”

他滔滔不绝地唠叨起来。行吧,我心想,就当我又摊上一个忧郁症患者吧。当然,我摆出一副听话状:尴尬地往下看,一边点头,一边笨拙地挥挥手,甚至装作腼腆地用脚尖踢人行道。上尉身后那俩呆瓜听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我敢打赌就是这样),便扎到其他人堆里,去听更有意思的话题了。与此同时,上尉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我的前程,例如知识是光、无知是黑暗啦,上帝总是会重视和奖励诚实的劳动者啦,等等之类的。反正就跟我被关在监狱里的时候,那个神父每周日都会对我们重复轰炸的无聊废话没什么区别。我需要喝一杯,真等不及了。再忍一下,我心想,雷德,坚持就是胜利。耐心,雷德,耐心点!他说不了太久,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没多久,一辆巡逻车冲我们发了个信号,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科特布莱德上尉回过头去,恼怒地咕哝一声,然后向我伸出手。

“好吧,”他说,“很高兴见到你,诚实的舒哈特先生。我真想为你的改邪归正跟你喝一杯。可惜医生吩咐过我不能喝烈性酒,不过喝啤酒没问题。唉,你也看到了,我还有公务在身!那就先这样,咱们后会有期。”

但愿永不再见,我心想。但我还是握着他的手,继续装作害羞地用脚尖踢人行道——他希望我变成这样,我就装成这样。最后,他终于走了,我便直奔“甜菜汤”而去。

在这个时间,“甜菜汤”通常没什么顾客。我进去时,欧内斯特正站在吧台后面擦玻璃酒杯,并举到灯光下检视。顺带一提:不管你什么时间走进酒吧,总能看到酒保们正在擦酒杯,好像他们能靠这个获得灵魂救赎似的,想想还挺让人惊奇的。他一整天都会站在那里,随手拿起一个杯子,眯眼瞧一瞧,举到灯光下,哈一口气,然后开始擦拭。擦一会儿之后,他会再检视一下,这次是从杯底往上看,然后继续擦拭……

“嘿,欧内斯特!”我说,“把杯子放下吧,不然你会把它擦破的!”

他透过杯子看着我,含糊地嘀咕了一句,然后一声不吭地给我倒了一杯伏特加。我爬上吧凳,抿了一口,辣得龇牙咧嘴,摇摇头,接着又抿了一口。电冰箱嗡嗡作响,自动点唱机正在播放轻柔的曲子,欧内斯特拿起另一个杯子,往里边哈气。此时此刻,我感到分外安恬。我喝完酒,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欧内斯特立即给我续上一杯。“感觉好点儿没?”他咕哝道,“是不是暖和点儿了,潜行者?”

“继续擦你的杯子吧,”我说,“你知道吗,原先有个家伙擦着擦着,最后把恶灵给召唤出来了。从那以后,他就过上了美好的生活。”

“那人是谁?”欧内斯特将信将疑地问。

“他以前也是这儿的酒保,”我回道,“在你之前。”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哦,没什么。你以为造访为什么会发生?就是他一个劲儿地擦酒杯召唤来的。不然你以为造访者能是谁,嗯?”

“你可真能瞎扯。”欧内斯特赞许地说。

他去厨房端出一盘炸香肠,把盘子摆在我跟前,又把番茄酱递给我,然后继续擦杯子。欧内斯特很懂行,一眼就能判断出潜行者是不是刚从造访区里出来,是不是搞到了赃物,而且,他很清楚造访者需要什么。欧尼[10]是我们的赞助人,这家伙还不赖。

吃完香肠后,我点上一支烟,试着估算欧内斯特在我们身上赚了多少钱。我不知道那些赃物在欧洲的确切价格,但我听说一个空盒子能卖到将近2500块钱,而欧尼只付给我们400块。造访区的电池至少能卖100块钱,但我们能拿20块钱就算走运了。其他东西可能也是这么回事。当然了,把赃物运到欧洲肯定要花一大笔钱。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都得打点打点,就连火车站站长都能从中捞点儿油水。总之,要是仔细一想,最后能进欧尼腰包的也不算很多,顶多也就15%到20%吧。而且,如果他被抓,肯定得被判罚10年苦役。

这时,一个彬彬有礼的家伙打断了我专注的沉思。我甚至没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右肘边,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我说,“请坐吧。”

他身材瘦小,鼻子尖尖,戴着蝴蝶领结。这人很面熟,以前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我记不起在哪儿了。他爬到旁边的吧凳上,对欧尼说:“来杯波本威士忌,谢谢!”然后,他立刻转向我:“不好意思,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你在国际研究所工作,对吧?”

“是的,”我说,“你是哪位?”

他迅速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到我面前。上面写着“阿洛伊修斯·麦克诺特,移民中介”。啊,对,我想起来了。他总是缠着这儿的居民,劝他们离开这座小镇。背后一定有人想让全镇的人搬离哈蒙特。已经有一半的居民搬走了,但这还不够,他们势必要让我们全部离开。我用一根手指推开名片,然后对他说:“不用了,谢谢。我不感兴趣。我的梦想是在我的家乡生活一辈子。”

“为什么呢?”他急切地问,“我无意冒犯,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想一直待在这里呢?”

没门儿,我才不会把真实原因告诉他呢。“瞧你这话问的!”我说,“这里有我美好的童年记忆,我在公园里的初吻,还有我父母。我第一次喝醉就是在这个酒吧。小镇的警察局,就跟我的家一样。”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了很久的手帕,捂住眼睛。“不,”我说,“我坚决不离开!”

他哈哈大笑,轻轻抿了一口酒,然后若有所思地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在哈蒙特生活如此艰难。这个镇子处于军事管制下,伙食一般,而且离造访区又那么近,就跟住在火山口上似的。再说了,传染病随时都可能爆发,没准儿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我能理解老人,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所以不想离开。可我不理解像你这样的人……你今年多大了?最多也就二十二三岁……你要知道,我们是非营利机构,没人付钱让我们做这件事。我们只是希望能帮人们离开这个鬼地方,重新过上正常生活。听着,我们甚至会负担搬迁费用,而且在你搬完家之后帮你找工作……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们还会支付教育费用。唉,我真搞不懂你们是怎么想的!”

“什么?”我说,“没人愿意离开吗?”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有些人的确答应了,尤其是有家有室的。但年轻人和老人除外。这地方,你们到底看上它什么了?这个鬼地方只不过是一座偏僻小镇……”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阿洛伊修斯·麦克诺特先生!”我说,“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我们的小镇就是个鬼地方。以前是,以后也是。但现在不是。”我说,“现在,这里是一条通往未来的通道。我们从这鬼地方捞出的东西,将会彻底改变你们那个糟糕透顶的世界。生活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变成它本来的样子,到时候,人们将再无贪欲。我们这个鬼地方就有这个功效。先进的知识从这个鬼地方喷涌而出,一旦弄明白那些知识是怎么回事,我们会让所有人变得富有,人类将飞向群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就是这个鬼地方的价值……”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越来越轻,因为我发现欧内斯特正惊讶地瞪着我,这让我很不好意思。一般来说,我不愿意引述别人的话,即便我喜欢那个人也不行,特别是那些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常常显得有些滑稽。当基里尔说的时候,你总是会忍不住听下去,甚至会全神贯注得忘记合上嘴巴。而我现在说着同样的话,却总感觉哪里似乎不太对劲。也许是因为基里尔从未一不小心说漏嘴,险些泄露欧内斯特非法贩卖赃物的秘密吧。呃,我真嘴欠……

欧尼迅速走过来,急忙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像是在暗示我:别再说了,老兄,你今天是不是哪里不正常?与此同时,尖鼻子的麦克诺特先生又抿了一口波本威士忌,然后说:“是的,当然了。从这里淘出了永续电池、蓝色万灵药……但你真的认为前景会像你说的那么乐观吗?”

“我怎么想,跟你无关。”我说,“我刚才是为小镇鸣不平。现在,纯属个人之见,我想问:你们欧洲有什么好的?永远都那么无聊。你们白天上班,晚上看电视,然后跟臭婊子上床,再生出一些小流氓。还有罢工、示威游行、没完没了的钩心斗角……让欧洲见鬼去吧!”

“事实上,没必要非得去欧洲啊。”

“哦,”我说,“全世界都一样。南极洲又太冷。”

你知道令我吃惊的是什么吗?在跟他说这些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深信不疑。此时此刻在我心中,我们的造访区——那个女魔头、刽子手——比欧洲和非洲还要亲切一百倍。而且我还没喝醉呢,我只是想象了一下欧洲的生活:跟一群同样要养家糊口的人机械地上班,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在地铁上被挤得左摇右晃,这样的日子让人筋疲力尽,很快就会对生活厌倦。

“你是什么原因呢?”他问欧尼。

“我是个生意人,”欧尼威严地回答说,“不是什么小流氓!我把钱投进了这桩生意里。司令官有时都会过来喝两杯,他可是位将军。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你说我干吗要离开呢?”

阿洛伊修斯·麦克诺特先生开始跟他说钱的事了,不过我不想再听了。我喝下一大口酒,从兜里掏出一些零钱,爬下吧凳,走到自动点唱机那儿点一首歌。里面有一首《没有准备好就不要回来》。对于刚从造访区回来的我来说,这首歌能极大地舒缓心情……选好歌后,点唱机尖厉地唱了起来,我便拿起酒杯走到角落去跟老虎机较劲。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我刚输掉最后一枚硬币,古塔林和理查德·努南就咣当一声冲进来了。古塔林已经酩酊大醉,他翻着白眼,像是要砸场子似的。理查德·努南则轻轻地抓着他的胳膊,试图用笑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俩可真登对!古塔林身材魁梧,一头卷发,皮肤就跟军官的皮靴一样黑黝黝的,胳膊长得能垂到膝盖。而迪克[11]身材矮小,浑身滚圆,皮肤红润柔软,而且还红光满面。

“嘿!”迪克一看到我就喊道,“雷德也在!过来,雷德!”

“没错!”古塔林吼道,“镇子上总共就俩人,雷德和我!其他人都是猪猡,是撒旦之子。雷德!你也侍奉撒旦,但你依然是人类。”

我端着酒杯走过去。古塔林拉着我的外套,让我在他们的桌边坐下,然后说:“坐,雷德!坐下,撒旦之子!我爱你。让我们为人类的罪孽而哭泣,绝望地大哭一场吧!”

“让我们痛哭吧,”我说,“吞下这罪孽的泪水。”

“因为这一天即将来临,”古塔林宣布道,“因为白马已经套上马鞍,骑士已经将一只脚踩上马镫。[12]撒旦崇拜者的祈祷纯属徒劳。唯有那些宣布与之决裂的人才能得救。汝等之人,乃受撒旦所引诱,所以才玩弄他的玩具,贪恋他的珍宝。我告诉你:汝等被他蒙蔽了双眼!醒醒吧,愚蠢之人,以免为时太晚!不要再摆弄魔鬼的花哨玩意儿!”他忽然停下,像是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我能喝一杯吗?”他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问,“我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雷德,我又被解雇了。他们说我煽动人心。我当时跟他们说:‘醒醒,你们被蒙蔽了双眼,即将跌落深渊,同时还会把其他被蒙蔽双眼的人一并拉下去。’他们听完哈哈大笑。于是我打了老板一拳就走了。现在他们竟然要逮捕我。凭什么?”

迪克回来了,将一瓶酒放在桌上。

“今天我付钱!”我对欧尼喊道。

迪克斜眼看着我。

“钱的来路光明正大,”我说,“花的是我的奖金。”

“你去造访区了?”迪克问,“带什么东西出来了吗?”

“一个装满东西的空盒子,”我说,“为了让人类登上科学的圣坛。当然还为了得到满满的乐趣。这酒你倒还是不倒?”

“空盒子!”古塔林伤心地低声说,“你冒着生命危险,就为了一个空盒子!虽然你还活着,但你却把撒旦的另一样物件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你根本不知道,雷德,这意味着多少罪孽和不幸——”

“闭嘴吧,古塔林,”我严厉地说,“吃你的、喝你的,还有,高兴点儿,因为我活着出来了。为成功返回干杯!”

这杯酒把我们的情绪都浇上来了。古塔林彻底沮丧下去,他一边抽泣,一边泪如泉涌。这没什么,我以前见过他这般模样。这是他宣讲的一个阶段:流着泪劝诫别人,造访区是撒旦放置在那里引诱我们的,千万别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否则就放回去,然后照常生活,仿佛造访区从未存在过,把撒旦的东西留给撒旦。我喜欢古塔林。我就喜欢怪人。不缺钱的时候,甭管谁有赃物,他都会买下来,从不讨价还价。然后,他会在夜里偷偷溜进造访区,把东西埋好……天啊,他开始号啕大哭了!没事儿,他会高兴起来的。

“装满东西的空盒子是什么?”迪克问,“空盒子我倒有所耳闻,但装满东西是怎么回事?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我给他解释一番。他点点头,咂了一下嘴。“嗯,”他说,“挺有意思。是个新玩意儿。你跟谁一起去的?俄国人吗?”

“是啊,”我回道,“我跟基里尔和滕德尔一块儿去的。你知道吧,都是我们的实验室助理。”

“他们一定让你忙得不可开交吧?”

“完全没有。他们表现得都挺不错。尤其是基里尔,他天生就是当潜行者的料。”我说,“如果他能多积累些经验,再耐心一些,我愿意每天跟他去一趟造访区。”

“包括每天晚上吗?”他醉醺醺地笑着说。

“别胡说,”我说,“少开玩笑。”

“我明白,”他说,“不开玩笑了,不然我脸上可能会挨上一拳。比如你说不准哪天就会揍我几拳什么的……”

“谁要挨揍了?”古塔林一下子来了精神,“你俩之中哪一位?”

我们抓住古塔林的胳膊,勉强把他拽回座位上。迪克往他嘴里塞了一支烟,又给他点上,总算让他平静下来。其间,不断有人进来。吧台那儿已经没位置了,大部分桌子也被占了。欧内斯特把女儿们叫过来帮忙。她们跑来跑去地给客人们拿酒,不是啤酒就是鸡尾酒或伏特加。我注意到镇子上最近来了很多新面孔,是些年轻的小混混,披着五颜六色的围巾,长得都拖到地板上了。我跟迪克说起此事,他点了点头。

“这很正常,”他说,“他们要大量建造新建筑。研究所想建三栋新大楼,还要建一堵墙,从墓地一直延伸到旧农场,把造访区给隔开。潜行者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说得好像潜行者有过好日子似的。”我说。同时,我心想,他们在搞什么鬼?那就意味着我再也不能赚外快了。哦,行吧,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如此一来,诱惑就会少很多。到时候,我就像个老实人那样白天去造访区,赚的钱不如以前多,毫无疑问,但这样也会安全得多。毕竟白天可以乘坐悬浮艇、穿着特制服装进去,还有别的保护措施,而且我再也不用担心巡逻队找麻烦了。我可以靠工资过活,喝酒的钱用奖金就行。

但我还是很不爽。等隔离墙建成以后,我又得紧巴巴地过日子了:这个买得起,那个买不起,而且还得省钱给库塔买礼物……不能再泡吧了,只能看些廉价电影……将来的日子一片灰暗,没有起色,从早到晚都是一片灰暗,天天如此。

我琢磨这件事的时候,迪克一直在我耳边叽里哇啦地说个不停:“昨天深夜,我去旅馆酒吧喝一杯,在那里看到了一些新面孔。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们。其中一个人走过来跟我攀谈,他告诉我,他知道我,他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并且暗示说他愿意花大价钱购买某种服务……”

“是个线人。”我说。我对此不太感兴趣。我见过这种人,他们跟我提过很多次购买服务的事。

“不对,我的朋友,不是线人。听我说。我跟他聊了一会儿,当然,我口风很紧,装傻充愣呗。他对造访区内的某些物品很感兴趣,而且那些物品可不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儿。像电池、尖啸器和黑色火花之类的,他统统瞧不上。他只暗示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问。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想要地狱黏液。”迪克说着神色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啊,原来他想要地狱黏液!”我说,“他是不是还想要死亡之灯啊?”

“我问过他。”

“他怎么说?”

“信不信由你,他真想要。”

“是吗?”我说,“让他自己去拿就好啦。小菜一碟嘛!那边的地下室里全是地狱黏液,他可以提个桶去,随便舀。那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迪克一语不发,眯起眼睛看着我,脸上一点儿微笑都没有。见鬼,他是不是想雇我啊?我忽然灵光一闪。

“等等,”我说,“那人是谁啊?就连研究所都不能研究地狱黏液呢。”

“没错,”迪克不慌不忙地说,同时继续看着我,“研究那个可能会给人类带来危险。现在你知道他是谁了吧?”

我上哪儿知道去。“外星人?”我说。

他突然放声大笑,拍了拍我的胳膊:“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咱们干吗不喝一杯呢?”

“当然得喝啦。”虽然很恼火,但我还是附和了一下。他妈的,以后谁都不能再叫我“头脑简单的家伙”,这帮狗杂种!“嘿,古塔林!”我说,“醒醒,一块儿喝一杯啊。”

没反应。古塔林睡着了。他黑黢黢的脸趴在黑色的桌面上,双臂耷拉到地板上,睡得正酣呢。于是,迪克和我便单独喝了一杯。

“我想好了,”我说,“甭管我头脑简单还是复杂,反正我要举报那个家伙。我对警察毫无爱意,但我照样会亲自过去举报他。”

“好啊,”迪克说,“到时警察肯定会问你:你为什么要举报他呢?他是拿着钱主动去找你的吗?嗯?”

我摇摇头:“那不重要。你这个死肥仔,你来镇子上已经三年了,却从未踏足造访区一步,只在电影里看过地狱黏液。如果你亲眼见到,瞧见它能把人折磨成什么样,你准会吓得当场拉裤子。那东西太可怕了,我的朋友,绝对不该带出造访区……你以为潜行者都是粗人,只在乎钱,钱越多越好。但是,即便是已故的‘鼻涕虫’也会断然拒绝这种要求。‘秃鹫’伯布里奇也是。我甚至不敢想象,究竟是谁想要地狱黏液,以及用它来做什么。”

“这个嘛,”迪克说,“你们能这么做,真让人钦佩。但是你看,我不想在某天早晨被人发现死在床上,旁边还放着一封自杀遗书。我虽然不是潜行者,但我是个粗人,也挺务实,而且恰好很喜欢活着。我已经活了一段时间了,已经习惯活着了……”

这时,欧内斯特突然从吧台后面大喊:“努南先生!你的电话!”

“该死!”迪克恶狠狠地说,“可能又是理赔部的人。他们总是能找到我。我去去就回,雷德。”

他起身去接电话。现在只剩下我、古塔林和那瓶酒了。鉴于古塔林帮不上忙,我只好举杯独酌。该死的造访区,根本没法摆脱。不管你去哪儿,不管跟谁谈天,话题总是离不开造访区、造访区、造访区……基里尔争辩说,造访区将有助于实现世界和平,让人类永远幸福快乐,他能这么想可真好。基里尔是个很棒的家伙,没人会说他傻。事实上,他相当聪明,但他对世事一无所知。他根本想象不到,造访区周围聚集了一帮社会渣滓。比如这次,竟然有人想要地狱黏液。不,古塔林也许是个酒鬼和宗教狂热分子,但有时候仔细一想,你会觉得:或许我们真该把撒旦的东西留给撒旦吧?别碰那些狗屁玩意儿……

一个披着彩色围巾的小混混坐到迪克的座位上。“您是舒哈特先生吗?”他问。

“有什么事?”我说。

“我叫克瑞翁,”他说,“来自马耳他。”

“嗯,”我说,“马耳他一切还好吧?”

“还不错,但那不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欧内斯特把您介绍给了我。”

原来如此,我心想。欧内斯特终究还是个浑蛋。他没有同情心,一点儿也没有。你瞧瞧这个小伙,深色皮肤,天真无邪,长相俊秀,估计还不到长胡子的年纪,也从未吻过姑娘。但欧内斯特才不管呢。他只想把我们都赶进造访区,哪怕每三趟中只有一趟能带赃物出来,他照样能赚到钱。“这样啊,老欧内斯特怎么样?”我问道。

他转头看了一眼吧台,然后说:“据我所知,他挺好。我愿意跟他交易。”

“可我不愿意。”我说,“想喝一杯吗?”

“谢谢,但我不喝酒。”

“抽烟吗?”

“抱歉,我也不抽烟。”

“他妈的!”我说,“那你要钱有什么用?”

他顿时脸红了,收敛起笑容,而后轻声说:“或许这个应该由我自己操心,您说对吧,舒哈特先生?”

“这个无可争辩。”我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此刻,我的脑袋嗡嗡直响,四肢舒服地放松下来,这意味着造访区对我的影响彻底消失了。“我现在喝醉了,”我说,“正在庆祝,你应该看得出来。刚刚去过造访区,活着回来了,赚了点儿钱。能活着出来的情况不多见,赚到的钱还少得可怜。所以,这个严肃话题还是缓一缓再讨论吧。”

他猛然起身,说他很抱歉,随后便走了。这时,我看到迪克回来了。他站在座位旁,从他的脸色判断,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我问,“你的容器又漏气了?”

“是啊,”他说,“又漏气了。”

他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我满上。看来不是理赔部的事。说实话,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这种事——真是个努力工作之人啊。

“一起喝一杯吧,雷德。”他说。不等我举杯,他就一口喝光,接着又倒了一杯。“你知道吗,”他说,“基里尔·帕诺夫死了。”

我已神志不清,所以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不就是有人死了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吧,”我说,“让我们为逝者干杯……”

他睁大眼睛瞪着我,直到这时,我才感觉五脏六腑犹如刀绞一般。我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低头看着他。

“基里尔!”银色蜘蛛网浮现在眼前,我再次听到它撕裂的噼啪声。透过这种可怕的声音,我听到迪克还在说话,像是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

“是心脏病发作,他们在澡堂里发现他的,赤身裸体。谁也搞不懂怎么回事。他们问起过你,我说你健康得很。”

“有什么可搞懂的?”我说,“全是造访区在作祟……”

“坐下,”迪克说,“坐下喝一杯。”

“都怪造访区……”我不停地重复着,“都怪造访区……造访区……”

除了银色蜘蛛网,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整个酒吧里结满了网,顾客四处走动,一碰到网丝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蜘蛛网的中央是那个马耳他男孩,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惊讶——他还不谙世事呢。

“孩子,”我柔声对他说,“你需要多少钱?1000块够不够?拿着,拿着!”我把钱塞给他,然后大喊,“去找欧内斯特,告诉他,他是个浑蛋、狗杂种,别怕,去跟他说!他只不过是个懦夫……告诉他,然后直奔火车站,买张车票回马耳他。别在任何地方逗留!”

我不记得当时还喊了什么话,随后就稀里糊涂地来到吧台前。欧内斯特往我跟前递了杯酒,问:“你今天拿到钱了?”

“没错,我有钱了。”我说。

“能把你之前赊的账还清吗?我明天得去缴税。”

我这才发现手里正拿着一沓现金。我看着钱,喃喃道:“哦,看来那个从马耳他来的克瑞翁没要啊……估计是自尊心太强了。好吧,其余的事都交给命运安排吧。”

“你今天怎么了?”欧尼老伙计问,“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我说,“我好着呢。做什么事都不在话下。”

“你该回家了,”欧尼说,“你喝得太多了。”

“基里尔死了。”我对他说。

“哪个基里尔?邋里邋遢的那个?”

“你才邋里邋遢呢,王八蛋。”我对他说,“1000个你也比不上一个基里尔。你这个浑蛋。”我说,“你就是个卑劣的骗子。你做的是人命买卖,你这蠢货。你用钱收买了我们的命。信不信我把你这地方掀个底朝天?”

我刚挥起拳头,就有人立即过来抓住我,把我拖走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去想。我大喊大叫,拳打脚踢。酒醒之后,我发现自己正坐在厕所里,浑身湿透,满脸是血,一照镜子都认不出自己了。我的脸抽搐了一下,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酒吧间里一阵嘈杂,有盘子摔碎的声音,也有女孩们的尖叫声。我还听到古塔林像一头愤怒的北极熊般咆哮道:“闪开,王八蛋!雷德在哪儿?你们这些撒旦之子把雷德怎么样了?”随后传来了警笛的尖啸声。

我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立刻清醒了。所有的事我都想起来了,我不仅了解,而且理解了那些事。我的灵魂已被抽空,只剩下充满敌意的暴怒。好啊,我心想,我要狠狠报复你,你这个卑鄙的骗子,我要让你见识见识潜行者的厉害。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尚未用过的尖啸器,攥了几下,好让它运行起来,然后打开门,悄没声地丢到酒吧间里。紧接着,我打开窗户,跳到外面的大街上。当然,我真的很想留下来欣赏接下来的惨况,但我必须走了。因为我受不了尖啸器,这东西会让我流鼻血。

跑开的当口,我听到尖啸器发出巨大的爆炸声。起初,附近的每条狗最先感知到,它们全都跟着狂吠、嚎叫起来。随后,酒吧里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哪怕离得这么远,尖叫声依然把我震得双耳嗡鸣。我能想象到里面乱成一团的情形,人们或是变得极度沮丧,或是变得暴躁至极,或是吓得魂飞魄散……尖啸器是种很可怕的东西。要等很长一段时间欧内斯特的酒吧才能再次坐满顾客。当然,那浑蛋肯定能想到是谁干的,但我毫不在乎。我受够了。世上再也没有潜行者雷德了,我不想干了。奔向死神,同时把这项技能教给其他白痴的日子结束了。你错了,基里尔,我的朋友。我很抱歉,但事实证明,古塔林是对的,而你是错的。我们不属于这里。造访区去不得。

我翻过栅栏,拖着脚慢慢地往家走。我咬住嘴唇,真想大哭一场,可我不能哭。未来的日子一片空虚,只有无聊、伤悲和日复一日的乏味。基里尔,我唯一的朋友啊,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没有你我怎么办?你为我描绘了光明的未来,给我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现在呢?在遥远的俄罗斯,将会有人为你哭泣,但我不能哭。可是,这全是我的错,跟别人无关!我真蠢,他的双眼还没适应黑暗,我怎么就敢带他进车库呢?我一直独来独往,除了自己,从来不为别人着想。我这辈子只有一次决定帮助别人,给他一份厚礼……我为什么非要跟他提起那个特别的空盒子呢?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了,力道大得让我想像野狼般放声嚎叫。实际上我可能真的在号叫,街上的人纷纷避开我。这时,我看到库塔走了过来。我立刻感觉好点儿了。

她向我走来了,我的美人儿,我的姑娘。她露出修长的美腿,裙子在膝盖上轻轻摆荡。所经之处,每个男人都色眯眯地盯着她。但她目不斜视,径直向前走。不知为何,我立刻就猜到她是在找我。

“嘿,库塔,”我说,“你要去哪儿?”

她上下打量着我,马上就了解了我的状况:我脸上血淋淋的,外套湿透了,指关节泛着瘀紫。但她对此未置一词,而是说道:“嘿,雷德。我其实是在找你。”

“我知道,”我说,“去我那儿吧。”

她沉默不语,转过身,把头侧向一旁。啊,她的头可真美啊,修长的脖子性感极了。她就像一匹活力四射的小母马,虽然神态傲慢,但内心却对主人忠心耿耿。片刻后,她说:“我不知道,雷德。你是不是不想再见我了?”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她这话什么意思?可我还是用冷静的语气说:“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库塔。真抱歉,今天喝得有点儿多,可能脑子不太清醒。我为什么不想再见你了?”

我挽着她的胳膊,慢慢地往家里走去。刚才还色眯眯盯着她的男人们迅速别过脸去。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混,他们都知道雷德·舒哈特不是好惹的。不知道的人很快就会得到教训,而且,他们能感觉到我的杀气。

“我妈妈让我去流产,”库塔忽然说,“可我不想。”

我走了好几步才明白她的意思。

在此期间,库塔还在继续说:“我不想流产,我想生下你的孩子。你想干什么都行。你可以随时离开。我不会强留你。”

我听她讲着。她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越说越生气。我听着听着就走神了。我心里很乱,只有一个愚蠢的念头在脑海里回荡:世界上少了一个人,又补上一个。

“她一直跟我讲,”库塔说,“‘这是潜行者的孩子,你干吗要生育怪胎呢?他是个罪犯。’她说,‘你们俩组建不了家庭,根本不能。今天他人身自由,但明天可能就会锒铛入狱。’可我不在乎这些,我能应付得来。所有的事情,我自己都能处理。我可以独自生下他,靠自己把他抚养长大,让他成为一个善良之人。我不需要你。但那样的话,你也别再见我了,我不会让你进家门的……”

“库塔,”我说,“我的爱人!等一下……”我说不下去了,突然间,我跟个傻子似的神经质地大笑一声。“亲爱的,”我说,“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我像个十足的白痴一样哈哈大笑。她不再说话,把脸埋在我的胸脯上,放声痛哭。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雷德?”她流着泪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