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回到纽约
1906年春天,摩根就处于退休的状态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每天正儿八经地到办公室处理事务,而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图书馆和私人博物馆中的艺术珍品上。摩根这样淡出大众视线,相距20世纪初的不可一世,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那个时候,“退休”这样的字眼是绝对不可能与摩根联系在一起的。
在1900年和1902年,这位金融巨擘支撑着一项浩大的商业工程:起先是行业大合并,而后是在行业大合并的基础上更深层次的行业大整合。大西洋两岸的共同看法是:每天早餐前,摩根都会建立一两个信托公司,就像是吃一碟开胃小菜那样简单。假如某一天,这世上没有发生点激动人心的合并事件,摩根就会认为白白浪费掉了这一天。就这样,轰轰烈烈的行业大合并一直延续到1903年,商业高潮开始回落,持续已久的行业大合并,包括摩根的信托公司合并行动,逐渐偃旗息鼓。
和同龄人相比,摩根的教育经历要优越得多。年方二十的时候,摩根就已经周游欧洲。他的法语成绩在班里排名第一,他还将一本书译成了德文,用三种语言书写了一些格言,比如:“财富是加在智慧者头上的冠冕,留给愚笨者的只能是蠢行。”也许这些格言就是他最早的财富观:财富是对智慧的肯定,金钱来自一个人的头脑。一到纽约,摩根就喜欢上了这里。他很快在纽约安家落户,余生也在此度过。彼时,纽约正逐渐取代伦敦成为世界金融之都。
摩根对华尔街的评价是这里“有头脑的人太少”,这种评论使他在同行当中少有人缘。但事实上,在任人唯贤这方面,摩根有着惊人的本能。这和他对人的挑剔一脉相承。38岁的时候,他在向父亲抱怨寻找一名合伙人的难度时说:“在性格、能力和经验方面都无可指责的生意人少得可怜。”至于什么样的人能入摩根的法眼,他接着写道:“我越活越明白,有头脑的人实在太少,尤其是在各方面均衡发展的人。”
在所有的伟人中,摩根对亚布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总统有着一种真挚强烈的情感。他收藏了许多与林肯有关的历史材料:画像、信札、1863年就奴隶解放援助协会问题致国会的函件及林肯写于1846年的二十二节诗《猎熊》的手稿。他还购买了林肯双手的石膏像。巧合的是,时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也一直视林肯为未曾谋面的知己。他珍藏着一枚沉重的金戒指。第二次总统就职宣誓的时候,他的左手中指上就戴着这枚戒指。不为人知的是,戒指上镶嵌着林肯的一根头发。和林肯一样,罗斯福对宪法的感悟是:“这是一个人权高于财产权的文件。”1907年的时候,摩根已经70岁了,而罗斯福还不满50岁。
当罗斯福成为总统之后,他把摩根称为“最强大的对手”。那是大恐慌发生的5年前。罗斯福在悄无声息地与自己的司法部长做了充分准备之后,没有和内阁其他成员打招呼便突然宣布,将对摩根旗下的北方证券公司“非法遏制行业发展”问题开展调查。
整个股市被总统的这项突然行动吓得颤抖。摩根前往华盛顿同总统和司法部长进行理论,想知道为什么政府在宣布这个决定之前不事先向他发出警告。
“事先对华尔街发警告,”罗斯福说,“恰恰是我们不愿做的。”
“如果我们做错了什么,”摩根说,“请派遣您的人和我的人谈谈好了,他们会很好地改正。”
“我们不会那样做。”
司法部长补充说:“我们不愿修正那些错误,我们只想终止它们。”
“您是否还打算对我手下的其他公司进行攻击,”摩根问,“‘钢铁托拉斯’和其他公司?”
“当然不会,”罗斯福说,“除非又发现……他们做了我们认为错误的事情。”
摩根提到的“钢铁托拉斯”指的是他在1901年行业大整合期间通过一系列兼并成立的美国钢铁公司。这家公司占据美国钢铁行业60%以上的产能,控制着14亿美元的资本。这个数字当于美国1901年国民生产总值的7%。如果按照2019年美国的国民生产总值21万亿美元来推算,7%是大约1.5万亿美元,相当于苹果公司的市值。就像现在的人们头脑中没有“万亿”的概念一样,在当时,人们头脑中也几乎没有“亿”的概念。摩根的兼并行动拓展了人们想象力的边界,当时美国联邦政府每年的开支也不过3.5亿美元。在大恐慌期间,危机的持续加剧导致美国钢铁公司这个巨无霸也卷入其中。
罗斯福和摩根,这对对手的共同点是,他们都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最高利益。罗斯福一方面希望在世界上确立美国霸主般的国际地位,另一方面宣称将“彻底征服这个国家的工业霸主和金融寡头”,并将其置于政府强有力的管理之下。而摩根关注的是市场运行的效率。他坚信,唯有拥有稳定的市场和持久增长的生产力,美国才能成为真正的强国。两人都百般坚持自己的信念,并且愿意用毕生的努力来实现这个梦想。当金融危机让两位拥有不同信念的领袖相遇的时候,1907年变得熠熠生辉。
从1907年10月初开始,摩根在弗吉尼亚的里士满参加三年一度的美国圣公会大会。金融市场出现动荡之后,摩根的合伙人将纽约的情形通过电报向他汇报,但坚持说摩根不必提前赶回来。理由是如果他突然提前打道回府,可能反倒会推波助澜,在民众心中招致更大的恐慌。等大会一结束,摩根立即乘火车于10月20日星期日早上抵达纽约,直接去了他的办公室。
等候多时的合伙人向他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预测说挤兑很可能在周一持续下去,而且恐慌注定会继续蔓延,其后果的可怕程度难以想象,“以前的一切恐慌相比之下形同儿戏”。摩根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抽着雪茄。
摩根的寡言少语在华尔街是出了名的。一位英国的合伙人说和他聊天“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听到他偶尔哼一声,就算是跟他最亲近的接触了”。摩根是一个深刻的矛盾体:直率又腼腆,既精打细算又出手大方,没有深不可测的城府,也从不解释自己的决策。商业银行的业务必须严格保密,摩根在这方面有着超凡的克制。有一次,摩根在芝加哥应邀出席为他举行的晚宴。《芝加哥论坛》刊登的新闻标题是“钱都说话了,而摩根却没有说话”。据《摩根传——美国银行家》的记载,在摩根书房的壁炉架上,摆放着一块珐琅制作的白色瓷板,上面写着普罗旺斯语的蓝色铭文:“深思,慎言,不留文字”(Pense moult, Parle peu, Ecris rien)。
摩根返回纽约的消息一经传出,记者们就已等候在他的图书馆周围。整个星期天的下午和晚上,银行家们和政府官员一个接一个地来这里拜访。1906年年底,摩根的图书馆建成之后,他就经常待在里面,再也没有在著名的华尔街23号办公室出现过。他手下的年轻人给图书馆起了一个外号叫“摩根分行”。
10月20日当晚,摩根召集齐了两批人马,第一批包括他自己、第一国民银行主席乔治·贝克(George Baker)和国民城市银行总裁詹姆斯·斯蒂尔曼(James Stillman),三人组成了一个应对本次危机的最高指挥部。 [4]这三个人都是华尔街叱咤风云的人物,其中贝克和摩根已经密切合作了30年。第二支队伍是调查委员会,由摩根的合伙人乔治·W.珀金斯(George W.Perkins)、贝克的助手、第一国民银行副总裁亨利·戴维森(Henry Davison)和本杰明·斯特朗组成。戴维森和斯特朗是非常默契的朋友。这6人将决定哪些信托公司拯救无望,应该破产;哪些信托公司尚属健康,值得挽救。救市团队虽然已就位,但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救市需要砸钱,钱从哪里来?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找到足够的流动资金来应对那些疯狂的储户。
星期日深夜,财政部长乔治·科特柳托人带话给摩根,说他可以借给纽约银行业600万美元,如果必要还可以多些。
以摩根为首的这支民间的救市力量全部来自银行业,但是他们要救助的对象是信托公司。这个跨界的雷霆营救是1907年大恐慌最醒目的标签。为什么要跨界,为什么有界,要从几年前戴维森和斯特朗的合作开始说起,那时候,戴维森想成立一家公司来消弭金融业两股力量之间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