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团乱麻
01.手机短信
凌晨三点,香港北部山峦起伏。青马大桥在氤氲中露出生硬的钢铁骨架,双层设计的桥体跨越马湾海峡,气势恢宏。一辆日产Skyline(天际线)轿车疾驰着,从大屿山方向划过,经过两百米长的斜拉吊桥,发动机的轰鸣打破深沉的寂静。
短信,嘀嘀响起!
车手轻踩刹车,车速降到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前面的道路空空荡荡,车手低头抓起手机,回复短信:兰桂坊还是太平山?
忽然,疾风横来,车身一晃,一辆黄色跑车迅速超越。嘀嘀,手机声音再起:超啦!短信战术成功!
哈哈,敢耍我?你死定了!车手猛踩油门,Skyline在空中一跳,转速表打转,车速急升,全力追赶。对手竟想出这个主意,发短信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趁机超车。青马大桥平坦无弯,发动机正好发力。Skyline吼声如牛。嘀嘀,手机再响。车手抓起手机去看短信,视线余光中红色一闪,那是大桥出口的红灯。Skyline冲下青马大桥,钻进隧道,前面是一个红绿灯路口,一辆重型卡车正停在红灯下。
吱!刹车片发出尖叫,轮胎剧烈摩擦地面,ABS(防抱死系统)咯噔咯噔的声音从脚底传来。撞向重型卡车是死路一条,车手急剧转动方向盘,Skyline车头偏移,试图从卡车侧面冲过。就在这时,一辆奔驰通过路口,糟糕!他躲过卡车又遇奔驰,急转车头,Skyline急速漂移,像跳舞一般,从奔驰身边擦过。车手来不及擦汗,Skyline失去控制,旋转着撞向路边护栏,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撞车啦!”奔驰车主下来,惊慌失措地看着撞成一团破铜烂铁的Skyline。
警笛起伏,警车到达现场,卡车和奔驰车的车主围着Skyline,想把司机拉出来。车门严重变形,紧紧卡住。两名警察取出步话机,呼叫救护车,然后从警车后备厢抬出一台切割机,轰隆隆地启动。火星四溅,Skyline车门被切开,车手抓着手机,满脸鲜血伏在方向盘上,身体卡在里面,无法移动。
“开车发短信,找死啊!”警察看到车主手握着的手机,他见多了因为开车玩手机造成的交通意外,放回切割机,开始给卡车和奔驰车主做笔录。
砰!车门突然向空中飞起,足有一米多高,翻滚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车门还有少许铁皮连接在车厢,怎么会凌空翻飞?
“见鬼啦!”奔驰的女司机惊叫一声,钻进车中,惊恐地望着外面无尽的黑暗,那里隐藏着什么?
这时,从Skyline驾驶舱爬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手里仍然握着手机,鲜血滴滴答答地流着,他指着警察的对讲机,问道:“这是什么?”
警察吓得浑身哆嗦,掏出手枪,对准车手:“你是人是鬼?趴下!”
那人乖乖举起双手,仍然看着警察腰间的对讲机:“你,为什么用对讲机,不用手机?”
警察确信他是人不是鬼,放回手枪,说道:“驾驶证。”
那人指指被撞烂的汽车,征得警察同意,从车上取回驾驶证,呆呆地看着警察做记录。忽然他一拍脑袋,向空中一跳,喊道:“Great(太棒了),我有一个伟大的想法,手机上的对讲机,可以改变世界!”
奔驰司机又被吓了一跳,身体一哆嗦。那人抓着警察,贪婪地看着对讲机:“警察开车时使用对讲机,我们开车却要用手机?”
警察点头,看着驾驶证上的信息说道:“郭鑫年,你涉嫌危险驾驶,罚款两千,驾驶证暂扣。”
这位叫作郭鑫年的车主仰天长笑,一拍警车:“语音短信,只要说话就可以回消息!”
“哎,你袭击警车!”警车被郭鑫年砸得山响,警察发出警告。
“哈哈,明白了。”郭鑫年兴奋地转了几圈,跑回Skyline,踩几下油门,车已经变成破烂,无法动弹。
“你的驾驶证已经吊销,不能再开车。”警察再次警告。
“不用啦,我明天就离开香港,去北京。”郭鑫年心情极好,挥着双手在路边转来转去。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喜欢坐车,另一种喜欢开车。前者省心省力,随着车前行就可以,郭鑫年却喜欢做后者,自己来把控。他的控制欲还表现在人生选择中,他本是一家软件公司的工程师,在公司将要上市前夕,毅然抛下可能到来的巨大财富,前往女朋友所在的北京,开始创业。
手机上的对讲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想法,真的能够改变世界吗?
02.一团乱麻,理更乱
半年之后,北京。
郭鑫年在朝阳区三元桥的凤凰城兜了三圈也没有找到停车位,眼瞅着就是中午,交警支队不定什么时候午休。他找个空当停下车,钻出车,打开背包摸索,笔记本电脑、电源线、钱包、手机、记事本搅在一起,却找不到想要的证件。他拍拍脑袋,重新钻进车中,在储物盒里摸出一本行驶证和四本驾照,每本驾照扣六分,需要四本驾照销分。三天前,帕萨特扎了钉子,轮胎瘪了,他只好去4S店修车,想起半年前的划痕,干脆一起修了。他打电话向保险公司报案,人家说帕萨特过了年检日期。他掏钱修了轮胎,赶紧去车管所年检,又白跑一趟,必须交扣分罚款,才能清掉交通违章记录。郭鑫年只好再跑到交警支队,这件事折腾了整整三天。
郭鑫年进了执法站,队伍挺长,老人嚷,小孩儿哭。他排到窗口,把行驶证和四本驾照一起递进去:“扣分,交钱。”
交警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敲着,头也不抬:“驾照去年七月到期,失效了。”
什么?郭鑫年真心不明白,也懒得明白,香港根本没有年检,年检是内地才有的规矩。“拿着体检证明去交警支队,办理驾照延期。”交警仍然埋着头。
郭鑫年急了,冲着里面嚷嚷:“这不是交警支队吗?”
“这是执法站。”交警继续看着电脑。
“执法站为什么不能办理驾照延期?人家银行和电信,一个窗口可以办理所有业务,你们为什么不能学学?哎,等等。”郭鑫年的手机在裤兜里拼命振动,他抽出来贴在耳边,“洋阳,怎么啦?”
“你在哪儿?公司等你开会呢!”杨洋阳是公司助理,语气更像郭鑫年的老板。郭鑫年半年前追随在香港城市大学读书的女朋友,来到北京,创建了一家五六个人的小公司,开发语音短信产品,让司机不用一边开车一边按键盘。只是产品还不完善,没有正式的营业收入。
“我轮胎扎了,想顺便修半年前的划痕,要在保险公司报案,年检不销分就不给修,可是驾照过期,我无照驾驶半年了。洋阳,能不能把你的驾照借给我销分?”郭鑫年抓到救命稻草,不顾旁边的警察,肆无忌惮地请求。
“哎,借别人驾照销分是违法行为,求您了,能不让我听见吗?”窗口的警察无奈地看看他,这种事见怪不怪,十分常见。
“同志,请你看看。”郭鑫年指着执法站的条幅,上面写着: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
交警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鑫年摆手,继续打电话:“你不开车,驾照十二分你也不用,不是浪费资源是什么?”
“打住,驾照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开会?”杨洋阳语气很坚决。
“我必须去续驾照!”郭鑫年出来修车,就像掉进一团乱麻里,事情越来越多。
“切,你俩不是无照驾驶好几年了吗?赶紧回来!”杨洋阳一点儿都不退让,郭鑫年和老婆以前没领证就住在一起,她指的是这件事。
“下午我和投资人开会。过几天,我请大家泡温泉!”郭鑫年要借她驾照,不得不服软。
“切,不稀罕。我问问,你等等。”杨洋阳放下电话,过会儿回话说道,“好,周五晚上七点半,先黑松白鹿吃日本料理,然后九华山庄泡温泉,你请客。”
郭鑫年一哆嗦,这费用可不低:“哎,洋阳,这就是你不对了。”
“你约大家开会,自己玩儿消失,谁不对?要不然会议干脆取消。”杨洋阳有理不饶人。她名校毕业,考过公务员,不喜欢那里人浮于事,发现自己有创业的梦想,便来到这家小公司。开始时大家激情四射,碰了几次壁,便有人落荒而逃。杨洋阳却坚持下来,她家境富裕,刚到北京就买车买房,别人都说她玩儿票。因此,她总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郭鑫年拿她没有办法,凭她的样貌才干,肯在自己这儿屈尊,非常难得,这么想着心里就平衡了。
“说好不买日货,我连苍老师的片子都删了,怎么能吃日本料理?”郭鑫年点到了杨洋阳的痛处,嘿嘿笑着。
“小伙子,你办手续吗?”身后的一位大妈不乐意了,向前一拱。郭鑫年不怕警察却怕大妈,她们早就活开了,说话办事全由着性子,广场舞沸反盈天,警察都惹不起。他走到一边敲定时间:“周五晚上九点,九华山庄,不见不散!”
“不许迟到!”杨洋阳抗议一声,又低声叮嘱,“公司的财务你清楚,这个月的工资怕是揭不开锅了。”
“放心,有办法。”公司没有盈利,现金每天向外花,到了枯竭的地步。郭鑫年听说高摩有一个投资说明会,争取到名额,重新燃起希望。他挂了电话取回证件,走到车边,窗户上贴了一张罚单,又是乱停车。郭鑫年无可奈何,将罚单扔进车里,在三环路上度过漫长的半个上午,终于到达七八公里外位于大郊亭桥的朝阳交警支队。
“驾照过期一年半,今年七月已经注销。”窗口的警察还是头也不抬。
“注销,什么意思?我刚在民政局吊销结婚证,必须双方认可签字。你们什么手续都没有,凭什么吊销了我的驾照?”郭鑫年抗议,反复确认、纠缠,直到交警动怒,威胁要对他采取强制措施,才离开交警支队。他用很长时间才渐渐消化了这个消息,驾照注销就等同没有驾照,必须重新考!天哪,重新学交规,路考。郭鑫年仰天长叹,花钱能够解决的事他从不烦恼,考驾照的时间怎么挤得出来?香港和内地的驾照都被吊销,让他无比郁闷,唉,先放一放吧,争取到投资,才是当务之急。
高摩将在中国开展风投业务,不啻一枚重磅炸弹。高摩是全球金融巨头,华尔街巨鳄,为上市公司提供融资服务。如果创业者获得青睐,便鲤鱼跃龙门,不但资金无虞,未来融资上市的金光大道也将在脚下铺就,引人无限遐想。郭鑫年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发出商业计划书,竟然收到回复。不管怎么样,必须试试,公司急需资金。高摩的投资人会喜欢语音短信这个想法吗?
03.时间真是神奇的存在
那蓝戴着粉嘟嘟猪嘴形状的口罩,只露出细长好看的眼睛,她对着镜子中自己滑稽的样子直乐。少爷昨天看了空气预报,PM 2.5(细颗粒物)再创新纪录,晚上十点亲自开车把口罩给那蓝送来,才放心第二天出差去香港。那蓝有些感冒,咳嗽得厉害,不肯吃药,和妈妈拌了几句嘴。翻看《参考消息》的爸爸用低沉的声音下了命令,给她喂!爸爸总这样,在单位和家里都很有权威。爸爸虽然口气严厉,心情却是极佳,那蓝和少爷的婚事就在两个月后,人逢喜事精神爽。
那蓝乖乖吃药,穿上厚厚的风衣,出了家门。电梯里已经有了几位邻居,她看到了讶异的表情和压抑的笑意。她立即和邻居们打招呼:“大爷、大妈,今天PM 2.5达到500,能不出去,就别出去了。”
大爷强忍着笑点点头,大妈在旁边插话道:“是啊,北京的空气还不如猪圈。”
听到“猪圈”两个字,电梯里大家突然绷住,一起看着那蓝的猪嘴口罩。大家忍了三秒再也受不了,爆发出高分贝的笑声。那蓝不知道是口罩惹的祸,不解地问道:“您,你们,笑什么呢?”
“这猪嘴也太逗了吧。”老大爷抹着眼泪,捂着肚子,“哎,不行,老太婆,我岔气儿了。”
那蓝甜蜜地戴上少爷送来的口罩,收到这样的喜剧效果,出乎意料,坏少爷真会选!她照照电梯里的镜子,从包包里翻出一对儿毛茸茸的猫耳朵,再戴上没有镜片的黑框眼镜,镜框右上角有一朵红色小花。电梯门打开,老大爷左手捂着乐歪的嘴巴,右手扶着电梯门挪出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那蓝,你这个样子去公司,大家还能上班吗?”
那蓝乐颠颠地出了大门,谢天谢地,竟然能打到出租车。她滑进副驾座椅玩儿手机,司机时不时瞄几眼,堵停的时候问道:“这么坐着舒服吗?总觉得你没在座儿上,都快躺平了。”那蓝坐直身体向车窗外望出去,心里说:我都没说您一边开车一边转佛珠呢。
金融街,珈蓝国际大厦。
这栋写字楼聚集着世界上顶尖的银行,夜晚从西二环驶过的时候,能看见一大串闪光的标牌,瑞银银行、美国花旗银行、加拿大皇家银行、摩根士丹利,当然,还有鼎鼎大名的高摩。
那蓝下了出租车,摘下猪嘴口罩和黑框眼镜,胳膊夹紧公文包,扣好风衣,一头钻进星巴克。稍后,她下巴夹着黑莓手机,左手提着两杯咖啡,右脚拦住电梯门进来,对着镜子整理盘起的发髻。金融街的白领们好像有特异功能,一系列高难度动作,纯熟无比。电梯到了十七层,那蓝脱下风衣,里面是Donna Karen品牌的红裙,膝盖下是不规则的开襟,斜领正好衬托出小小的挂坠儿,气场十足地进了办公室。
男人是视觉动物,偷看美女很正常。但两种场合最好别看,一种是女朋友在,另外一种是老板在,前者影响感情,后者影响效率,都有苦头吃。那蓝提着咖啡来到办公室,男同事们拼命低头,又忍不住抬头,女同事反而可以大加欣赏,也许明天就会山寨一下她的某件服饰。不巧的是,高摩中国区首席执行官彭祖武正好从办公室出来,目光扫射办公室。他从美国总部被派驻中国五六年,又是经济学家,时不时在电视上发表一番关于股市或者美元的言论,搞得地球人都认识。他见过大世面,气场扑面而来。员工们像割倒的麦穗,伏在电脑屏幕前。
那蓝迎面遇到,来不及退避,只好主动打招呼:“您好,彭总。”
“有进展吗?”彭祖武点头。在他的坚持下,高摩面向早期创业者的风险投资部门进入中国,还在摸索和尝试中。那蓝在人力资源部门工作三年,刚刚转职,无论是她的经历还是家世都无可挑剔。她在彭祖武的鼓励下来到一线,既是投资人,也负责这个全新的部门。这个职位其实风险很大,如果尝试不成功,职位随时会丢失。那蓝不担心,踏踏实实干,学到东西就行。她家境殷实,做这份工作完全出于兴趣。彭祖武很欣赏那蓝,否则也不会让一个不到三十的女孩子负责这个部门。当然,还有一个说不出口、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那蓝爸爸是工信部的厅级领导,洞悉通信和互联网行业的政策法规。
“嗯,我们今天举办说明会,邀请了一些创业者。”那蓝停住脚步,向彭祖武认真汇报。
“会后给我一个简报。”彭祖武无心细问,点头离开。
那蓝来到办公室,推开门说道:“温迪,焦糖玛奇朵。”
温迪掀开盖子,嗅着香气,沉醉在香浓的咖啡里。温迪也是投资人,和那蓝在大学时就是上下铺,女生之间难免摩擦,她俩越摩擦越腻乎。那蓝在高摩人力资源部工作的时候,留意着机会,当她来到新部门,顺理成章地把温迪招了进来。事实证明,那蓝并非任人唯亲,温迪大展拳脚,极受好评。那蓝一点儿都不会嫉妒。摊上这么好的同事和好友,算是温迪的福气。她离开经信银行,加入高摩,薪水和工作内容都向上跃升了一大截。而且,两人配合默契,比如今天,那蓝迟到,温迪打掩护,就没人计较了。
“说明会安排得怎么样?”这是那蓝的习惯,先和温迪讨论一下今天的工作。她加入高摩早些,级别比温迪高了一级,却不像上下级那样。
“五位创业者参加,或许能找到不错的项目。”温迪知道分寸,很配合那蓝的工作。她将一沓资料递给那蓝,抿了一口咖啡,说道:“前面两位很不错,第一家是龙邮技术,产品是手机上的邮箱App,主要团队人员从IBM公司出来。产品结合了社交功能,增强信息收集和整合功能,比如,某人住在哪家酒店,他关注了谁,给谁留过信息,全都能记录下来,并推送给你。”
新浪微博流行,这类应用非常吃香,那蓝毛骨悚然:“这还有什么隐私?好像私家侦探一样。”
“当然,用户可以选择公开还是保密。他们的产品已经上线,用户增长的势头非常好。”温迪翻到第二份资料,将剩下的三份放回文件夹扔进垃圾桶,说道,“第二个项目做手机游戏,这是移动互联网上证明行得通的商业模式,也应该看看。其他的创业项目就没必要看了。”
“嗯。”那蓝收起两份文件,扫一眼垃圾桶里的三份文件。
“你慢慢看,我和分析师开个会。”温迪端着咖啡出了门。
那蓝抽出垃圾桶中的三份文件,仔细看着。第一个产品是语音短信,不用按键盘,按下对话键就能发出语音短信。不错的想法,尤其适合司机。那蓝再向下看,产品定位有些窄,创业者是香港人,没有什么背景,没有明确的商业模式。
忽然,那蓝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五脏六腑就像被压上重重的巨石,为什么觉得要呕吐?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呕吐感一闪而过,她将这份商业计划书整理好,放回文件夹中。
那蓝望着窗外出神,婚礼越来越近,一切都按部就班,只有两个多月了。
西伯利亚的冷风扫过内蒙古草原,飞沙走石横扫北京。少爷粗心大意,从小被父母宠惯了,还好,没有其他毛病,娇气也不是大问题。他今天要去香港出差,昨天洗好的衬衣还在晾衣架上,会不会被大风吹跑?那蓝喜欢为他挑衬衣,每一件都用心挑选,对着镜子披在自己身上,想象他穿上的样子,嘴角便会浮现笑容。嗯,来得及,下午两点才是说明会,中午时间就可以收了衬衣回来。那蓝抓起文件夹,走出办公室,准备在路上看看。
出租车司机在她的指引下一拐弯,从西二环拐进小区。她还没看几页,车就停在了小区门口。那蓝跳下车说:“您等等,五分钟。”
果然,又粗心大意了,衬衣像彩旗一样飘扬在门口。那蓝从衣架上收下衣服来,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掏出钥匙,嗯?门没锁,真粗心,出差都不锁门。她进门,想把衬衣放在沙发上就走,却看见行李箱横躺在客厅里,他不可能粗心到这个程度!卧室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那蓝放下衬衣和文件夹,轻推卧室门,门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她心底一阵悸动,紧张得不舒服的感觉。她向里面轻轻说:“没去香港吗?”
“哦,临时取消了,你不是有会议吗?”少爷回答的声音里透着慌张。
那蓝发现了异常,只是不肯相信,强作镇定:“天阴了,我来收衬衣。”
门被拉开,混血般很帅的面孔,淡青的胡子楂儿,乱七八糟的床,仓促的神态,卫生间的门紧紧关着。那蓝在影视剧里经常看见这样的情景,自己却是第一次遇到。紧张、害怕、无助,也许不是那样,可是床边为什么会有一只红色的高跟鞋?天哪,两个月之后便是婚礼!她不想问不想争执只想逃避,扭头向外走。
少爷追出来,压低声音说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听我解释。”
“好的,你解释。我用一下卫生间。”那蓝停住脚步,却没有真的去卫生间,泪水模糊了眼睛。
卫生间的门打开,一个女孩裹着浴巾出来,向那蓝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
少爷穿上衬衣,把那蓝拉回卧室,砰的一声把那女孩关回卫生间。“昨天喝多了,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无非是两腿间的那点儿冲动。那蓝,原谅我。”
那蓝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低头冲出房间,把包扔进出租车,想起买给他的衬衣,返回房间推开他,不管那个正在换衣的半裸年轻女孩,从衣柜中把自己买的衬衣都挑出来,抱成一团。哼,男人都是这样吗?!大风肆虐,枝叶狂舞。那蓝走到外面,把五颜六色的衬衣向空中一扔,衣服翻滚着,被风撕扯着向天边飘荡!
无论你对他有多好,男人都抵挡不住一点点诱惑。
“温迪,我身体不舒服,下午不去公司,说明会拜托你了。”那蓝忍着痛苦打出电话,上了出租车直接回家。
第一次说明会,那蓝为什么突然缺席?温迪听出异常却不追问,在电话里叮嘱道:“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把气色养好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那蓝无心说这件事,捂着脖子,嗓子眼儿像被卡住,泪水在脸上纵横。汽车开得很猛,五脏六腑都要晃出来,她难受地对司机说道:“我不舒服,麻烦您开慢些。”
出租车慢下来,那蓝仍然觉得天翻地覆,脑子仿佛炸开。她捂着嘴巴,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等车停下,她扶着车门下来,胃阵阵地痉挛,食管中奔腾涌动。她弯腰在路边剧烈呕吐,大地仿佛在抖动。过了一会儿稍微好些,那蓝慢慢站起,靠在小树上,脸色苍白,行人绕她而过。那蓝唤来保安,找到扫把,一点点清扫呕吐物,难受得无法呼吸。胃里没有了食物,一阵阵欲干呕。
她进了家门,扑进妈妈怀中,哇地哭出声来,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妈妈不意外,安慰道:“孩子,别哭,也是好事,嫁过去就来不及了。”
“妈妈,打电话,取消婚礼。”那蓝抽泣着,却不影响她迅速做出决定。
“要不要和爸爸商量一下?”那蓝妈妈十分为难,婚事不仅仅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情。那蓝爸爸没有深厚的背景,在工信部当了十几年的司长,一直原地不动。
那蓝妈妈照顾女儿上床休息,突然停下问道:“你最近很贪睡,身体不舒服?别用冷水。”
那蓝皱着眉头想想,例假,很久没有来了,糟糕!应该不会!她很谨慎,不想奉子成婚,采取了保护措施,但仍然心神不安。幸亏发现少爷出轨,要是婚礼之后才知道,那会变成什么样?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那蓝暗暗庆幸。
晚饭的时候,妈妈拐弯抹角把事情说了一遍,爸爸皱起眉头,情绪显然不好。少爷家里有通天的背景,如果和那蓝结婚,那蓝爸爸就能解决副部级别。他吃了几口,问道:“不可挽回了?”
还没结婚就出轨,以后怎么过?那蓝摇头。爸爸放下碗筷,神情落寞地走进书房。
“在外面等我!”少爷取消了香港的行程。真倒霉极了,昨晚给那蓝送了口罩,就跑出去喝酒。这小模特儿是一家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半年前认识的,无聊的时候叫出来一起热闹。昨晚喝得兴起,想着那蓝第二天上班,就带回家中尽兴,谁知被撞个正着。少爷年纪不小,分得清楚什么人可以一起玩,什么人可以过一辈子。那蓝是打着灯笼也难得遇到的结婚对象,两人知根知底,幼年都是在大院混,那个模特儿来自三线城市,混迹娱乐圈,哪敢娶回家?另外,那蓝本科、研究生都是名校,又是高摩的投资人,出类拔萃。那小模特儿搔首弄姿,混剧组、走T台,成天与各种人交往不清。还有,那蓝浑然天成,气质绝佳,小模特儿浑身挨刀,也不知道哪儿真哪儿假。特别是,父亲对那蓝极为满意,自己没法跟家里交代。
如今,婚事被那点儿冲动破坏了,少爷连着向那蓝发了几条短信,石沉大海。看见那个小模特儿还在,说道:“求求你,避一下,我想打个电话。”
小模特儿还想缠绵,好奇地问道:“你女朋友?没说过啊,这么大脾气。”
“在厅里待会儿,行吗?让我安安静静打个电话。”少爷心烦意乱,离婚礼只有两个月,请柬都准备好了,现在麻烦大了,不管怎么样,先请求那蓝原谅吧。
“哎哟,昨晚那么猴急,今天就赶人家走。”小模特儿恃宠而骄,偏偏不动。
少爷额头青筋一跳,抓起电话走到隔壁房间,将门反锁。手机铃声响起,那蓝就是不接。电话刚断,那蓝的短信过来:以后不要再联系了。糟糕,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少爷回到厅里,看见小模特儿坐在沙发上翻一份资料,扯起她胳膊:“走,我们走。”
“这是什么?商业计划书,你女朋友干吗的?投资人,挺牛。”小模特儿随手翻着。那蓝当时心慌意乱,走得匆忙,忘记了这些资料。
“别动,这是你碰的吗?走。”少爷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文件夹,拉开门走出去,小模特儿离开,他才能想对策。
小模特儿哼了一声跟出去,匆匆出门,突然问道:“不送我回家?”
少爷想找人出谋划策,挽回那蓝,哪有时间送她?扯着她走到路边:“我帮你打车。”
“什么意思?不是答应今天带我先去香港,再去澳门吗?”小模特儿不依不饶,停下脚步。
少爷昨晚喝多之后确实答应过,苦笑着说:“我不去香港了,要不你一个人去?”
“行,给我。”小模特儿噘起嘴巴,伸出手来。
“什么?”少爷无心多聊,不得不应付。
“机票和酒店订了吗?”小模特儿担心少爷变卦,毫不退让。
“你有完没完?那是我未婚妻,两个月以后就要结婚,我得赶紧赔礼道歉去。您该干吗干吗,别缠着我。”少爷终于忍不住,气急败坏。
“你有未婚妻,还和我上床?”小模特儿怒目圆睁,脾气爆发。
“可恶!”少爷按捺不住,攥着拳头,压制着怒火。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以为我是什么啊?真没良心。”小模特儿愤愤不平,嗓门越来越大。
“我送你的东西还少吗?比你站街挣得多多了。”少爷没好气,大声咒骂,“我真有病,为了这个破烂货,跑了未婚妻!”少爷被自己恶心着了,还为她打什么车,他甩手回家,扭头看向小模特儿,“咱们分手不伤人,以后就算不认识,再见。”
“别走,昨晚答应我的生日礼物呢?你还是男人吗?说话跟放屁一样。”小模特儿被抛在路边,冲着少爷背影喊,“狗屁,晚上甜言蜜语,白天提裤子翻脸不认人,欺负没权没势的外地人吗?”眼见少爷不回头,小模特儿猛拨电话,“少爷,你把我扔在街边儿,算怎么回事?”
“以后别给我打电话,我们不认识了。”少爷回到家,狠狠挂断电话。他抽了一根烟,想不出办法。看见沙发上的文件夹,心中一动,闻闻那蓝遗留的香味,抽出商业计划书看起来。
04.十五分钟,多一分钟都不允许
郭鑫年从地铁出来,进入珈蓝国际的大堂,抬头看了看大堂上方的广告牌,加拿大皇家银行、摩根士丹利、瑞银和高摩,全是世界级的大投资银行。他挤进电梯,上到十七层,穿过前台,被引导到一间会议室。会议室中已坐满与会者。郭鑫年拿起打印得井井有条的日程表:先是高摩投资人的简短欢迎词,然后是五家创业公司的介绍。忽然,四周静下来,大家的目光汇集到一个方向,郭鑫年顺势看去,一位身材曼妙、肌肤雪白、容颜清纯,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的投资人出现在会议室。她穿着熨帖的套装,戴着眼镜,十足的职场范儿。她快步走到前台,环顾场下,轻轻问道:“欢迎各位!我有个问题,谁是全球最大的风投?”
她声音很轻,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楚,似乎有隔空传音的本事。郭鑫年皱着眉头仔细想,隔空传音是武侠小说的胡编乱造,明白了,是大家被她的美貌所惊,鸦雀无声,所以声音分外清晰。郭鑫年沉思的时候,会议室中没人回答她的问题,可能是刚来到高摩,都不想随便多言。
“爸爸。”郭鑫年不管这一套,举手回答。在美国,年轻人有了想法,在家里的天使创业,第一笔钱往往来自父母。郭鑫年的父亲是香港一所大学的老师,没资助他的创业,却在北京给他买了一套房子。
“说得对,在美国,父母往往提供第一笔资金给孩子。比如比尔·盖茨,他肯定不会跟任何人说,他的创业资金其实来自父亲,而他母亲是IBM的董事,微软正是做成IBM的生意之后,才飞黄腾达的。”这个美女投资人极懂得演讲技巧,不与郭鑫年争辩,以退为进地引出高摩,“那么,谁是全球第二大风投?”
没人回答,只有郭鑫年站起来。
“请回答。”女孩指着郭鑫年。
“我去拿杯咖啡,嘿嘿。”郭鑫年露出坏笑,从人群中挤出会议室,好像逃课的学生,一点儿都不给别人面子,他向来很“二”。
投资人不受干扰,笑笑说道:“如果不把所有爸爸加在一起,高摩才是全球最大的风投,我们可能在其他方面名气太大,反而在风投领域默默无闻。我们这个部门负责高摩中国的风投业务,我叫温迪,很高兴认识大家。我真心希望,高摩在中国的第一个投资项目出自在座的各位。现在,请观看我为大家特别准备的宣传片,有任何问题,片子结束之后,都欢迎提问。”
温迪进外企后,顺着中文名的发音起了Wendy做英文名,大家叫惯了,也分不清楚她叫温迪还是Wendy。今天本该是那蓝主持,温迪临时接替,但是她毫不逊色。会议有条不紊,温迪喜欢这样的场合,也享受这个过程。
郭鑫年心血来潮出去喝咖啡,错过了温迪的自我介绍。他总是这样,在专注范围之内精益求精,在此之外便糊里糊涂。他乐颠颠地跑到咖啡间。免费咖啡是高摩的福利,郭鑫年在香港的时候就知道这些门道,熟门熟路地打开咖啡机,一边煮咖啡,一边品头论足:嗯,不错,好味道。
风水轮流转,现在投行最牛,十几年前风光的传统行业开始没落,那些外企以前咖啡豆都从国外进口,现在出差要住如家快捷。郭鑫年喝完咖啡,回到会议室,坐在角落里。此时,宣传片结束,创业者开始讲述想法和产品,每人十五分钟,然后是高摩的分析师提问。郭鑫年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大公司就是这样,走走过场,号称要做风投,只派这么一个小女孩来主持。”
“别小看高摩,即便做做样子,也会做得像。”一个声音从郭鑫年身边传来。
旁边这人下身牛仔裤,上身帽衫,一副创业者的样子,年纪老大不小,将近四十岁却学着二十岁小伙子的打扮,创业者都这样。他笑着补充:“美女投资人这么养眼,即便不能拿到投资,多来几趟也值。”
“越是美女越要小心,投行的美女更不得了,她们什么没见过?非富即贵,尤其这种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省省心吧,说不定人家中午就和互联网大佬吃午饭。”郭鑫年刚离婚,怕了女人,继续喝咖啡。
“郭鑫年!”忽然,郭鑫年听到美女投资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提提牛仔裤,走到前面,骤然紧张,结结巴巴说道:“我叫郭鑫年,很好记,Happy new year,‘过新年’。如果还记不住,叫我大愚也行,其实我不傻,很多事情懒得计较,是吧?世界那么大,时间那么少,何必成天计较?”
“大愚,一分钟,还有十四分钟。”温迪提醒道。
“哪有?我刚上来。”郭鑫年摆出一副较真的架势。
“从上一位离开这里开始计算时间,你慢悠悠启动电脑,和我争论,都算时间。”温迪举起右腕,其实腕上没有手表,只是做个姿势。
时间不等人,郭鑫年再愚,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举起双手表示退让,说道:“这位女士,有没有自驾出去玩过?我不行了,驾照刚被吊销。不过没关系,我曾和老婆无照驾驶很长时间,感觉很好,领了执照,反而出了问题。”
这种隐私只能和好朋友私下讲,郭鑫年在这里胡言乱语,引起一片笑声,反倒意外地打破了僵局,让人不禁错乱,这个郭鑫年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温迪识得大体,配合地回答:“当然。”
“有没有发过短信?”郭鑫年问道,这是他产品的创意来源。
温迪撇起嘴角,该不该回答这个愚昧至极的问题?在今天的场合,每个创业者都有十五分钟,只要不口出狂言,说什么都行,当然不会有人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郭鑫年这么“二”的人倒是第一次遇到,她顿了一会儿才承认:“发过。”
“你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亟须发一条短信,怎么操作?”郭鑫年走到温迪身边,目光向下一扫,看见她波涛汹涌的身材,目光有些僵硬。
“你干吗?!”温迪挺挺胸口,抗议。
郭鑫年张口,抬头看见面前的众人,顿时紧张,上下牙齿打架,微微颤抖。他也算见多识广,常在众人面前讲话,今天见到温迪,突然紧张起来。她也真是的,远看清纯,贴近之后却是凹凸有致。
刚才坐在郭鑫年身边的那个帽衫男人替他解围,说道:“开车的时候,按手机键盘发短信,危险又不方便,是不是这样?”
郭鑫年反应过来,向那人道谢一声,将手机递到温迪手中,说:“来,试试。”
语音短信的界面非常简洁,在发送框旁边有一个麦克风,温迪毫不迟疑按上去,说道:“你好,你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我是刘谦,不是王力宏。”
这是有一年春晚的流行语,大家哄堂大笑。郭鑫年举起手机,打开麦克风,放出温迪的声音,赞叹道:“多么好听的声音,天籁之音。这么简单,语音短信,这就是我们的创意。”
操作界面绿色晶莹,极简好用,确实是不错的创意和想法。然而,温迪是投资人,脑袋不会这么简单,她点点头:“嗯,印象深刻,我有几个问题。”
“我不是有十五分钟吗?还有三分钟,我还有其他的功能演示。”郭鑫年瞪大眼睛较真,他根本不明白,温迪提问其实是表示极大的兴趣,绝对是好事。
“这是很不错的想法,怎么盈利?”温迪不和郭鑫年计较,问出第一个必问的问题。
很多移动互联网产品都靠广告盈利,郭鑫年却反对加入广告,嘿嘿一笑,答道:“只要吸引到足够多的用户,要想盈利,不是不可能。”
这是流行的说法,却糊弄不了温迪,她在经信银行卧薪尝胆,虚心学习,这几年的积累绝不寻常。她深深吸一口气,心肺准备好足够的氧气,一鼓作气问下去:“你们创业几年了?”
“半年。”
“投入多少?盈利多少?”温迪希望让郭鑫年认识到,盈利模式是创业的根本。
“我们一边接外包项目一边开发,这个项目一直没有回报。”郭鑫年醉心于产品研发,抵触过度商业化,现在山穷水尽才明白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痛苦,不得不向资本低头。
“你真的没有考虑盈利模式?”温迪启发着郭鑫年,想得到一些信息。
“没有。”郭鑫年只有半成品,如果拿不到资金,美工和交互设计都不能完成。
“哦,你开发产品的时候,根本不想怎么销售出去,是吗?”温迪很明智,绝不会打击,而是通过提问让对方醒悟,她肺中还有足够的氧气,可以让她沉着地继续提问。
“你为什么这么想?我很好奇!”温迪居高临下。她见过太多投资人和创业者之间的对话,每个提问都毫不客气,又对郭鑫年的回答完全不相信,刨根问底。
“没有盈利模式的情况下,投资人会把钱给你吗?”温迪的问题看似顺理成章。其实,在移动互联网行业,盈利模式不那么重要,只要有足够的用户量就行。
这句话无意中触及了郭鑫年的伤心处。他追寻老婆来到北京,以前积攒的钱一部分创业,一部分买了房子,分手后房子归了老婆,创业的资金更是泥牛入海。想起渐渐衰老的父亲的殷殷期望,他心里难过,避开温迪的目光。
“没有商业模式,谁给你投资?”温迪盘着胳膊,就像盘问嫌疑人。
“我的投资来自父母,用内地人的话,是我啃老来的。他们不管投资回报率,让我实现梦想。”郭鑫年抬起头来,他平常没心没肺,今天被意外戳到伤心处,不再左躲右闪,凶巴巴地瞪着温迪,眼含泪水,吼道,“他们就是我的投资人,把一辈子的积蓄给了我,不要回报。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回答了,谢谢你。”温迪退后几步,递给他一张纸巾,这个动作似乎是体贴,当着这么多创业者,却有戏弄的味道。
郭鑫年擦擦泪水,吐出郁结的空气,说道:“我不关心盈利模式,我只想做出好的产品。”
温迪噎住,肺中的氧气也被憋住,慢吞吞地说道:“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你的选择。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不投资。”
郭鑫年浑身内外都别扭,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妥,僵持半分钟后说道:“好吧,你问。”
温迪狠狠扣上资料:“提问到此为止,谢谢你的配合。”
完蛋,演示搞砸了,拿不到资金,郭鑫年头昏脑涨,连价值观都被摧残得体无完肤。他低头回到座位,摇头叹气说道:“唉,或许我该好好想想,该怎么用产品来赚钱。”
“我看看。”他身边那个穿着帽衫的男人要来郭鑫年的手机,研究语音短信,直到说明会结束,才说道,“产品不错,有空到我那儿坐坐,给我的股东们看看。”
郭鑫年抬头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笑容给人一种天生的亲切感,即便第一次见面,似乎就可以像好兄弟一样勾肩搭背。他说话声如洪钟,极有穿透力,绝对有参加《中国好声音》的潜力。他取出名片,递给郭鑫年,自我介绍:“我是苏菂,很高兴认识你。”
郭鑫年低头看他名片:车库咖啡,职务是店小二。咖啡馆的店小二来高摩干吗?难道要引进资金,连锁加盟?苏菂收好名片盒,抬头看着郭鑫年说道:“听你口音,是香港人吧?”
郭鑫年点头,香港口音已经成了他的标牌。
“这是内地不是香港,充斥着山寨精神,好想法不要轻易在众人面前展示。”苏菂很认真地说出忠告,又说道,“方便的时候,来一趟车库咖啡吧。”
去咖啡馆干吗?郭鑫年忽然看见那个美女投资人正往外走,无意多聊,慌慌张张告辞,抢到温迪面前:“等等,可以给张名片吗?”
温迪对郭鑫年印象不佳,给他名片是多此一举,直接拒绝又有点儿过分,便说声“稍候”,进了办公室。她临时替班,又不想搭理郭鑫年,犹豫一下,抽出那蓝的名片,回来递给郭鑫年。看着郭鑫年开心离开的背影,温迪恍惚起来:我好像把他的资料排除出去了,他怎么会得到邀请?
那蓝,好听的名字,郭鑫年把名片塞入裤兜。他从地铁出来,周围全是高楼大厦,人流之中不知道该去哪里。高摩的投资指望不上,公司现金流告罄,真的是走投无路。路边有个摊煎饼的小摊儿,郭鑫年是香港人,却在北京培养出了北方口味。他失魂落魄地排队,举起一份煎饼向嘴里塞去。
05.失恋会大病一场
那蓝拗不过妈妈,去了医院。三十年前,这家医院治好了大舅的眼疾,妈妈从此无论内科外科全在这家医院看,那蓝也觉得这件事好笑,今天却笑不出来。她坚决要与少爷分手,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生气,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自己错在哪儿。如果自己没错,为什么要生别人的气?话虽然这样说,那蓝还是生气极了。怒火发展成感冒,越来越严重。失恋会大病一场,那蓝全身虚弱,体温升高。妈妈吓坏了,让爸爸的司机将那蓝送到医院。内分泌失调,这是什么病症?那蓝住进医院,这样也好,昏沉沉睡觉,不用想着少爷的恶心事。
安排女儿住进病房,妈妈精神稍好,坐在病床边,问道:“少爷的事情,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为什么?”那蓝在妈妈面前说话从来都像姐妹。
“你爸爸在司长这个位置上十年了,早该向上一步,可是,咱们没什么根基,一直上不去。你和少爷结亲,算是靠上大树,爸爸很高兴,如果婚礼取消,他的事就悬了。所以,你这婚事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要考虑清楚。”那蓝妈妈拐弯劝说,这种事情也只有她能开口。
“他还没结婚就胡来,以后怎么办?”那蓝认识少爷很久,他后来出国读书,回来后拼命追求自己。那蓝观察了一段时间,看不出来大毛病,这才答应,没想到在最后一刻发现这么大一个硬伤,不由得怀疑,这是偶然的出轨,还是少爷本质上就是一个花花公子。
一边是丈夫的官位,一边是女儿的婚事,那蓝妈妈夹在中间没了主意,叹一口气,离开病房,回家去给那蓝爸爸做晚饭。
周末,温迪推开病房。她今天接那蓝回家,顺便煲了鸡汤。瓦罐又大又难看,不适合送到医院,就把金灿灿的汤汁倒入新买的茶壶中。她看着那蓝喝完,收好茶壶,拉开窗帘,阳光射入。那蓝闭着眼睛享受温暖和舒适,花香飘进鼻孔,睁开眼睛,温迪已经在床头和窗台上插满鲜花。那蓝沉浸在花香中的时候,后背被托起,塞下一个枕头。嗯,躺了一整天,坐起来全身都舒坦。她舒展身体,手心被温迪捂住,冰冷的身体有了暖意。那蓝脸色苍白,身体飘得像棉花,双腿软得像面条。向公司请假,工作需要信得过的好朋友帮忙,温迪便是最佳人选。
温迪办好出院手续,驾车把那蓝送回西客站后面的马连道。这里聚集了北京大大小小的茶叶铺,那蓝家就在茶城之上的高楼。温迪扶着那蓝进门,两人躲进房间。那蓝身体好了一些,想起被耽搁的工作,问道:“说明会怎么样?”
“我刚好带着资料。”温迪从包里取出文件,前面几页的右上角有黑色的叉子,语音短信赫然排在第一位。温迪对郭鑫年印象不佳,别人西装革履,他却穿着牛仔裤、运动服,还在说明会中间突然站起来去煮咖啡。他的想法挺好玩的,可是没有商业模式。
那蓝翻阅着文件,凌乱,堆砌着专业术语,从创业者的角度描述产品功能,很难让人看进去。温迪将另外一份打印出来的资料递给那蓝:“看看这个,龙邮技术,主攻手机端邮件,团队从IBM出来,产品上线只有短短几周,已经有了十万次下载量,是别人没有的优势。”
其他公司只有想法,他们已经有了产品,那蓝认可这一点,难怪温迪青睐有加。文件附录了一张创业者的合影,好像是拓展训练中拍的。中间西装革履的人名叫罗维,他就是创始人,不愧是大公司出来的,举手投足十分有范儿。
这个罗维,看起来的确是更好的投资对象。
06.一周时间,证明你是笨蛋还是天才
盘古大观如同巨大的苍龙盘旋在北京上空,“龙角”上是IBM的显赫标识,以特立独行的姿态宣布其伟大的历史。IBM中国总部本来在CBD(中央商务区)的盈科中心,随着在中国市场发展壮大,几年前搬到奥运村边。IBM办公室楼上的一间小办公室,仿佛置于天庭,罗维坐在宽大的皮椅上,听着汇报,讨论产品研发计划。
“架构没做好就写程序?你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笨蛋,给你一周时间,你自己证明你是哪个!”
“别答应,一周做完证明你是天才,我在北京给你摆酒,把你喜欢的那个十八层的IBM小美女请来,没做完怎么办?”
“淘宝上查查,有没有印着笨蛋的T恤,如果没做完,给我穿上,一个月不许脱,买两件,换洗用。”
下属们都比他大上几岁,却俯首帖耳,心服口服。罗维嬉笑怒骂之间,将计划和行动罗列在白板上。他三年前加入IBM,得到一套神秘的销售秘诀,如获至宝,凭着聪明劲儿领悟了七八分,在实战中爆发威力,接连取胜,风头无二。销售的本质是做人,他活学活用,用在老板身上,职场上春风得意,短短时间里,成为七八人的队伍的主管,眼看就能再上一层楼。这时,他突然辞职,在同一栋写字楼里租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开始创业。
“晓芒,高摩那边有什么消息?”罗维展开了另外一个话题,何晓芒是公司的业务员,昨天参加了高摩的说明会。
“还行,简单做了个说明。”何晓芒很困惑,罗维担心信息泄露,不让在说明会上多讲,那怎能拿到投资?何晓芒说道:“上回我去国贸的一家投行,整整一层,我往那儿一坐,人家问我,您打算融资多少?我没敢说只好反问,您一般投多少?人家回答,两千万起。我问,人民币吗?人家说欧元。高摩是最牛的投行,资金更雄厚,我们才起步,产品刚上线,人家随便给点儿钱就能把我们压死。”
“你什么意思?”罗维看着何晓芒追问。
“现实吗?就像屌丝偏要找个白富美。”何晓芒负责寻找投资,不愿意在高摩身上花太多时间。
“机会渺茫,但不可不试。”罗维早有谋划,只要拿到高摩的投资,A轮、B轮、C轮,甚至以后的PE(私募股权投资)和上市,水到渠成,遥不可及的梦想就在脚下。他迫切想知道更多信息:“说说经过。”
“先看宣传片,然后每个创业者介绍想法,大家都泛泛而谈,唯有一个香港人做语音短信,讲得很详细。”何晓芒仔细地叙说一遍。
“语音短信?听起来不错。”罗维的听觉如同筛子一样,不漏过任何重要的信息。
“嗯,我拍下来了,您看看。”何晓芒用手机拍照,把郭鑫年的十几张演示文件都投影出来。
“不错,能吸引司机。”罗维点头,又继续问,“你见到什么人了?”
“高摩的投资人名叫温迪,不愧是顶级投行,相貌、能力都没得挑。”何晓芒掏出名片,递给罗维。
“等等,把高摩的组织结构图画出来。”罗维很有一套,看出明显的问题,名片上的名字是那蓝,而非温迪。
强将手下无弱兵,何晓芒在白板上勾勒出了几个方框,说道:“最上面拍板的是高摩中国首席执行官彭祖武,风投项目金额较小,他应该是听汇报的。风投部门现在只有两位投资人,主持说明会的是温迪,未来肯定会有分析师介入,现在还没有确定。”
“这个那蓝是谁?”罗维抛出名片,扔在桌面。
“好像是另外一位投资人。”何晓芒也不清楚,温迪为什么拿出那蓝的名片给他。
何晓芒的工作不扎实,罗维轻轻摇头,说道:“那蓝的情况,你了解吗?”
何晓芒摇头,罗维打开电脑,将高清图片显示在屏幕上。那蓝回头一笑,像绽放的蓝花,吸取众人魂魄。办公室中传出惊讶的声音,高摩是顶级投行,网罗了顶尖美女。罗维站起来,指着图片说道:“她就是那蓝,高摩投资人,风投部门的负责人。”
罗维慢吞吞走回座位,一敲桌子说道:“融资具有战略意义,如果能够拿到高摩的投资,我们便是她的亲生儿子,PE和上市不在话下!不能掉以轻心。”
工程师们想笑又不敢笑,罗维怎么能是她的孩子?罗维走回屏幕前,抚摸那蓝的照片,说道:“晓芒。”
“在!”何晓芒大声答应。
“有人说商场如战场,我说,商场是人脉,欲交朋友,必先收集情报。那蓝的资料一定要搞清楚,年龄、兴趣点、家庭和婚姻情况、身高体重、联系方式,包括手机、邮箱、MSN、扣扣和微博这些,明天上午九点都交给我。”罗维把销售方法到处套用,滴水不漏,效果还不错。
罗维为拿到投资,精心谋划,他从此踏上了一段无法预料、波澜起伏的争夺。
07.一切都该结束了
郭鑫年晚上看书才能睡着,于是床头堆满各种书籍。他找不到那本《冰岛攻略》,翻身起来,掀开被窝撅着屁股找,仍然没有,睡意顿消。他追寻女友来到北京,计划中的冰岛蜜月没有实现,结婚不久老婆却跑了,一点儿都不圆满。这本书不能丢,美好生活像气球一样破裂,残渣还在书本的字里行间。他眯眼爬起来,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搜索范围从床上扩大到整个新租来的小屋,又跑到卫生间搜一圈,还是没有踪影。啊,想起来了,这本书被塞进了电脑包,在高摩开会的时候拿出来过,肯定丢在高摩了。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上班时间,他猴急地启动电脑,登录扣扣,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名片,快速添加联系人,叮咚一声,一个可爱的光身子小人弹出。郭鑫年轻轻骂一声,真霸道,不交钱变成会员,都给你脱光。真巧,那蓝在网上,上午十点,不在才怪。
郭鑫年:您好,请问是那蓝吗?我是前几天来参加说明会的创业者。
那蓝:嗯,我是。谢谢您来参加会议,有什么可以帮忙吗?
郭鑫年:我那天带了一本书,《冰岛攻略》,可能忘在会议室了,能否帮我找一下?
那蓝:我去看看,方便等下吗?
郭鑫年在键盘上敲出“当然”两个字,靠在椅背上。那蓝在说明会上很不客气,在网络上挺好,哼,人的多面性。郭鑫年错过了温迪的自我介绍,得到那蓝的名片,自然而然把温迪当作那蓝。没几分钟,那蓝的答复回来:那天打扫卫生的阿姨休息,明天帮您问,好吗?
郭鑫年没有回答,扭头看着电视新闻画面。播音员正在报道,昨天,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美国联合银行宣布倒闭,标志着新一轮金融危机的到来。下一家会轮到谁?花旗银行、摩根士丹利、高摩,会不会一个接一个倒下?新的金融风暴正在横扫华尔街。郭鑫年前几天还去高摩参观,那么大的一家投行,被卷入金融风暴,濒临倒闭?连银行都不能相信了!唉,少了谁,地球都继续转。当年雷曼兄弟倒闭,吓人一跳,其实没什么影响,该干吗干吗,富人照样活得潇洒,奥特曼仍然在打小怪物。他的注意力转回扣扣,连续敲入几行文字,也没有回复,不由得错愕,不会这么快吧?新闻那边刚报道,那蓝就消失了?
郭鑫年刷牙洗脸,摸出手机,糟糕,北京这交通状况,到公司就只能吃午饭了。
当他到达公司,只有两个人在上班。他忘记了是自己迟到,语气不容置疑,问道:“他们呢?都十二点了还没来?”
集秘书、助理、办公室总监、出纳、前台于一身的杨洋阳抬起头来,说道:“他们都不来了。”
郭鑫年坐下,感觉到发生了什么,缓缓说道:“刚领了工资就不来!还是一起创业的好兄弟吗?”
“投资有戏吗?”角落里披着灰白长发的一名工程师头也不回,盯着屏幕问道。
卢卡曾经在中国最牛的手机制造商公司里担任研发工程师,时光都淹没在路由器和服务器之间,头发渐渐如霜打。他大学毕业时,和同学在校园招聘中被整锅端进同一家公司。他在研发部门,总有自己的想法。在大企业,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必须听老板的,可是卢卡总觉得老板的想法不对。他完全不精通职场斗争,往往替别人放了炮,自己还沉浸在当炮灰的乐趣之中。一来二去,他被踢到生产部门。这家公司讲究轮岗,能上去当然最好,如果升不上去,性格外向的转售前支持,然后转销售;内向的去做售后服务,转生产部门的很少,这里基本上是技术工人。卢卡来到生产线,负责测试流水线上下来的路由器,连接示波器看看是否正常,既枯燥又无聊。同学们都劝他赶紧挪个地方,卢卡本来很烦,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原先的测试方式非常传统,依赖于人,为什么不能用机器测?他搞来元器件,晚上鼓捣线路板,几个月之后,做出一个测试仪器,替代人工测试,还能对故障进行分析,产品出了问题,用这个系统追根溯源,找到症结,持续改进。
有了这个测试设备,卢卡无所事事,坐着穿梭巴士在公司到处闲逛。公司管理极其严格,他游手好闲,早被领导看在眼中。终于有一天,领导大发雷霆,想拿卢卡整治风气。谁知道,卢卡打开文件,测试记录完美无缺,从来没有一个残次的产品从他手中流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不仅如此,测试报告详尽到元器件和代码级别,主管们十分惊异,对卢卡留了心。恰巧此时,研发部门总能得到卢卡的测试报告,产品顺利升级,内部发了一封邮件感谢卢卡,抄送给了当时中央研究部的老大江湾。
江湾大学从少年班毕业,负责研发,在开发CC 08交换机时立下大功,成为总工程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当家人李创为亲如父子,是响当当的人物。他看见这封邮件,转给测试部门。领导对卢卡刮目相看,将他的技术成果申报了内部的奖项,结果他拿到了那年的产品设计大奖。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个测试部门的工程师能够拿到产品研发和设计的奖励,卢卡顿时小有名气。
世事难料,二〇〇〇年,被认为是李创为接班人的江湾携一千万元分红离开公司,飞往北京,成立了一家名叫彼岸的通信公司。二〇〇一年,彼岸推出路由器和交换机等产品,与老东家自此反目。
卢卡毕业之后就在这家牛气的公司,本来也想在这里一直干下去,却糊里糊涂跟着老板离开。别人都说他们是叛徒,卢卡不同意,他只想创业而已。他始终认为,如果在古代,男人应该像卫青、霍去病、陈汤和班超一样,金戈铁马开拓疆土,马踏匈奴;在现在这种和平年代,就要像乔布斯和比尔·盖茨那样创业。
然而没多久,彼岸被打得落花流水。他拒绝了老东家的召唤,走上创业之路。几年之后,他渐渐明白,商场如战场,无论多么深厚的情感,一到商场上就变了味道,面临考验。
卢卡没有回头,他并非记恨老东家,而是喜欢上了创业的滋味。
他偶然在网络上看见郭鑫年的招聘广告,于是成为创业团队的一员。别人都说,以卢卡的资历,在这里做实在是屈才。卢卡笑而不语,其实,他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创业,而是因为杨洋阳。
卢卡询问投资,戳中郭鑫年的痛处。他手中茶杯一晃,竟洒出小半,显出内心的慌张和不安。郭鑫年喝干这杯水,如今山穷水尽,高摩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管怎么样,还要再试试。他张牙舞爪跳起来,拖着卢卡转移到白板边,抓起一支笔说道:“我在高摩受到启发,不能只想着产品,必须想好盈利模式。”
“酒香不怕巷子深。”卢卡比郭鑫年脑筋还僵化,歪在椅子上,不但不兴奋,反而拍起砖头,泼下冷水。
“没钱,一天都坚持不下来。”杨洋阳也反对新的开发计划,郭鑫年总异想天开,想起一出是一出,根本不考虑背后的工作量。
“我面试有结果了,下个月去上班。”卢卡知道,必须抛出撒手锏,才可以拒绝再次创业的邀请。
郭鑫年等他们数落完毕,问道:“你们说完了吗?没说完继续,要是说完了,我说几句。”
杨洋阳和卢卡动作划一,一个端起茶水,一个端起咖啡。这是一种无言的抗议。郭鑫年坐着说话没有影响力,站起来走几圈,绕得他们心烦意乱,才说道:“我们为什么失败?不对,应该这么说,为什么暂时没有成功?我每天都想这个问题,一般人只有在开车的时候才会用语音短信,平常谁用?我们偏偏面向普通用户,不是自找苦吃吗?谁会给你付钱?必须针对企业,比如公交司机和警察。我们不能放弃,这里没金子,换个地方继续刨。”
“企业?谁跟您玩?需要时间来开发和培养市场,一旦市场起来了,奔狼、电猫国际和企鹅技术这些大公司一根毫毛拔下来,切成一千段,也比我们有实力。”卢卡咖啡才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反驳。
“我承认希望渺茫,可我们努力一场,就这么放弃吗?语音短信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只是没有找到突破口。几年之后,别人成功了,我们躲在角落里把肠子都悔青,当初为什么不试一试?”郭鑫年在北京学了一口半生不熟的北京腔,充满激情地煽动着,这招以往都很管用。
杨洋阳被感动了,眼巴巴看着卢卡,等他点头。她常常抱怨郭鑫年毁了她的前途,却仍然义无反顾地坚持下来。卢卡听过无数次这番陈词滥调,耸耸肩膀,仍然铁石心肠:“老大,没钱难死英雄汉啊。”
郭鑫年硬的不行来软的,跳起来从电脑包里取出离婚证书,往桌子上一扔:“我老婆把房子拿走了,存款归我,还有些钱。我都拿出来,三个月时间,破釜沉舟,再干一票!”
离婚了?卢卡首次看见离婚证,抓起来仔细看,人性化啊,结婚证是红色的,离婚证是红黑色,立即表态:“你连老婆都不要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跟你干。”他刚点头,又有些后悔,“可是,我下个月真要上班了。”
“你白天踏踏实实上班,晚上的时间包给我。”郭鑫年即将说服两个创业同伴,伸出双臂,用眼神示意,来,再拼一次!哼,什么巨头,什么大公司,都拼不过不要命的!这是他们独有的方式,不管争论多激烈,吵完之后都紧紧拥抱在一起,放弃分歧,向共同的方向前进,无怨无悔。
“拼三个月,拿出产品,我去找客户。”郭鑫年壮志可餐源代码,笑谈可饮大客户,再次激情澎湃。
“我们可以给你干,你必须拿到高摩的投资。”杨洋阳并没被说服,补充道。
“一言为定。”郭鑫年没有把握,却不得不答应。
后来,当他们颠覆了互联网,杨洋阳仍然想不通,自己这么一个名门闺秀,不愁吃不愁穿,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要学历有学历,怎么会跟郭鑫年和卢卡暗无天日地混了好几年。不过,当她回忆这段岁月的时候,嘴角总会挂满笑容。
这段旅程本身就是最好的奖励。
高摩会议室中的电视都转到新闻频道,西装革履的员工们里外十几层地挤在会议室中。戴着眼镜风度翩翩的投资家丢掉风度站在椅子上,视线从人头上越过去。还有人趴在地面,从前面女士裙子间的缝隙,毫无邪念地瞧着。女士们惊呼着,裹紧裙子,目光仍然离不开电视画面。更多的人什么都看不见,托着眼镜,拢着耳朵仔细倾听。
那蓝也是这个姿势。又一场金融风暴正从美国刮起,势必席卷全球,撞乱每个人生活工作的轨迹。她回到座位,数百封电子邮件从全球各地涌来。她一封封看着,世界末日仿佛来临。
暂停所有的差旅!
停止大型采购!
冻结招聘名额!
暂停全部晋升和加薪!
暂停所有投资项目!
急风暴雨仿佛冲进办公室,这是少见的一天。那蓝揉着额头,回到座位,看见扣扣闪亮的对话框,看见郭鑫年的文字,回答:“对不起。在吗?”
“你,肯定很忙吧?”郭鑫年双手在键盘上快速回答。高摩是唯一的希望,他一直都在等待消息。在他身边,卢卡像大虾一样弓身伏在键盘上,画着结构,琢磨升级版本。杨洋阳在电脑上设计着演示文件,时不时摆弄着新买的金鱼。
那蓝:嗯,金融危机,我不得不通知你,投资计划暂时冻结。
郭鑫年:为什么?
那蓝:我刚收到公司邮件,祝你好运。
郭鑫年:包括你们的风投计划?
那蓝:暂时停止。
祸不单行,刚刚有了想法,人家停止投资,希望断绝。高摩停止投资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郭鑫年擅长做产品却不擅长推销,账上的资金濒临枯竭,他已经付不起房租了。他缓缓关闭扣扣的对话窗口,猛然打开音响,开始游戏,妖怪们顿时血肉横飞,鬼哭狼嚎。他是麻木的人,遇到小挫折笑笑就过去,大挫折找个逃避的地方,打游戏便是首选,几个通宵,雨过天晴。
郭鑫年在办公室打游戏是第一遭,杨洋阳走过来问:“怎么了?”
“高摩的风投项目暂停。”郭鑫年头也不回,用游戏屏蔽痛苦。离婚和创业失败,接踵而至。郭鑫年本来在大公司有不错的薪水,遇到在香港读书的女友,为她来到异地他乡,追寻创业的梦想。今天,噩梦接着噩梦,感情崩塌,公司也支撑不住。郭鑫年打开巧克力,边啃边继续杀怪,血肉横飞。他推开键盘,目光碰到父母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的照片。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离婚的消息,也不知道自己的房子归了别人。郭鑫年摸着他们的照片,泪水滑落。他猛地从办公桌上拿起婚纱照,冲进卫生间,砰地砸进垃圾桶里。在地球上,除了妈妈对你好,其他女人都在利用你!你的钱,你的房,你的肩膀!郭鑫年用冷水刺激着面孔,然后擦干,从卫生间出来。
窗帘挡住阳光,唯有一片黑暗。
不知不觉之间,夜色降临,卢卡和杨洋阳拍拍郭鑫年,准备离开办公室。郭鑫年突然转身叫住他们:“等等,晚上我请客,黑松白鹿,九华山庄泡温泉。”
一切该结束了!
08.破碎的梦想和永远不够的时间
郭鑫年订了九华山庄一个套间,房间里面就可以泡温泉。他披着浴袍,头顶毛巾,举起酒杯说道:“兄弟姐妹们,我们屡战屡败,输了赢了都无所谓。可是大家都不容易,我怕耽误大家,公司搞成了,吃肉喝酒,搞不成,连找女朋友的钱都没有。北京城一套房子三五百万,快追上香港了,还得买车吧,一个月油钱、养路费和过路费就得好几千,要在这鬼地方体面地活下去,至少得有个一千万。我知道你们拿多少钱,五千多块,两百年不吃不喝之后,就能在帝都过上体面的生活了,惊情两百年!”
“洋阳,你也不容易,每天高峰期挤地铁。”郭鑫年说完卢卡,再说杨洋阳。
杨洋阳和卢卡浴袍加身,听着郭鑫年的肺腑之言。卢卡是做技术的,把啤酒扎撞一下,激出磅礴的泡沫:“有志者事竟成,继续干。”
郭鑫年砰地把酒杯放下,手在空中一挥:“人家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我都做到了。今天做个决定,认栽不搞了,各奔前程,吃顿散伙饭,泡个散伙澡,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去。”
“啊?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卢卡欠扁的话引来杨洋阳的老拳,他喜欢钻牛角尖,晚上泡在网站上,与各种黑客较劲儿,泡白了头发,钻成了系统架构的高手。
郭鑫年打开电脑包,从电源线、笔记本、钱包、一本行驶证、四本驾照下面,翻出两个信封,往桌子中间一推:“大家不容易,公司账上的钱全提出来了。咱们学外企,卢卡拿走六个月薪水,那台苹果Air也带走。公司不搞了,留着这些东西干吗?洋阳,你的在这里。”
卢卡不好意思,摸摸信封,手不肯缩回去:“我们还有工资,你一分钱都没有,还往里面搭钱。”
杨洋阳用浴袍裹得严严实实,她身兼财务、出纳,还兼着行政和采购,最了解公司的艰难:“是啊,鑫年,香港人在北京,不容易的。以前是三险一金,现在是五险一金,一个月五千多块工资,五险一金就要三千多,还不算营业税和所得税,乱七八糟多如牛毛。今天又多出个总工会,委托地税局代收每个人工资百分之二的工会费。这是什么道理?五十个员工养一个工会,成天伸手要钱,创业公司是唐僧肉吗?引无数妖精举刀叉,早晚都得关门,省心。”
郭鑫年倒满啤酒,泡沫像眼泪一样泛滥出来。他喝了一大口:“我比你们强些,为了结婚,在北京买了套房子,涨了不少,我还活得下去。好了,不多说,散伙之后还是好兄弟!今天使劲喝,有泪使劲流,明天都去找工作,好好干,给我挣点儿面子,别丢人。”
酒杯在空中相撞,啤酒花四溢,不知不觉间,满屋都是空啤酒瓶。
“离开的那几个兄弟,也每人补发薪水,洋阳,让他们来取。”郭鑫年又翻出几个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都是现金。
“算了吧,人家拿了上个月的工资和公司的笔记本电脑就跑了,你还给他们钱?”卢卡愤愤不平。
“跟我干这么长时间,先不说钱,我耽搁了人家前程,怎么算?钱给他们,一了百了。”郭鑫年家境还不错,向来没把钱看得太重。
“大愚,你是好样的。”杨洋阳鼻子发酸。他离婚时,房子归了对方,他得到几十万存款,这钱肯定是从这里出的。
“我净身出户,没关系!人家跟我结婚半年,恋爱还有几年,女孩子一辈子最好的时光都给我了,房子给她,天经地义。你们也一样,我本事就这么大,力所能及的一定做到。来,喝酒。”郭鑫年举起酒杯,三人分不清是啤酒还是泪水,狂饮下肚。
“分手见人心,大愚,来日方长。以后你一句话,我无论在哪里都回来跟你干。”卢卡很少喝酒,今天被感动了,右手撩起泛白长发,一杯满满的啤酒灌入肚中。
清晨,郭鑫年在蒙头睡觉,手机暴躁地响起来,他摸在耳边:“喂,啊,嗯,我说到做到,房子归你,存款归我。警告你,别告诉我爸妈,我怕他们跳楼,我啃老啃来的房子,现在归你了。什么?行,过了户就办手续。你自由了,爱干吗干吗,你带谁回家跟我有毛关系?家具电器,我懒得搬了,送你了,你随便覆雨翻云。别,不用道歉,也不用说谢谢,我上辈子欠你的,现在两清了。等等,把书留着,我下午取。”
从结婚到离婚只用了几个月,郭鑫年翻身去睡,想起父母期待的眼神和老迈的身躯,痛彻心扉。他抓起啤酒咚咚灌进肚中,空瓶向空中一扔,咣里咣当。随后,他大喊一声,把李白的诗句乱七八糟组合在一起:五花马,千金裘,与尔同销万古愁。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直挂云帆济沧海。
吼完,翻身,继续睡去。
钱包中的一张信用卡,几百本书,这是郭鑫年混迹北京的全部财产。下午,他来到这栋父母出钱、归了前妻的三室一厅,汗流浃背搬着书。房子、老婆和公司都是身外之物,书籍却可以填补心里的空寂。她跟出来,脸上挂着悲伤,就是这种表情让郭鑫年心甘情愿地净身出户。她轻轻说道:“虽然分开了,也许你不想见我了,我还是祝你创业成功。”
郭鑫年心一软,将车钥匙掏出来,向她手中一扔:“这车,你开吧。”
“不行,你没车怎么行?”前妻将钥匙推回来,诚心要把钥匙还回来。郭鑫年转头,眼泪偷偷流出来,头也不回地抱着书箱子逃开,不敢再看爱车一眼,心头滴血。
他走了一半,忍不住回头,看着房子、车子和前妻,停住脚步叹气一声,说道:“我再洗洗车。”
郭鑫年对座驾爱护有加,从来都是自己洗车。他埋头取来塑料桶、洗洁精、板蜡、洗车海绵和擦车麂皮。挽起袖子,把洗洁精兑入清水。他不用洗衣粉,这会腐蚀车表的油漆。
“大愚,我们再谈谈。”她过来帮忙,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有什么好谈的?”郭鑫年抬起雨刮器,提着水桶冲去浮尘,用海绵吸饱洗车液轻轻擦拭。风挡玻璃的接缝和车窗的密封条极细,又恰恰是灰尘最爱藏身的地方。他从工具箱中取出废牙刷,蘸水擦洗,然后打开车门开始擦拭仪表盘。
“知道我为什么提出来吗?”她把“离婚”这两个字压在口中,她不喜欢。
“没时间陪你逛街,没时间陪你唱歌,没时间陪你回家看父母,没时间陪你聊天。”郭鑫年听腻了,他常常干到深夜两三点,给她一个电话,就凑合着在办公室睡一觉,连家都不回。
“投资人重要还是父母重要?”她不再抱怨,大声反问。
“当然父母重要。”郭鑫年脱口而出,眼泪又回流鼻眼眶,凶巴巴地回答。
“你陪投资人时间多,还是陪父母时间多?爸爸去年身体不好,我去香港照顾,你在干吗?”办了离婚手续后,她的语气起了莫名其妙的变化。
郭鑫年无语,压住泪水。
“还有,老婆重要,还是客户重要?”
“当然老婆重要。”
“你陪老婆时间长,还是陪客户时间长?晚饭在外面吃,回家就上床睡觉,天不亮爬起来,家里成了什么地方?还有,孩子重要,还是公司员工重要?”
“嗯,哪有孩子?”郭鑫年对前两条都无话可说,忽然狐疑地看着她的肚子,“你怀上了?”
“要是怀上了,怎么办?”她生气地把胳膊盘起来。
“那,得复婚吧。”郭鑫年也慌了,这也太鬼扯了吧?
“别瞎想,眼珠别乱转,你有时间和我生孩子吗?”她泪水横流,将怨气都撒出来。
郭鑫年最受不了泪水,手忙脚乱,确实自己不对,又不明白错在哪里:“我一没嫖,二没赌,三没在外面吃喝玩乐。我创业,这不是你答应的吗?”
“我恨创业!这是最扯淡的一件事!好好过日子吧,生个宝宝,陪陪爸爸妈妈,不是很幸福吗?我们有房子和车子,虽然不豪华,却温暖舒服,还不足够吗?”她本来不想说,这句话也说了无数次。
“我想想。”郭鑫年洗完车,抱着箱子落荒而逃。我要创业,她希望一份稳定的工作,到底是谁错了?老天错了,每天有这么多事情,为什么老天偏偏只给了二十四小时,要是每天有一百小时,我就可以创业,陪她逛街、看电影、生宝宝了。哎,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无条件对你好,就是妈妈,其他女人都在利用你……郭鑫年坚强地为自己打气。
“你去哪里?”她追出几步。
“离开这个鬼地方!回香港陪爸妈一段时间,爸爸身体一直不好,然后去旅游吧。既然生活和工作都是一团乱麻,干脆把它们扔到一边。”
“现实些吧,看看这北京城,四环以内的房子四五万一平方米,人在地铁里都被挤成照片。冬天雾霾,暗无天日;春天狂风,飞沙走石;夏天暴雨,水深火热;秋天短得像兔子尾巴一样。我算看透了,这里不是咱们待的地方。我们去香港吧,安分守己,照顾好父母,养好宝宝,努力赚钱,平淡幸福,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留在北京还能逆天吗?创业成功比中六合彩都难,即便成功了,还是连父母也照顾不了,有什么意义?郭鑫年,我们走吧。”她早将这些话琢磨了很多遍,一气说出。她本来不想离开北京,去香港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她越这样说,郭鑫年越受不了。他宁可相信自己被她抛弃,心里还能平衡。他摇摇头,落荒而逃,只想尽快逃离这座城市。
09.大漠横,黄沙掠
那蓝找到了书,却找不到郭鑫年。
《冰岛攻略》被丢在会议室,打扫卫生的阿姨收起来,那蓝取回来,带书回家。她和少爷分手之后,晚上回家吃饭,扣扣始终挂在网上,时不时来看看,一直没有看见郭鑫年在线。书躺在床头,她睡觉前翻翻。冰岛靠近北极圈,整个国家都建立在火山岩石上。华纳达尔斯赫努克火山海拔两千多米,是全国最高峰,土地八分之一的面积被冰川覆盖。瓦特纳冰原面积有八千多平方公里,最厚可以达到两千米,是除南极和格陵兰之外最大的冰川。
一张绿色的北极光图片,抓住那蓝的注意力,这是一位摄影师在冰岛的冰河湖拍摄的。夜空中呈现的绿色北极光从冰河湖中折射出来。银河系和仙女座星云在北极光背后清晰可见,仿若仙境。瓦特纳冰原、华纳达尔斯赫努克火山、冰河湖和绿色极光,那蓝想象着。这本书就要归还主人,那蓝感到压迫感,贪婪地看着。她看了好几遍,这本书的主人仿佛凭空消失。
很多天之后,叮咚一声,页面上跃出郭鑫年的名字,他终于登录了,那蓝敲出“Hi”,很久之后那边有了生硬的回应,“你好”。
那蓝:书找到了,寄给你吗?
郭鑫年:不用了,我不在北京。
那蓝:好的,什么时候寄?
郭鑫年:不知道。如果我不回北京,这本书就送给你了。
那蓝:怎么了?
郭鑫年:呵呵,没有,我放了长假,放空自己。
那蓝:怎么放空?
郭鑫年:我在祁连山下,月牙泉边的客栈里,体验失去一切的感觉。在这无垠的旷野中,我彻底把自己放空,让时间流逝,创伤愈合。
那蓝还是不懂:你感受到了什么?
郭鑫年:我写了一首歪诗,你听听——月牙泉,羌笛杨,羊肉串香冲鼻腔。遥想当年飞将军,环首刀,臂张弩,大漠横,黄沙掠,此生为此刻,头可断,血流尽,汉家男儿埋铁骨。
那蓝笑出声来,这是什么歪诗?一点儿都不押韵,笑完又一阵悲怆,飞将军肯定是汉朝的李广,汉军士卒从中原跋涉到西域,与匈奴苦战的情景尽现眼前。她扯开话题,问道:拍照片了吗?
郭鑫年回答:有啊,给你个链接。
那蓝迅速点开,是郭鑫年的新浪微博,顺手加了关注,开始阅读他的旅游轨迹。大漠黄沙的白天,烤肉和啤酒的夜晚,那蓝随意地评论:真羡慕你自由自在,开心快乐。
郭鑫年也看到了那蓝的微博,她的头像是一只兔子,说道:嗯,我努力开心快乐起来。
那蓝善于倾听,品出话中的味道:你不开心吗?
郭鑫年:不堪回首,不想回首,你不知道我有多糟糕。
在新婚将至的时候,把男朋友捉奸在床,是女人难以言说的噩梦,那蓝反驳:哼,肯定没有我糟糕。
“不过,我不害怕,听,给你唱首歌。”郭鑫年在网上找到一个唱歌软件,找到曲调,唱起来。
穿过人潮汹涌灯火阑珊
没有想过回头
一段又一段走不完的旅程
什么时候能走完
噢,我的梦代表什么
又是什么让我们不安
That's just life
寻找梦里的未来
That's just life
笑对现实的无奈
不能后退的时候
不再彷徨的时候
永远向前,路一直都在
穿过一块里面一片黑暗
没有想过回头
一段又一段走不完的旅程
什么时候能习惯
噢,我的梦代表什么
又是什么让我们期盼
重来到不怕重来
没有选择的时候
不能选择的时候
永远向前,路一直都在
“哈哈,陈奕迅!我超级喜欢,唱得不错哦。”那蓝喜欢音乐,陈奕迅恰巧是她喜欢的香港歌手。她不禁轻轻拍着桌子摇摆身体,与曲调相伴,唯有音乐能够暂时将她带出烦恼。
“他是我校友,比我大些。”郭鑫年唱完,又安慰那蓝,“我来到这月牙泉,想起当年的李陵,率领五千士卒出塞,被匈奴大军合围,全军覆没。兄弟们埋骨黄沙,他不得已投降匈奴,全家被汉武帝杀光。再想想自己,一点儿挫折算得了什么?这就是人生,面对各种挫折和打击,必须保持笑容,永远向前,路一直都在!”
那蓝正需要鼓励,她在父母身边长大,感情经历并不复杂,少爷就是初恋,本以为一次修成正果,谁知道发生这样狗血的事情。那蓝看看日历,心里一阵翻滚,再过两周就是婚礼了,现在全成泡影。她对着镜子试图笑出来,嘴角是笑,眼角却是哭,口头上却承认:“嗯,你说得对。”
郭鑫年和那蓝聊完,走出喧闹的网吧。敦煌天空中的星星至少比北京多十倍,她在网络上很客气,语气和善和亲切,不像说明会上那么咄咄逼人,好像变了一个人,或许那时的冷硬面孔只是职业习惯。郭鑫年从温迪手中得到那蓝的名片,他以为见过那蓝,其实那是温迪。这是一个小小的误会,郭鑫年毫无知觉。
那蓝合上电脑,走到窗边,黑黢黢的天空中只有月亮,看不见星光。敦煌是什么景色?那蓝每天都能见到创业者,郭鑫年是其中之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是因为《冰岛攻略》,在网上聊了几句,朋友都还不算呢。
10.还有两周就是婚礼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蓝不见少爷,更谈不上原谅,婚礼只能取消。请柬印了好几百份,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贵宾们都口头打过招呼,取消婚礼犯了大忌。少爷不敢回家,他最怕面对老爷子。他三十好几了,老爷子就盼着抱孙子,总算喜事临近,却是这么个结局。想到这里,他无比郁闷。他坐在汽车后座上,心情沉重,四合院门口的保安认出少爷,举手让车通行。车拐进大院,在成荫绿树间穿行,来到一栋古香古色的牌楼前。少爷进门,早有人接去衣物,向饭厅指指,示意老爷子已经在那儿。他蹑手蹑脚进到饭厅,笑着招呼:“爸,我回来了。”
“多少日子都没回家了?!”老爷子看着报纸,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孩子筹办婚礼,又出差,肯定累坏了,吃点儿。”少爷妈妈原本在央企上班,随着丈夫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什么都不缺,便退下来,名义上照顾老爷子,其实心思大半花在宝贝儿子身上。
少爷埋头吃饭,家里的食材远好过外面的餐馆,他却吃不出味道,心不在焉。老爷子放下报纸,看着少爷。他从国外读书回来,向来意气风发,边吃边聊,埋头吃饭还是第一遭。老爷子是何等人物,一眼看出异常:“萧卷,你心里有事,说完再吃吧。”
萧卷是少爷的名字,他放下碗筷,抬起头来:“爸妈,有件事,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老爷子经历过大风浪,摆手让少爷直说。
“婚礼恐怕要延期。”少爷擦擦嘴巴,说道。
“为什么?”少爷妈妈坐不住了。老爷子彻底放下报纸,一言不发看着儿子。
“我和那蓝吵架了,详情您就别问了,总之错在我,我正在道歉,等她原谅了,婚礼再办。”少爷目光躲着父亲,看着妈妈回答。
“哪个小两口不吵架?婚礼这么大的事,怎么能随便延期?那蓝这孩子真是的,我打电话给她,谈谈心,做做思想工作。”妈妈有很多时间,自告奋勇。
老爷子摆手,止住她的啰唆,看着少爷问:“她能原谅你吗?”
少爷摇头:“难。”
老爷子沉吟一下,举起三根手指头说道:“那蓝这个儿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不能弄丢。你现在给那蓝爸爸打电话,说我明天去她家,亲自替你求情,不许强迫。还有,以后出了什么事,立即告诉我,别藏着掖着,直到捂不住才说,明白吗?”
那蓝爸爸只是工信部的小小司长,老爷子什么身份?看来他是认准这门亲事了。如果老爷子代表自己登门认错,那蓝必须原谅自己,少爷如释重负,亲爹亲妈就是不一样。老爷子挥手示意,让人撤去饭菜,四周没有杂人,才问道:“萧卷,把事情讲清楚。”
少爷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把和小模特儿上床被那蓝撞见的事情讲述一遍,气得少爷妈妈拍桌子:“萧卷,你、你真是气死人了,难怪那蓝不理你。”
老爷子仰天叹气一声:“我一辈子老天眷顾,顺风顺水,本以为圆满,却有你这孽子!你走。”
少爷被轰出家门,心里却挺痛快:随老爷子上门道歉,就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死活不走,不信那蓝不让步!
北京城,不给老爷子面子的没有几个!
那蓝正在刷微博,郭鑫年这个二不拉几的香港人创业失败,放下一切去旅行,那蓝羡慕又做不到。她遇到少爷的恶心事,取消了婚礼,想一个人跑出去散心,放不下工作又担心爸妈。她看看书桌上的《冰岛攻略》,在郭鑫年的微博上留下评论:你自由自在,让人羡慕。
郭鑫年很快回复:乔布斯在大学毕业时进行禅修,放弃工作去印度旅行。能够想象吗?他放弃工作、情感、尊严甚至语言,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脱离自己的肉体,从天空中审视自己,这个人是谁?他来自哪里?要去哪里?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应该经历一段自我放逐、抛弃一切的旅行,才能真的改变自己,然后改变世界。
抛弃一切,甚至包括父母?乔布斯可以,因为亲生父母抛弃了他。忽然,一条少爷的短信飘进那蓝的手机:可以通下电话吗?那蓝指尖点着手机屏幕问:什么事?少爷在短信中解释:我和爸爸妈妈想亲自登门道歉。
老爷子上门道歉?人家是什么人物?如果负荆请罪,自己可以不给少爷面子,老爷子的面子没人挡得住。与少爷结亲,自己家算是高攀了,爸爸有了大靠山就能再上一层楼。可是,我能接受一个婚前和别的女人上床的男人吗?那蓝回短信:能保证以后再也不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那蓝要的是态度,如果少爷毫无保留地道歉和承诺,她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然而,少爷的短信很快回来:就是两腿间的那点儿冲动,原谅我。那蓝的情绪低到极点,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少爷的承诺完全没有力量,结婚前如此,婚后漫长的日子又会如何?她回短信:我困了,晚安。
那蓝把手机扔在床头,琢磨一会儿,这事不能不告诉家里。她走到厅里,坐在沙发上,简简单单说道:“少爷爸爸想亲自道歉。”
“大宝,少爷挺有诚意的了,老爷子的面子不能不给,是不是考虑一下?”妈妈苦口婆心劝说,她想要女儿的幸福和丈夫的事业两全其美。
那蓝看一眼爸爸,捂住耳朵:“不要,我想静静。”
“这样也好,不能这么快答应。”妈妈转念一想,如果婚礼照旧,少爷肯定不会收敛,必须让他吃足苦头,现在不能答应复合。
那蓝走回房间,抓起手机:我想缓缓,暂时不想见面。
少爷放下手机,傻了眼,这是什么意思?那蓝拒绝老爷子上门道歉,婚礼肯定取消。慢慢来吧,过段时间再挽回来。他失落之下,看见那蓝落下的文件夹,这是那蓝随身带着的商业计划书,灵机一动,再次发出短信:你的资料还在我这里,要不要给你送去?
那蓝的短信迅即传来:不用,我电脑里还有,多谢,文件帮我处理掉。
借着还文件见面的谋划泡汤,少爷越想越悔恨,大喊一声:“萧卷,你这个大傻瓜!”
他喊了几声,发泄出郁闷,抽出那蓝的文件,是几家创业公司的商业计划书。他从美国读书回来,成立基金,利用父亲的影响,寻找有资质的企业,投资进去,再运作上市,回报不菲。少爷翻着这些文件,爱屋及乌,忽然有了兴趣。这几个项目看来不错,抓起手机说道:“老路,出来喝杯茶,看份资料。”
那蓝是高摩的投资人,我是不是也可以做个创业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