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拉摩的侄儿(1)
袁树仁/译
生于维尔图努斯发怒之时。[1]
——贺拉斯
天气好也罢,坏也罢,每天傍晚五点钟光景,到王宫[2]广场花园去散步,在我已成习惯。人们会看见,有一个人总是孤孤单单地坐在阿让松小径的长椅上沉思默想,这个人就是我。我在心中与自己交谈,讨论政治、爱情、格调或哲学,任我的思想自由驰骋。一个念头浮上脑际,不管是明智还是愚蠢,我都任凭自己的思路发展下去。这种情形,恰如人们在福阿小径上所见到的浪荡青年:一个举止轻浮、笑容满面、双眼滴溜溜地转、鼻孔朝天的妓女走过来,小伙子们立即追随而去。转眼间,他们又甩下这个去追那个。这些人见到女人就进攻,却一个也不爱恋。我的思想,就像我说的这些妓女一般。逢到天气太冷或者雨下得太大,我就躲进摄政咖啡馆[3],以观看别人下棋为消遣。巴黎是全世界棋下得最高明的地方,而摄政咖啡馆则是全巴黎棋下得最高明的地方。高深莫测的勒加尔[4],机敏细致的菲利多尔[5]和稳扎稳打的梅欧[6],都来这里厮杀。在这里可以看到最惊人的棋艺,也可以听到最粗野的话语。有的人可以像勒加尔那样,既是著名棋手,又才智过人;有的人也可以像福贝尔和梅欧那样,既是著名棋手,又是蠢货。有一天下午,我在摄政咖啡馆,多观棋,少说话,尽量不听别人说些什么。这时,有一个人上前与我攀谈。上帝使我们这个国度里各种怪物应有尽有,这个人便是一位最稀奇古怪的人物。他是高尚和卑下、理智和不理智的混合物。在他的头脑里,正直与不正直这两种概念,肯定莫名其妙地相互混淆。当他将天性赋予他的优秀品质表露出来时并无炫耀之意,而将从天性获得的恶劣品质表现出来时,亦无羞耻之心。此外,他禀有坚强的体魄,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嗓音洪亮,实属罕见。万一你遇到了他,又没有注意到他这一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你一定会要么用手指堵住耳朵,要么拔腿逃走!哎呀,他的嗓门真是大得不得了!他的外表此时彼时差异悬殊。他有时瘦削憔悴,像个三期肺病患者,仿佛两腮都透亮,能数得出他嘴里有几颗牙齿来。那样子简直就像几天没吃饭,或者刚从特拉普修道院出来。再过一个月,他又变得肥肥胖胖,好像一直不曾离开过哪一位金融巨头的餐桌,或者给关进了圣伯尔纳铎修道院。今天,他衬衣肮脏,裤子撕破,一身褴褛,几乎不穿鞋,低着脑袋走路,避开别人。见他这副模样,你真想叫住他,给他一点施舍。可是明天,他又面扑香粉,穿着皮鞋,一头鬈发,衣着华丽,昂首阔步,神气十足,你几乎要将他当成一位体面的绅士。他得过且过,时而忧愁,时而快活,视境遇而定。他早晨起来第一件心事,是要知道在何处用午饭;午饭过后,他就考虑到什么地方去用晚餐。黑夜降临也给他带来焦虑不安。他住一间阁楼,只要女房东没有因为等他交房租等得不耐烦而将他的房门钥匙收回,他就步行回到小阁楼去。不然的话,他就只好转到城关的小酒店去,面对一块面包、一升啤酒等待天明。有时他口袋里连六个苏[7]也没有,小酒店也不能进。这时他要么求助于他朋友的马车,要么求助于某位贵族大老爷的车夫,请车夫允许他睡在马匹旁边,以麦草为床。第二天早晨起来,他的床垫仍有一部分沾在头发上。如果是天气暖和的季节,他就整夜在皇后林荫大道或香榭丽舍大街踱来踱去。天亮了,他又在城中出现,头天的衣服穿到第二天,有时又从第二天穿到一星期末了。我并不欣赏这种怪人。有人愿和这种怪人交往,成了他们的熟人,甚至朋友。我与这些人相遇,一年里大概有一次能令我瞩目,这是因为他们的性格与别人迥然不同,也因为我们的教育、社会习俗、惯用的礼节导致了什么都是千篇一律、单调乏味,他们倒是打破了这种单调的缘故。一个圈子里出现了一个这样的人,他就是一粒酵母,他会发酵,会使每个人恢复一部分自然个性。这种人使你震动,使你不安,令你表示赞同或谴责,使得真理脱颖而出,叫你认识善良正直的人,也揭露了恶棍的真实面目。只有这时,有理性的人才能倾诉和分辨他周围的人。
这个人,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有一家人十分赏识他的才能,向他敞开了大门,他常常登门拜访。这家人家有一个独生女,他在这女孩的父母面前起誓发愿,非要娶那女儿为妻不可。父母耸耸肩膀,对他嗤之以鼻,当面说他是发了疯。这件事发生时,我就在现场。他向我借过几个埃居,我也就送给他了。后来,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竟然挤进了几户体面人家,在那里做食客。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得不到允许不能插嘴。他默默无语,恶狠狠地吃饭。他那副受拘束的模样,真是精彩好看!若是他兴之所至,破坏了约法,开起口来,一语未竟,满座便高叫起来:“哎呀,拉摩,你怎么搞的!”于是,他眼中迸射出狂怒的火花,更加凶狠地继续吃下去。看到这里,你一定早已迫不及待,想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了。好,你马上就会知晓。一百多年来,我们念经一般哼唱吕利[8]的宗教曲调。后来,我们自己有一位著名的音乐家,叫拉摩[9],使我们摆脱了这种圣歌式的调子。在乐理方面,拉摩写了许多著作,其见解令人费解,阐述的道理十分隐晦,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恐怕没有一个理解得了。拉摩为我们创作了一些歌剧,剧中有和声,有短歌,有不连贯的思想,有高声喧哗,有飞跃,有凯旋,有投枪,有卓著的军功,有喃喃的低语,有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胜利,也有将永世流传的舞曲。他埋葬了那个佛罗伦萨人[10],但他自己也将断送在意大利的名家高手手里。他预感到这一命运,因此郁郁寡欢、痛苦忧伤、性情乖戾。一个文人,人尚未亡名望已去,马里沃[11]和小克雷比庸[12]便是例证。面临这样的危险,确实心情不能再坏了。恐怕一个标致的女子,起床时忽然发现自己鼻子上长了一个疙瘩,心情也不至于如此吧?好,我们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上面这位著名音乐家的侄子。
他上前与我攀谈起来……
他:啊!啊!哲学家先生,你也在这里呀!你钻到这帮懒虫堆里干什么呢?难道你也来推木头块[13]浪费时间么?
我:我不下棋。不过,没什么更合适的事好做的时候,谁推得精彩,我就观看一会儿,作为消遣。
他:这么说,你是难得消遣一次了。除了勒加尔和菲利多尔以外,别人都是一窍不通。
我:那德·比西[14]先生怎样呢?
他:他在棋手中的水平,也就相当于克莱蓉[15]小姐在演员中的水平。凡是从这两种技艺中能学到的东西,他们俩人也都会。
我:你真够挑剔的。看得出来,只有无与伦比的人才能得到你的称赞。
他:对了,在象棋、跳棋、诗歌、辩论、音乐以及诸如此类的琐事上,我都是如此。在这些方面,庸才有什么用呢?
我:确实用处不大,我也同意。不过,必须有大批的人搞这些东西,才能涌现天才。从大批群众之中,才会产生某个天才人物。好,咱们不谈这个。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不见你的时候,倒也不常想起你,可是跟你见了面,我总是很高兴。你这一向做些什么呢?
他:你、别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做点好事,做点坏事,什么也不干。还有,我肚子饿了,遇到适当的机会就吃。饭后我口渴了,有时也喝点酒。这期间,我的胡子也在长。胡子长出来了,我就刮掉。
我:这你可就错了。就差这一样,你就是圣贤了。
他:对呀!我的前额很高,又多皱纹,目光炯炯,鼻梁高耸,面颊肥大,眉毛浓黑,唇缘大口,面孔方方正正。若是这宽下颌上再长一把长髯,那铸成铜像或雕成大理石像大概是很漂亮的,你知道么?
我:恺撒,马可·奥勒留,苏格拉底,再下来就是你了。
他:不,不,不,我在第欧根尼[16]和芙里尼[17]之间大概更合适。我像第欧根尼一样厚颜无耻,又喜欢与芙里尼这类人交往。
我:你身体一直很好么?
他:平时很好,不过今天不大好。
我:怎么可能呢?看你现在,肚子大得跟西勒努斯[18]似的,面孔也……
他:光看这张脸,人家说不定把我当成西勒努斯的对手了呢!这是因为我亲爱的叔叔心情不好,越来越瘦,倒好像使他亲爱的侄儿长胖了。
我:对啦,说起这位叔叔,你有时看见他么?
他:看见,看见他在街上走。
我:他一点好处也不给你么?
他:他若是给谁点好处,那肯定是在自己根本料想不到的情况下干出来的。他是特种哲学家。他只想到自己,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犹如一颗弯钉子,一钱不值。他的女儿,他的老婆,什么时候不想活,尽管死好了,只要本区教堂为她们敲的丧钟继续回响的是十二度音程和十七度音程,那就万事如意,他就心满意足了。这正是我特别佩服天才人物的地方。他们只会一件事,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会。他们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公民、父亲、母亲、兄弟、亲戚和朋友。不瞒你说,倒是哪一点上都应该像他们,但是绝不应该希望所有的人都是这号人。人是应该有的,但不应该有天才人物。老实说,根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天才。正是这些人要改变地球的面貌。可是从每一件最细小的事情,都可见其荒谬愚蠢之处,这是普遍现象,力量又那么强大,不大叫大嚷,根本就改革不了。他们的设想,有一部分已经成为现实,有一部分仍然与以前一样原封未动。于是便出现了一套小丑服、两本福音书的情形。拉伯雷笔下的修士那么明智,使他自己和别人都得到安宁,那才叫真正的明智:马马虎虎尽自己的义务,总是说修道院院长的好话;至于世界嘛,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它去好了。既然芸芸众生都感到满意,情况就是不错。可惜我不懂历史,否则我要给你证明,这人世间的不幸,一向是某个天才人物带来的。可我不懂历史,因为我什么也不懂。我什么也学不会!可是,倒也没有因为什么也学不会就更加倒霉!见它的鬼去吧!有一天,我在国王手下一位大臣家里用餐。这个人,很有头脑,一个顶好几个。嗳,他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清清楚楚地给我们证明,对于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谎言更有用,没有什么比真理更有害。他的论据我记不清了。不过,很显然,从中必然得到这样的结论:天才人物可憎可恶。若是一个婴儿出世的时候,额头上就带着这种危险天赋的标记,那就应该要么把他闷死,要么把他扔进水里淹死。
我:说这话的人那么敌视天才,可是他们每个人都自认为颇有天才呢!
他:他们心里这么想,我倒相信;可是我不相信他们敢于公开这么承认。
我:那是谦虚。那么,你对天才是极度仇恨的了。
他:对,我永不反悔。
我:可是有一阵我见你也颇为自己仅仅是个凡人而悲观失望哩!若是肯定和否定都使你苦恼,那你就永远也不会快乐了。必须作出决断,然后信守不移。天才一般说来都有些怪,或者正如俗话所说,“无智不癫狂”,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同意你的意见。尽管如此,人们对天才仍然惊叹折服。一个时代若是没有产生任何天才,人们是看不起这个时代的。天才生活在哪个民族中,就会给哪个民族增光。迟早会给他们树碑立传,将他们看成造福人类的功臣。你刚才对我提到的那位聪明的大臣,叫他不高兴好了!我认为,谎言即使一时可以有用,从长远来说,它必然是有害的;相反,虽然真理可能一时有害,从长远来说,它必然是有益的。所以,我倾向于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位天才,纠正了一个普遍的错误,或者传播了一个伟大的真理,他永远是值得我们崇敬的人物。这位人物很可能成为偏见和法律的牺牲品。但是有两种法律:一种是绝对公正的、适用于一切的法律;另一种则是莫名其妙的法律,只是由于盲目无知或临时所需,才通过了这种法律。对于违反这后一种法律的罪人,法律只能使他们蒙受暂时的耻辱。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耻辱会反过来落在法官和民族的头上,并使这些人永远不得翻身。苏格拉底和判处他服毒自尽的法官,时至今日,是谁声名扫地呢?
他:那苏格拉底又占什么便宜了呢?难道因此他就被从轻发落了么?难道因此他就不被处死了么?难道因此他就不是犯法作乱的公民了么?他蔑视不正当的法律,难道这不又鼓励了那些疯子去蔑视正当的法律么?难道因此他就不是胆大妄为、稀奇古怪的家伙了么?你刚才这一番话,倒快要承认天才没有用了呢!
我:亲爱的朋友,你听我说。一个社会本来就不该有不正当的法律。如果社会只有正当的法律,就永远不会发生迫害天才的事件了。我并没有对你说,天才必与邪恶密切相连不可分,或者邪恶必与天才密切相连不可分。与一个聪明人相比,一个愚蠢的人常常心眼更坏。如果说一个天才常常难以相处,性喜挑剔,容易动怒,叫人难以忍受,甚至心眼很坏,从这里你应该得出什么结论呢?
他:就该把他淹死。
我:亲爱的朋友,你不要激动。这事,你告诉我吧,我绝不拿你叔父当例子。他冷酷、粗暴、无情、吝啬,他是不称职的父亲、不称职的丈夫、不称职的叔父。可是,他是不是天才,他在艺术上是否大有发展,十年以后他的作品是否还站得住,这都还没有完全定局。可是拉辛[19]呢?他无疑是有天才的,可是人家却说他人品不大好。还有伏尔泰,又怎么样呢?
他:你不要激我,我的立场可是一贯的。
我:我们把两个方面分开来说:一个拉辛是好人,像布里阿松[20]一样与他的柜台结为一体,或者像巴尔比哀[21]一样与他的量尺寸步不离;他是一个好丈夫,每年照例让他的老婆生一个合法子女;他是一个好父亲、好叔父、好邻居、正直的商人,但也不过如此而已。还有一个拉辛,狡猾奸诈、背信弃义、野心勃勃、争风吃醋、心地恶毒,却创作了《安德洛玛刻》《布里塔尼居斯》《伊菲革涅亚》《费德尔》《阿达莉》。这两个拉辛,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他:说老实话,这两个拉辛当中,对他自己来说,他如果是头一个,可能更好一些。
我:确实如此。太正确了,你自己都想不到的那么正确!
他:哎呀!你们这些人,原来是这样!我们若是说了几句合情合理的话,就仿佛是狂人受了神示一般,纯属偶然。只有你们才知道自己说话的分量。对了,哲学家先生,我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分量,我的话也像你的话一样有分量啊!
我:看你说的!那好,为什么要说“对他自己来说”呢?
他:这是因为,他创作的全部杰作,才拿了不到两万法郎。可他若是圣德尼大街或圣奥诺雷大街上殷实的丝绸商人,或者是殷实的杂货批发商,生意兴隆的药房老板之类,早就积聚了万贯家财了;而且一面发财,一面尽情享乐;他会不时地将一枚金币送给像我这样一贫如洗的小丑;这小丑会逗他发笑,有时也会为他寻个年轻姑娘,给他同太太永久同居的单调生活解解闷;我们会上他家吃上等大菜,下大赌注赌钱,喝上等红酒、上等烈酒、上等咖啡,到乡间去游玩。你看,我的话很有点分量吧!你笑起来了。让我说好了!说不定这样他对周围的人态度还会好些。
我:这我不反对。不过,但愿他不要将合法营业赚来的钱财用到不正当的地方去;但愿他把那帮赌徒、食客、乏味的阿谀奉承之徒、游手好闲之流、心怀叵测的废物,统统从家里赶出去!丈夫与自己老婆住在一起,惯常会感到厌倦,于是就有无事生非的人前来,要用变变花样的办法来给他们消愁解闷。对这种无事生非的家伙,但愿他能叫他的伙计操起棍子将这种人痛打一顿!
他:痛打!先生,要痛打,那还了得!在一座高度文明的城市里,是不能痛打任何人的!何况干这种事是正当职业。好多人,甚至有贵族头衔的人,也参与其中呢!有钱若是不用在吃喝嫖赌、各种各样的享乐上,那你想让人家怎么用呢?真见鬼!如果空有大量家财,这些享受却一样没有捞到,那我倒宁愿当乞丐了。不过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回到拉辛身上来吧!我认为,只有对于不认识他的人,对于他死后的时代,他才是好人。
我:这我同意。可是你权衡一下得失吧!一千年以后,他的剧作依然催人泪下;他将在地球上每一块国土上受到人们的赞美;他还会激起人们的同情心、怜悯心和千种柔情。人们要问他是谁,他是哪国人,人们要羡慕法兰西产生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他曾经使少数几个人感到痛苦,可是这些人早已不在人世,我们对这些人也几乎没有任何兴趣。他的恶习、他的缺点,我们也一点用不着为此担心。若是他从自然同时秉承了好人的善良品德与伟人的才能,那当然再好也不过了。他好比一株参天大树:大树使栽种在附近的几棵树枯萎,欺死了生长在自己脚下的花草,但是,树冠耸入云端,枝叶远远伸展开去。对于来到这株大树苍劲挺拔的躯干周围歇息的人们,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大树都奉献出自己的浓荫。这株树结出了甘甜味美的果实,并且年年岁岁永远如斯。我们当然希望伏尔泰具有杜克洛[22]那样温和的性格,特吕勃莱教士[23]那样的质朴坦率,奥里维教士[24]那样的公正爽直。不过,既然这是不可能的,那我们还是从真正有益的角度来看问题吧!我们自己在空间中和时间上所占的这一点,让我们暂时把它忘却!把我们的视野扩大,看到未来的世纪、最遥远的地区和尚未出世的人吧!为我们同类的幸福着想吧!即使我们自己不够宽宏大量,可是自然比我们更豁达,至少我们应该谅解这一点。如果你们往格勒兹[25]头上泼冷水,说不定在扑灭他的虚荣心的同时,也使他的天才黯淡无光了。如果你们要叫伏尔泰对他人的批评不那么敏感,他也就再也不能进入梅罗珀[26]的灵魂深处,他也就再不能感动你了。
他:既然自然的力量这样强大,又这样豁达,既然能将他们造成伟大的人物,那为什么不把他们造成善良的人呢?
我:照你这样推理,岂不要把事物的一般秩序全部推翻?如果这人世间的一切都完美无缺,就等于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无缺的了。你懂吗?
他:你说得很对。你和我都存在,我们就是你和我。这才是关键所在。此外的一切,随它怎样吧!在我看来,最好的秩序,乃是必须我在其中的秩序;如果我不在其中,再完美无缺的世界,也是见鬼!我觉得,存在,甚至做一个话不得体的空想家,也总比不存在强。
我:没有一个人不像你这么想,没有一个人不谴责现存的秩序。可是他们没有发现,这样想,这样做,实际上是抛弃了自己的存在。
他:确实。
我:所以,还是承认事物的本来面目吧!看看这些事物给我们造成的得与失。对宇宙万物,我们还了解得不够,不能任意褒贬。说不定正像许多正直的人设想的那样,必要时,它是既不好也不坏的呢!
他:你这一席话,我不大理解,看来这是哲学。我可要事先告诉你,我是不掺和哲学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很希望自己是个别的样子,甚至凑巧是个天才,是个伟大人物。对,我必须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有些事真叫我这么想。每次我听到称赞什么人,那赞美之辞就没有一次不使我暗暗气愤的。我生性妒忌。有人告诉我他们的私生活中有件什么事,一传扬开去就可以使他们声名狼藉时,我简直听得津津有味。这样我们之间的距离就缩小了,我就能更心平气和地忍受自己的默默无闻。我心想:当然,你永远也写不出《穆罕默德》[27]来;可是你也永远不会赞扬莫布[28]。我过去、现在都为自己默默无闻而感到恼火。对,对,我既默默无闻,又很恼火。每当我听到演奏《多情的印度女郎》序曲的时候,每当我听到演唱《德那尔的深渊》《夜,永恒的夜》[29]的时候,都不无痛苦地自言自语道:“这些东西,你永远也创作不出来!”所以我很忌妒我的叔叔。若是他去世的时候,在他的夹子里留下几首优美的大键琴曲,那我肯定毫不犹豫地不再做我,而去做他了![30]
我:如果使你忧心忡忡的就是这个,那倒大可不必。
他:这也没什么,无非一会儿就过去了。
他开始唱起《多情的印度女郎》序曲和《深渊》的曲调,补充道:
他:这音乐里面有点什么东西与我相通,仿佛在说:拉摩,你多么希望这两首曲子是你作的;若是你能作出这两首曲子,你也一定还能作出两首别的曲子;等你作出一定数量的曲子以后,就会有人到处演奏和演唱你的作品,你就会昂首阔步,你会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别人也会拿手指头指点着你,说:“他就是作出了那些美妙的加沃特舞曲的人。”(说到这里,他哼起那些舞曲来。然后,他摆出一个人深受感动、沉醉在快乐之中并因此而热泪盈眶的样子,搓着手,补充道)你会有一幢漂亮的房子(用手臂比划着房子的大小),一张舒适的床(作出懒洋洋躺在床上的样子),上等好酒(舌头贴住上颚啧啧有声,似乎在品尝美酒),金碧辉煌的马车(抬起脚来登车欲去),漂亮的女人(作出已经将女人搂在怀里,淫荡地凝望着她的姿态);每天有上百的无赖来阿谀奉承我。(他似乎看见这些人就在自己身边。他看见了巴里索,布万西奈,弗勒龙父子,拉波尔特[31]。他仿佛在听他们讲话,自己则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他时而赞成他们的观点,对他们微微一笑;时而厌恶他们,蔑视他们;时而将他们赶走;时而又将他们召回。然后他继续说道)就这样,早上起来,有人会对你说,你是一个伟人;白天你在《三个世纪》[32]中会读到,你是一个伟人;到了晚上,对你是伟人这一点,你就会深信不疑。这个伟人,拉摩的侄儿,软绵绵、甜蜜蜜的赞美之辞在耳际回响,进入了梦乡;就算睡着了,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胸脯舒张,一起一伏,不紧不慢,像一个大人物一样鼾声大作……
他一边说着,一边任自己懒洋洋地躺在一张长凳上。他闭上双眼,模拟着自己设想的安睡神态。他品味了一会儿这甜蜜的休憩,然后醒过来,伸伸胳膊,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还四下寻找那些无聊的马屁精。
我:那么,你是相信一个幸运儿睡起觉来也与众不同喽?
他:那还用问吗?我这个穷光蛋,夜里回到我的小阁楼,爬上破床,钻进被窝的时候,我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只能发出微弱的如叹息一般的鼾声,别人几乎听不见。可是一位金融家鼾声大作,则会使整座房屋打颤,使整整一条街惊讶不已呢!不过,今天叫我心里难受的事,倒还不是像穷光蛋那样可怜巴巴地打鼾、睡觉。
我:那毕竟也是挺惨的。
他:我碰到的事,比那更要惨得多哩!
我:是什么事呢?
他:你对我一直有些好感,因为我是一个老实人。你内心深处当然看不起我,不过我还能给你开开心。
我:这倒是真话。
他:那我就告诉你吧!
开始讲以前,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双手撑住额头。后来,他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对我说道:
他:我是个无知的人,傻瓜、小丑、莽汉、懒虫,是勃艮第人所谓地地道道的懒鬼、食客、馋鬼,这你知道……
我:瞧你这一大套赞美词!
他:这都确确实实,一个字也减不下去。在这个问题上,请你不要辩驳了。没有谁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我还没说全呢!
我:我不想使你不快,什么都顺着你好了。
他:那好。正是因为我具备上述一切品质,而且达到罕见的程度,有些人才接纳了我,我也得以与他们在一起鬼混。
我:这倒奇了!直到现在,我一直以为,这些品质,如果在自己身上,人们要么将其遮掩起来,要么找出些理由原谅自己;如果在别人身上,人们则会嗤之以鼻。
他:遮掩起来?你说得倒轻巧,能做到么?巴里索一人独处、躬身自省的时候,他心里肯定不这么想,你放心好了!他与他的同僚[33]两人单独相对的时候,他们也会坦率地承认,他们无非是一对无独有偶的恶棍。你说对别人身上的这些品质嗤之以鼻,根本不可能!我那些朋友倒还比较公平,他们这种性格使我跟他们在一起混得如鱼得水。我那时简直跟个公子哥一般。人们对我热烈欢迎,盛情款待。一会儿看不见我,就想念我。他们管我叫小拉摩、俊拉摩、狂拉摩、莽拉摩、蠢拉摩、懒拉摩、馋拉摩、小丑拉摩、大傻瓜拉摩。这些亲昵的形容词,每次使用时都伴以微微一笑,抚摩一下,拍一下肩膀,打一个耳光,踢上一脚,在餐桌上往我的盘子里扔一块好肉,不吃饭时就对我随意耍笑。我也不当回事,因为我这个人本来就无足轻重。对我,和我一起,在我面前,人们可以为所欲为,无论怎样,我都不生气。嘿!送给我的小小馈赠,那简直美不胜收!可我这个笨蛋,现在失去了这一切!我之所以失去了这一切,就是因为有一次,而且是有生以来惟一的一次,我合乎常情地说了一句话。唉!碰上这种事情,可真倒霉透了!
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一件愚不可及、不可思议、无法原谅的蠢事。
我:什么蠢事?
他:拉摩啊,拉摩!难道款待你是为了让你干这个的么?蠢就蠢在有点鉴赏力、有点机敏、有点理智。拉摩,我的朋友,这回可该教训教训你,上帝将你造就成什么样子,你的保护人希望你什么样子,你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老是那个样子!你不老实,所以人家就揪住你的肩膀,把你赶出门外。人家对你说:“臭无赖,滚吧,再别上这儿来!”我看,有理性、有理智,就该落得这个下场!“滚开!像你这种东西,我们有的是!”你后悔不已,咬着手指头,灰溜溜地走开。你早干什么来着?你应该早点咬住自己该死的舌头啊!你现在流落街头,一筹莫展,就是因为你不谨慎!你从前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现在又得回到向穷人卖残羹剩饭的老地方去!你从前住得很舒服,现在若是把小阁楼还给你,你都要喜出望外了!你从前睡得很惬意,现在等待你的,是德·苏比兹大老爷的马棚[34]和朋友洛贝[35]的麦草。你以前甜美安静地呼呼大睡,现在你将一只耳朵听到马匹的嘶叫和马蹄跺地的声响,另一只耳朵听着枯燥无味、生硬、狗屁不通的诗句[36],比前者更加千倍地难以忍受。你这个倒霉蛋!冒失鬼!百万魔鬼附体的家伙!
我:可是就没有办法再跟他们言归于好吗?你犯下的过失就那么不可原谅么?我若是处在你的地位,我就再去找这些人。恐怕他们需要你的程度,你自己都想不到呢!
他:嗬!我敢肯定,没有我逗他们发笑,他们现在像狗一样寂寞烦闷呢!
我:那我就去找他们。我要叫他们一时一刻都离不开我,我要叫他们没有工夫转到什么高尚的消遣上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我怕的倒不是这个。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我:不管你怎样出类拔萃,别人都可能会顶替你呀!
他:那可不容易。
我:这我同意。不过我去的时候,就这么去,面容委顿、双目失神、领口敞开、头发蓬乱,就像你现在这副惨状。我要拜倒在女神的脚下,面孔贴在地上,一直不起,用低沉、呜咽的声音对她说:“饶恕我吧,夫人!饶恕我吧!我是一个无耻之徒。那一瞬间真是阴错阳差。我根本不应该按什么常理办事,这你知道。我向你保证,这一辈子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有趣的是,当我讲这通话的时候,他在跟我演哑剧。他跪倒在地,面孔贴在地上,似乎两只手中握着一只拖鞋的尖尖;他哭哭啼啼、呜呜咽咽,说道:“真的,我的娇女王,我向你保证,这一辈子再也不干这种事了,一辈子!”后来他突然站起身来,以严肃、深沉的口吻继续说道:
他:对,你说得很对。我想这是上策。她心地善良。维埃亚尔先生说,她心地特别善良!我呢,对此也知道一些。不过,要我在这个丑八怪面前低三下四,我可不干!这么个卑贱蹩脚的小戏子,剧院楼下正座不断喝倒彩的女戏子,要我拜倒在她脚下乞求宽宏大量,我才不干呢!我是拉摩!是第戎[37]药房老板拉摩老爷的儿子!拉摩老爷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过!我是拉摩,是人们称之为伟大拉摩的侄儿。这位伟大的拉摩,自从卡尔蒙戴勒[38]将他画成弯腰驼背、双手背在礼服燕尾下面以后,他在王宫广场花园散步时,人们见他就总是腰板笔直、双臂飞舞了!我自己也曾创作过几首大键琴曲,虽然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演奏,可是将来说不定就是这几首乐曲使演奏它的人名垂史册呢!我这样的人!哼!总之,像我这样的人,我才不会去呢!……喂,先生,绝对不可能!(他用右手拍拍胸口,补充道)我感到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对我说:“拉摩,这种事你绝对不能干!”某种尊严一定与人的本性紧密相连,任何东西都无法扼杀这种尊严。现在,无缘无故地,这种情感苏醒了。确实是无缘无故。因为别的时日,人家要我怎么无耻下流都可以,我根本不在乎。那种时日,为了一个铜板,我甚至会亲吻小胡丝[39]的屁股呢!
我:嘿嘿!朋友,那小胡丝可是肌肤白皙、姿色出众、青春焕发、温柔多情、丰满滚圆哪!这种低三下四的事,就是比你高雅得多的人,有时也会屈尊去干哩!
他:咱们得把意思理解对了:因为所谓亲屁股,有直接意义也有引申意义。胖子贝尔日埃[40]既在直接意义上,也在引申意义上亲吻过德·拉马克夫人的屁股,你问问他吧!说老实话,在这种场合下,无论是直接意义还是引申意义,我都很不喜欢。
我:既然我给你出的主意对你不合适,那你就鼓起勇气去当叫化子吧!
他:当叫化子当然很苦,何况世间还有那么些富足的傻瓜,可以依附他们过活。可是自己看不起自己,也是挺难受的。
我:这种感觉你也体会得到吗?
他:这还用问吗!有多少次,我自言自语道:拉摩,巴黎有上万张丰盛的餐桌,每桌十五到二十人进餐。这么多席位,竟然没有一个是给你预备的,你怎么搞的!有许多钱袋,被金币胀得鼓鼓的,不时从左右流淌出来,可是没有一个金币落到你的手里,你怎么搞的!有上千的文人骚客,既无才,又无德;有上千的小女子,并无魅力;有成千的人诡计多端却枯燥乏味。这些人全都衣着华丽,而你却赤身露体跑来跑去,你怎么搞的!你难道就愚蠢到这个地步吗?难道你就不会像别人那样阿谀奉承吗?难道你就不会像别人那样撒谎,起誓发愿,作伪誓,许下诺言,然后也可以履行诺言也可以违背诺言吗?难道你就不会像别人那样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吗?难道你就不会像别人那样为某位夫人与人私通帮点忙,给某位老爷传递情书吗?难道你就不会像别人那样鼓动这位公子与那位小姐搭话,又劝说那位小姐倾听这位公子吐露衷肠吗?难道你就不会暗示我们哪位生意人的女儿,说她的衣着不够得体,若是戴上漂亮的耳环,略施脂粉,来点花边,穿上一件波兰式长袍,那对她是再合适不过了吗?你就不会对她说,她那一双纤足生来就不是在马路上步行的吗?对她说,有一位先生,少年英俊而又富有,穿着镶金边的礼服,坐着华丽的马车,有六个膀大腰圆的随从,有一天过路的时候看见了她,觉得她十分可爱,从那天起就茶饭无味,夜不成眠,说不定就要一命呜呼了。——“那我爸爸呢?”——“对,对,还有你爸爸!一开始他可能有些恼火。”——“那还有我妈妈呢?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当个安分守己的姑娘。她对我说,这人世间就数名誉最要紧。”——“这些话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毫无意义。”——“那还有听我忏悔的神父呢?”——“你再不要去见他了。若是你非那么任性,要把你的各种消遣都讲给他听,你就要搭上几斤白糖和咖啡。”——“这个人很严厉。因为我唱了《来吧,到我的修室来》那支歌,他已经有一次拒绝宽恕我的罪过了。”——“那是因为你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他……等你穿上镶花边的衣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么说,我会有花边了?”——“毫无疑问,而且是各种各样的花边……当你戴着漂亮的钻石耳环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么说,我会有漂亮的钻石耳环了?”——“对。”——“跟有时到我家铺子里来买手套的那位侯爵夫人的耳环一样吗?”——“丝毫不差。你还会坐上漂亮的马车,灰色杂有斑点的高头大马,两个大跟班、一个小黑人殿后,一个马夫在前。脸上施着脂粉,贴着亮片,有人托着坠地的裙裾。”——“是去参加舞会么?”——“对,参加舞会……上歌剧院,上喜剧院……”
(她的心已经快活得怦怦直跳。你用手指头摆弄着一张纸……)——“那是什么?”——“没什么。”——“好像是什么东西。”——“一封短笺。”——“写给谁的?”——“你这么想知道?那就是给你的。”——“想知道,我很想知道。给我看看……(她看)见面?这不行。”——“你借望弥撒的机会去。”——“妈妈总是陪我一块去的。不过,若是他到这里来,早点,倒还可以。我总是第一个起床,别人还没起床时是我站柜台……”他来了,很讨姑娘喜欢。某一天傍晚时分,姑娘逃走了。为这事人家送了我两千埃居……怎么!你有这样的本事,竟然缺面包吃?倒霉鬼,难道你不害羞么?我想起,有一大帮恶棍,他们给我当跟班都不配,却家财万贯。我穿着粗布大衣,他们却丝绒裹身,拄着黄金包头、乌鸦喙状的手杖,手指上戴着戒指,刻着亚里士多德或柏拉图的名字。可是这些人从前是些什么玩意?大部分是穷得要命的蹩脚乐师。可今天,他们成了贵族大老爷了。想到这里,我觉得有了勇气,情绪高涨,才思敏捷,似乎什么都干得出来。可是这样良好的精神状态似乎不能持久。直到如今,我并未能有所前进。不管怎么说,这是我常常进行的内心独白。你可以随意解释其含义,只要得到这样的结论就行:自惭形秽,或者说,苦于上天赋予我们的才能无法施展而忍受内心的折磨,我是体验颇深的。这是最残酷的折磨。人当初就不要生出来,岂不更好?
我倾听着他的自白。随着他步步展开拉皮条的人和他引诱的少女之间那一幕,两种截然不同的冲动激荡着我的心。我不知是该放声大笑,还是大发雷霆。我难过极了。多少次,哈哈大笑止住了我勃然大怒;多少次,我胸中怒气上升,最后却成了哈哈大笑。如此洞察深刻,又如此卑鄙下流;有这么多正确的思想,又有那么多错误思想与之交替出现;那么普遍邪恶的情感,那么彻底的堕落,却又那么罕见的坦率,使我惊讶万分。他发现了我内心的矛盾斗争,对我说道:“你怎么啦?”
我:没什么。
他:我看你好像心绪烦乱。
我:是这样。
他: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我建议换个话题。唉,可怜虫,你是天生就这样下流还是堕落到这种地步的呢?
他:我是很坏。不过,但愿我这种状况不要对你刺激过分。我对你赤诚相见,丝毫没有料想到要使你难过。我在那些人家里,自己有了一点积蓄。你想想看,我那时什么也不需要,绝对不需要任何东西,可是他们给了我那么多闲钱。
于是他又开始用一只手攥成拳头敲打自己的额头,咬嘴唇,迷茫的双眼往天花板上一翻一翻,他补充道:“不过这件事已经了结。我有了一些积累。时光流逝过去,也等于多积累了一样东西。”
我:你的意思是说,也等于失去了?
他:不,不,等于积累起来了。人们每时每刻都在发财致富:这一辈子又少了一天,或者又多了一个埃居,二者完全是一回事。关键之处,乃是每天晚上上一趟厕所,从容不迫地、自由自在地、舒舒服服地、相当丰盛地大便一次:o stercus pretiosum![41]无论你生活状况如何,生命的伟大结果无非如此!不论什么人,到了最后的瞬间,其富有的程度都相同:塞缪尔·伯尔纳[42]大量盗窃、抢掠,使人破产倒闭,临死时留下了两千七百万金币;拉摩什么也不会留下,连给他裹身的粗麻布还要慈善院来提供。无论是伯尔纳也好,还是拉摩也好,到那时他们富有的程度都相同。反正死人听不见敲丧钟。上百的教士为他唱经,搞得声嘶力竭;他身前、身后点燃的火烛排成长列。其实这些都是枉然,他的灵魂并没有走在主祭人的身旁。在大理石石碑下腐烂也好,在泥土下腐烂也好,总归是腐烂。棺材四周刻着红色和蓝色的孩子们[43]也好,什么人也没有刻也好,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你看看我这手腕吧!以前,这手腕跟魔鬼一般僵硬。这十根手指,简直就像十根木棍装在木头手掌上一般。这些筋腱,简直就是陈旧的肠衣琴弦,比绞盘轮子上用过的缆绳还要干,还要硬,还要难打弯。可是我把这手指头使劲扭、使劲弯、使劲折。你不听话么,好,瞧吧,我就要叫你听话。到头来,也就行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右手抓住左手的手指和手腕,使劲向上扳,向下弯。手指尖触着了胳膊,关节咯咯作响。我真怕他要把骨头折断了。
我:当心点,你要把自己弄成残废了。
他:不用担心,这已经习惯了。十年来,我已经叫这些手指头变了模样。尽管这些家伙胆子不小,不听话,可是我叫它们非习惯不可,我要它们非学会在琴键上移动,在琴弦上飘舞不可。现在可以了,对,可以了。
与此同时,他摆出小提琴手的姿态。他哼着洛加泰利[44]的一段快板,右臂模拟着琴弓的运动,左手及手指仿佛沿着琴颈来回移动。有一个音不准,他就停下来,把弦升一升或者降一降;用指甲弹一弹,看看弦到底准了没有。他又从停下来的地方开始,将曲子继续演奏下去。他用脚踏着节拍,头、脚、手、臂、身都晃动着,与你有时在宗教音乐会[45]上所见到的费拉里或夏勃朗[46],或别的什么乐师一模一样,都是那样浑身扭动,在我面前呈现出同样受罪的样子,使我感到几乎同样的难受。一个专心致志于给我描摹快乐的人,那样折磨自己,岂不让人见了心里难过么?如果他一定要在我面前表现一个犯人受严刑拷问的样子,那就请你在这个人和我之间拉上一道帘幕,将他遮住吧!在拉摩的扭动与呼喊之中,如果出现一个延长音符,也就是琴弓同时在几根弦上徐徐移动的和弦,他的面孔便现出陶醉的神情,他的嗓音变得柔和起来,出神地倾听着自己的演奏。他确信,那音符在他的耳中,也在我的耳中回响。然后,他用刚才握乐器的那只手把小提琴放回左臂下,放下右手和琴弓,对我说道:“喂,你觉得我演奏得如何?”
我:精彩极了!
他:我觉得还可以。听起来倒是和别人差不多。
紧接着,他又蹲下了,就像一位音乐家坐在大键琴旁一般。
我:为你好,也为我好,算了吧!
他:不行,不行!既然你落到了我手里,你一定得听我演奏。人们对我表示称赞却不知所以然,我是不要的。你听了以后,会以更肯定的口气称赞我,那就会给我招来个把学生了。
我:我的交际很有限,你会白白受累的。
他:我从来累不着。
刚才演奏小提琴奏鸣曲已经使他大汗淋漓,我很可怜他。可是我看得出来,我要饶了他也没有用,也就决定随他的便了。于是他坐在大键琴旁,双腿弯曲,抬头望着天花板,仿佛从天花板上他能读到乐谱一般;他唱着,即兴弹出一首前奏曲,继而演奏了阿尔贝蒂[47]或者是格吕比[48]的一首乐曲,我说不准到底是哪一位的作品了。他的歌声如清风一般飘过,他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时而拋下高音区,到低音区去演奏;时而离开伴奏部分,又回到高音区。他的脸上各种情感相继出现。柔情、愤怒、欢乐、痛苦,一一可辨;轻奏的乐段和强奏的乐段,感觉分明。我确信,从乐曲的旋律和性质,从他的面部表情和他不时忍不住唱起来的歌曲片断,一个比我精明的人,一定能认出是什么作品来的。最奇怪的是,有时他摸索着,好像弹错了再重来一样,有时手指头没有将曲子记熟,他十分气恼。
他站起身来,擦着沿面颊流淌的汗珠,对我说道:“总而言之,你看到了,我们也会插上一个三全音,五度装饰音,属音怎样连贯起来,我们也很熟悉。这些等音乐段,我亲爱的叔叔曾经那样大肆渲染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们也对付得了。”
我:为了让我看看你弹得一手好琴,你真是煞费苦心。其实我是你说了我就信的那种人。
他:一手好琴?啊,谈不上!我这一行的事,我差不多都会,这就已经绰绰有余了。在这个国度,教什么东西,难道自己非会不可吗?
我:只要知道教的那点东西就行了,无需再多。
他:对,见鬼!真是再对也没有了。好,哲学家先生,请你坦率地直截了当地说吧!有一阵,你并不像现在这么有钱。
我:我现在也还不太富裕。
他:可是你夏天到卢森堡公园去,大概再也不……你还记得么?
我:不要说这个了。对,我记得。
他:穿灰色长毛绒的礼服……
我:对,对。
他:礼服有一边已经磨得发亮,袖口破了,黑色的羊毛袜破了,用白线从后面缝补上。
我:对,对,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那时你在悲歌小径[49]上干什么呢?
我:真是一副狼狈相。
他:出了公园,你就在马路上游荡。
我:是这么回事。
他:你给人家当家庭教师,教数学。
我:可我一个字也不会。你要说的,原来就是这个么?
他:正是。
我:我一面教,一面学,还教出了几个好学生哩!
他:这是可能的。但是音乐与代数或几何不一样。现在你已经成了一位胖绅士……
我:并不怎么胖。
他:家有资财。
我:很少。
他:你给女儿聘请家庭教师。
我:还没有。她的教育问题,现在由她母亲照管。家里需要相安无事[50]。
他:家里相安无事?天哪,你说得倒轻巧!只有当仆人或主子,才能相安无事。当然要当就得当主子。我曾经有过一个老婆。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她有时顶撞我,我就张牙舞爪,大发雷霆。我像上帝一样叫道:“掌灯!”灯就点上了。所以在四年时间里,不止十次,我们讲话都是一个比一个嗓门高。你的孩子几岁了?
我:这跟我们谈的事毫无关系。
他:说你的孩子几岁了吧!
我:真见鬼!不要谈我的孩子,也不要谈她几岁了吧!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谈谈她将来会有什么样的教师吧!
他:天哪!我还真没见过像哲学家这么固执的人!人家低声下气地恳求你,哲学家大老爷是否能够赐教,他家千金大约几岁?
我:假设她八岁好了[51]。
他:八岁!她本应该练了四年琴了嘛!
我:学那种东西,费时多,用处少。她没有练琴,大概是我不大愿意将这个纳入她的学习计划的缘故。
他:那么,请问,你要教她什么呢?
我:如果可能,我要教她正确地思考。这在男子中已经是很不寻常的事,在女子中就更罕见了。
他:只要她漂亮、招人喜欢、会卖弄风情,随她爱怎么胡思乱想就怎么胡思乱想好了!
我:上天对她相当薄情,赋予她弱不禁风的身体和多愁善感的心灵,可是又要她如同体魄健康、心如铁石的人一样去经受生活的磨难。如果可能的话,我要教她勇敢地承受这些磨难。
他:嘿!只要她漂亮、招人喜欢、会卖弄风情,随她像别的女人一样去哭泣、痛苦、撒娇、心烦意乱好了!怎么,一点也不教她舞蹈么?
我:也就是行屈膝礼、举止端庄、仪容大方、步履合度所必需的而已,再也不多教。
他:一点也不教她唱歌么?
我:也就是发音准确所必需的而已,再也不多教。
他:一点也不教她音乐么?
我:如果有优秀的音乐教师,我倒愿意将孩子托付给他,每天两小时,学上一两年。时间绝不超过此限。
他:你取消了根本的东西,那你教什么取而代之呢?
我:我安排了语法、神话、历史、地理、少许的绘画和很多的道德修养。
他: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这些知识都毫无用处!我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向你证明这一点。我说毫无用处,还是轻的哩!说重点儿,说不定还有危险呢!不过此刻我只想提一个问题:难道她不需要一两位家庭教师吗?
我:当然需要。
他:啊,对啦,我们又说到这上面来了。这些教师,你希望他们都懂得语法、神话、历史、地理、道德修养,并且给你的女儿上这些课么?这才是废话,我亲爱的大师,全是废话。若是他们对这些东西很懂,懂到能教别人的程度,他们就不教了。
我:那是为什么呢?
他:若是真懂,他们就会花费毕生精力去钻研这些东西了。对艺术和科学,必须理解深刻才能很好地掌握其精髓。只有毕生钻研某一门学问熬白了头发的人,才能很好地写出经典性的著作来。只有到了中途和末尾,始端的朦胧之处才会明朗起来。你的朋友达朗贝尔[52]先生,是数理科学的泰斗。他是否水平已经太高,教这一门的基础知识就屈才了,你问问他好了!我的叔父也只是在经过三四十年的实践之后,才依稀见到乐理的曙光呢!
这时我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啊,你这个狂人,不能再狂的狂人!在你那不道德的头脑里,和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混在一起的,竟然还有如此正确的思想,这是怎么搞的!”
他:那只有天晓得!不过是偶然的机会使你产生了这些思想,后来也就留在头脑中了。无论如何,另一件事前因怎样,这两件事应该放在什么地位,哪一个应该在先,哪一个放在第二位更相宜,都全然不知。不得其法,怎么能教好呢?就说方法吧,又从何而来呢?喂,你听我说,我的哲学家先生,我有个想法,物理学将始终是一门贫乏的科学,是用针尖从广阔的大洋中取出的一滴水,也是从阿尔卑斯山脉上分离出的一粒沙。一些物理现象,其道理何在?实际上懂得这么少,这么糊里糊涂,差不多就等于完全无知。刚开始当伴奏和作曲教师的时候,我的情况就恰恰如此。你出神了,想什么呢?
我: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这一席话,与其说有根有据,不如说是夸夸其谈。不过,不要管它吧!你是说,你教过伴奏和作曲?
他:对。
我:而你一点都不会?
他:说老实话,我不会。正因为如此,有的人比我还糟糕,这就是那些自以为懂点什么的人。我至少既不会毁了孩子们的判断能力,也不会毁了孩子们的手。等他们从我这里再转到一个优秀教师手里的时候,至少没什么要遗忘的东西,因为本来就什么也没学会。这也就等于节省了时间,节省了金钱。
我:那你怎么教呢?
他:跟他们别人一样。我到了,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哎呀,这天气真坏!哎呀,这石子路真累死人!”然后我聊上几则新闻:“新排的歌剧,勒米埃尔小姐本来要扮演一个贞洁女子的角色,可是她又怀孕了。还不知道由谁来代替她。阿尔努小姐刚和她那位心爱的小伯爵分手,人家说她又要和贝尔丹言归于好了。可是小伯爵却找到了蒙达密老爷的瓷器。前一次业余爱好者音乐会,有一个意大利女郎,唱得好极了,简直跟天使一样。这个普雷维尔是个罕见的人才,他演《多情的墨丘利》,你一定要看,谜语那一段简直精彩极了!那个可怜的杜麦斯尼勒一上台就胡说胡来。来,小姐,把你的书拿出来吧!”小姐慢腾腾地找书,可是忘了把书放在什么地方了;又把贴身女仆叫来申斥了一顿。这过程中,我就接着说下去:“克莱蓉真叫人无法理解。现在大家都在谈论一桩荒唐透顶的婚事,就是……小姐的婚事,你管她叫什么?对,是他供养的一个娇小的女人,已经给他生了两三个孩子。这个女人,以前还靠过好些男人活着。”——“算了吧,拉摩,根本不可能有这事。你净胡说。”——“我一点也不胡说,人家还说这事都办完了呢!传说伏尔泰已经死了,那再好不过了[53]。”——“为什么是再好不过了呢?”——“因为这会让我们高兴得发疯。提前半个月死,这是他的习惯。”我还要告诉你什么呢?对啦,我再开上几句玩笑,是我从到过的人家贩来的,因为我们都是贩运能手。我扮成小丑,他们一面听我说,一面哈哈大笑,失声叫道:“他总是让人这么开心。”这工夫,小姐的书终于在靠背椅底下找到了。是小狗或小猫把书拖到椅子底下去了,也把书咬坏了,撕碎了。小姐于是坐到大键琴前面。一开始,她一个人弹出几个音来。我向母亲做一个赞许的手势,然后走到小姐跟前。母亲说:“还不错嘛!只要用心学就行,可她不用心,倒宁愿把时间浪费在闲聊、打扮、跑来跑去,还有不知道是些什么事情上。你前脚走,她后脚就把书合上,一直到你下次来,才又打开书。可你从来不申斥她……”这时,总得干点什么事情摆摆样子才行,我就抓住小姐的手,换个样子一搁。我装出气恼的神情,大叫:“Sol,Sol,Sol,小姐,这是一个Sol。”那母亲说道:“小姐,你没长耳朵吗?我不坐在琴旁边,也看不见你的书,我都觉得应该是一个Sol。你真是让先生操心透了!真想不到他这么耐心。他教给你的,你就一点也记不住。你一点也不长进……”这时,我压压夫人的火气,摇摇头,说道:“请原谅我,夫人,请原谅。若是小姐愿意学,努力一些,是会学得更好的。不过现在也是不错的呀!”母亲说道:“我要是你呀,我就叫她盯着一支曲子学一年!”“噢!要这么干,不解决全部难点,她肯定不会罢休的。而且这也用不了夫人设想的那么长时间。”母亲说道:“拉摩先生,你这是夸她;你心肠真是太好了。你给她上的课,惟有这件事她肯定牢记不忘,碰到合适时机,她一定还会反复跟我提起呢!”时间就这样过去。我的女学生会用优雅的手臂动作递给我一包钱,并且用从舞蹈教师那里学来的动作,行个鞠躬礼。我把钱放进口袋,这时只听得那母亲说道:“这个动作做得好极了,小姐。若是雅维利埃[54]在这,一定会给你喝彩呢!”我出于礼貌,再聊上一会儿,然后就溜掉。这就是那时人称之为伴奏课的一堂课。
我:这么说,现在已经完全不那样了?
他:活见鬼!我看是不一样了……我来时,表情严肃,急急忙忙脱下手笼,打开琴,试试音。我总是匆匆忙忙的样子。若是叫我等一会儿,我就像人家偷了我一个埃居似的大喊大叫。我说,一小时以后,我必须赶到某处;两小时之后,我必须赶到某某公爵夫人家里;一位美貌的侯爵夫人府上等我去吃晚饭;从那里出来,我还要赶到小田新街德·巴格男爵[55]府上,去听音乐会。
我:实际上哪儿都没人等你,是不是?
他:对,是这么回事。
我:那你为什么要使用这些卑鄙小技呢?
他:卑鄙!请问,为什么卑鄙?在我这种地位的人当中,这乃是司空见惯的事。别人那么干,我也那么干,我一点也不卑鄙。这些做法又不是我发明的,相反,若是不随大流,我倒成了怪物和笨蛋了。他们人人嘴上津津乐道什么道德准则,但是没有一个人身体力行。在这些事情上,你如果按照某些道德准则办,就会发现,原来是黑白颠倒,是非混淆。说真的,这种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哲学家先生,正像有一般语法一样,也有一般道德。可是每一种语言里,也有些例外情形。我记得,你们这些学者管这叫……叫什么来着?……哎哟,快帮我想想……
我:叫惯用法。
他:对,正是。好啦,每一阶层除了一般道德以外,也都有其例外之处。这些例外,我真想给它起个名,就叫做各行各业的惯用法。
我:我明白了。封德内尔[56]虽然作品中有大量的法语惯用法,仍不失为辞藻华丽、文笔优美。
他:对,那些君主、大臣、金融家、法官、军人、文人、律师、诉讼代理人、商人、银行家、工匠、声乐教师、舞蹈教师,虽然他们的行为在许多问题上背离了一般道德,而充满了道德的惯用法,仍不失为好人。事物的存在越是由来已久,惯用法也就越多。时风越是不正,惯用法就越是五花八门。胆大艺自高。反过来说,到最后,艺高人胆大。所以,人总是尽量发挥其特长。
我:从你这一大套弯弯绕、绕弯弯、晦涩费解的演说里,我清楚悟出的道理就是:老老实实、堂堂正正干的行业不多,或者说,在每一行业里,老老实实、堂堂正正的人很少。
他:嗨!根本没有!不过,反过来说,到铺子外头去行骗的也不多。有那么一些被称之为勤奋、守时的人,兢兢业业尽职尽忠,一丝不苟。换句话说,这些人坚守店铺,从早到晚干他们那一行,此外什么也不干。其实,世界上若是没有这些人,也照样行。所以,只有他们能发财致富,并且受人尊敬。
我:由于他们大量使用惯用法。
他:对啦!我看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正如每一国度、每一时代有其普遍相同的愚蠢想法一样,每一国度、每一时代也有其普遍相同的惯用法。几乎每一阶层都普遍相同的惯用法之一,就是尽量给自己拉主顾;一个普遍相同的愚蠢想法,就是以为谁的主顾最多,谁最精明强干。这两条,对一般道德来说,可构成两条例外。可对这两条必须屈从不可。这是一种信誉,本身毫无意义,但在公众舆论眼中很值钱。常言道:名声胜过金腰带。实际上,有名气的人并没有金腰带,相反我看到,如今凡是有金腰带的人倒不乏名声在外。应该尽可能地既有名气,又有金腰带。我用你称之为卑鄙小技的手段来吹嘘显耀自己,目的无非在此。我在教课,就说明我教得好。这是普遍的规律。我想让人相信,我要教的课,比一天有多少小时还要多。这就是惯用法。
我:你教课果真教得好。
他:对,不错,过得去。我亲爱的叔叔写了基础教程,使这些东西大大简化了。从前我是骗学生的钱,对,是敲竹杠,这是真真确确的。现在,我是挣钱,至少跟别人一样。
我:那你骗人家的钱就心中无愧么?
他:嘿!我愧什么!常言道:窃贼偷窃贼,魔鬼一笑之。那些少爷小姐的父母家财万贯,天知道是怎么赚来的!这些人都是宫廷中人、金融家、大商人、银行家、实业家。我,还有和我一样被他们雇用的大批人,是帮助他们物归原主。在自然界中,各个物种相互吞噬;在社会上,各个阶层相互吞噬。我们你惩罚我,我惩罚你,而无需法律介入。从前是德桑,现在是吉玛尔[57],向金融大王报仇;而时装店老板、珠宝商、地毯商、内衣床上用品商、骗子、女用人、厨师、马具商,又给德桑的金融家报了仇。在这一切之中,只有傻瓜笨蛋或者游手好闲的人吃了亏,可是也惹恼不了任何人,这也很好嘛!这些一般道德的例外,或者说道德的惯用法,一般人大肆渲染,称之为“不义之财”。从前面所说,你可以看到,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过,不管什么事,只要眼光准就行了。
我:我很佩服你的眼光。
他:再说还有贫困问题。饥肠辘辘的时候,道德和面子的声音是弱不可闻的。不消说,万一有一天我富起来,我也一定得把钱还给人家。我已经下定决心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来偿还:吃、喝、嫖、赌。
我:可我怕你永远也不会富起来呢!
他:我也这么怀疑。
我:可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出乎我们意料的事,你会怎样做呢?
他:那我就要像所有穷人得志时那么干,我要当一个闻所未闻的最厚颜无耻的恶棍。到那时候,我忘不了他们让我受的罪。他们当众对我的羞辱,我也要回敬给他们。我喜欢发号施令,到那时候,我就天天发号施令。我喜欢人家称赞我,到那时候,别人就会赞美我。整整一群维尔摩良[58]的食客,都会被我雇用。我要像人家对我说过的那样,对他们说道:“来,小人们,叫我开开心。”于是他们就要想方设法叫我开心。我说:“给我贬贬那些正直的人!”到那时候如果还找得到正直的人,这些家伙就会把他们贬个一钱不值。我们还要玩女人,喝得烂醉的时候,就会轻慢地相互以“你”相称。我们要喝得酩酊大醉,我们要信口胡言,我们也要干各种道德败坏的事。那滋味可真够美的!我们要向人们证明,伏尔泰没有天才;总是趾高气扬的布封[59]不过是个文笔浮夸的文人骚客而已;孟德斯鸠只不过有些小聪明罢了;我们要把达朗贝尔打发到他的数学里去。像你这号小加图[60],出于嫉妒之心而蔑视我们,以谦虚的外表掩盖着傲慢的内心,生活俭朴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你们这些人,我们一律要打他个皮开肉绽。而音乐呢?到那时我们就要搞音乐了。
我:你发了财,如此使用财富,十分令人敬佩。我看到你竟然是个乞丐,多么可惜。你发了财,这种生活方式对人类来说很是体面,对你的同胞来说很有益处,对你自己则很光荣。
他:我想你这是在讽刺我。哲学家先生,你大概不知道,你这是在耍笑谁。你想不到,此刻我代表着城市和宫廷中的极大一部分人。我刚刚跟你说的这些知心话,咱们那些各行各业的大富翁们,要么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要么没有彼此说出来而已。我处于他们地位时要过的日子,正是他们现在过的日子。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你们这些人,在你们所处的地位上,以为人人都享受着同样的幸福。这是多么莫名其妙的看法!你们的幸福意味着某种浪漫精神,不同寻常的心灵,不同寻常的趣味,而我们是没有浪漫精神的。你们用美德这个名词来粉饰这种怪癖,你们把它称作明理、旷达。可是,美德、明理、旷达,这难道是给一切人预备的吗?谁能拥有这些品质,让他拥有好了;谁能保持这些品质,让他保持好了。请你想象一下那明智和旷达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吧!那大概是很凄惨的,你同意吧!好,所罗门的旷达万岁!所罗门的明智万岁!在我看来,喝上等美酒、吃珍馐佳肴、玩漂亮女人、睡弹簧软床,这就是一切。除此之外,都是瞎吹。
我:怎么,那你说保卫祖国呢?
他:瞎吹!还有什么祖国啊!从北极到南极,我看见的无非是暴君和奴隶。
我:那你说为朋友效劳呢?
他:瞎吹!难道一个人真能有朋友吗?就算有吧,还不是必然要变成忘恩负义之人?你睁开眼睛仔细瞧瞧,就会发现,你给朋友效劳得到的报答几乎总是这个。感恩戴德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而沉重的包袱注定是要叫人甩掉的。
我:那么,在社会上有一个职业,并且履行自己的义务呢?
他:瞎吹!有没有职业,有什么关系?只要有钱就行!从事某一职业,无非是为了发财致富!履行自己的义务,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无非是招来妒忌、烦恼和迫害。难道这样能有出息么?还是阿谀奉承,见鬼!阿谀奉承,拜访大人物,研究他们的所好,顺乎他们的心血来潮,为他们的恶习效劳,赞同他们的不义:这才是窍门!
我:那么,关心自己子女的教育呢?
他:瞎吹!这是家庭教师的事。
我:可是,若是这位家庭教师对你的这些原则深信不疑,玩忽职守,那么受害者将是谁呢?
他:反正不是我。不过也许某一天,受害的是我女儿的丈夫或者我儿子的老婆。
我:是啊,如果你女儿的丈夫和你儿子的老婆,两人都堕入放荡和邪恶之中,那怎么办呢?
他:那正切合他们的身份、地位。
我:如果他们搞得声名狼藉呢?
他:只要有钱,无论干什么,都不会声名狼藉。
我:如果他们倾家荡产呢?
他:那他们就活该了。
我:我想,如果你对自己妻子、子女、仆人的品行都不关心,大概对自己的银钱事物也很容易粗心大意了。
他:这倒请你原谅,搞钱有时颇费周折,还是早些下手才算聪明。
我:那你对你的妻子照顾得很少了?
他:可以说毫不关心。我认为,一个人对他亲爱的那口子最好的态度,就是做合她心意的事。如果一个社会里每人都忙自己的事,你说这个社会不是很好玩么?
我:那为什么不可以呢?只有当我对白天感到满意,我才觉得晚上格外美。
他:我也这么觉得。
我:上流社会的人之所以玩乐那么考究,正是因为他们完全无所事事。
他:别相信这个。他们也忙碌得很哩!
我:他们从来不吃苦不受累,所以也从来不用消除疲劳。
他:别相信这个。他们总是精疲力竭哩!
我:对他们来说,享乐是一宗正事,而从来不是一种需求。
他:再好也不过了。需求总是一种负担。
我:他们损坏了一切。连他们的心灵也变得迟钝、呆滞,烦闷得要死。他们生活在令人压抑的阔绰之中,谁若是要了他们的命,说不定是帮了他们的大忙。这是因为对于幸福,他们只领略了很快就烟消云散的那一部分。我并不蔑视感官的享乐。我也有味觉,接触到珍馐美味或香醇好酒,也感到舒畅;我也有一颗心、一双眼,我喜欢看见美貌的女子,喜欢在我手中感受到她坚实、丰满的胸脯,喜欢让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喜欢从她的眼波中汲取荡漾的春情,喜欢为此而死在她的怀抱中。偶尔与朋友们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一宵,甚至有些放荡,我也不讨厌。可是,不瞒你说,救助一个穷人,了结一件棘手的事情,向人提出一项有益的忠告,读一本令人愉快的书,与一位朋友或自己心爱的女子散一次步,与我的子女们度过几小时对他们进行教育,写出美妙的文章,尽我应尽的责任,向我心爱的女子道出温柔多情的话语,让她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我觉得这一切更加甜蜜无比。有一件我熟知的事情,我要讲给你听。如果我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哪怕付出现在我拥有的一切作为代价,我也心甘情愿。《穆罕默德》是一部优秀作品,但我更愿意为卡拉一家恢复名誉[61]。我认识的一个人,在卡塔赫纳[62]蛰居。他是家中的幼子。按照他家乡的风俗,全部家业都传给长子。他的哥哥本来娇生惯养,其父母又过于随和。哥哥将父母的财产剥夺精光,又将二老赶出家门,害得这两位心地善良的老人一贫如洗,在内地的一座小城市苟延残喘。这个幼子,原来受到父母苛待,才到千里之外去碰运气:现在他在卡塔赫纳听说了这种情形,他怎么做的呢?他给双亲以接济。他急忙将自己的事务安排好。他衣锦还乡,将父母接回他们的家宅,给姐妹们完了婚。啊,我亲爱的拉摩,这个人将这一段时光看作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日。他与我谈起这件事的时候,热泪盈眶。现在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我也感到心儿在快乐地跳动,简直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他:你们真是些怪人!
我:一个人可以超越他的命运。一个人,像这样的好事,如果做过两桩,这种善行就会保护他,他是绝不会遭到不幸的。你们不能理解这种事情,你们这些人也真够可怜的!
他:这也可以算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吧!我大概很难体验这种幸福了,这种情形毕竟是极为罕见的。依你看来,是一定要做正直的人了?
我:你是说一定要做正直的人才能幸福么?那当然啦!
他:可是我倒看到许许多多正直的人并不幸福,还有许许多多幸福的人并不正直。
我:是你自己那么感觉。
他:我之所以落到不知道今天晚上到哪里去用晚餐的地步,难道不就是因为我在一瞬间表现了常理和直率么?
我:唉,绝非如此!那是因为你并非一贯如此,因为你没有及早认识到,一个人必须首先自辟生路,不靠卑躬屈膝。
他:靠也好不靠也好,反正我自己开辟的生路,至少是最轻而易举的。
我:也是最不可靠和最不体面的。
他:但是对我这种懒汉、傻瓜、无赖的性格,却最适合。
我:这我同意。
他:有些恶习我天生就有。要得到它,无需经过艰苦的劳动;要保持它,也不费吹灰之力。既与我国的风俗民情相符,又与我的保护人的口味相投;与美德相比,它与我的保护人小小不然的个人特殊需要更加一致,而美德则会从早到晚谴责他们的行为,碍手碍脚。既然我能够通过这些恶习而得到幸福生活,我再去像一个该下地狱的人那样折磨自己,以期将自己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培养与我的性格完全格格不入的另一种性格和高尚的品质,那不是咄咄怪事么!为了不至于跟你吵架,我可以同意说这些品质很高尚。可是要在我身上培养这些品质,要我去身体力行,要花多大的代价!而且毫无结果,说不定比毫无结果还要糟,因为那样一来,像我这样的叫化子所赖以生存的阔佬们就会永无休止地嘲弄我们了。人们口头上称赞美德,实际上憎恶美德、逃避美德。美德冷冰冰的,可是在这世界上,人们需要浑身暖暖和和的。而且,这肯定会使我心绪恶劣。我们常常看见虔诚的教徒心肠狠毒、令人讨厌、难以相处。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他们硬要把违反自己天性的苦差强加于自己,搞得自己苦不堪言。一个人自己受苦,别人也得跟着受罪。我不想这么干,我的保护人也不想这么干。我要快活,迎合人意、讨人喜欢、滑稽可笑。美德令人肃然起敬,可是恭敬别人自己则不舒服。美德令人赞赏,而赞赏别人并不好玩。跟我打交道的人都是穷极无聊的人,我必须逗他们笑。使人发笑的无非是滑稽和癫狂,所以我就要滑稽可笑、疯疯癫癲。若是我并非天性如此,最便捷的办法当然就是装出滑稽可笑、疯疯癫癫的模样。幸好我还无需扮演伪君子的角色,现实生活中,即使不把那些自己骗自己的人计算在内,各式各样的伪君子也已经俯拾皆是了。请来看那位拉莫尔里哀骑士,帽子漫不经心地压到耳朵上,头抬得高高地,傲视着过往的行人。长长的佩剑在胯间摇晃,见到不带佩剑的人便口出不逊,侮辱人的话语成篇成套,似乎在向所有的人挑战。他这是干什么呢?无非是竭其所能相信自己是条勇敢的汉子罢了。可实际上他是一个懦夫。你朝他鼻尖打个响,他会乖乖地受着。你想叫他嗓门低一点么?提高你自己的嗓门就行了。你尽管扬起你的手杖,或者用脚踢他的屁股!发现自己是个懦夫,连他自己也莫名惊诧,他还要向你请教,是谁告诉你,你是从何处得知他是懦夫的。在那之前的一刹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哩!长期以来,他一向摆出武夫的架势,连自己都上当受骗了;他一贯装模作样,以致到最后自己也信以为真了。还有那位女子,自己禁欲苦修,到监狱去照顾犯人,参加各种慈善会,走起路来低眉顺眼,大概都不敢正视男子一眼,不断警惕着感官的诱惑。所有这一切,难道能使她的心灵不燃烧,使她不长吁短叹,使她不火气上升,使她不受性欲冲动的折磨么?《查尔特勒修道院守门人》和《阿莱蒂诺的处境》中描写的情景,难道她的想象力能阻止这种种情景日夜重现么?那么她会怎么样呢?她的贴身女仆,半夜里听到女主人大呼小叫,以为她生命垂危,急忙起床,穿着内衣奔到女主人身边去救助,她会怎么想呢?朱斯蒂娜,回去睡吧!女主人梦呓中呼唤的不是你啊!再说拉摩朋友,如果有一天他开始厌弃财富、女人、美味和安逸,他开始加图化,他会变成什么人呢?一个伪君子。拉摩应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他与富有的盗贼在一起,是一个心满意足的盗贼,而不是独自一人或和叫化子一起啃面包皮,却以美德自夸的牛皮大王,更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直截了当地说吧,你所说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幸福也好,像你这样的幻想家的幸福也好,我是一点也适应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