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幼失怙恃:八岁丧母,十岁丧父,除了道听途说以外,我对他们实在知之甚少。我不知道家父为什么会跑到巴黎去做英国大使馆的诉状律师,除非是他也被吞噬着他儿子的同样一种对于未知的令人寝食难安的渴望所驱使。他的办公室就是大使馆正对面,在圣奥诺雷区,不过他住在当时叫作安定大街的那条街上,那是从香榭丽舍圆形广场延伸过来的一条宽阔的大街,两旁栗树成荫。他在当时可算得上一位了不起的旅行家。他去过土耳其、希腊和小亚细亚,在摩洛哥最远曾到过非斯[12]——这地方当时可是极少有人见识过的。他旅行类书籍的收藏颇为可观,安定大街的公寓里摆满了他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纪念品:塔纳格拉陶俑[13],罗得岛[14]的陶器,以及刀柄上镶有富丽银饰的土耳其短刀。他四十岁上和我母亲结婚,母亲比他要年轻二十多岁。她非常漂亮,而他异常丑陋。我曾听说,他们在当时的巴黎以“美女与野兽”著称。她父亲在军中供职;死在印度,他的遗孀,我的外祖母,把一大笔财产挥霍一空后,在法国定居下来,靠她的养老金过活。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我猜想,或许也有些才情,因为她用法语写过pour jeunes filles[15]的小说,还为客厅情歌谱过曲。我乐于想象这些小说和歌曲都是为奥克塔夫·弗耶[16]那些出身高贵的女主角所阅读和吟唱的。我有她的一张小照,是个身着衬裙、一双漂亮眼睛的中年女人,一副心情愉快、杀伐决断的神气。我母亲生得很娇小,一双很大的棕色眼睛,头发是富丽的红金色,五官精致、皮肤细致娇嫩。她非常受人倾慕。安格尔西夫人是她的一位挚友,一个美国人,不久前刚以高龄谢世,她跟我说她有一次曾经问过我母亲:“你那么美,有那么多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为什么对你下嫁的那个丑陋的小矮子那么忠诚呢?”而我母亲的回答是:“他从没伤过我的感情。”
我只见到过她写的唯一一封信,那是在叔父去世后我整理他的文件时发现的。他是位牧师,而她写信请他做她其中一个儿子的教父。她的表述直截了当而又无比虔诚,之所以有此请托就是希望他所从事的圣职能给他新出生的教子带来良好的影响,使他能成长为一个敬畏上帝的好人。她嗜读小说,在安定大街那幢公寓里的弹子房里,有两个摆满了陶赫尼茨[17]版书籍的大书橱。她身患肺结核,我还记得曾有一排驴子停在家门口为她提供驴奶,当时的观念认为喝驴奶有益于肺结核。夏天我们通常都去多维尔租一幢房子消夏,那时候多维尔还不是什么时髦的地方,只不过是个被更摩登的特鲁维尔的光彩完全盖过的小渔村。在她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那几年里,我们在波城[18]过冬。她卧床不起以后,我想是在一次大出血过后,她自知已经不久于人世,想到她的儿子们长大后都不知道她生前到底长什么样,于是她叫来女仆,为她穿上一身白缎子的晚礼服,专门去照相馆照了相。她有六个儿子,最后死于生产。那时候的医生有一个理论,认为怀孕生产对患有肺病的女人是有好处的。她死时三十八岁。
母亲去世后,她的女仆成了我的保姆。在那之前我都是由法国保姆来照看的,上的也是法国的儿童学校。我对英语的掌握非常差劲。我听人说,有一次我看到火车车厢外面有一匹马时,我大叫的是:“Regardez,Maman,violà un'orse。[19]”
我感觉父亲富有浪漫主义的情怀。他心血来潮,决定要亲自造一所房子,夏天的时候搬去消夏。他在叙雷讷[20]的一座小山顶上买了块地。俯瞰平野的景色非常壮美,远处就是巴黎。有一条路通往山下的一条河,河边有个小村子。房子造好以后将会像是博斯普鲁斯海峡边上的一座别墅,顶层环绕着一圈凉廊。我曾经每个礼拜天都和他一起乘坐塞纳河上的bateau-mouche[21]去那儿看建筑的进展情况。盖好屋顶以后,我父亲特意买了一副古董火钩子装饰在上面。他订购了大量的窗玻璃,在上面刻上一个他在摩洛哥发现的防凶眼的符号,读者可以在本书的封面上看到这个符号[22]。那是幢白色的房子,百叶窗漆成了红色。花园都规划好了,各个房间都布置好了,然后我父亲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