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们来到楼下那条通往蒙帕纳斯大街的热闹的小街。有轨电车响着刺耳的铃声从街上驶过,人行道上熙熙攘攘。
他们要去的游乐场在贝尔福狮子像[42]附近,路程不过一英里。阿瑟叫了一辆马车,苏茜告诉车夫他们要去的地方。她注意到,就在等待他们出发的时候,哈多把手搭在了马脖子上。突然,马儿无缘无故地剧烈颤抖起来,震颤从躯干蔓延到四肢,很快它便像患了眩晕症一样从头到脚抖个不停。马车夫急忙从座位上跳下来,扶住这个可怜的老伙计的头。玛格丽特和苏茜也下了车。这是一幕令人揪心的痛苦景象。但是马儿所遭受的似乎并非肉体的疼痛,而是极度的恐惧。不知为什么,苏茜的脑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把手拿开,哈多先生。”她严厉地说。
哈多微微一笑,照她吩咐的做了。马儿的症状立时开始减轻,不一会儿,这匹可怜的拉车老马便恢复了常态。它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但身体已无大碍。
“谁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瑟说。
奥利弗·哈多用那双仿佛能看穿人身体的蓝眼睛看着他,抬了抬帽子,转身离开了。苏茜立刻转向波罗埃医生。
“你说会不会是他让马出毛病的?他刚把手放在马脖子上,马就开始发抖,他的手一拿开,它就好了。”
“无稽之谈!”阿瑟不以为然。
“我觉得是他在捣鬼,”波罗埃医生严肃地说,“有一次他来找我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我有两只波斯猫,是所有猫里最守规矩的好猫。它们整天趴在炉火旁,思考那些形而上学的问题。但是那天他一进门,它们便立刻惊跳起来,全身毛发倒竖,开始在屋里疯狂地打转,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我打开房门,它们一下子就蹿了出去。我一直没弄明白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玛格丽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从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她说,“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地方让我害怕。我现在仍然感到他那双奇怪的眼睛在盯着我。但愿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
阿瑟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她抓住他的手不放,他感觉到她在发抖。在他看来,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他才不会轻信那些荒唐的说法。要么是哈多相信那些只有疯子才会相信的鬼话,要么他就是个江湖骗子,故弄玄虚以博取人们的注意,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令人不齿。而且毫无疑问,无论是他还是其他任何人都绝不可能制造奇迹。
“告诉你们我会怎么做,”阿瑟说,“如果他真的认识弗兰克·哈勒尔,我一定会摸清他的底细。我今晚就给哈勒尔去信,让他把知道的情况全都告诉我。”
“希望你能找出答案,”苏茜说,“因为我对他很感兴趣。再没有像巴黎这样容易遇见怪人的地方了。你迟早会见识到相信各种东西的人。没有任何一种宗教、任何一种怪癖或邪恶不能在这里找到它的忠实信徒。试想一下,在二十世纪还能见到对神秘学深信不疑的人,这是多么难得的机缘。”
“因为我一直在研究这类事情,所以遇到过不少怪人,”波罗埃医生平静地说,“不过我同意博伊德小姐的说法,奥利弗·哈多绝对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首先,你无从判断他对自己所说的话到底相信多少。他究竟是骗子还是疯子?他是在欺骗自己,还是在暗中嘲笑那些相信他的人是傻瓜?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他游历广泛,熟知多种语言。他对炼金术文献了如指掌,我听说过的每一本与魔法相关的书籍他似乎都知道。”波罗埃医生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想对这个人妄下论断。我知道我要惹阿瑟不高兴了,但我必须实话实说:如果说哈多拥有某些特殊能力,可以做到一些看似奇迹的事情,我是不会感到惊讶的。”
阿瑟正要答话,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贝尔福狮子像前。
此时正值游乐场最热闹的时候,喧嚣声震耳欲聋。汽笛风琴轰鸣着时下流行的曲调,旋转木马在喧闹的音乐声中转个不停。在各个游艺厅的入口,经营者们大声招揽着过往的游人。射击厅里传出玩具步枪噼噼啪啪连续不断的射击声。游乐场的中央通道上人头攒动,他们的喧哗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将游乐场里的各种声音串联为一个整体。乙炔灯的火焰呼呼作响,将夜空映得通红。这是一幅融合了欢乐与污秽的奇异景象。人们对娱乐似乎抱着一份狂野的热情,仿佛是为了发泄对白天沉闷工作的满腹怨气而在不遗余力地寻欢作乐。
令人有些哭笑不得的是,波罗埃医生和几个英国同伴刚走进游乐场,就撞见了奥利弗·哈多。他们显然不愿与他为伍,他却满不在乎地硬是加入了他们。他那奇特的外表和怪异的举止很快便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苏茜发现,他对人们的指指点点颇为得意。他头戴一顶宽大的软帽,身披一件西班牙式斗篷,还俗气地将斗篷红红绿绿的丝绒衬里翻出来甩在肩上。他身材高大,尽管由于肥胖而看起来不那么明显,还是比众人高出许多。
他们漫不经心地看着各种表演,对那些传奇剧、马戏表演和畸形展览的热情招徕全都不为所动。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个剪影艺人的摊位前,哈多坚持要在这里留一幅剪影。他摆出他最喜欢的睥睨众生的姿态。一小群人聚拢在他周围,围观之余还不忘对他那奇特的外表取笑一番。玛格丽特希望趁此机会离开他,可是博伊德小姐却执意要留下来。
“他是我见过的最荒唐可笑的家伙,”她悄声说,“我决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视线。”
剪影完成后,哈多向玛格丽特深施一礼,将剪影送给她留念。
“请您收下当今世上仅有的一幅奥利弗·哈多的肖像。”他说。
“谢谢。”玛格丽特冷淡地说。
她不想接受这份礼物,可是她既不会不动声色地用一句玩笑话将他敷衍过去,又不便一口回绝使他当众难堪。他小心翼翼地把剪影装在信封里交给她,仿佛有十足把握她一定会珍藏这份礼物。他们继续往前走,不久便来到一顶写有东方名字的帐篷前。帆布上粗糙地画着一个阿拉伯人耍蛇的画面,上面还写了几个阿拉伯字。一个阿拉伯人盘腿坐在入口处,无精打采地敲着鼓。看见他们在面前停下脚步,他用蹩脚的法语招呼着他们。
“波罗埃医生,眼前的景象有没有让你想起浊浪翻滚的尼罗河?”哈多说,“咱们进去看看他都会表演些什么。”
波罗埃医生走上前去与耍蛇人交谈,听到熟悉的乡音,耍蛇人脸上露出喜色。
“他是埃及人,来自艾斯尤特[43]。”医生说。
“我来给你们买票。”哈多说。
他掀起帐帘,苏茜走了进去。玛格丽特和阿瑟虽不情愿,也只好跟了进去。那个东方人在他们身后放下帘子。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顶脏乎乎的帐篷里,帐篷不大,点着两盏烟气缭绕的油灯,光线昏暗。光秃秃的地面上,十来张凳子摆成一个圆圈。一个埃及农妇一动不动地坐在帐篷一角,她身穿一袭褪了色的宽大的黑色长袍,额头正中佩戴着一个样式奇特的黄铜饰物,挂在上面的长长的面纱将她的脸庞遮住,只露出一对忧郁的大眼睛。她的睫毛上涂着黑色的眼影粉,手上用散沫花染剂染出明亮的棕红色图案。看到有人进来,她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那个男子把鼓交给她,她用一种奇特的手法搓擦着那面鼓,发出一种神秘诡异的低沉声音。帐篷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有那么一个瞬间,波罗埃医生恍惚又回到了开罗空气恶浊的街头。那是一股由香、玫瑰精油和所有你能想象到的腐臭味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两位女士被熏得透不过气来,苏茜只好要一支烟解秽。那个东方人听到她说英语,咧着嘴笑了,露出一排光洁漂亮的牙齿。
“我的名字穆罕默德,”他说,“我耍蛇给总司令基钦纳勋爵[44]看。等着看吧。非常毒的蛇。”
他身穿一件蓝色粗布长袍,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来,比起巴黎夜晚的游乐场,这件长袍显然更适合阳光明媚的尼罗河畔。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富有民族特色的塔布什帽[45]。
帐篷的一侧铺着一小块地毯,他从地毯下面取出一个山羊皮口袋,放在那圈凳子围成的空地上,随即蹲下身去。袋子凹凸不平的表面突然动了一下,吓得玛格丽特浑身一颤。坐在帐篷角落里的妇人无精打采地继续搓着鼓,间或发出一声刺耳的喊叫。阿拉伯人打开袋子,露出白亮的牙齿咧嘴一笑,得意地瞅了他们一眼,便将手伸进羊皮袋里翻找起来,就像是在粮食口袋里翻找东西一样从容。他从袋子里拽出一条扭动着身子的长蛇,将它放在地上等待了片刻,然后用手从它身上划过,蛇立刻变得像铁条一样僵硬。若不是那双冷酷的眼睛仍然睁着,它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
“瞧,”哈多说,“这就是摩西在法老面前行过的神迹。”
阿拉伯人取出一支笛子,式样与潘神在希腊的群山中为林中仙女吹奏的芦笛并无二致。他吹起一支单调诡异的曲调,蛇顿时摆脱了僵直的状态,昂起头,长长的身子逐渐抬离地面,最后几乎完全直立在了尾巴梢上,随着音乐慢悠悠地前后晃动。
奥利弗·哈多似乎看得特别入神。他身体前倾,脸上带着热切的表情,那双怪异的眼睛以一种难以描摹的专注神情紧紧盯着耍蛇人。玛格丽特则吓得直往后躲。
“不用怕,”阿瑟安慰她说,“他们拿来表演的蛇都已经拔去毒牙了。”
奥利弗·哈多看着阿瑟,顿了一顿。他似乎每次都要先考虑一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然后才开口。
“一个人之所以能成为耍蛇人,是因为他无需借助药物就能抵御最强的蛇毒。”
“你这么认为?”阿瑟说。
“我曾亲眼目睹马德拉斯[46]最著名的耍蛇人在表演时被一条眼镜蛇咬伤,并在两小时后毒发身亡,”哈多说,“我听到过许多关于他身怀绝技的传说,对他慕名已久。一天晚上,我叫朋友带我去拜访他。我们到的时候他不在,但我们决定留下来等他。过了不久,他在几个朋友的陪同下回来了。我们说明了来意。他刚刚在一场婚筵上喝醉了,但还是叫人把蛇拿来,当场为我们展示起他的技艺来,那都是这个阿拉伯人闻所未闻的绝技。最后,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条很大的眼镜蛇,开始表演起来。可是那条蛇突然扑上去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留下两个针尖大小的咬痕。耍蛇人吃惊地往后一退。”
“‘我命休矣。’”他说。
“他身边的人要杀死那条眼镜蛇,但被他拦住了。”
“‘饶它一命吧,’他说,‘也许它还能为我的同行派上用场。现在就算杀了它也救不回我的命了。’”
“他的朋友和同行的耍蛇人聚拢在他周围,将他扶到一张椅子上。两小时后他就死了。他因为醉酒,忘记了一段护身的咒语,所以才会横遭不测。”
“你知道的奇谈怪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阿瑟说,“但是恐怕我需要更确切的证据才会相信这些蛇真的有毒。”
奥利弗转向耍蛇人,用阿拉伯语同他交谈了几句,然后答复阿瑟说:
“他有一条角蛇,是埃及毒性最强的蛇,你们这些从事科学的先生们所说的角蝰就是它。它还有一个俗称,叫做克娄巴特拉角蛇,因为当年就是这种蛇被藏在一篮无花果里,送给那位恺撒的情妇,使她无需忍受奥古斯都的胜利带给她的屈辱。”
“你要做什么?”苏茜问。
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走到帐篷中间,屈膝跪下,口中用阿拉伯语念念有词,波罗埃医生为同伴们翻译道:
“啊,蝰蛇,我以全能的神的名义命令你出来。你只是一条蛇,而神是所有蛇的主宰。听从我的命令,上前来。”
地上的羊皮口袋抖动了一会儿,一个脑袋钻了出来,它那灵活的身子也蜿蜒游了出来。那是一条浅灰色的蛇,每只眼睛上方有一个角状突起。它的身体微微蜷曲着。
“你认得这种蛇吗?”哈多低声问医生。
“认得。”
耍蛇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待在昏暗角落里的妇人也停下了敲鼓的动作。哈多抓住蛇,将它的嘴掰开。蛇立刻咬住他的手,牙齿深深地刺入他的皮肉中。阿瑟留心观察,看他是否会露出痛苦的表情,可是他连眉头都不皱一皱。那条蛇扭动着身子垂挂在他的手上。他重复念着一句阿拉伯文咒语,随后,就像从屋顶上滴下的一滴水,那条蛇骤然跌落在地上。血从哈多的伤口里涌出来。哈多一边默念咒语,一边在流血的地方吐了三次唾沫,并用手指在伤口上揉了三次。血完全止住了。他把手伸给阿瑟看。
“想必这就是外科医生所说的第一期愈合[47]吧。”他说。
伯顿又惊又怒,不愿承认刚才的止血过程有任何特别之处。
“你还没证明这条蛇有毒呢。”
“我还没演示完呢。”哈多微笑着说。
他又对那个埃及人说了些什么,埃及人随即吩咐了妻子一句。她一声不响地站起来,从一个箱子里拎出一只白兔。她揪着兔子的耳朵,白兔蹬着四条腿用力地挣扎。哈多接过白兔,放在那条角蛇面前。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条蛇便冲上去咬了兔子一口,动作疾如闪电。可怜的小东西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浑身颤抖了一阵就死了。
玛格丽特尖叫着跳起来。
“啊呀,太残忍了!简直残忍得可耻!”
“你们现在相信了吗?”哈多冷冷地问。
两位女士既害怕又气愤,匆匆向出口走去。帐篷里最后只剩下了奥利弗·哈多和那个耍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