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子 复仇火焰桑迪普

门开了。

这是一扇特别的门，一团漆黑，和墙混为一体。当它没有打开的时候，那儿像是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堵漆黑的墙。

无数的人热爱它、向往它；也有无数的人憎恨它、诅咒它。它是黑墙，只有最热切召唤它的人才能见到。

墙上的门洞正缓缓打开。

门洞里是一个偌大的庭院，一眼望过去，面积或许超过了两个足球场。它也正像足球场一样，绿草如茵，可以一眼望穿。没有一栋屋子，也没有任何设施，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工厂。

然而就是这里，没错！

桑迪普跨进门去。

大门在身后自动关闭。

桑迪普摊开双手，示意并没有携带武器，然后从胸口的袋子里掏出了卡片，并将它高高举起。

草地上响起了细微的嗡嗡声，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嫩绿的青草上汇聚，就像有成千上万无形的蜜蜂在飞舞。

声音的源头在天上，有什么东西正从天而降。桑迪普抬头张望。

晴朗的天空一片碧蓝，一个黑色的小点正变得越来越大。很快，它变得像一个巨大的碟子，高速旋转，在阳光下，也依稀能看见碟子的边缘放射的彩色灯光。

远远看上去，那就像一个飞碟玩具。

那就是飞碟。

飞碟越降越低，也愈发显得巨大，当它最后悬停在草坪上后，嗡嗡声戛然而止。它的直径至少有三十米，中央鼓起的部分有四米多高。

桑迪普觉得那就像一头巨兽悄然静卧。

银灰的色泽在茵茵绿地的映衬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离地半米，没有压弯一根草，没有一丝声响。

这才有点全球最神秘高科技公司的样子。

至少这是一个好的开头。自己付出了全部身家，千里迢迢来到中国，当然希望看见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这架飞碟是一艘反重力飞船，很不错！据说中国人早已经开始用反重力飞船向空间站运送物资，看来传言是真的。

然而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桑迪普静静地等待着。

“桑迪普·库玛，请上前。”从飞碟里传出声音——是机器合成的标准音，频谱介于男女之间。

桑迪普走上前去，一步一步地靠近飞碟，每一步都像是在试探。虽然他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对于如何发生，却一无所知。这让他紧张不安。

飞碟上突然显露出一个门洞。

门洞里一团漆黑。

桑迪普停下脚步。

“请继续上前。”声音说。

桑迪普继续向前，却放慢了步子。他感到自己正走向一个并不确定的未来，因此需要格外谨慎些。

门洞里有什么东西正向外边走来。

一个接着一个，连续五个。

那是五块扁扁的金属，依次排列，恰好组成一段台阶。

意思再明确不过，这是要自己一直走进飞碟里去。

桑迪普深吸一口气。

“是要我进去吗？”他还是决定先问一句。

“是的，请进。”声音不疾不徐，格外温和。

桑迪普把心一横。十五年了，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还有什么好犹豫？他为自己方才的片刻犹豫而羞愧，他迈开大步，几步跨到了飞碟前，利索地登上台阶，走进门洞。

进入门洞的一刹那，眼前一亮。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桑迪普惊觉回头。门已经关上，眼前只有一整块银色金属，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门的痕迹。

他快速地打量整个舱室。这舱室呈圆形，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玻璃管，大约两米粗细，玻璃管周围众星拱月一般排布着众多机器。地板是一种蓝汪汪的颜色，看上去像是一方池塘。天花板给人印象最深刻，各式各样的机械手从天花板上垂下，参差不齐，仿佛怪异的金属丛林。桑迪普辨认出一款机械臂，他的目光再也无法挪开。

银白色的金属手臂上，一条条有力的暗色钢筋牵引索清晰可见，手背上赫然刻着一个黑色的骷髅，骷髅的口中叼着一朵绽开的玫瑰。

骷髅玫瑰，这是恶魔的符号。这东西在他的噩梦中反复出现，每一次都会让他带着一身冷汗惊醒。

“桑迪普·库玛，请上前。”提示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桑迪普向前走。脚下似乎有些异样，他低头看去。地板本来散发着冷冷的蓝光，落脚的地方却变成一片鲜艳的红色，向着四周如波纹般散开。他就像行走在池塘水面上，每一步都泛起一阵涟漪。

自己的每个脚步似乎都踩在一片血迹上。

桑迪普继续向前，很快，他站在巨大的玻璃柱前。

玻璃柱上映出他的面孔。

刚劲有力，富有男子气概。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是母亲在夸奖他的容貌。十五年过去了，如果母亲还在世上，她会怎样形容自己现在的面貌？桑迪普不知道，但他确定母亲一定会仍旧爱着他，就像他一直爱着母亲一样。

在自己的面孔上，桑迪普依稀看见了父亲的影子。他不会忘记，当那带着恶魔符号的手臂伸进藏身的柜子，在他的眼前试探着摸索，父亲从藏身之处跳了出来，一枪击中了恶魔的肩膀，然后敏捷地跑开，同时弄出巨大的声响。

当时的情况下，向那个强大的机器人开枪是不折不扣的自杀，父亲当然也明白这一点。父亲死了，而他活了下来。

萨达，他的姐姐；穆丽莎，他的妹妹；桑托斯，他十岁的弟弟。

他们都和父亲一样，在那个该死的下午永远离开了他。

十五年了，他们一个个仍旧印在他的脑海里，栩栩如生。他们一个个都保留着十五年前的模样，而自己已经完全变了样。

如果变成那个模样，天国里的亲人们还会认识自己吗？

“桑迪普·库玛，贵宾加密验证通过，DNA身份确认通过，现在将开始进行手术。桑迪普·库玛先生，这是最后的确认流程，你的脑电波显示情绪平稳、意识清晰，可以做出理性决定。按照流程，请最后确认你自愿进行躯体置换手术。”

如果要后悔，这是最后的机会。

只有杀人机器才可以对付杀人机器，要复仇，就需要一个钢铁之躯。

为了所爱的人。

为了公正和永远的安宁。

“我确认。”桑迪普平静地回答。

“确认接受。”

对方的话音刚落，眼前的玻璃柱便开始缓缓上升，最后完全没入天花板内。原本被玻璃罩掩盖的东西显露出来。

一张低矮的白床出现在桑迪普眼前，床体晶莹，像是某种细腻材质的塑料，床上有个人形的凹陷，恰好允许一个人双手张开，仰面朝天躺下。

“请除去衣物，躺入塑模。”声音催促他。

桑迪普一件件脱去衣物。他的动作迟缓而庄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最后他脱光了所有衣物，全身赤裸。

桑迪普跨上台阶，认准凹陷躺了进去。人形凹陷的大小恰到好处，甚至连脑壳的形状也完全贴合，正是按照自己的身体订制。

玻璃罩落下来，世界被隔绝在外。

迷蒙的雾气充满玻璃罩内的空间，桑迪普觉得自己正在一个无名的空间里飞翔。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再也无法动弹。这像极了梦魇，自己似乎正在睡梦中，被压得动弹不得。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麻醉了。

一丝凉意从咽喉处直抵小腹，温热的液体随即流了出来，肆意流淌。

那是一把手术刀吗？自己的身体正被快速划开，然而没有一丝痛楚。他像是一个无关的第三人。

什么东西正在他的体腔内动作。他试图去看，然而他现在就连转动眼球的小小愿望也无法达成。麻醉夺去了他对身体的一切支配权，只给他留下少得可怜的部分。还好至少能够看，能够想。

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降落在距离头部三十厘米的高度上，透明的管子从瓶子的不同部位生长出来，向着自己的躯体伸展而来，仿佛几只有意识的触手正在攫取猎物。

瓶子里是一颗机器心脏。虽然在各种各样的资料中，桑迪普了解过手术的过程，然而当一切真实地在眼前发生，还是如此独特，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有一丝惧怕。这颗标价一百六十五氢币的加强型心脏将在他的新躯体中跳动。机器躯体只需要驱动少量的体液维持大脑的生存。虽然是加强型，也只有半个拳头般大小。

机器心脏很快接手了身体的血液循环。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管子里流进流出。

这个精巧而强悍的机器正把他全身的血液都抽取出来，桑迪普全身发冷。

这寒冷比喜马拉雅狂暴的风雪更致命，却让他的意识前所未有地清晰敏锐。

机器心脏加速了脑部的血液循环，送入了更多的氧气和养分。

他看见一只机械臂抓起一样鲜红带血的东西。

那是自己的肝脏。机械臂抓着它，就像提着毫无用处的废物，没有一丝小心谨慎。血液从机械爪的间隙滴落，肝脏残破不堪。

小心点儿，这是我的肝脏！桑迪普想这样告诫那个看不见的操作者，然而他却无能为力。

这的确是废物了，我再也用不着它。桑迪普随即想到。他目送着自己的肝脏消失在玻璃罩的顶部。

紧接着他又看见了曾经属于自己的胃、小肠，还有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

接着是鲜红的肺。

最后，他看见了自己的心脏。血红的心脏仍旧在跳动，血沫随着心脏的节律像细小的肥皂泡一般从血管里挤出来。

心脏也消失在顶棚里。

所有的内脏都是无用的，躯体也是无用的。他身上所有的器官中，唯一必须保留的是脑和脊髓。神经中枢决定了他是谁，决定了一切的爱恨情仇，除此之外的一切，机器都能做得更好。

桑迪普相信这是正确的选择。

躯体的移除也进行得飞快。手和脚，然后是切割成一块块的躯干，白色的骨头和鲜红的血肉令人触目惊心，他的身体已经被切得支离破碎，让桑迪普想起曾经在屠宰场里见过的大块带骨的肉。

亲眼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儿肢解，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接受手术的人完全可以选择全麻醉改造，明月科技提供了这样的选项。那就像一场梦，醒来之后，一切就不可思议地完成了。然而桑迪普坚持选择清醒地经历整个过程。如果这是一个不同人生的开始，那么他就该待在那儿，见证过去的死亡和新生命的诞生。他不想和那些贪恋生命、渴望不死的人相提并论。他有最大的勇气直面死亡。

唯有敢于直面死亡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勇士，哪怕拥有钢铁之躯也一样。

他做到了！

况且他也并不想长生不死。

死亡，是来自天界的召唤。在那里，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他曾经珍爱的一切都在那里等着他。他所要做的，只是在这人世帮他们讨还血债，然后就可以去和他们待在一起，享受永恒的平静和永远的幸福。

一面镜子展露在桑迪普眼前。镜子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头颅，头颅下方没有躯干，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脊椎，血液已经被清理干净，脊椎浸泡在透明的液体中。残存的头颅透过透明的管子和机器心脏连接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管子里流的已经不是红色的血，而是一种浅黄色液体，比浸泡脊椎的液体颜色略深一些。

他还活着，然而只剩下一个头颅而已。

按照合同的约定，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残躯。

桑迪普想点头示意，然而他根本无法做出这个动作。

按照合同，接下来该做什么？桑迪普发现自己已然想不起来。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只能相信明月科技将完美地兑现承诺。

镜子被收了回去。

一个立体投影出现在桑迪普眼前，是一段仿真的模拟动画。

他的头颅上，皮肤被剥离，眼球被摘除，头皮揭开，半球形的头骨暴露无遗。细微的手术刀在头骨上纵横，切开小小的开口，银色的液体从切口注入。头部的刨面图显示在一旁，银色的注入物沿着整个脑部蔓延，将整个头脑包括延生的脊髓都包裹起来。

残存的头骨被一块块切开、一片片去除。最后，在投影中只剩下金属的颜色，赫然像是头脑的模型。机器心脏的管线融合在金属模型中，液体在金属层中循环，能量的流动被高亮显示出来，形成网络。

一个金属的骷髅骨架跳了出来。

这是他精心挑选的X363型，全拟人化，所有的骨骼都依据人体工程学设计并高度优化。这是世界上最优化的人体模型，无论奔跑还是弹跳，翻滚还是舞蹈，它都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人体潜能。他选择了最昂贵的金属材料，一种被称作韧性精钢的钛铁合金，这种金属每克的售价是黄金的三十倍。一副骨架，几乎就是他一半的财产，一万二千氢币，他出售了家族矿业的全部股份才凑齐这笔钱。

X363型在他眼前旋转，这个类型的骨架可以完全定制，眼前的这一副骨架就完全按照他的身体比例来设计。这就是一个金属化的桑迪普，他即将拥有的新躯体。

骨架的头部并没有封闭，缺少了一块，就像打开了盖的盒子。被金属包络的神经中枢移动过来，从上部缓缓落入，最后完全进入。头顶部封闭，液态的金属顺着缝隙填充一圈，合成完整的头盖骨。

就像是灵魂注入了这机器的躯壳，机器人的眼睛亮了起来。淡绿色的眸子闪闪发光。这正是桑迪普眼睛的颜色。

一层又一层的各种材料被覆盖在机器骨架上，骨架很快丰满起来，甚至有了血肉，脸部轮廓也逐渐清晰。当最后的所有毛发都生长出来，一个完美无缺的桑迪普出现在投影中。

投影中的桑迪普睁开了眼睛，仿佛正盯着桑迪普。

这就是他重生后的模样，和自己几乎是孪生兄弟。

然而这是一个超级孪生兄弟，强大到可以抵抗六百度的高温，抵挡火箭弹的爆炸，永远不知疲倦，力大无穷。

这是他的金刚化身，为人间声讨正义。

桑迪普笑了，在他仅存的脑子里，脑电波微微荡漾。投影中的桑迪普也微笑起来。在此刻，他们已经联为一体。

接下来，该是真正的合二为一。

两个银色的小球向桑迪普的脸部贴过来。这是精准的手术刀，将会切开他的头颅，取出大脑。

随着一阵微弱的凉意，他的世界变得一片黑暗。手术刀轻快地摘除了他的眼球，切断了他的听觉。

世界变成一片虚无。

桑迪普并不慌张。他会回到这个世界。

他突然想起来的时候，漆黑的墙上，根本看不见的门。

黑墙，那就像一个强烈的隐喻。

他的世界里一团漆黑，然而门就在那里，而且将为他而开。

他深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