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星门贵客

伽马星门的客栈永远是一个拥挤的地方。

这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群落，配备标准重力场，还有各种在飞船上永远见不到的食物、饮料、光怪陆离的全景资料片以及性感的女郎。如果对枯燥的旅程感到厌倦，这里是一个很好的休息地。还有一点最重要，这里流传着各种消息，从星域的军政大事，到某些阴暗角落里不可告人的勾当，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配合一定数额的金钱（这个要依消息的价值而定），你都可以在这里了解到。当然，没有人担保其真实性。这里是探险家的乐园。

出入伽马星门客栈的主要是些小飞船的船主和乘客，确切地说，是在各个星系间穿梭往来的商人、掮客，还有信使。并不是每一个星门都会如此热闹，在达门塔星域内，仅此一家。还有另一个更热闹的星门，就是好望角，然而那是一个远离主星域的孤立星系，更何况，科尼尔一直宣称好望角主权属于科尼尔，因此来往的飞船并不把那儿视作达门塔星域，那是一个特殊地域，虽然它被达门塔舰队所控制。达门塔人从来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种族，他们容忍客栈里五光十色的生活，只是因为星门带来了巨大收益，而商旅们喜欢客栈。因此，达门塔人把客栈划作自由区，除了维持必要的治安，从不涉足，只是为了安全才设置了严格的安全检查，禁止任何人携带武器。

李约素从安全检查区通过，检查员站在两侧，上下打量李约素。检查员是机器人。机器人在达门塔数量众多。事实上，李约素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非机器人的达门塔人。他们很快完成了对李约素的扫描，递给他一张卡片。

“身份识别卡，请收好。如果遗失，在审核补办之前，您无法离开客栈区。”机器人说话的声音很悦耳，是圆润的女声，有些像是音乐。

李约素伸手接过。这是一张金属卡片，上边有一个小小的屏幕，显示出一个数字。星门的中枢监视着所有的卡片，数字每两分钟会变化一次，确保没有人能够复制它。

天狼七从另一个安检区通过。李约素发现佳上并没有和天狼七在一起。

“佳上呢？”

“我不知道。”天狼七说。

“这臭小子！”李约素皱起眉头。佳上肯定是遇到了什么特殊的情况，否则不会轻易离开。他一定还留在空港区。空港是安全的，然而很大，想找一个人可不容易。李约素盘算着是否要回头去找佳上。突然间，他看见佳上正排在队伍中，进入安全检查区。

佳上来到李约素面前。

“你干什么去了？”李约素厉声喝问。

佳上不动声色，“我看到一些飞船。”

“这里到处都是飞船。”

“是一些掠食者无人机，改装过，和天狼七以前那架一样。它们在一艘飞船的发射舱里。”

“你是说你发现了棒头……沙冈人？”

“我看到几个人，他们在那艘飞船里。不过看不确切是不是沙冈人。”

“好吧，但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走开，这里是达门塔人的地盘，还有各种各样三教九流的家伙，我们要小心行事。”

“那艘飞船的舱门正好打开，只有很短的时间能看个究竟。我也不想引起其他人注意。”

“这次就算了，下回一定要让我知道。那艘飞船是哪一艘？”

“白昂鑫。”

“什么？”

“白昂鑫。船上印着这三个字。”

“这是一艘鑫船？”

“是的。”

鑫船来自遥远的地方，对于任何星门，它们都只是匆匆过客。在三十多年的流浪生涯中，李约素从来没有见到过鑫船上有被雇用的棒头人。“你一定搞错了，鑫船上怎么会有掠食者无人机？”

“所以很有趣。”佳上的脸上似乎仍旧没有表情，又似乎有一丝微笑，“我必须看个究竟。”

李约素点点头，默默地把船名记在心底。

“走吧。我带你们去见识一下真正的人类生活。”李约素不无得意。他带着两个朋友沿着客栈的主干道走出几百米，拐进了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当他们穿过隔音气帘时，巨大的喧嚣声浪迎面扑来。佳上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

“伙计，这里是整个客栈区最热闹的地方，蓝黑酒吧。佳上，别堵着耳朵，这点声音杀不死你。”李约素把佳上的双手拉下来，为了让他能听清楚，在他的耳边大声叫嚷。佳上脸色苍白，他推开李约素的手，“我到外边等你。”他逃跑似的冲向门外。

李约素看了看天狼七，天狼七保持着平静，正在四下里张望。

这里是一个空旷的广场，广播时刻都在进行，每张桌子上都在用不同的语言播放不同的节目，很多人在高声谈笑。一张巨大的吧台立在广场的尽头，不断有人在吧台前走动。

李约素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一个侍者走过来，“要点什么？”

李约素要了两杯葡萄酒，还有一份烤肉。烤肉是货真价实的牛肉，价格昂贵，需要从科尼尔进口。这是极致的美味，可惜只能给有钱人享用，从前李约素曾经无数次扫过那让人馋涎欲滴的菜单图片，又无可奈何地放弃。但这一次李约素不缺钱，作为执行任务的条件之一，他拿到了许多钱，大大超出预期。根据经验，他相信现在只要他站上桌子，大声报出一个数字，这个酒吧会顷刻间安静下来，而一旦他们回过神来，会争抢着跑到他跟前，在他的脚边相互推搡、谩骂，争取让自己的位置更靠近他，博取一个可能的好差使。

这里是亡命之徒的聚集地，而他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葡萄酒和烤肉很快送上来。李约素递给天狼七一杯，“尝尝，这是酒，可以麻醉神经。那是一种别样的感觉，你一定没有体验过。”

天狼七接过酒杯，细啜一口，马上皱着眉头吐了出来，“我不喜欢这种味道。”

李约素哈哈大笑，“这是特别的滋味。只有那些生活在星球上的人才能捣鼓出这种玩意儿，不过，它真的很不错，如果你熟悉了这种味道，你一定会喜欢它。我第一次喝酒也觉得滋味并不好，但你会喜欢它的。”

李约素洪亮的声音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这也正是他想要的，他再次提高音量说：“这是牛肉。我担保你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据说我们的祖先都吃这个。你知道DNA吗？DNA，我们的身体也是由这种东西构造而成的。当然，牛肉的DNA和人类不一样。我见过这种工厂，天垂星上有一些人不喜欢合成食品，他们生产肉，各种肉。他们养牛，养猪，甚至还有狗……”

天狼七正把一块肉放进嘴里，听到李约素的话赶紧把肉吐了出来，“你是说狗？这是从和狗一样的生物身上取下来的？”

“没错。”

“我不吃。”

李约素没有试图说服天狼七。几个人已经站在桌边，他们盯着李约素和天狼七，看起来不怀好意。

“兄弟，我来帮你。”其中一个开口，他伸手想拿起天狼七面前的酒杯。仿佛只是一眨眼间，天狼七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手。

“你放手！”那人使劲地甩动胳膊，想甩开天狼七，然而天狼七仿佛钢铁浇铸般纹丝不动。

“你找死！”那人被逼急了，右手握拳，狠狠地向着天狼七的头打下去。

天狼七微微侧头，躲开了对方的拳头，一抬肩，正好撞在对方的鼻子上。

尽管周围很嘈杂，尖厉的惨叫声还是让整个酒吧都安静下来。人们看着李约素这边。

天狼七放开了对方，那人捂着鼻子蹲在地上，血从指缝里流出。人们大概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大胖子从吧台后边转出来，边走边说：“没事，没事，大家继续。”

李约素低下头，伸手遮挡自己的脸，不想让来人看见。

劲爆的音乐声重新响起，酒吧里恢复了嘈杂。大胖子走到李约素桌前，看了看情况，然后向着李约素说：“你的棒头人打了人，你是责任人。”

“当然。”李约素一直用手捂着脸，当大胖子开口说话时，他抬起头，让大胖子看清自己的脸，“老家伙，还认识我吗？”

胖子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然而稍纵即逝，“李约素？你还活着！”

李约素冷笑，“你当然盼着我最好死了。独眼杰克在吗？”

胖子发出一阵大笑，“你想见杰克？你活够了吗？上次欠的钱还没有还。他赌的是你回不来，你既然回来了，还敢去见他？你要是再喊他独眼杰克，他一定会把你的脖子拧断。”

“我不敢，但这玩意儿敢。”李约素从口袋里拿出些东西撒在桌上。那是些圆圆的小疙瘩，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仍旧闪闪发亮。

胖子拿起一颗，沉沉的，似乎是黄金，色泽却不像黄金，“这是什么，金子？”

“它比金子更有价值，这是超导晶体母块。”

胖子显然被李约素的话吸引，他听说过超导晶体，那是海盗和黑帮的大生意，然而从没见过。他掂了掂手中金属模样的小块，“你可别和我捣鬼！”

李约素冷笑，“可以先找人鉴定。”

胖子眯着眼睛，端详着李约素。这个不名一文的流浪汉，以前欠着一屁股的债，因此他有勇气冲进星门湍流，而人们都认为他再也回不来了。此刻，他不但回到了这里，还带着一个棒头人保镖，装腔作势，耀武扬威。胖子决定小心从事，他转头看了仍旧站在一旁的几个小混混，努努嘴，“你们打伤了人怎么办？”

“我的兄弟手脚太重，有些不对。请医生看一看，费用我来出，另外，我给一万科尼尔盾表示歉意。”

一万科尼尔盾，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本来站着的那几个挨打者的同伙一直显得愤愤不平，似乎要将天狼七饱揍一顿才能泄愤，然而听到李约素报出这个数目，神色马上缓和下来。这笔钱可以让他们在客栈花天酒地几个月。

胖子显得很镇静，“看样子你发了。”他转向几个混混，“你们觉得怎么样？”

“王老大，你说行就行。不过，他们得留下姓名，也好让我们知道栽在谁手里。”

“李约素，‘天狼星’号。”李约素边说边掏出一张科尼尔银卡递过去。

“好。”为首的混混接过银卡，李约素的气势完全压住了他，他连银卡上到底有多少钱也没看，赶紧放进兜里，和剩下的两个人带着受伤的同伴离开了。

胖子冷冷地看着，等他们走远，他看着李约素，“你回来想做什么？”

李约素嬉笑起来，“找老朋友喝酒罢了，不用那么认真。”

“你要找杰克？你找不到他的。”

“超导晶体的生意他也不做？”李约素仍旧嬉皮笑脸。

“他爆了。”

笑容在李约素脸上凝固。人有各种各样的死法，在流浪者中，各种死法都有形象的特殊用词。“爆”这种死法意味着他死得壮烈，可能是和某个强盗同归于尽，可能用单薄的改装机挑战那些装甲厚实、武器先进的正规军，也有可能死于单挑……总而言之，杰克用一种充满阳刚之气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李约素有些悲凉的感觉。杰克是让人憎恨的家伙，仅仅因为李约素不愿意承认其是独一无二的老大，杰克就利用各种机会羞辱他，打击他，甚至迫害他。就是这个人，逼迫李约素跳进了虫洞。是的，这是一个赌约，然而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李约素有去无回。此刻他能回到这里，仅仅是因为运气太好。既然他能够回来，那么杰克就要付出代价，李约素甚至想象过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的模样，那一刻，应该是多么解气……然而这人却死了。李约素突然意识到，即便他活着，也不会向自己低头，也许他会要求一次公正的决斗，在火光中爆掉。这个暴烈的流浪汉和自己有某些共同点，彼此属于同一类人。

李约素略为沉默，“花豹，大头，叮当……这些人呢？”

“大家散伙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胖子把手中的金属块丢还给李约素，“你只能自己发财了。”

李约素默默地把东西收起来，然后说：“看来能帮忙的人只有你了。老K，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想找海盗。你能找到他们。”

胖子盯着李约素，没有开口，过了一小会儿，他转身向吧台走去。

李约素跟了过去。天狼七警惕地四下察看。人们忙着喝酒、吵闹，或者打情骂俏，没有人注意他们。

吧台的位置很不错，正对巨大的观景玻璃。观景玻璃呈巨大的圆形，可以望见空港的灯火。形形色色的飞船来来去去，仿佛一条条形态各异的游鱼。

老K走到吧台后边，一直没有吱声。李约素也没有再说话，他自己拿了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倒上一杯，慢慢地品味，欣赏观景玻璃里边的情形。

巨大的探照光束不断移动，照亮不同的飞船，所有的飞船都在空港指挥台的指令下按照序列缓缓入港。在另一个方向上，那是星门所在地，一无所有，只有一片纯粹的黑暗。突然间，黑暗中露出一丝银色闪光，稍纵即逝，如果不是有心人，完全不会留意。

李约素对这样的闪光却分外敏感。那曾经是他的职业，他和一群同病相怜的流浪汉会追逐这样的闪光，这是迷失在时空旋涡之中的飞船。在大多数情况下，那都是死船——飞船的主人已经死去；或者那是一艘低级自动飞船，那些充满好奇心的飞船主人可能早已消失在几百甚至几千年前；不管如何，它都是无主的飞船。星域的人们不会注意这些飞船，在他们眼里，这些不过是时空旋涡产生的垃圾。然而对流浪汉来说，这样的飞船可能会提供很多东西，包括一些颇有价值的古董，或者一些生活所需的物资。拦截这种飞船，把它拖回来，卖掉值钱的东西，然后花天酒地，这就是流浪汉生活的全部。和海盗不同，流浪汉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抢劫，于是只能捡捡垃圾，抢一抢那些不幸掉进了时空旋涡的可怜人。

闪光勾起李约素的回忆，他想起那些流浪汉。他们曾和他同路，然而此刻已经不知所终。每一个流浪汉的命运都不可揣测，甚至不知道是否会在第二天横死。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对许多人来说，流浪汉的存在是一种不安定因素，让这些人消失在星海深处，可能是星域的人们最期望的解决方案。

李约素环顾四周。有几个人站起身，他们显然准备出发去追逐刚出现的大鱼。

“起身的兄弟，听我说！”李约素大声吆喝。他的声音盖过了喧嚣的音乐和吵闹的人声，几个刚站起身的人显然明白李约素在招呼他们。他们缓缓地走过来，脸上满是戒备的神情。

“我有大买卖，你们愿不愿意做？”李约素开门见山。

这些人相互对望了几眼，又看了看天狼七。

“什么买卖？”站在最前边的一个人开口，他的个子高高瘦瘦，一身银色装束，穿着很复古。他背着一顶动力服头盔，这种动力服是陈旧的型号，性能不佳，并不多见。

“我要棒头人的消息，越多越好，如果有人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一百个棒头人，我可以出十五万达门塔通货。”

“十五万？”人群里有疑惑的声音。

“提供确切消息，十五万。把棒头人带到我面前，我给一百五十万。”李约素的语气不容置疑，虽然距离几个流浪汉不过几米，但他仍说得异常响亮。四周投来异样的目光，李约素故意不理会那些目光，只是盯着眼前的几个人。

流浪汉们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巨额赏金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茫然地相互看看，没有人站出来拿主意。

最后，银色装束的瘦高个说：“我不相信这种事。”说完他转身走开，另几个稍稍犹豫，也跟着走开。他们宁愿去寻找星门一闪带来的微薄希望，也不愿意相信一个信口开河的外人。

李约素望着这些人的背影。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他已经达到了目的。

酒吧的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私语。

李约素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他转身向着吧台里的老K压低声音说：“我要找棒头人，但我真正要找的人，是莱布斯基。这是大事。我们是朋友，帮个忙。”他把超导晶体母块和一张卡片推到老K面前。

听到莱布斯基的名字，老K微微有些动容，他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眼前的卡片。这是一张精致的卡片，金属材质，正中是雷电家族的标示，周围缠绕着烦琐的纹路。

“你和雷电家族是什么关系？”

“我帮他们做事。”

“海盗之王可不喜欢雷电家族。”

“是的，尽管把消息传出去，告诉他们我是做黑市生意的，想把一些雷电家族的武器卖给海盗。”

老K白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李约素向着天狼七喊：“我们出发！”

“去哪里？”

“去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