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被爸爸绑架了（六）

那天的电话出乎意料的长。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站外电话亭里的爸爸。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背对着这边的爸爸，不停地往电话机里投十元硬币，好几次对着电话低下头。他为什么这么做？是被妈妈骂了吧？妈妈总是冲爸爸发火。

我看了看车站的钟，爸爸已经在电话亭里待了二十分钟。不祥的预感逐渐在心头扩大，似乎有虫钻进了我的血液啃噬我的全身。我坐立不安，站起来走进车站一间一间地逛着特产店，尝了所有试吃的咸菜和煮鱼。

我正把放了芥末的咸菜放进嘴里，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了？肚子饿了吗？”

我回过头看见爸爸，芥末让我歪起了脸。

“交易成功了。”爸爸装腔作势地小声说。

芥末冲上鼻子，鼻腔一阵发酸，右眼里掉下一滴眼泪。

“傻瓜，要吃芥末你还早了十年。”爸爸说着，自己也把芥末咸菜放进嘴里。

“交易成功了，所以我没有权利再扣押你了。我必须马上把你送回京子身边，我们这样说好了。”

我心慌地听着爸爸站在特产店咸菜区庄重的宣告，无法预见接下来会怎么样。

“不过，有一个问题。”

我屏住呼吸，猜测爸爸会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飞速地整理好自己的意见，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继续逃亡。虽然担心学校、妈妈等等，不过我要暂且把这些都抛在脑后，继续逃亡。我投一票，维持现状。

“问题，就是我没有钱，没有坐电车的钱。”爸爸低下头说。

我一阵晕眩，我特意鼓足勇气整理好了自己的意见，结果却听到这样一句话。我正准备提议说，如果没有钱就再去捡帐篷露宿野外，爸爸先开口了：“我去查一些东西，你在这里继续试吃。”

说完，爸爸就走向了绿色窗口。他在柜台占了一块地方，表情严肃地翻阅着时刻表、价格表、地图。

我把眼前的芥末咸菜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在强烈的刺激下，我站不住蹲在了地上。我狠命咀嚼咸菜，芥末的辛辣仿佛小刀刺伤了我的嘴，甚至侵入鼻腔深处和太阳穴。我用双手按住太阳穴，紧皱眉头，额头上渗出冷汗。我用整个身体感受这种怪味。

店里走出来一位阿姨，递过来一碗冰大麦茶，说道：“你不要紧吧？来，喝口茶。”

“谢谢。”我接过来想报以微笑，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哎呀呀。”阿姨仰面大笑起来。

我也笑了。喝了茶，仍然止不住地流泪，也忍不住地笑。

最想哭的时候，我只能这样哭，实在太滑稽了。

我心不在焉地听爸爸说，什么地方有一个老朋友，去那里大概能借到钱，问题是没有钱去那里。幸运的是，那里距离这里不太远，可走路去还是有点吃不消，骑自行车的话应该可以。

“所以，接下来爸爸要做坏事了。我尽量不想这样做，也不想让小春看见我做这种事，不过我也无可奈何。”

爸爸说完这番戏剧化的台词，走出了车站。外面晴空万里，似火的骄阳毫不吝惜地照射出火辣辣的光芒。走过出租车乘车点，我明白了爸爸的意思。

“不要做这种事。”我跟在爸爸身后无力地说，“偷自行车太差劲了，这样的话干脆不要回家了。”

爸爸看着整整齐齐摆放在车站前面自行车停放区里的自行车，回头对我说：“那么，我写一封信，就说借一段时间。”他自认为这个办法很高明，似乎颇为自得。

“谁来还？”

“啊，谁也不会来。”

爸爸俯视着我，他的身后摆放着各式各样车轮闪闪发光的自行车。我想，要不是因为有我在场，这个人一定会毫无罪恶感地把没上锁的自行车“借走”吧。但是说实话，我反而觉得开心。

暑假之前，我可以断言爸爸绝不会做这种事。然而现在，我知道了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不会因此讨厌爸爸。

但是说到是否因此就可以骑走别人的自行车，我却仍然认为这是一件极不道德的事。如果人家抱着一大堆行李来找自行车怎么办？如果这是一辆对那个人来说充满了回忆的自行车怎么办？如果被偷走自行车的人是我怎么办？总之是不行的。

看到自行车停放区前面有一些旧自行车和空罐子、塑料袋扔在一起，我走上前去。那里是废弃自行车的墓地，有些自行车的车架全部生锈了，车轮也掉了，有的没有了后座，还有的只剩下后座，有的则没有脚踏板，还有的歪歪扭扭。怎么看这些都是被人扔掉的自行车。

“在这里找能用的零件组装起来吧。”我说。

听到我这个组装废弃自行车的建设性提议，爸爸似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就不用偷自行车了，也不用徒步远行。

“小春真聪明啊。”

我感觉自己成了爸爸的家长。

我和爸爸花了三个小时挥汗如雨地苦战，试图把废弃自行车组装成一辆豪华车，最终放弃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成功，既没有钳子也没有螺丝刀，我们都不是天生的修车师傅。太阳把半个脸藏在了车站前的大楼后。

“就这辆吧。”爸爸从废铁自行车堆里拉出来的是一辆锈得发黑、几乎看不见一丝银色的自行车，这辆车没有后座，车灯被拧掉了，轮胎也是瘪的。爸爸费力地把掉在地上的后座装上去，疲惫不堪地说：“勉强能骑。”

“是啊，走吧。”我说。

爸爸骑在自行车上，我横跨在后架上。自行车在前进中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我回头看见刚才我们试图拼装，不，被我们任意摆布的自行车残骸在夕阳中发出悲凉的光芒。

拼命踩脚踏板的爸爸当然很辛苦，坐在后面的我也绝不轻松。轮胎里几乎没有气，自行车震动得厉害，屁股痛得要命。倒霉的是，我们走的这条国道堵车，百无聊赖的人们把脸贴在汽车车窗上目送着骑在破烂自行车上的我们。

“爸爸，走别的小路吧。”我无法忍受他们怪异的眼光。

“肯定会迷路的。”爸爸以此为由拒绝了我。

我转过头，把右脸颊贴在爸爸的后背上，避免自己看见堵在路上的汽车。国道的左侧是田野，沿途到处是长得高高的青草。我伸直后背看着路边的草，用力吸了口气，却闻到爸爸后背的味道，就像夏天的早上打开窗户闻到的煎培根的味道一样。我把视线从草丛上移开，注视着眼前爸爸的后背。爸爸的后背比我想象的宽阔，发黄的T恤正中有一圈圆形的汗渍。

圆形的汗渍仿佛地图，我感觉我们正在这幅地图上径直向某处前行。

我不相信就要回家了。对，暂时还回不了家。爸爸的朋友看到爸爸带了个孩子，还骑了一辆显然是从某处借来的自行车，不可能借钱给爸爸的。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回家了。我盯着爸爸发黄的T恤上的这张小地图。

路边排队的汽车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发出金色的光芒，随后，逐渐溶入淡青色里，直到被完全吞没进漆黑的夜色中。我仍然注视着爸爸的后背。那片白色呈现在黑暗中，地图比刚才更大。车行道上一辆车也没有，大家都回去了。黑暗中只听见自行车的吱吱嘎嘎声和踩脚踏板哐当哐当的响声。当然，自行车上没有车灯，完全看不清漆黑的车行道对面是什么景色。

“你们的交易，是什么？”我问爸爸。

“非常非常无聊的事。”爸爸微笑着说。

“无聊的事是什么事？”

爸爸没有回答，只有车轮在悲伤地转动。

“小春，对不起啊，屁股很痛吧？”

这次我没有回答，把脸颊贴在爸爸的后背上。湿漉漉的T恤衫里，爸爸的后背热得惊人。

我闭上眼睛，不知为何想起了裕子。

虽然这么对你说不太合适，不过我小时候一直特别讨厌你妈妈、亚纱子和你外婆。裕子曾经这样说过。那好像是妈妈工作加班很晚还没回来的时候，碰巧来我家的裕子带我去了车站前的披萨店。披萨店在车站大楼的最顶层，虽然客人很多，我们却幸运地找到了靠窗的座位。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特别讨厌自己的妈妈和两个姐姐，总是想为什么我会生在这个家里。我认真地想过，我肯定在医院里被抱错了，慌手慌脚的护士把我错抱给这家人。

点了披萨以后，小瓶红酒和沙拉先上了桌。裕子用叉子戳起沙拉，冷不丁开始了这个话题。

你妈妈和亚纱子，现在也是这样，从小就很要好。并不是我使坏心眼，你也知道吧？她们两个关系很好，我总觉得自己无法进入她们的圈子。她们老是黏在一起，一起去买东西，一起看电影，一起吃好吃的东西。事后我问她们为什么不叫我，结果她们就说，哎呀，你没说想一起去，而且呢，她们两个都是好学生，好孩子，真正的好孩子。

我爸爸，你没见过他，也就是你外公，只有他关心我。可是他很忙，我们很少见面，而且在我升高中的时候他就死了。

裕子厌倦了戳沙拉，放下叉子，转而像喝饮料一样开始喝红酒。她点上香烟，吐着烟圈说个不停。我看着窗外稀稀落落的灯光，聆听着裕子的话。我没有兄弟姐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家不是我的家，却真心地理解裕子的感受。

我考虑过很多次，为什么自己不能选择妈妈和兄弟姐妹。常年在一起的很重要的人，却唯独这个是绝对不能选择的。可以选择朋友、衣服、食物、学校等等，只要自己想选都能选择，只有家人不能选择。我常常想这是不是搞错了。

我并没问裕子为什么突然开始讲这些话，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的心怦怦直跳，很想继续听下去。然后呢？我刚想问，披萨就上桌了。裕子说，来，吃吧。

我吃完一块披萨后问裕子，现在也讨厌吗？

没那么讨厌了，裕子回答。

为什么？我又问。裕子用惯有的神秘兮兮的表情说，因为我现在有了我很喜欢的人。

什么呀，我根本听不懂。我说。裕子拉出一条长长的奶酪丝笑着说，我想也是。裕子三口两口地吃完这块披萨又点了一瓶红酒，咕咚咕咚喝完后，继续说。

可以选择别的更重要的东西以后，对不能选择的东西就无所谓了。讨厌的话就可以忘记，喜欢的话可以一直在一起，不必太在乎。所以我经常去你家玩，对吧？

我对裕子的话一知半解，裕子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虽然是小瓶，毕竟她也已经喝了两瓶红酒。裕子喝得醉醺醺的，自己都走不稳还拉着我的手，不时发出傻笑，回家后被妈妈臭骂了一顿，说她喝得太多了。

当时我基本上没听懂裕子说的话，只记得裕子以前很讨厌妈妈她们，现在没那么讨厌了，还有就是让裕子喝多了酒会有麻烦的。除此以外其他的都忘记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把脸颊贴在爸爸的后背上，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我却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虽然回忆起来后仍然不明白裕子说的话，不过，心情却畅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