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二鸟赋
并序
公贞元十一年正月至三月,以前进士三上宰相书,不报。时宰相赵憬、贾耽、卢迈,宜其不遇也。五月东归,遇所献二鸟,感而作。公之赋,见于集者四,大抵多有取于离骚之意。此篇苏子美亦谓其悲激顿挫,有骚人之思,疑其年壮气锐,欲发其藻章,以耀于世。苏语虽少贬,然进学解所云不虚矣。
贞元十一年〔一〕,五月戊辰,愈东归。癸酉,自潼关出〔二〕,息于河之阴。时始去京师,有不遇时之叹。见行有笼白乌、白鸲鹆而西者〔三〕,号于道曰:“某土之守某官〔四〕,使使者进于天子!”〔五〕东西行者皆避路〔六〕,莫敢正目焉。因窃自悲。幸生天下无事时,承先人之遗业,不识干戈耒耜、攻守耕获之勤;读书著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其行己不敢有愧于道〔七〕,其闲居思念前古当今之故,亦仅志其一二大者焉;选举于有司,与百十人偕进退〔八〕,曾不得名荐书〔九〕,齿下士于朝,以仰望天子之光明。今是鸟也,惟以羽毛之异〔一〇〕,非有道德智谋承顾问赞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荐进,光耀如此〔一一〕。故为赋以自悼,且明夫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其辞曰:
〔一〕“一”,或作“五”。以诸谱考之,作“一”为是。
〔二〕潼关,在华阴。
〔三〕旧史德宗 贞元十一年,河阳献白乌。
〔四〕一作“某土之守臣某”,用礼记全句。“守”,音狩。
〔五〕“使使”,下去音。
〔六〕“西”下,阁 杭本无“行”字,考之礼记及公送温造序,当有。
〔七〕“于”,杭作“之”,非是。
〔八〕“十”,或作“千”。此专为选举而言也。贞元九年,应宏词者仅三十二人。作“十”为是。“退”上,或再有“偕”字。
〔九〕方从阁本“名”上有“列”字,“名”下有“于”字。今按:嘉祐 杭本与谢本并无此二字,语简而意已足,方本非是。
〔一〇〕“以”下,或有“其”字。
〔一一〕“此”下,诸本有“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一句,今从阁本、文粹删去。
吾何归乎〔一〕!吾将既行而后思;诚不足以自存,苟有食其从之〔二〕。出国门而东骛〔三〕,触白日之隆景〔四〕;时返顾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五〕。过潼关而坐息,窥黄流之奔猛〔六〕;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惟进退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七〕,徒外饰焉是逞〔八〕。余生命之湮阨,曾二鸟之不如;汩东西与南北〔九〕,恒十年而不居〔一〇〕;辱饱食其有数〔一一〕,况策名于荐书〔一二〕;时所好之为贤〔一三〕,庸有谓余之非愚!
〔一〕此句或在“苟有食其从之”下。
〔二〕“苟”,或作“敬”,非是。
〔三〕“骛”,音务,驰也。
〔四〕〔补注〕陈景云曰:“景”,古“影”字。
〔五〕“路”,一作“洛”。“羌”,或作“差”。今按:作“差”固谬,然“羌”乃发语之词,施之句内,似亦未安。以上文“反顾流涕”之语推之,则“西路”乃长安之路,而此字当为浸渐愈益之意。不知的是何字,又恐或是“逾”字。〔补注〕姚范曰:“差”,不谬,言道路差牙而悠长也。沈钦韩曰:“羌”字是“羕”之误。释诂:“羕,永长也”,据说文:“永”,一作“羕”。
〔六〕“黄流”,或作“流黄”。
〔七〕“之”,或作“其”;“嘉”,或作“憙”,非是。
〔八〕“焉”,或作“而”。
〔九〕楚辞“汩余若将不及”。说文:“汩,水流也。”“汩”,音聿。
〔一〇〕“恒”,或作“亘”。“而”或作“以”。“恒”,居邓切。与亘竟之“亘”同。班固叙传:“恒以年岁。”选诗:“徙倚恒漏穷。”
〔一一〕“其”,一作“兮”。
〔一二〕“策”,方从阁 杭作“荣”。云:公上宰相书:“非苟没于利,荣于名也。”与此义通。今按:唐人“策”字俗体从“竹”从“宋”,亦有只从“艸”者,与“荣”字绝相近,故阁本作“荣”,盖传写之误耳。方引“荣于名”,亦与此语意不相似。“于”,或作“与”,亦非是。
〔一三〕“好”,去声。
昔殷之高宗,得良弼于宵寐〔一〕;孰左右者为之先,信天同而神比〔二〕。及时运之未来,或两求而莫致;虽家到而户说〔三〕,只以招尤而速累〔四〕。盖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盍求配于古人,独怊怅于无位!惟得之而不能〔五〕,乃鬼神之所戏;幸年岁之未暮,庶无羡于斯类〔六〕。
〔一〕或云:“昔”上当有“在”字,或是“念”字。由上句末有“愚”字;相似而脱也。
〔二〕“先”下或有“容”字。“信”或作“容”。皆非是。汉 郦食其传:“沛公,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韩语祖此。
〔三〕“说”或作“晓”。
〔四〕〔补注〕陈景云曰:指光范上书不遇事。
〔五〕“惟”,方作“虽”。“惟”字正是斡转处,作“虽”即无力矣。“能”,或作“孤”,亦非是。
〔六〕今按:上文之意若曰:天之生我,必有所用,何不力慕古人,如傅说之徒,而独怊怅于无位耶!惟或者苟得其位,而不能迫配古人,但如二鸟之空被荣宠,乃是鬼神之所戏耳。故“幸年岁之未晚”,而“庶几无慕于斯类”也。“斯类”,盖并指二鸟与彼“得之而不能”者而言也。欧阳文忠读李习之幽怀赋,以谓翱一时有道而能文者,莫如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余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而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欧阳子之论善矣。虽然,公不云乎:文章之作,常发于羁旅草野;至王公贵人,气得志满,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感二鸟赋,盖所谓发于羁旅草野者;使其光荣而饱,忧天下之心,孰谓公一日忘耶?〔补注〕陈景云曰:明言无羡斯类,而欧公乃以不过羡二鸟之光荣议之,非笃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