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柳仲礼:意冷心灰
公元549年,正月,建康。
柳仲礼按计划到达朱雀航南岸,连夜扎好营寨之后,刚刚坐下来打算吃早饭,突然有人连滚带爬地跑进大营,跟他说大事不好,韦粲那边被叛军突袭,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柳仲礼大惊失色,他没料到侯景这么猖狂,面对十几万勤王大军不仅没有慌乱,居然还敢主动过河进攻。
既然侯景敢出手,那肯定来者不善,柳仲礼生怕韦粲有闪失,当即把筷子一扔,火速穿戴好盔甲,横槊跃马直奔青塘。由于时间太仓促,柳仲礼只带了身边最亲信也是最骁勇的一百多名轻骑,他同时派人给其他部队负责人送信,让他们尽快派人支援。
柳仲礼之所以这么紧张,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于公,抢占青塘是他整个作战计划的重要环节,如果青塘守不住,后面的一系列行动都要受影响,部队士气也会受到很大打击,局面会非常被动;于私,韦粲不仅是他的同事,更是他的亲戚和整个柳氏家族的战略盟友,情深义厚,拼死也得去救。
据史书记载,柳仲礼算是韦粲的外弟。这个外弟具体是表弟还是小舅子已不可考,但足以表明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
这种亲密关系不仅存在于他们这一辈,而是已经延续了韦柳两家几代人。
从门第出身上看,柳仲礼属于河东柳氏,韦粲属于京兆韦氏,两家都是关西的大姓豪族,在东晋年间避乱跑到江南。按说在原来老家的时候,韦家几乎是诸姓之首,地位要比柳家高不少,但背井离乡之后,需要在新环境和新老板这里从头开始奋斗,再加上一些机缘运气的因素,柳家发展得反倒更快。
当时南朝为了收留这些北方过来的望族,常用的办法是在边境地区侨置一些跟北方同名的州郡,韦氏和柳氏都被安置到了在襄阳附近设置的雍州。两家重要人物最开始的工作都是担任有名无实的侨郡太守。
等到刘宋时期,冯翊太守柳凭的儿子柳元景追随武陵王刘俊,屡立战功,协助刘俊夺取帝位,本人也一路高升到侍中、尚书令和骠骑大将军,从此柳氏正式进入南朝的政治核心圈。虽然后来柳元景一家惨遭前废帝刘子业灭门,但他的侄子柳世隆很快就填补了他的位置,不仅在刘宋年间官至侍中和尚书右仆射,到了萧齐一朝同样担任侍中和尚书令,进爵为公。
柳世隆本人在中央发展,但柳家的家族势力大部分还留在雍州一带,所以他的堂弟柳庆远请求出任雍州刺史,负责经营维护柳氏的乡族部曲。柳庆远死后,这个工作交给他儿子柳津,柳津入朝之后,工作又继续传给了柳津的儿子司州刺史柳仲礼。所以,柳家一直兼有朝廷重臣和地方藩将两种身份,而柳仲礼手里的雍司精兵,大部分都是属于柳家自己的势力。
而反观韦氏,代表性人物韦睿直到萧齐末年还只是个上庸郡守,政治地位跟同时代的柳家完全没法比。直到韦睿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军功之后,韦氏的政治地位才有所上升,但依旧没能进入核心圈,韦睿本人也只是在七十九岁临死前才得到一个名誉性质的侍中职位,爵位也只是县侯。对比来看,柳仲礼在成名之前就已经封侯。
即使这样,韦氏的门第声望依然非常强大,柳元景在发达之后,还要经常亲自到雍州拜见韦睿的伯父,也就是当时韦家的话事人韦祖征,而韦祖征也习以为常。这是因为南北朝时期门第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要强过官职身份。比如在钟离之战的时候,韦睿奉命去协助前线总指挥曹景宗,当时韦睿以豫州刺史身份带兵,相当于四品,而曹景宗身为征北将军,位居三品,正常来说曹景宗是韦睿的上级,但由于京兆韦氏的门第比谯郡曹氏要高得多,所以曹景宗对韦睿极其敬重,整个战斗甚至感觉是韦睿在指挥。而前段时间韦粲能够迅速统一大家的意见,推柳仲礼为指挥官,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韦氏的豪族地位。当时各大家族都以能跟韦氏联姻为荣,柳氏也不例外,所以柳仲礼跟韦粲才会有这一层亲戚关系。
柳仲礼带着人从朱雀航南玩命地赶往青塘,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到了青塘的时候,叛军已经击溃了韦粲的部队,正在清理战场。侯景派一部分人把韦粲的首级送回本部,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再找找有没有其他收获。
就在这个当口,柳仲礼横空杀了过来。此时柳仲礼已经知道了韦粲阵亡的消息,一股热血直冲顶梁,轮着马槊就来找侯景拼命。
叛军这边儿都准备收工了,根本没料到还有下半场,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柳仲礼一马当先势不可挡,跟过来的部下也个个都是狠人,整支队伍跟切割机一样撕裂了叛军的阵型,开始了复仇式的大屠杀,很快就砍死了上百名叛军。
侯景不知道是哪方神圣过来索命,他眼见势头不太对,赶紧下令撤退,没想到浮桥太窄,通过量有限,很多叛军在混乱争抢的过程中掉进了秦淮河,又淹死了一千多人,顺带着把侯景往回跑的路也给堵死了。
侯景气坏了,心说这帮笨蛋关键时刻怎么这么不中用,就在他拼命维持秩序的时候,柳仲礼已经迎面杀了过来。
柳仲礼和侯景虽然互相闻名已久,但两人从没见过面,所以柳仲礼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对方是谁,他只是发现前面有个叛军头目在各种指挥,看架势应该是个重要人物。柳仲礼此时已经杀了红眼,管他是谁先捅死再说。
侯景厉害的是谋略和指挥,本人的武力值并不高,他见柳仲礼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吓得掉头就跑。由于现在浮桥那里还堵得一塌糊涂过不去,侯景只能顺着秦淮河的河边跑。
柳仲礼哪里肯放,抡着马槊在后面猛追。
河边的路非常泥泞,马跑不快,侯景干着急也没办法。转眼之间,柳仲礼已经追到了他的身后,侯景甚至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马槊锋刃上闪烁的寒光,他无处躲藏,只好眼一闭准备等死了。
如果侯景死在柳仲礼的马槊之下,那么南梁除了被折腾了一通之后,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打击,萧衍的体格好得很,还会继续当他的皇帝,之后太子萧纲会顺利接班,三国鼎立的格局也不会出现大的变化。但很明显侯景祸乱南朝的历史使命还没有完成,不会这么简单就退场。
现在的情况是侯景在前面跑,柳仲礼在后面追,侯景身边还有一群负责保护他的叛军士兵,而柳仲礼追得太快,自己的亲兵都没来得及跟上来。所以柳仲礼现在相当于孤身一人陷进了叛军的队伍里。
开始的时候叛军士兵还有点儿懵,不知道该做啥,但也有反应快的,一个叫支伯仁的叛军发现柳仲礼现在是背对着自己,正是下黑手的好机会,当即抽出佩刀从后面抡刀就砍。
柳仲礼此时全部注意力都在侯景身上,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暗算自己,结果后背连中两刀。按说他现在身披重铠,挨两刀也没什么大碍,但一惊之下,没有控制好战马,导致战马踩到了河边的一个泥坑里,直接把柳仲礼摔在了地上。
这时候其他叛军也回过神了,一看柳仲礼落马,呼啦啦全围了上来,举着马槊就开始乱扎。
柳仲礼的铠甲太重,仓促之间根本站不起来,也没办法灵活躲闪,他勉强躲掉了前几次攻击,后面的实在躲不开了,很快就身中数枪,血染秦淮河岸。
千钧一发之际,柳仲礼的亲兵们终于赶了上来,拼死杀退了围攻柳仲礼的叛军,一个偏将把柳仲礼扶上马,火速撤退回大营。
侯景现在魂儿还没找回来,他见梁军退了,赶紧也带着部队撤回秦淮北岸,没敢在后面追击。
这一战把侯景吓得半死,嚣张气焰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从此之后再也不敢过河到南岸来挑事。
而柳仲礼这边更惨,他身负多处致命伤,没死已经是奇迹,短时间内是没办法再亲自上阵打仗了。
按说就算受了再严重的伤,只要假以时日都是肯定能恢复的。当年高敖曹打上洛的时候受伤也很重,英雄豪气却一点儿都不受影响。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跟身体上的创伤相比,柳仲礼精神上受到的刺激要严重得多得多,而且是没办法恢复的那种。从此之后他一颓到底,完全扔掉了曾经的勇气和决心,任凭谁来劝说,他都不再谈及出战这件事了。
关于柳仲礼受伤前后为什么会性情大变,几乎是历史上的一个谜。从后面的事迹上来看,他的精神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这次战斗中亲眼目睹包括韦粲在内的太多至亲好友的死亡,而其他梁军部队都在边上看热闹,哪怕在他本人—也就是部队主帅—亲自出战而且深陷重围的情况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伸出援手。
在国家有难得时候,你冒着巨大的风险挺身而出,甚至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而这个国家的既得利益者却只顾自己,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这种情况下战斗还有什么意义?
多年以后,那个临阵逃跑的东宫学士庾信曾经写过一篇著名的《哀江南赋》来回忆这段岁月,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篇幅就是感叹柳仲礼的,所谓“申子奋发,勇气咆勃。实总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鱼门,兵填马窟。屡犯通中,频遭刮骨。功业夭枉,身名埋没。”其中申子就是柳仲礼的小名,而他为什么从勇气咆勃到身名埋没,只能由后人来主观猜测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邵陵王萧纶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兵马,带着两个侄子临城公萧大连、新淦公萧大成从东面过来跟柳仲礼汇合。
如果论起来,萧纶作为六皇子兼原来萧衍亲自任命的剿匪总司令,无疑是现在联军中地位最高的人,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取代柳仲礼的位置,但他年纪见长之后变得很有大局观,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肆意妄为的王爷了,他因为上次勤王失败,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以统帅三军,主动表示认可柳仲礼的主帅地位,愿意听从柳仲礼的统一调度。
萧纶表态之后,剩下的几个王爷也不好说什么,所以柳仲礼名义上依旧是勤王联军的总指挥官。
但跟之前相比,情况依旧出现了巨大的变化。首先是韦粲牺牲之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有威望的人能在各路势力之间沟通斡旋,联军达成一致意见变得非常困难。其次就是柳仲礼已经心灰意冷,压根不想打了。
按说不想打也没问题,如果柳仲礼能主动把主帅的位置让出来,他的历史评价也不会太差。但可惜的是柳仲礼现在叛逆感爆棚,他不仅不让位,反倒摆起了官架子,以领导的身份对待联军中的其他将领,连几个王爷也不放在眼里,有时候萧纶要去找他谈事情,都要按照部下的礼节在营门外苦等很久,有时候还根本不见。萧纶毕竟是正牌的皇子,哪里受过这种轻视,一来二去对柳仲礼也开始有意见。
而王爷之中,临城公萧大连和永安侯萧确的关系也非常不好,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现在又没有韦粲那样的人居中协调,各种矛盾被迅速传导放大,导致各路部队之间彼此猜疑,精力都放在互相防备上面,再也形不成一致对外的合力。
由于缺乏统一约束,联军的军纪也差得要命,很快就开始四处劫掠百姓。本来建康周围的百姓日盼夜盼,总算盼来了王师,结果没想到这帮官军比叛军还要野蛮,不禁大失所望。叛军中本来有一些人还想投诚,在得知官军的种种作为之后,也都打消了念头。
现在即使最普通的老百姓都能看出来,就算联军人数是叛军的十倍以上,就算真正的战斗还没开打,这次勤王行动的失败结果已经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