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从烽火六镇到盛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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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侯景:图穷匕见

公元549年,二月,建康。

侯景一边找各种理由拖延时间,一边在紧锣密鼓地搬运粮草修整甲兵。而南梁君臣也迷之配合,太子萧纲除了偶尔派人出来催一催之外,其它什么动作都没有,柳仲礼那边更是天天吃喝玩乐,任由叛军的运粮车队在眼皮底下自由通行。

如果说萧纲是鬼迷心窍丧失了判断力,柳仲礼是自甘堕落一颓到底,那么其他一些人的行为就值得玩味了。

实际上,目前除了聚集在建康以南的十几万援军之外,在长江中上游地区,还有几股势力也在密切观望着形势的发展,其中实力最强的,就是七皇子湘东王萧绎。

萧绎今年四十二岁,目前的职位是荆州刺史,同时兼任荆州、雍州、湘州、司州、郢州、宁州、梁州、南秦州、北秦州等九个州的军事总司令,可谓重兵在手,实力极其雄厚。就算柳仲礼带领的那拨援军没什么作为,单靠萧绎手下的荆楚大军也足够推平侯景解救台城了。

但三个多月过去了,萧绎只派了零星几只小部队过来做做样子,他的主力部队一直驻扎在郢州的武城(今湖北省武汉市黄陂区附近),动都不带动一下的。比较而言,他六哥萧纶一直在不断想办法积极救火,而萧绎则始终在外围磨洋工坐观成败,父兄的死活对他来说好像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要理解萧绎这种反常行为,有必要了解一下他的出身和经历。

说起来,萧绎的身世跟叛逃到北魏的二皇子萧综(到北魏后改名萧赞)有些类似,他的母亲阮修容和萧综的母亲吴淑媛一样,都是萧衍从东昏侯萧宝卷那里接过来的,而且阮修容的地位比吴淑媛还要低一些(萧宝卷时期,吴为美人,阮没有品级;萧衍时期,淑媛是九嫔之首,修容是九嫔之末)。

阮修容原来叫石令嬴,本是萧齐始安王萧遥光的侍妾。萧遥光谋反失败,她被萧宝卷纳入后宫,萧宝卷被灭之后,她因为长得好看,又被萧衍留作身边高级侍女。有一次石令嬴在揭门帘的时候,裙摆随风飘扬,体态婀娜万方,把萧衍给迷住了,因此才有了萧绎,她本人也被赐姓阮氏,进位为修容。

因此跟其他几个皇子相比,萧绎内心难免会感到自卑,兄弟之间也有一层隐隐约约的隔阂。他跟四皇子萧续之间的矛盾尤为严重,萧续生前动不动就找茬搞他一下,把萧绎整得极其狼狈。

此外,萧绎幼年还患过大病,瞎了一只眼睛,这种生理上的残疾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经常因此而跟别人发生不快。

更要命的是,如果只被外人轻视也就算了,萧绎自己的结发妻子徐昭佩也看不上他,屡屡用化半面妆的方式来讽刺他的独眼,后来索性公开跟他的下属私通,留下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典故。

所有这一切塑造出萧绎超级矛盾的人格。一方面,他才华横溢,著作极多,文学水平是中国古往今来所有帝王中的翘楚,书法、绘画、围棋、音乐等方面的成就也登峰造极;但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又异常扭曲阴狠,极易猜忌,这次他迟迟不肯出兵,中记室参军萧贲看不过去,趁着玩骰子的时候讽谏了一下,结果萧绎怀恨在心,后来到底找机会把萧贲关进监狱活活饿死。

现在六皇子萧纶兵败钟山,几乎全军覆没;八皇子萧纪远在三千多里外的益州,而且反应迟缓,到现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当下无论看身份还是看实力,他都是整个南梁最重要的人。这么好的拥兵自重的机会,萧绎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况且萧绎觉得萧纶太自降身份了,堂堂当朝皇子居然主动把指挥权交给了外臣柳仲礼,这你让我过去之后咋办,也跟你一样听命于一个臣子?算了吧,我可丢不起这人。

再者,去打侯景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已经是皇子,上面封顶了,即使干掉侯景我爹也不会让我继承皇位,捡便宜的还是太子萧纲。但如果逆向思维一下,一旦我爹和萧纲出点儿啥事,搞不好会制造出一些机会,对我更有利。

基于这些不可告人的小算盘,萧绎对外宣称部队还没集结完,一直在武城按兵不动。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侯景太废物,这么久还没搞定一个小小的台城。。

除了萧绎之外,信州刺史桂阳王萧慥(zào)带兵驻扎在西峡口(今重庆市奉节县附近),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带兵驻扎在青草湖(今湖南省岳阳市西南,原洞庭湖的一部分),同样都在徘徊观望,而雍州刺史岳阳王萧詧(chá)更是安居在襄阳城内,连出兵的动作都没有。

萧慥是萧衍大哥萧懿的孙子,他动作迟缓,可能是因为的确能力有限,不敢冲到前面当炮灰,但萧誉和萧詧可是萧衍的亲孙子,他俩如此不积极,跟萧衍多年前的不公有直接关系。

萧誉和萧詧是前太子萧统的二儿子和三儿子,他俩前面本来还有一个大哥豫章王萧欢,也就是萧衍的皇长孙。萧统死后,正常来说皇位继承人应该是萧欢,但萧衍因为对萧统的厌祷事件(具体见第101章)耿耿于怀,最终没有选择萧欢,而是改立三皇子萧纲为太子。萧欢本人倒没说什么,而且他不久之后就病死了,但萧誉和萧詧对此意见极大,认为爷爷萧衍不公,委屈了自己的兄弟,三叔萧纲不义,不该是自己的东西也敢拿。而这次侯景出来闹事简直是老天开眼,搞得越大越好,正好为死去的大哥出口恶气。

可以说,现在几乎整个南梁都在看台城的热闹,没几个人真心想着解围救驾。

到二月底的时候,侯景终于把东府城里的粮食都搬进了石头城。

盟约的作用已经完成,到了该撕掉的时候了。

实际上,还没等侯景着急,伪皇帝萧正德先坐不住了。

萧正德这段时间寝食难安紧张得不得了,万一侯景跟萧衍萧纲真握手言和了,他这个皇帝可咋整?天大地大,没处可逃啊。因此他动不动就跑到侯景面前絮叨,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最后关头咱们可千万不能放弃,趁着现在台城防守松懈,咱们赶紧动手吧。

侯景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对台城发动最后一击了。不过双方毕竟已经签了合约,侯景顾及面子,还是没好意思直接搞偷袭,而是先让王伟写了一篇檄文送进台城。侯景在文中列举了萧衍的十大罪状,说你如果不马上痛改前非,我就要再次起兵造反了。

这篇檄文写得鞭辟入里,文采飞扬,每一条都直击萧衍的过失,萧衍想辩解都找不到理由,被气了个半死。况且现在也没什么辩解的必要,因为情况已经很清楚,侯景从来就没想着和谈,他之前的行为都是在耍弄自己而已。萧衍终于愤怒了,他不再顾及萧纲的感受,亲自在太极殿前立坛誓师,痛斥侯景言而无信,同时点起烽火向外面的援军告警。

此时已经是三月初一,现在的局势其实非常不妙,由于侯景自始至终没有放松包围,台城内的惨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勉强还能登城的士兵只剩下不到四千人,而且大都羸弱不堪,喘气都费劲。而叛军这边经过半个多月的修整,个个精气神十足。这种情况下想守住台城,简直是天方夜谭。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城外的援军能够马上出兵救驾。

可惜烽火也点了,战鼓也擂了,南边的援军始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柳仲礼的老爸柳津实在气不过,他拼了老命爬上城楼,指着柳仲礼的方向痛骂,说你家皇上和老爹现在可都被困在城里,命悬一线,你特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就这样在边上吃喝玩乐看热闹,难道就不怕留下千载骂名么?

援军在秦淮河南岸,距离台城大概五六里的样子,柳津喊的什么柳仲礼不一定能听清,但老爷子愤怒的姿态他应该还是能看到的。

柳仲礼还是无动于衷。

柳津气坏了,跑到皇宫对萧衍道:“罢了罢了,大事去了,您家有个萧纶,我家有个柳仲礼,不忠不孝到了极点,我看平叛是没可能了。”

其实这么说对萧纶多少有点儿不公平,但对柳仲礼来说真是一点儿都没冤枉他。

刚过来没多久的南康王萧会理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私下里联合羊鸦仁和赵伯超等人,约定晚上一起度过青溪去偷袭侯景,不料因为经验不足,协调过程出了问题,第二天天亮还有部队没到齐。叛军将领宋子仙发现之后立刻纵兵出击,赵伯超见势不好又是第一个逃跑,再次成功带崩了整个部队,援军战死淹死超过五千人。

看着援军这边的乱象,侯景心里更有底了。他一声令下,叛军有一次从四面八方对台城发起猛攻。

台城守军还在咬紧牙关顽强抵抗,可惜这次他们是真的顶不住了。台城共有三重宫墙,在叛军猛烈的攻势之下,外围两重宫墙相继失守,守军只好退守到第三重宫墙之内负隅顽抗。

第三重宫墙的范围很小,共有三座城门,分别是正南的太阳门,正东的万春门和西南的千秋门。

先出事的是太阳门。

负责镇守太阳门的是萧纶的世子萧坚,也就是前不久刚被叫进台城的永安侯萧确的大哥。这哥们眼看着大势已去,心态已然崩了,既不亲自上阵,也不想着抚恤将士,每天就知道躲在屋子里喝酒。他手下两个副官觉得给这样的领导卖命实在不值得,一气之下当了带路党,在夜里引导叛军登了城。

等萧确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大批叛军已经登上了城墙。他挥刀力战,但还是挡不住蜂拥而上的敌人,无奈之下只能撤到内宫去向萧衍报信。

萧衍此时还在睡觉,萧确顾不了太多,直接推门而入,通知萧衍台城已经失守了。

萧衍倒是没怎么吃惊,这个结局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甚至坐都没坐起来,躺在床上问萧确道:“那咱们还能挡得住么?”

萧确摇摇头:“挡不住了。”

萧衍长叹一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也没什么遗憾吧。你也别留在这里了,赶紧出去找你爹,让他好自为之,不用再记挂我和太子了。”

说话之间,外面人喊马嘶,叛军大部队已经杀进了城。

此时此刻的萧衍反倒异常平静,他起身穿戴整齐,来到文德殿内等着侯景。

先进来的不是侯景,而是他的谋主王伟。

王伟是文化人,很懂规矩,他按照正规礼节拜见萧衍之后,代侯景送上了一封文书。萧衍扫了一眼文书的内容,上面无非是说侯景被奸人陷害,无奈之下才领兵进京,不小心惊动了皇上,请皇上千万别生气之类的客套话。

萧衍把文书放到一边,问王伟道:“侯景来了没?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侯景跟萧衍打了这么久交道,但两人还从来没见过面。侯景有点儿心虚,为了壮胆,他在身边带了五百名全副武装的卫兵。由于文德殿太小,装不下这么多人,两人的会面地点改到了台城正殿,也就是太极殿的东堂。

侯景现在名义上的职位是南梁的河南王、大丞相,所以上殿之后,典仪把他带到三公的位置。萧衍淡然看了看他,先开口问道:“爱卿在军中多年,肯定很辛苦吧?”

侯景本以为萧衍会指责自己忘恩负义什么的,没想到上来居然先扯上家常了,他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萧衍见侯景没说话,继续问道:“你是哪里人啊?你到了我这里,老婆孩子带过来了没?”

侯景还是呆呆的看着萧衍,不知道如何回答。

正好任约站在侯景边上,他见侯景连萧衍问话都不敢答,觉得有点儿丢人,当即替侯景回答道:“臣的全家都被高澄害死了,臣是只身一个人来投奔陛下的。”

萧衍点点头,接着问道:“当初你过江的时候,身边有多少人?”

侯景这时才缓过味来,回答道:“千人。”

“围台城时有多少人?”

“十万。”

“那现在有多少人?”

“普天之下,已经全是我的了。”

聊起军事,侯景终于找到一点儿信心,语气也开始狂妄起来。

萧衍默然,低头不再说话。

侯景本来还想多吹嘘自己几句,没想到萧衍不理他了,顿时觉得有些自讨无趣。而且他发现自己在萧衍面前有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说话居然有点儿哆嗦。

算了,反正现在主导权在我,何必跟这个老头儿多废话。

于是侯景草草道了个别,起身离开太极东堂。

萧衍依旧低头坐在原地,不知道是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

坚守了三个多月之后,台城终究还是落到了侯景的手中。这是中国军事史上极其诡异的一次斩首行动,从直接责任来说,整件事情始于朱异,成于柳仲礼,但萧衍的错误决策,萧纲的迷之微操,以及萧氏诸王的冷眼旁观,对最终结果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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