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之春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窑洞

我娘经常说,村子是个好东西,一块石头,一棵大树,一片庄稼地,都可以承载很多的记忆。

我最近发现,自从村里人都搬走后,整个村子就只属于我了,包括池塘边上那几个深不见底的大窑洞。而我的一举一动,也只需关乎自己活的开不开心,比如在道路边的草丛中小便,这件再自然不过有利万物却被牵扯到众人道德的事情。

村里有好几处窑洞遗迹(对已经离开了这里的人和没有来过这里的人而言),但我意识中唯独对这一处的五口窑洞记忆尤深。抛开政治中心,这五口窑洞占据了整个村的地理中心,四季轮回昼夜交替,它始终爬在道路旁边,用漆黑而又空洞的五只眼睛清点着来来往往的人和牲畜,冬天北风刮得正盛时它也会发出一阵阵鼾音。而村里那些有了灵性的牲畜们也从不愿意进入里面躲避风雨或者暂居过夜,小孩对它敬而远之,大人对它毫不在乎,只有行动迟缓的老人愿意躺在它身旁晒太阳。

我打小就对它充满了好奇和敬畏,跟着一些大孩子们进入里面探险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它漆黑如恒古的眼睛和身躯带给我的恐惧,使我对它的敬畏要远远大于好奇。

对于它的来历,我小时候在村里穿开裆裤的时候,它就爬在那里了。甚至我爹玩泥巴时,它就已经在那里晒太阳。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说的清它的历史,只记得小儿时放羊,围坐在泉水旁,听爷爷们讲起过一个关于先辈们的故事。

新中国成立之前,西北地区在马家军阀的统治下,乡亲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生活苦不堪言。爷爷说当初高祖父一辈有七兄弟,三人被抓壮丁上了战场,两人饿死,一人丧命于野狼之口,仅剩大高祖父一人。

王家祖上的老辈们为了留住家里的一丝香火,让七兄弟中仅剩的大高祖父和铁家、张家、吴家以及裴家的一些同龄人携带一部分家眷逃进了毫无人烟的阿拉古山中寻找生机,成为了开拓这里的第一批先辈们。

五家人逃进山后,心中依旧十分恐慌,怕马家军的追捕和报复,便一鼓作气深入大山里面,辗转几日后寻了一块隐蔽在树林中的大岩石,暂避在下方通道中。

不久,人的气味引来了狼群。

最终在这场人与狼堪称原始的较量中,铁家和张家都丧失了一个兄弟。此后,大家利用树木在岩石周围做了一些陷阱,加强防护,但对于生存在原野中的野兽和生活在社会中的人类来说,原野的生存法则是存在倾斜的。

直到一次捕猎的时候,裴家先祖跟踪一群野羊,发现了一处天然的洞穴,大家的住宿和安全问题才得以解决。按照爷爷们的玩笑话语,祖先们正式从原始人迈入了洞穴人的阶段。

考虑到人口劳动量和马家军阀的威胁,五家人一直居住在那五口窑洞中,并没有急于动手建造房屋。后来,解放军一路打到西北,更多的人为了躲避战争的灾祸,逃进这座山,住进了那五口窑洞中,并不断扩展其居住面积,使其形成了一条两头跨越一座小山坡的长廊。

很快,随着不断涌进这座窑洞中的人越来越多,马家军阀的铁蹄也随之而来。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因对山路不熟悉,被狩猎的人发现,所有人从窑洞的另一头逃到深山中,躲过了一劫。军阀的士兵们拿起火把将所有人的物品付之一炬,而后扬长而去。

这些军阀的士兵们从来没有想过,在那座原是牲畜、野兽的洞穴中,或许如今正居住着为了躲避自己暴行的家人,有自己的父母妻儿和兄弟姐妹,所以当他们第二次来的时候,燃起两把绝情的大火烧毁了所有人一生的出路,除了那些恰好外出打猎的人。

火光冲天,烟雾弥漫,直到窑洞再也发不出惨绝人寰的叫声,这些悻悻而来的刽子手们才扬长而去。对于他们而言,就只是杀了一口窑洞罢了。

后来,这五口窑洞成为了那些初次来这里定居之人的暂居之所,直到他们在不远处建立起自己的房屋,然后敲锣打鼓地从这里乔迁出去。有一点或许可以补充,当初因为是裴家先祖发现的这处洞穴,所以后来在修建房屋的时候,裴家的房屋就建在了与窑洞一路之隔的马路对面。如今村里只剩下我一家,而裴家的房屋也已经拆除,再也看不出那里曾有过一处建筑,那是一栋承载了很多痛苦与伟大的记忆和具有非凡意义的老屋。

新中国建设时期,这里又变成了生产大队的粮仓所在地和牲畜集中管理区,以及劳动工具的存放处,成为了所有人的命库,无疑是全村最有价值的地方,除了那些勤劳的村民本身。

改革开放后,随着生活质量的提升和土地政策的改变,这里渐渐成为了裴家后代喂养牲畜储存青草、麦秆、苜蓿等饲料的私人地方,窑洞也正式迎来了一个新的生命体居住——青鼠。

进入新时代社会主义时期,因为社会生产力的推动和政策的进步一改革,这里回到了它最初的样子,再次成为一处再无喧哗之地——窑洞,回归它的自然本体。

几十年来,甚至是上百年来,这座窑洞的使命和意义从没有发生过改变,无非是给生灵提供住所,为它们挡风遮雨,包括我们的先辈。但对于人而言,她的意义却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由兽穴成为栖身之地,再到全村的命库和私人的仓库,最后又回归兽穴,与人再无瓜葛。

人成为了窑洞的一部分永恒记忆,而窑洞也成了人的一部分暂时记忆。这份记忆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对于窑洞而言,都将变的越来越渺小以至于最后无足轻重相忘于时间。人变的再也不知道它,而它也记不起曾有一些人与它产生过联系。

虽然先辈们从那里起家,但是与我而言,这么多年过去,窑洞依旧是恐怖的、未知的,甚至是不友好的,因为它的漆黑。

我想,或许这正是它存在的另一个意义,让人常怀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