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强将手下皆弱兵
洪钧在星期六下午从新加坡回到北京,星期一早晨刚走进维西尔北京的办公室,他就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洪钧对自己说,还是先忘了新加坡的会,更应赶紧把和科克的谈话都忘到脑后。洪钧很清楚,他现在首先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在维西尔先站住脚,生存下去,然后再用不断的成功为自己搭出向上爬的台阶。
杰森好像也根本没把新加坡的会放在心上,他只是在星期一上午来了个电话,客套地问是否一切顺利,洪钧说还好,没什么不顺利的。杰森就又说了一句:“怎么样?我没有讲错吧,是不是很无聊?”
洪钧知道杰森只是在发泄他的情绪,并没有想听自己说什么,便只是“呵呵”地笑一下。看来杰森并没有想请洪钧传达会议“精神”的意思,而洪钧其实也想不出这次会议有什么真正的“精神”可言,惟一的一点收获就是那个晚上和科克的一场交谈,但交谈的内容乃至有过这么一场交谈的事都是绝不能让杰森知道的。
杰森似乎早已料定洪钧会比较认同自己事先的判断,便懒得再提这个“无聊”的会议,随便和洪钧嘻嘻哈哈几句便挂了电话。
洪钧可丝毫没有嘻嘻哈哈的心情,他得和他手下的三个兵开会了。他来维西尔上任的头一天就让他们都做好准备,他要听他们介绍目前各自在做的项目,如果不是冒出来这个去新加坡开会的事,他自己布置的这个会早该开过了。也好,让他们三个能多几天时间准备,希望不至于太糟,洪钧默念。
四个人坐在洪钧的小办公室里,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洪钧觉得这样也好,起码先打消了他与他们在物理上的距离,再打消心理上的距离就容易些了。
还不到半个小时,洪钧就知道自己曾有的希望和幻想都破灭了。他意识到即使再给他们三人一年的时间,他也休想从他们嘴里听到令他满意的项目汇报。
起先当洪钧召集他们三个一起开会的时候,郝毅和杨文光都是一愣,弄得洪钧也愣了一下,忙问:“怎么?有问题吗?”
郝毅和杨文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互相推托了半天,最后还是郝毅嗫嚅着说:“几个人都在一起开呀,我们还以为您是要分别听我们的汇报呢。”
洪钧明白了,他们没想到会四个人一起讨论各自的项目,便说:“没关系,大家都是同事。咱们这么小的公司,这么小的团队,没什么可担心的,大家都靠得住。”洪钧当时还觉得这两个人还有些保密意识,不愿意把手里的项目拿出来被别人知悉,很快洪钧就意识到,其实是因为他们自己都惭愧他们那些项目实在是拿不出手。
三个人都在洪钧的办公室里挤着坐下,外面的人想进来恐怕连门都推不开。洪钧笑着,目光从郝毅扫到了杨文光,又扫到了菲比,然后再往回扫,开口说:“怎么样?一直想听听你们正在做的一些项目的情况,然后大家可以一起出出主意,看看怎么做更好,我也很想和你们一起去见客户。咱们都是销售嘛,应该很容易沟通。怎么样,谁先说说?”
郝毅和杨文光又开始了他们非常默契的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流方式,像是用目光玩着太极推手。菲比闪着眼睛,一会儿看一下洪钧,一会儿又看一下她右边的郝毅和杨文光,嘴闭着,可洪钧仿佛听到菲比的眼睛在说:“他们男生为什么不先说?”
这样沉默了一阵,洪钧刚要点将,郝毅说话了:“我把我的项目情况做了一份EXCEL表,想到的就都写在表里了,您可以看一下。”说着便递给洪钧一张表格。
洪钧把表格接在手里快速扫了一遍,看到大约有十多个项目,分别列有客户的名称、公司所属行业、郝毅在这些公司里的联系人都是谁、具体的联系方式,每家公司后面都写着三组数据,一个是日期,是郝毅觉得能和各家客户签合同的时间;一个是钱数,是郝毅估计能签下的合同金额;最后一个是百分比,是郝毅判断的各个项目上获胜的可能性。洪钧没再细看表里的各项内容,而是抬起头看着郝毅说:“嗯,整理得挺清楚,一目了然。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这些项目给我们分别做一下分析,表里已经有的这些基本情况都不用再讲,我会仔细看的,你把表上没写的每个项目的竞争情况说一下。”
郝毅看起来有些紧张,似乎不太明白洪钧想让他说的是什么,愣在那里。洪钧便又很耐心地解释:“比如说,你可以挑一个你觉得希望最大的项目说说看,你认为要想赢这个项目还需要做些什么工作?”
这下郝毅好像明白了,探过身子用手指着洪钧手上的表格说:“这第一个,就是我觉得应该能赢下来的项目。已经去做了好几次介绍,他们还让我们做了演示,我们也已经把方案书和报价都给了他们,他们说让我等消息,大概月底他们就能最后决定了。”
洪钧看一眼表格,排在最上面的那家客户的末尾一栏填的百分数是80%,便是郝毅认为最可能赢的项目。洪钧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是沉吟一声,接着问郝毅:“这第二个呢?你给它标的也是80%,你觉得这个项目是不是也有比较大的把握?”
郝毅立刻回答:“是,他们是主动来找咱们的,说对咱们的产品初步了解以后很有兴趣,想深入了解一下。他们提出要看演示,我们就给他们做了,他们说印象挺好。后来他们说想去走访一下咱们的老用户,我给他们安排了,还陪他们去了,那家老用户帮着说了不少好话,我觉得效果不错。这个项目我也向杰森汇报过,杰森也觉得希望挺大,还特批了折扣,所以客户说咱们的报价挺有竞争力的。他们告诉我年底以前肯定会定,因为时间比刚才那家晚一点儿,所以我就把它排在第二位了。”
连着如数家珍一般讲了这么多,郝毅神态轻松了不少,眼睛里透出些许自信,等着洪钧发问,又像是在期待着洪钧的赞许。
洪钧笑了,把手中的那张表格轻轻地摊在桌面上,忽然问郝毅:“谁给你发工资?”
郝毅一下子怔住,旁边的杨文光和菲比也都一愣,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快速地瞥一眼木呆呆的郝毅,又都转过来盯着洪钧。
郝毅见洪钧依然面带笑容看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说:“工资?工资都是直接打到我卡里的,每个月海伦发给我一张工资单。您是问这个吗?”
洪钧便笑起来:“这么说是维西尔给你发喽,可我怎么感觉好像是客户给你发工资似的。”洪钧见三个人仍然一脸的莫名其妙,便慢慢收敛起笑容,严肃地说:“因为客户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愣怔的三个人中郝毅最先明白过来,脸一下子红了。洪钧看出菲比和杨文光也都先后琢磨过来,但他不想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现在不是深入点评他们每个人的时候,更不可能靠说教就能解决他们恐怕已经根深蒂固的毛病,他也不想再听郝毅的其他项目,便把目光转向杨文光:“说说你目前的项目吧。”
杨文光手里拿个黑色的小本子,看来他准备的东西都写在那上面,他刚讲没几句,洪钧心里已经有数了,这个杨文光的能力和悟性看来一点也不比郝毅强,但洪钧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个大概,他总不能一棍子把他的几个兵仅存的这点自信全都打掉吧。
轮到菲比了,菲比把一个很精致的真皮封面的文件夹摊开在膝盖上,用一支圆珠笔在文件夹里的纸页上指指点点,向洪钧介绍她目前在做的几个项目,当洪钧听她说到其中一个项目的时候,立刻变得非常专注。菲比说:“我眼下正在跟的另一个项目就是普发集团,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普发可能是个很大的项目,估计他们在软件上的预算就要在一百万美元以上。我听说ICE和科曼盯这个项目也有很长时间了,尤其是ICE,你和小谭,哦不,小谭,应该和普发的人挺熟的。我现在的问题就是还没见到他们的高层,都是和他们下面的一些人打交道。我一个小销售,人家的大老板怎么会愿意见我呢,再说,我就是见到他们的大老板,我和他说什么呀。我对杰森提过好几次,希望他能出面去拜访一下普发,可是普发能抽出空的时候Jason都是在上海,他不肯单单为了普发专门飞北京一趟。他来北京每次就只呆一两天,还让我安排他和普发的人见面,可人家不是你想什么时候见就能什么时候见的。所以我挺为难的,现在你来了,我想让你帮我去见普发的老板,光凭我自己可搞不定他们。”
菲比一连气说了这么多,洪钧都想关切地问问她是否需要喝口水,一看桌上只摆着自己的杯子就算了,心想以后和菲比谈事,得让她自己端着水杯来。
洪钧等菲比说完就笑着对他们三人说:“行,今天就先聊这么多吧,大致的情况我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我会分别和你们每个人单独沟通。”
洪钧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原本计划这个会得热热闹闹地开一上午,没想到半个多小时就已经让他决定结束了。洪钧起初还想让他们三个人互相分析一下项目,彼此多出出主意,对别人对自己都能有所启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现在看来,他们连臭皮匠都不是。
三个人都站起来挪椅子以便腾出空间好把门打开,菲比把她的文件夹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正搬着一把椅子,听见洪钧叫自己的名字:“菲比,你留一下吧,商量一下普发集团的事。”
郝毅和杨文光都回头看一眼洪钧,便拉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刚被打开的一瞬间,洪钧看见外面的办公区里有个人正趁着门开时往里张望,洪钧看见了这个人的脸,是李龙伟,那个做技术的工程师。自从洪钧来维西尔上班的头一天,李龙伟结结巴巴地和洪钧打过招呼以后,两个人就没再说过话。洪钧还是想不起为什么他觉得以前就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而且洪钧似乎感觉到,这个李龙伟对他的兴趣,一点不比他对李龙伟的兴趣小。此刻两个人的目光正好撞上,李龙伟发现洪钧在看着他,便立刻低下头走开了。
洪钧见菲比关上办公室的门,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便问了一句:“要不要去把你自己的水杯拿来?”
菲比怔怔地看着洪钧,大大的眼睛瞪着,摇摇头,反问道:“干嘛要拿水杯?”
洪钧笑了:“没事,就是估计你可能要喝水了。”
菲比一听也笑了,双手猛地一抱拳,结果右手握着的长长的圆珠笔差点扎到自己的脸,说一声:“谢谢老板关心。我拿水杯干什么?又不是我要做报告。”
洪钧听出菲比话里的意思,就说:“我也不是要给你做报告,否则我这报告的听众也太少得可怜了。咱们必须好好讨论一下普发这个项目。”
菲比的表情严肃起来,正了正自己的身体,右手把圆珠笔握紧,一副随时准备记录的架势。
洪钧的脑子里在盘算,究竟对菲比应该把话说到什么程度。洪钧从见到菲比的头一面就发现这个女孩具有很好的心态,或者说心理素质,而这在洪钧看来正是成为一名出色销售人员的最重要的条件。今天听菲比介绍她的项目情况,洪钧也已经看出她的经验、能力和技巧的确还非常“初级”。洪钧决定毫无保留地实话实说,不留任何情面,以菲比的承受能力应该能够经得起他的话,普发目前面临的关键局势也容不得他再顾及婆婆妈妈的事。
洪钧的脸色仍然很温和,甚至还带着刚才的那种微笑,但是话语里已经带着十足的份量:“菲比,刚才你说的那些项目里面,我目前想和你谈的,只有普发这一个项目。要和你谈普发,并不是因为你已经在普发项目上有多大的机会,恰恰相反,我可以不客气地说,今天维西尔在普发项目上没有任何赢的可能。我和你谈普发,是因为我相信你的那些项目里只有普发才是真正的项目,而且肯定会是一个很大的项目。至于其他那些嘛,在短期内根本不会有结果,甚至永远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必须把宝全都押在普发项目上,必须赢得普发的单子。你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其他项目从你的纸上划掉,从你的脑子里划掉,只想普发这一个项目。”
洪钧说完忽然觉得倒是自己该喝口水了,他端过杯子喝了一口,眼睛始终瞄着菲比,他也不确定自己这么啰嗦地讲了一大通,菲比有没有听明白。
显然,菲比完全听明白了,她圆圆的白皙的脸红了,原本像机关枪一样的快嘴也卡了壳,手攥着圆珠笔,大拇指的指肚一下下地按着上端的揿钮,下意识地把笔尖不断地弹出来又收回去,洪钧小小的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菲比手里圆珠笔的揿钮和弹簧“咔”、“咔”地响着。
忽然,菲比像是被圆珠笔的声音惊醒,脸一下子更红了,竟让洪钧想起来“猴子的屁股”那个比喻。不过洪钧没笑出来,当前的话题太严肃了,另外洪钧好像也不愿把那么不雅的形容放在菲比身上。菲比回过神来,甩了一下脑袋,好像要把耷拉在脸颊上的头发甩到耳后,又像是要把脑子里的凌乱也一并甩掉。
菲比开口说:“老洪,怎么样?忍不住开始做报告了吧。”可她的这句玩笑既没有让自己也没有让洪钧笑出来。菲比接着说:“我知道普发项目的希望不大,我刚才就和你说了,我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他们的高层。但就是因为我觉得普发的单子可能没戏了,我才想争取其他的单子,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我觉得另外的几个项目还是有机会的,你可能觉得我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可总比最后连芝麻都没捡到强吧?”
洪钧完全理解菲比此时的心情,其实菲比的反应比洪钧做的最坏估计要平静得多。洪钧也清楚,另外的那些项目如果真花大力气去做,也可能把一两个项目催熟,没准儿真能签个合同下来。但这种合同只会是客户碍于面子,实在不忍心看着菲比等人这么忙活而施舍出来的小单子,的确也就会是芝麻大的东西。菲比眼下追求的是签成合同,就像在麻将桌上打了几圈,一直没“和”过牌,一心想和一把,哪怕是“小破和”也行。而洪钧要的不是小破和,小破和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他是要和一副大牌。洪钧不想把这一点对菲比挑明,他要彻底打消菲比对其他项目所抱的幻想,同时增强菲比对普发项目的信心,让她和自己一同赌一把。
想到这儿,洪钧对菲比说:“我担心的恰恰是那几个项目连芝麻都不是。那几家要么是根本没立项、没预算、没需求,就根本没打算买软件,只是下面的几个人想了解咱们的东西,甚至可能只是他们不好意思明确拒绝你,所以才和你一来一往地保持接触;还有的恐怕要恶劣得多,客户已经拿定主意买别家的软件,但不是都要求货比三家吗?他们必须找几家陪绑的,找咱们就是要用咱们当‘分母’,他们的选型报告里就可以这样写,经过对包括维西尔等国际知名公司产品的多方详细调研、综合评估,最终决定选择某某公司的产品。你的全部心血和努力,只是被他们用来在报告里提一下维西尔的名字。像刚才郝毅的那两个项目,他都觉得形势挺好,希望挺大,都估计至少有80%赢单的把握,可我凭直觉就相信那两个项目咱们都是在陪绑。他一路按照客户的要求把该做的都做了,就等着客户通知他去签合同,可我敢说客户一定会跟别人签合同,恐怕到最后都不会通知他一声。这些我会自己找郝毅谈,你就不要和他讲了。你要记住,销售就是一个引导客户的过程,而如果你被客户引导着,这个合同一定不是你的。”
说到这里洪钧一下子噎住,因为他忽然想到合智集团那个项目,他不正是被合智集团和俞威一起“引导”着最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吗?自己居然还有脸教训菲比。
菲比趁着洪钧走神的空隙,毫不客气地说:“郝毅那两个项目都是你当初和小谭设计好的吧?耍郝毅是不是就是你在ICE的时候教客户做的?我的那几个项目,八成也都是你们ICE已经赢定了的?”
洪钧还没把自己从合智项目的阴影中拉回来,又被菲比的这番话噎得够呛,他生气了,盯着菲比的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菲比,我最后说一次,你和我现在是维西尔的同事。ICE也好,小谭也好,是你和我共同的对手。”
菲比被洪钧的气势震慑住,其实刚才话一出口她就已经后悔了,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竟然这样和新来的老板说话。她自己也觉得纳闷,明明脑子里对自己喊着“停,别说了”,可嘴里却越说越快,而且不仅提到郝毅的项目,还傻乎乎地把自己也带了出来。菲比瞟一眼洪钧,心里还在奇怪,到底应不应该对这个家伙心存敬畏呢?按理说是必须的,可自己怎么对桌子后面的这个人一点都不怕呢?
菲比又甩一下头,口气软了不少可是目光里毫无畏缩的意思,说:“本来嘛,你想啊,你说我在普发项目上根本没有赢的可能,其他项目呢要么根本不是项目,要么就是陪绑,照你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可做的?”
洪钧被菲比气乐了,他暗自检讨自己刚才的一番话还是说得重了,菲比就算再有承受能力也经不住被别人说得一无是处,而且洪钧意识到,自己只是把面前的菲比当作是手下的一名销售人员,却没有把她当作是一个女孩儿。
洪钧面带微笑,目光柔和起来,刚才是为了打消菲比对其他项目的幻想,如今该给菲比打气了,洪钧说:“大小姐,把我的话听清楚再叫唤好不好?我说的是现在咱们在普发项目上没有机会,不等于以后还没机会。如果我觉得普发一定不会买咱们的软件,我干嘛还要和你全力以赴去争这个项目,我有病啊?”
洪钧稍微顿了一下,看看菲比的反应,见她没有插话的意思,似乎正在对洪钧到底有没有病做着判断,便接道:“说实话,ICE和科曼的确一直盯着普发,这恰恰说明普发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大项目。他们两家现在比咱们有优势,但都没有胜势,咱们还有机会,关键看能不能在剩下的时间里扭转局势,后来居上。依你看,你觉得咱们下一步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
菲比把圆珠笔的一端顶在下巴上,然后又移到嘴唇上,再从嘴唇上挪开的时候才说:“我就是觉得,关键是要见他们的老板。”
洪钧对菲比的回答不太满意,她脑子里的确没有什么策略可言,可她始终坚持无论如何要见到客户的老板,这种执着和目标明确倒让洪钧觉得可喜。洪钧一笑:“说对了一半,你讲的是一步很关键的动作,但还不是策略,咱们现在的策略就是一个字:拖!如果普发今天就敲定买谁的软件,一定不会选维西尔,但三个月以后普发就会决定选咱们。咱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在争取来的时间里用比对手更高的效率来做客户的工作。”
菲比兴奋起来:“三个月?咱们三个月以后就能拿到普发的合同?你真神了!”
洪钧只好说:“我相信咱们能拿到普发这个单子,而且是个大单子。”其实洪钧心里也没底,如果有把握那还能叫赌博吗?
洪钧正想和菲比商量去拜访普发集团的安排,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哎,对了,李龙伟有英文名字吗?叫他龙伟总觉得有些别扭。”
菲比笑了:“像龙的尾巴吧?我们都这么逗他。他的英文名字是Larry,我们都不叫他Larry,就叫他龙伟,你注意到他的大脑袋了吗?我们叫他虎头龙尾,哈哈。”
洪钧没有笑,其实菲比说的后几句话他根本没听进去。Larry,李龙伟就是Larry Li,洪钧想起来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以前听到过了。
普发集团的总部在北京城的北部,四环路的旁边,楼层不高,正好八层,但是非常气派,尤其是大楼正门的台阶和廊柱,简直就像是按比例缩小了的人民大会堂,但是把整个大楼作为总体一看就未免有些滑稽,好像人的一张脸被嘴和下巴占去了一大半。
洪钧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比和菲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坐出租车到了普发楼下。车刚停稳,洪钧无意间抬头看眼普发的大门,就发现不对劲了。台阶上围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也很大,洪钧再往上看,见上面几层的窗户上都趴满了人脸,都把鼻子压在玻璃上向下看呢。
洪钧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他如今已不是和民工们同场放歌的那个洪钧了,他收好发票下了车便远远地站着,端详大楼台阶上的人群。台阶上站着一些穿蓝色衣服的人,洪钧一看便知是普发集团的员工,蓝色套装是普发集团统一的工作服,似乎不太受员工欢迎,否则员工们也不会抱怨个个都成了“蓝精灵”;还有一些人好像穿着一种也是统一制作的马甲,黄色的,上面有字,但看不清楚写的什么。“蓝精灵”们大多立着不动,显然是在看热闹;“黄马甲”们大多四处忙活,看来是热闹的制造者。洪钧再往四周一看,见几辆被涂得花花绿绿的南京依维柯停在马路对面的不远处,车上面也写着不少字,这下洪钧看清楚了,他也明白了这场热闹是怎么回事。洪钧以前就听说常有剧组借用普发大楼的台阶拍电视剧的外景,普发集团众保安已经客串过不少回群众演员,没想到自己正好赶上了这么一场。
洪钧看眼手表,还早,但他也没心思看热闹,便抬脚向普发大楼的门口走。台阶中间已经被清了场,看来是等一会儿演员们要在此出没,“蓝精灵”们被“黄马甲”们向两边轰,站在台阶高处的一些人被轰下来,也有的干脆被轰进大门里面。洪钧溜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台阶,被几个“蓝精灵”裹挟穿过普发大楼的大门到了前厅。
前厅里面居然挺空的,有些人围在大门两旁的落地玻璃前,墨色的玻璃再加上反光,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人,令他们得以在玻璃里面看热闹。但惟此一圈有利地形容不下太多人,挤不上去的只好跑到楼上另寻瞭望点去了。洪钧孤零零地站在前厅里,对面只有前台的两个接待员。接待员看着洪钧,洪钧只冲她们笑了一下,他不想去填访客单,那应该是菲比做的,便转头去看墙上张贴着的东西。
洪钧站着等了一会儿,抬手看下表,快到十点了,便拿出手机要给菲比打电话。就在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骨感美女从大门外挤了进来,菲比一脸兴奋地出现在洪钧面前,上面是西服上装,下面是条西服长裤。
菲比还没站稳就比划着说:“呀,你到了。你看见了吗?他们说那谁,就那谁,待会儿就该走这个台阶了,然后在台阶上被别人叫住,他们在台阶上说话。那谁叫什么来的?就是演那什么的那个。”
洪钧本来有些着急,让菲比这么一通东拉西扯彻底逗乐了,他用下巴往前台努了一下说:“爱谁谁,就算你想起那谁来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快填单子吧,要晚了。”
菲比笑着扬一下手,洪钧看见她手里捏着一张纸片,已经让她攥得皱皱巴巴的,知道她刚才早就到了,是先填好访客单才又溜出去看热闹的。
菲比开始翻自己挎着的大包,嘴上说:“我先给孙主任打个电话。”她翻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嘟囔着:“我还是觉得没必要单独见孙主任,这样一个一个按顺序见,得捱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的大老板呀?”
洪钧没回答,因为他估计菲比的电话已经拨通,果然,菲比已经对着手机说上了:“孙主任吗?您好啊。我是小刘,维西尔公司的,……,对对,我在您楼下呢,……,对我们洪总也在呢,……,那行,那您先忙,我们等一下,……,没事没事,您别客气,好,再见。”
菲比挂了电话,对洪钧说:“他说他手头正忙着一份文件,让咱们等他几分钟,很快就下来。”
洪钧点头:“办公室主任嘛,他不忙谁忙,咱们等会儿。”说完又想起什么,“对,刚才说为什么要专门见他。我上次不是说了吗?我在ICE的时候没有专门拜访过他,都是那个小谭约他,我见他们的周副总和柳副总的时候他倒是都在场,但都不是专门和他谈。我现在来了维西尔,要像以前没和普发接触过一样,得先拜访他,不能越过他直接去见周和柳,因为毕竟孙主任是这个项目名义上的协调人,虽然他什么都说了不算,但不能让他对我、对维西尔有情绪。”
菲比嘴上应承:“嗯,明白了,咱们就从山脚下开始磕头,一直磕到最上面。”说完眼睛就往大门外面瞟,还踮起脚尖、抻长脖子向那边张望,让洪钧想起在电视上的动物世界里看过的那些猫鼬。洪钧笑了,心想不知菲比想没想起来“那谁”究竟是谁,真有意思,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星”,也值得这么去“追”吗?
洪钧好像听出外面的人群安静了下来,黄马甲们也都各就各位,看来是要实拍了。过了没几分钟又乱起来,看来是已经走了一遍。洪钧抬起手腕看下表,十点十分了,菲比注意到洪钧的动作,也看了下表,说:“都过了十分钟了,怎么还不下来?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
洪钧摇头:“不用,再等会儿吧,不要催人家。”洪钧随即话题一转,笑着问:“哎,你注意过手表广告吗?广告上所有手表的指针都指的是什么时间?”
菲比歪着脑袋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注意,都是同一个时间吗?”
“对,不信你从现在开始可以去验证,全都一样。而且就是现在这个时间,十点十分。”
菲比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说:“真的吗?你没骗人?可是为什么呢?”
洪钧也笑着说:“真的。我也没研究过为什么,不过我想可能因为这时候指针的位置看上去最美观。你看啊,十点十分,”洪钧把手腕抬起来给菲比看他的手表,“两个指针都向斜上方,之间张开差不多是一百二十度角,而且两个指针沿着中线对称。不对称就不好看了,张开的角度太大或太小也不好看,就现在这样效果最好。”
菲比凑过脑袋看了看,还转了几个角度,好像在想象其他时刻指针的位置,然后说:“真的哎,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我这个周末就去太平洋啊、东方广场啊什么的专门看表去,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都是十点十分。”
洪钧纠正她:“不是去看表,是表的广告,报纸杂志上的、广告牌上的。”
这时外面又静下来,没过多久又一阵忙乱,这次简直有些像骚乱了,黄马甲们开始收拾家伙装箱,蓝精灵们蜂拥着往大门里挤,看来是拍完了。洪钧一边和菲比往旁边挪着躲避人流,一边心想估计不是什么大制作,不然怎么只走两遍就草草收摊了,看来这位导演不是什么精益求精的大师。转念又一想,普发的管理真够“人性化”的,外面的电视剧什么时候收工,里面的普发就什么时候才开始上工。
菲比把踮着的脚尖放下来,活动了几下脖子,看了眼表,时针和分针已经连成一条直线,样子的确不好看,已经过了十点二十。菲比又问洪钧:“都过二十分钟了,该打电话了吧?”
洪钧“嗯”了一声,眉头稍微皱起来,他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但没说出来,他不想影响菲比打电话。
菲比又拨通了手机,洪钧听着她说:“喂,孙主任,还是我,对,小刘,怎么样啦您忙得?……哦,突然要开个会啊,……,周副总刚通知的,大概多长时间呢?……说不好啊,哦,……那我们等着?……,先回去,下次再约?……您等一下,我问一下洪总啊。”
菲比没有挂电话,两只手把手机捂得严严的,她不想让孙主任听到她和洪钧的谈话。她看着洪钧,洪钧却不等她张口就用手指指着脚下,张大口型,不出声地说:“等。”菲比明白了,洪钧的意思是就在这儿死等。
菲比又对着手机说:“孙主任,要不这样吧,您开您的会,我和洪总在下面等您,……,我们没其他安排,……,没事,您别这么客气,……,那您先忙,好的,再见。”
菲比挂上手机望了一眼洪钧,两个人都苦笑了一下。
洪钧问:“他都没说安排咱们先去楼上的会客室等着?”
菲比摇了摇头:“真奇怪,都约好了的,刚才也没说要开会啊。”
洪钧笑了:“人家不是说了嘛,周副总刚通知的。你觉得是真的吗?”
菲比又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不像,他是故意不想见咱们。如果真是突然要开会,他肯定刚才会主动打电话告诉咱们,而且他应该下来和咱们打个招呼。”
洪钧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菲比,点下头:“嗯,有道理。只是有一点不太准确。他不是故意不想见咱们,而是不想见我,不包括你,如果你一个人来他肯定下来见了。嗯……再准确一点,也不是不想见我,而是不想这么轻易地就见我。”
菲比一听就嚷起来:“凭什么呀?!”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嗓门太大了,因为前台的两个接待员都差异地看着她,她一边吐下舌头一边缩下脖子,小声说:“他不就是个小主任嘛,我都觉得你不用专门见他,他还摆什么谱啊。”
洪钧笑了:“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我洪钧专门来见你孙主任,你还不立刻来见?看来是我错了。首先,前天约他的那个电话应该我自己打,而不是由你来打;而且,刚才我应该主动接过你的手机和他说话。你知道吗?越是咱们眼中的小人物,偏偏越不希望被咱们看作是小人物。我以前在ICE都是越过他直接见他的老板,他心里就已经不舒服,现在我来维西尔得从头开始拜山门,他还不趁此机会摆摆谱过过瘾?”
菲比撇着嘴,一脸不屑,说:“那咱们怎么办?真这么等着?还是回去吧,下次再来,他让咱们白跑一趟,也应该可以满意了吧。”
洪钧摇了摇头:“不回去,不然又要耽误几天的工夫,而且下次来还得把今天这套再来一遍。咱们就在这儿等,再等半小时,等到十一点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我今天不仅要满足他的虚荣心,还要满足他的虐待狂心理,我要让他彻底满足一回。”
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挪,洪钧和菲比各自看手表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起初每看一次,表都往前走个五、六分钟,后来每看一次,才走了两、三分钟。而且他们都觉得这时候手表的表盘再难看不过了,指针就像是两根枯树杈,怎么摆怎么不是地方。
洪钧和菲比都把整个前厅扫了好几遍,的确没有一张椅子。洪钧甚至在想会不会是姓孙的昨天特意把椅子搬走了,心里骂着:“姓孙的,真够孙子的。”
前台里的两个接待小姐也看着洪钧和菲比纳闷,早早地填了访客单,可是就见着给楼上打电话,却见不着人下来接,而且还坚持着不走。她俩起先眼光里满是狐疑,慢慢地就多了份同情。
洪钧最不习惯于久站,可现在他又不能在人家的前厅四处走动,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舒展腰腿,只能小范围地挪着地方,慢慢地晃着腰算是活动活动。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看了一眼表,立刻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一笑,十一点到了。
洪钧让菲比用手机拨了孙主任的座机号码,然后接过手机放到耳边,通了,里面传出孙主任的声音:“喂,哪里?”
洪钧说:“孙主任,我洪钧啊,以前在ICE,现在来维西尔了,这不是专门向您报到来了嘛……”
孙主任立马故作惊讶:“哎呀,洪总啊,你们不是回去了吗?我刚才是个很急的会。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回去了呢,看这事儿闹的,怪我怪我,还在楼下呢吗?”
洪钧笑着,而且故意让孙主任听到他的笑声,爽朗地说:“没事没事,我就知道这种很急的会一般不会太长,等一等没关系。您那么忙,下次再想抓您的时间就更难了,我干脆来个死皮赖脸,今天非见着您这位真佛不可。”
孙主任忙说:“哎呀哎呀,我能有什么事?你有事电话里和我讲一声就行嘛。哎呀别说了,我马上下来接你们。对了,中午应该也没什么安排吧,你都等这么长时间了,我叫他们准备一下工作餐,就在这儿吃了。你等我一分钟,我马上下来。”
洪钧把手机还给菲比,笑着说:“怎么样?没白等吧?这下马威来得值,人家已经答应管饭了。”
菲比撇嘴:“谁稀罕。他足足晾了咱们一个小时。”
洪钧认真地说:“争取中午吃饭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陪咱们,那样的话,我保证这顿饭以后,让他孙主任成为咱们的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