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圈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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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时过境迁

洪钧接连好几天都在琢磨,杰森为什么让自己替他去新加坡出席亚太区的会议,好像猜出来一些,但又觉得似乎不太合情理,最后只得摇摇头放弃。杰森看来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像个不定向导弹,让人揣摩不透,更无法预测他下一步的轨道是什么样。

按杰森自己给洪钧的说法,他之所以不想去是因为不想浪费时间听那帮老外们的指手画脚,他说他们是在“聒噪”。而杰森向亚太区申明的理由是他太太忽然病了,可能是因为在上海水土不服,所以杰森无法在这时候飞去新加坡开两天的会。洪钧觉得好笑,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台湾人在上海会水土不服,至少台湾男人对上海的水土和上海水土养的一方女人都“服”得很。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台湾女人就可能会对上海不“服”了吧?谁知道。

当杰森上次在星巴克说出“维西尔亚太区那帮混蛋”的时候,洪钧就已经很清楚杰森和维西尔亚太区的关系不好,当时还以为那只是杰森内心情绪的宣泄,没想到他竟如此直截了当拒绝去开会,不啻于公然向亚太区示威和叫板。在洪钧看来这样做未免太过情绪化,很难理解杰森怎么会如此不加掩饰地公开他与亚太区的矛盾。

至于杰森为什么选洪钧代替他去,杰森本人的说法是希望洪钧利用这个机会去熟悉一下环境。洪钧觉得更可笑了,他刚来公司,连维西尔北京这个小环境都还没熟悉呢,跑去熟悉维西尔亚太区干什么?用去趟新加坡作为对其加入维西尔的奖赏?当然不会。洪钧不是没出过国的人,他已经跑过世界上太多地方了。

洪钧推测杰森此举无外乎两个意图。一个是进一步向他示好,彰显杰森对他毫无戒心,完全信任,没有任何顾忌。可能杰森也有些后悔上次在星巴克无意中吐露出他曾担心亚太区把洪钧挖过来替掉他,所以想打消洪钧的疑虑。的确,杰森现在肯定已然不再担心,因为如今的洪钧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小经理了。另一个隐藏得更深的原因是因为洪钧初来乍到,对维西尔的情况不了解,杰森就不必担心自己派出的使者向亚太区当面告他的状。

不管怎样,洪钧越发不喜欢跑这趟差事,维西尔北京的烂摊子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呢,而一早又被前台那个玛丽噎得够呛,让他怄了一肚子气。

刚上班,洪钧走到前台对玛丽说:“Mary,帮我个忙好吗?这是申请新加坡签证的资料,我都弄好了,麻烦你替我跑一趟嘉里中心,送到签证处就行。”

没想到玛丽却皱起眉头,一脸难色地说:“哎呀,可我这会儿走不开呀,Laura给我布置了一大堆事,正愁忙不过来呢。要不您给上海打个电话,和Laura讲一下,她不发话我真不敢出去啊。”

洪钧一听就火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竟已知道利用外企的矩阵式架构搞小动作了。外企的很多岗位都有两个头儿,玛丽在北京,洪钧是她的老板,算是属地管理;玛丽是前台的接待员做行政的,上海的财务经理劳拉也是她的老板,算是业务管理。水平低一些的会利用这种双重管理来偷懒,洪钧让她做事的时候她推托正忙劳拉的事,想必当劳拉让玛丽做事的时候她自然会推托正忙洪钧的事呢。水平高一些的会在这种双重管理下走钢丝,想办法让两个老板都力争笼络自己成为心腹,自则左右逢源,两边得好处。洪钧料定这玛丽尚属于低水平的玩法,洪钧恨的是那种走钢丝的高手。

洪钧没有发作,只是脸色一沉,对玛丽说:“那我自己去吧,你忙你的。如果杰森来电话找我,你就告诉他我去办签证了。Laura也真是的,给你派这么多活,也不看看你干不干得完,想把你累死啊。我得赶紧和杰森说说,应该再请一个秘书,这么多事一个人忙不过来嘛,除非找个能力更强一些的。”

玛丽听着洪钧的这一番话,一张脸简直像个万花筒千变万化。洪钧的头一句令她很是自鸣得意,心想又把一桩差事推了出去;听洪钧接着说,她脸便有些红,洪钧这般心疼她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没想到洪钧话锋一转甩出的最后一句话登时把她砸懵了,脸色变得白里透绿、绿里透白。她呆愣了半天,刚回过神来想叫住洪钧说句什么,洪钧早已不理她,径直走得看不见了。

嘉里中心写字楼的北楼里有一家猎头公司,在它里面的一间会议室里西装革履的三个人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边。其中一个头发溜光水滑的人是这里的东道主,但他却是三个人中最少说话的一个。他的左手是个外国人,四十多岁,彬彬有礼,谦和中又透着严谨;他的右手是个中国人,应该不到四十岁,肤色有些黑,样子比实际年龄老一些。这个有着溜光水滑头发的人是这家猎头公司的合伙人,就是他,把互为直接竞争对手的两个人撮合到了一起。那老外是个英国人,就是ICE公司的皮特·布兰森,而他旁边的中国人就是科曼公司的俞威。

这已经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碰面,实际上,他们这次碰面就是为了达成最终的协议,看样子一切顺利,已经在收尾了。

“溜光水滑”帮两个人整理着已经签署的文件,大家都面带微笑,如愿以偿的样子。皮特忽然想起什么,对俞威说:“我想再次确认一下,你确信你在离开科曼以后能马上直接加入ICE吗?”

俞威立刻用英语说了句:“没问题。”他好像觉得应该再补充些更有说服力的东西,可一时又不能用英语脱口而出,憋在那里。

“溜光水滑”便马上接口用英语对皮特说:“我第一次和俞先生谈时就问过这个问题。他完全可以确认,他与科曼没有签过非竞争性条款,科曼不可以限制俞先生去哪家公司。”

俞威完全听得懂,点了点头,以示这正是他原本想表达的意思。

皮特很满意,但还是又开玩笑似的追了一句:“但ICE不是科曼,我们要求所有员工都要签署非竞争性条款,尤其是首席代表。俞先生,你不会有问题吧?”

俞威忙不迭用英语说:“没问题,没问题。”随即三个人都笑起来。

皮特又说:“从今天到我们商定的你来ICE上班的日子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你确信你在科曼可以完成交接吗?”

俞威举起右手做发誓状:“没问题,我保证科曼会很快让我走的。”说完他有些担心皮特会不会误解成科曼正巴不得他尽快走人呢,他瞄一眼皮特,皮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没什么别的表示。

“溜光水滑”拉开门走出去装订文件,皮特便和俞威聊天,问道:“我听说你和Jim·洪很熟,一直是朋友?”

俞威回答:“以前是朋友,后来不怎么联系了。”

皮特又问俞威:“你知道他离开ICE以后的状况吗?”

俞威摇头:“不知道,我不关心他的事,我和他已不是朋友了。”

皮特喃喃地,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希望我和他还能是朋友。”

皮特注意到俞威脸上顿时变得红一块紫一块的,正想解释一句或把话题岔开,恰巧“溜光水滑”推门进来,已经把两份文件都弄好,很专业的样子。皮特和俞威便都站起身,各自收好文件,三个人的手摞着握在一起以示庆祝。

皮特对俞威说:“欢迎加入ICE,我希望你能为ICE签更多像合智集团那样的合同。”

俞威脸上再次变得极不自然,说:“我会尽我的全力。”

“溜光水滑”说:“一定的。”三个人又都笑了起来。

正要走出会议室,俞威忽然说:“布兰森先生,还是像以前一样我先走,五分钟以后你再走,好吗?”

“溜光水滑”笑道:“俞先生就是谨慎,所有的事都已经定下来,还要这样小心。”

皮特笑着同意了俞威的建议,和俞威握过手便被“溜光水滑”陪着进了一间办公室。

俞威出了猎头公司向电梯走去,他没想到,洪钧坐的出租车也正好在这时停在了嘉里中心写字楼的门口。

洪钧付了车费走进写字楼的大堂,往左边向北楼的电梯走去,他也没想到,俞威正坐电梯下来。

洪钧离电梯间大概有十几步的时候,一部电梯从上面下到大堂,走出几个人,俞威和洪钧几乎是同时看见对方的,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顿住,但只是一霎那,几乎又是同时,两个人都迈步走了过来。走到近前迎面站定,两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却互相问候着,说出的头一句话竟都是——“好久不见”。

洪钧问:“来这儿办事?”

俞威说:“啊,有点事,你呢?怎么样?”

洪钧说:“我现在在维西尔公司,来办新加坡的签证。”

俞威一怔:“哦,你去维西尔了?噢,我应该想到的,就这么几家公司,还能去哪儿?你去新加坡开会?”

“不是,去参加个培训,刚到新公司嘛。”洪钧不想告诉他是去亚太区开会,那是公司内部的事。

俞威笑了:“呃,你还用去培训?是去培训别人吧?怎么还用你亲自来办签证啊?叫秘书跑一趟不就成了嘛。”

洪钧面带笑容,平静地听完俞威的嘲讽,便说:“那先这样?都挺忙的。拜拜。”说完就向电梯间走去。

洪钧在电梯间站了片刻,并没上电梯,回头看着俞威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便转身折回来走到大堂里贴着的各家公司名录的水牌前,浏览着北楼里都有哪些公司,想从中找到线索看看俞威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洪钧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俞威是个竞争对手,还是恰恰因为他是俞威……

洪钧正仰着脖子巡视那一排排一列列的公司名称,忽然觉得有一个曾经很熟悉的身影从眼角的余光里闪过,洪钧下意识地扭过头,见一个老外提着电脑包向大厦门口走去,即使只是背影洪钧也已经认出来——那是皮特!而且从皮特穿过大堂的路线可以确定,他也是从北楼下来的。

洪钧的目光更加仔细地在那些公司名字里逡巡,很快定住,停在了那家他很熟悉的猎头公司名字上。俞威、皮特、猎头,洪钧脑筋只一转便已经把一切都串起来,水落石出。他不相信巧合,他相信自己的推理和判断:俞威要去ICE了,应该是接替洪钧做首席代表,不过应该不是代理,而是正式的。

洪钧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片平原上孤零零立着两座山丘,他刚从高的那座山丘上滚下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就蹒跚爬上了这座矮的山丘,尚立足未稳便看见俞威已经策马冲上了他曾经占据的制高点,狞笑着向他挥舞手中的长矛。洪钧知道又要有一场恶战了,可自己手上好像一无所有。洪钧忽然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转身向电梯走去。

俞威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电脑包放在旁边,他忍不住又把刚才签的协议从包里拿出来摊在腿上查看,薪酬一栏那几个简单的数字他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喜欢,他愈发得意自己讨价还价的本事。俞威知道ICE的工资待遇本来就比科曼更好一些,自己又是从科曼的销售总监跳到ICE的中国区首席代表,再加上几番要价,他这回真是鲤鱼跳龙门,名利双收赚大发了。

俞威一边看得过瘾一边掏出手机,正准备拨号冷不防手机自己响起来吓了他一跳,令他不禁有些扫兴。俞威看眼来电显示,又是合智集团的赵平凡,心想这赵平凡真应该改个名字叫“招人烦”,勉强打起精神说:“喂,你好——”

他的“好”字还没出口就被赵平凡急不可待打断:“老俞吗?找你可真难啊,刚才打你电话一直没接,你在哪儿呢?”

俞威心想刚才我正和皮特谈大事呢怎么可能接电话,再说你管我在哪儿呢。但嘴上还是客气地说:“刚才在开会,所以我把手机调成静音了,这会儿正在路上呢。”

赵平凡忙道:“在路上?那你现在过来一趟吧,这事急着和你谈啊。”

俞威暗笑,我又不是在去合智的路上,何况你那事我正避之犹恐不及呢。他故作无奈地说:“哎呀,现在过不去啊,我正急着赶另一个会呢,早都定好的,现在肯定去不了你那儿。”

赵平凡现在不仅是“招人烦”,他自己也烦上了,没好气地说:“算啦算啦,那就在电话里说吧。老俞你们的软件有问题啊,装倒是装上了,可是很不稳定啊,最近这个星期每天都要宕几次,这怎么行?将来根本不能用啊。”

俞威好像觉得不可思议:“不会吧?当初不是专门装了个模拟环境做过测试吗?”

赵平凡都快骂街了:“坏就坏在上次那个模拟环境,谁知道你们怎么给我模拟的呀?!把整套软件装在我们自己的环境里就成现在这德行啦。”

俞威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的工程师不是去看过了吗?我听说又重新装了一遍,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根本没用。我问你的工程师了,他说他从来没在Windows的服务器上装过你们的软件,都是在UNIX的机器上装的。他照着你们内部的操作指南装,装是装上了,可出了问题他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赵平凡强压住火气说。

俞威接着糊弄:“版本不一样,他可能没什么经验。这样吧,我把你们的情况向亚太区和总部汇报一下,争取请他们派个有经验的过来。”

赵平凡一听就炸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陈总可都发火了,连徐董事长都惊动了,过问了好几次,陈总要求你们务必马上解决!”

这时候俞威反而来了兴致,宛然是猫在逗弄一只老鼠,笑道:“老赵,这技术上的事得讲科学,急不得,上面瞎指挥、下面蛮干,都解决不了问题嘛。”

赵平凡被彻底激怒,声嘶力竭地嚷道:“老俞,当初可是你拍着胸脯向我保证,说你们的软件装在我们这些服务器上肯定没问题。你当初说这话的时候讲没讲科学?还是你瞎扯淡?!”

俞威倒一点儿不急,更没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出着主意:“老赵,科曼的软件在世界上的确有不少都是装在你们这样的Windows机器上的,只是我们北京的工程师可能没怎么接触过,我说请外面的专家来你又等不及,那现在换UNIX的服务器,还来不来得及呢?”

赵平凡顿时软下来,声音里好像都带着哭腔了:“老俞,我这次可以等你从国外请个人来,可是以后呢?谁想到你这里的人根本不会搞呀,我可不能提心吊胆直到你们培养出人来。要说换机器,那些预算已经挪去准备出国用,该花的已经花了,剩下的也都有用途。哪还有预算买新机器?再申请预算不仅来不及,而且这事可就捅大啦!”

俞威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说:“老赵,我是这么建议啊,供你参考。你们出国也不要太铺张,只把几个老板安排得好些,下面那帮家伙能去趟美国已经知足了,条件差些都能忍。这样就能省下钱买几台UNIX的服务器,先别买太好的,配置不用太高,将将够用就行,反正刚开始的时候软件也不会真正用起来,等将来正式上线再申请预算换大机器。”说完俞威都被自己感所动,他现在已经要去ICE了,还替科曼的客户操碎了心,真是敬业啊。

赵平凡想都没想便开了口,语气再度强硬:“不行!出国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不好再变,从别的地方也挤不出钱了。我看就得从你们的软件款上想办法。”

俞威便问:“你们付了多少?30%?”

“嗯,我们已经给你们打过去30%。”

俞威懒得再和赵平凡玩儿,他觉得摊牌的时候已到:“老赵,事到如今我也尽力了,你们少付款甚至不再付款都不关我的事了。陈总是和香港的托尼签的合同,你请陈总直接找托尼吧,我这边要开会了,咱们再联系吧。”

说完俞威便挂上电话,他觉得自己再也没必要搭理赵平凡,反正过些天赵平凡会得知他跳槽的事,到时候自然会明白他俞威怎么会一下子判若两人。不过刚才这个电话让俞威颇为自得,自己怎么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好呢?恰恰就在合智项目出事的时候他已经觅到更好的去处,有人用八抬大轿来请他,他正可以轻轻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丝麻烦,飘飘然另谋高就去也。

咦,都是让赵平凡给搅的,本来刚才拿电话是要打给谁来着?哦,想起来了,是要打给托尼那家伙的。俞威心想托尼这回可要有“好”日子过了,合智这么大的客户要想改合同、少付款,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估计这官司得扯很长时间。合智恐怕一时半会儿挤不出钱来买新的UNIX机器,除非科曼下狠心自己承担费用,把一个外国专家派到北京常驻专门为合智提供技术支持,否则这个项目就要一直在纠纷中搁置下去。不过以俞威对托尼的了解,这个鼠目寸光的香港人干不出这么有魄力的事来,所以合智项目的归宿也就显而易见了。

俞威拨了托尼的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等着,嘴角向上翘,他禁不住得意地笑了。

电话通了,他不待托尼开口便说:“喂,Tony,我是俞威,和你说个事啊。”

电话里传出托尼不太情愿的声音:“俞威啊,我这边正好有要紧的事,你可不可以再过十五分钟打过来?”

俞威根本没心思啰嗦,直接说:“我就一句话,但是很重要,说完就没事了。”

托尼稍作沉吟,显然很不高兴:“那你讲吧。”

俞威对着话筒大声地嚷,仿佛要把胸中积攒许久的怒火和怨气都发泄出来:“我决定辞职了。我马上会给你发个电子邮件,正式的,我现在先用电话跟你说一声,让你有个思想准备。”俞威就是要亲耳听到托尼作何反应才打这个电话的,可惜等不及当面向托尼提出辞职,无法亲眼目睹托尼的惊愕与慌乱,但至少胜过单单发封邮件,这已足够让俞威感到极大的快感。

托尼果然被惊呆了,沉默好久才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说:“怎么突然就?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不好的嘛,我要和你谈谈,好好谈谈。”

俞威感觉舒服、满足、痛快,朗声笑道:“不突然。这不是向你打招呼嘛,不过咱们没什么太多要谈的了。你不是正忙要紧的事吗?那你接着忙吧。”

俞威刚想说拜拜忽然又想起什么,急忙补一句:“喂,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件事,也是件要紧的事,也是向你打个招呼,让你有个准备。合智集团想要修改合同金额,甚至可能退货。拜拜。”

俞威挂断电话,解气啊,浑身的毛孔好像都张开了,他此时就想到一个字:爽!

洪钧从嘉里中心回到公司,路过前台时看了一眼坐在里面的玛丽,玛丽冲他笑着,洪钧觉得她笑得不太自然。洪钧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门就被推开了,原来玛丽也跟了过来。

洪钧看着玛丽等她开口。玛丽站在洪钧的桌子前,两只胳膊僵直地垂在身前,左手紧紧地攥着右手的四根手指,用很细小的声音说:“我都忙完了,您的签证还要去取吧?您把取签证的单子给我,我到时替您取吧。”

洪钧见她主动来为自己做事,知道是刚才出门前甩下的几句话起了作用,但看到她如此紧张局促,没想到她会被吓成这个样子,顿时有些不忍心。

洪钧拿出取签证的单子递给玛丽,笑着说:“谢谢你啦。”

玛丽双手从洪钧手里接过单子,垂下眼帘不去看洪钧,嘴上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同时转过身就要拉开门出去。

洪钧想起什么,叫了声:“等一下。”

玛丽立刻转过身,脸都红了,低着头说:“啊,忘了问您还有什么事了。”

洪钧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到自己已经被当成了个凶神恶煞,只好尽量温和地说:“没事,我就是刚想起来,想请你帮我订一下机票。”

玛丽跺下脚,有些懊恼地自语:“哎呀,刚才还想着要问呢。”

洪钧一下子笑起来,拿过一张便笺,写了几行字递给玛丽,说:“你就按这上面的日子订航班吧,你帮我订国航的。”

玛丽又双手接过便笺,看了眼便问:“您不坐新加坡航空公司的吗?不是都说新航服务好吗?”

洪钧选国航其实是为了积攒他的国航知音卡上的里程,但他没明说,而是换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新航的机票贵,国航的便宜不少呢。”

玛丽露出一种又钦佩又感动的表情,仿佛坐着的洪钧简直是尊光辉高大的楷模似的。

洪钧又补一句:“不过订国航的时候你要注意一下,我不要经停厦门的,你帮我订直飞的。”玛丽忙点头答应。洪钧笑着说:“让我想想,从新加坡能给你带点什么呢?那儿好像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带的。纪念品嘛都是那种鱼尾狮,可是做得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鱼尾狗。估计我只能带些巧克力什么的糊弄一下你了。”

玛丽一愣,显然这的确出乎她的意料,但很快她就开心地冲着洪钧笑了,摆着手说:“哎呀,您什么也不用带,真的。”

洪钧见玛丽放松下来才总算安心,他知道不是因为什么巧克力的小恩小惠,而是玛丽看到他并没有成见或恶意,大可不必再提心吊胆了。玛丽笑着又问一句还有没有别的事,洪钧摇头说真的没有了,玛丽才转身出去,洪钧仿佛听到玛丽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洪钧脑子里又想到航班的事,他想起了新航的空姐,娇小的身材,可人的笑脸,脚上的凉鞋,尤其是柔软的衣裙,紧紧地裹着身子,她们的腰怎么都那么细呢?但洪钧受不了她们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而且好像有一种东南亚特有的气味,但洪钧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这样,像自己这样的苍蝇恐怕早都叮上去了。

洪钧原本不情愿去新加坡开会的想法在他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以后就一下子改变了。亚太区老板的秘书给所有将要出席会议的人发了封邮件,邮件里提到大家住宿和开会的地方是新加坡的里兹·卡尔顿酒店。洪钧对邮件中列出的与会人员名单、议题和日程都没什么兴趣,这种会他已经参加过太多次,何况他这次完全就是去“凑数”的,是替杰森“点卯”去的。但是选定的这家酒店倒让洪钧想去开这个会了,甚至变得有些期待。

新加坡洪钧已经去过N次,鱼尾狮雕像北面那片出名的酒店区里的各家差不多都住遍了,像从西面的斯坦福酒店、莱佛士酒店,到东面的滨华、东方、康拉德和泛太平洋等等,惟独没有住过的就是这家里兹·卡尔顿酒店。洪钧曾经在附近经过时注意到这座板型建筑的酒店,从上到下有一溜溜八角形的窗户,他就觉得有些好奇,究竟这种形状的窗户是在客房里呢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功用?

此刻,当洪钧打开自己在里兹·卡尔顿酒店房间的大门,把行李撂到地毯上,站在房间中央刚四下打量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那扇八角形的窗户,在卫生间里,窗下就是浴缸。

洪钧走进卫生间,看见马桶旁边还有一个像马桶一样的东西,只是没有盖子,也没有那么大的水箱,他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反正不是给他预备的。他想起朱利亚·罗伯茨在电影《漂亮女人》里冲到阳台上,对李察·基尔喊着她终于搞明白这个东西是干嘛的,不禁一笑。

洪钧走到浴缸边把水龙头打开,调好温度,关上浴缸里的排水阀,从浴缸边的台面上拿过来两个精致的小瓶子,把整整两瓶浴液都倒进浴缸,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搅拌着浴液,很快就令整个浴缸都充满了晶莹透亮的泡沫。洪钧又从台面上的一个瓷罐里舀出不少浴盐,撒进浴缸里。一粒粒蓝紫色的浴盐起初都被泡沫托举着,慢慢坠下去、溶化了,看不见了。

一切准备就绪,洪钧没有忘记还有一个动作要做,他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按下开关,关掉整个卫生间里所有的灯。他一回头,呆住了。卫生间里暗下来,却能看见这时的八角窗就像一个精美的画框,窗外的美景就像一幅高清晰的画屏镶嵌在墙壁上。八角窗让洪钧想起苏州园林里那些精致的杰作——窗含岫色,他终于领略到了这种东方独有的意境。

洪钧脱了衣服,借着窗外投进来的光亮走到窗前,坐进浴缸半躺下来,脑袋枕在浴缸边沿上,左手边就是八角窗,他抬手用指尖轻叩玻璃,歪头看向窗外。他的房间朝向北面,能看见远处泛岛高速公路上长串车灯组成的流光溢彩的光带,左面的几条是红色的尾灯,右面的几条是白色的前照灯,这里的交通是左行的。洪钧想,如果住在南面的房间里,应该正好可以看见中心商务区那些鳞次栉比的楼群和月色下的海湾,景色应该更美,他有些后悔刚才应该特意要一个南面的房间。

十年前,当他刚入行、还在打杂的时候,头一次到上海出差,住的是一个晚上二十块钱的招待所,还是跟一个某乡办机械厂的长得像李逵似的销售员合住,因为洪钧包不起那个房间,四十元一间的房价就超标了。整晚他一直为身上的那笔五百块钱“巨款”提心吊胆,那是他全部的差旅费。他最初把钱放在枕头下面,结果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只好找了个小塑料袋,把钱封进去再把塑料袋塞在内裤里,终于安然入睡。当时他的一位朋友同样也是个打杂的,但人家是在IBM打杂,也是到上海出差,但人家住的是锦沧文华。洪钧当时对IBM每年有多少销售额、在世界五百强里排名第几都不甚了了,但一听说这事就觉得IBM的实力绝对了不得,让他咂舌了很长时间:打杂的都住锦沧文华,啧啧。不仅对他震撼不小,那个住锦沧文华的朋友在后来的一年里动不动就说“上次在锦沧文华……”,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洪钧曾经想不通,外企让员工住那么贵的酒店得花多少钱啊,这外企得多有钱啊。后来洪钧慢慢想明白了,其实这是外企非常精明之处。外企鼓励员工甚至不相干的人都以其公司名下入住同一家酒店,靠消费总量就可以和顶级豪华酒店谈下很好的公司价格,比普通档次的宾馆再贵也贵不了多少,正是这不大的代价却可以立竿见影地提升公司形象,彰显公司其实可能并不怎么强大的实力,令客户、合作伙伴乃至公众都会肃然起敬。另外,对员工也有很实际的功效,员工出差住进当地最好的酒店会成其一段长久的美好回忆,让他以在这家外企工作而自豪,令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他也会有意无意地把这美好体验向他的家人、同学、朋友分享。当外企经营发生困难需要节约开支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控制差旅的数量,能不出差就不出差,能去一个人就不派两个人,但他们不会降低差旅的规格标准,不会改住低档的地方。

洪钧躺在浴缸里,想起他在ICE的时候正是因为这种考虑,他规定员工出差时不论级别都可以入住当地一流酒店,他严加控制的是出差的次数、人数和天数,但他不在酒店的规格上省钱。这样“奢侈”一年算下来,比大家即使都去住大车店也没高出多少钱,酒店费用占全部经营费用的比重仍然很小。

不过,如今他到了维西尔,他出差住哪里、其他人出差住哪里,这些都已经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