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游踪考察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江夏修静寺与黄鹤楼

1981年7月1日,安陆考察结束之后,乘火车赴汉口,中午到达汉西火车站。武汉市文化局彭玉林同志来接站,带我们住进汉口璇宫饭店。翌日,经文化局牟方吉同志介绍,到市人委找地方志编写组朱闻尧同志借阅与武汉相关的地方志。李白多次来到江夏、汉阳,足迹遍及这里的长江两岸,可是很难找到可靠的遗迹。

经过翻阅方志,调查访问,7月4日上午,我们在主人的陪同下,开始实地察访遗迹。过江到武昌洪山,登上洪山宝通塔的最高层。这座塔传说是唐代贞观中尉迟鄂公建造的。在塔上俯瞰武汉三镇,京广铁路直通南北,万里长江横贯东西,真是壮观!塔下洪山寺邻近是施洋烈士的陵墓,烈士墓周边是一片稀疏的果林,果林露出小型石塔的塔尖,当是先前僧人的墓塔。相传这里就是唐代修静寺的遗址。李白有《题江夏修静寺》诗云:“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滨。”旧本题下俱注云:“此寺是李北海旧宅。”李北海的豪气英风曾为太白所倾倒,至今还流传着李白《上李邕》的那首年轻气盛的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邕天宝六载正月与淄川太守裴敦复,以柳勣案株连被杖杀,时年七十馀岁。他是太白所崇敬的前辈,被杖杀屈死,太白深深慨叹。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诗中说:“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这首题修静寺的诗,也是凭吊李邕的一首怀旧之作,诗中饱含着对李北海的沉痛哀思。从此诗可以判定,修静寺就是李邕的故宅,宅在江夏江滨。洪山一带距江有一段路,仍然可视为江滨之地。至于传咸宁县钟台山桃花洞李北海读书其中的修静寺,以李诗较之,自然不如洪山可靠。我俯瞰施洋烈士墓旁冒出果林的灵塔,感到这里的传说有一定的可靠性,于是拍下一幅鸟瞰图。这比到近处拍摄,效果或许更好一些。

从洪山宝通塔下来,我们来到武汉长江大桥武昌桥头。桥头在黄鹤矶下,道旁有天然岩石,上刻“黄鹤楼故址”字样,以为纪念。这里的黄鹤楼遗址,当是指清代同治七年重修的三层黄鹤楼的遗址,就是唐代黄鹤楼的基址吗?未必。陆游入蜀时来此寻觅过,他在《入蜀记》中说:“今楼已废,故址亦不复存。问老吏,云在石镜亭南楼之间,正对鹦鹉洲,犹可想见其地。”石镜亭在哪里呢?祝穆《方舆胜览》载鄂州江夏,“石镜亭,在黄鹤楼西,临崖有石如镜,为西日所照,则炯然发光。”可知老吏所指近是,楼址在石镜亭之东。但南宋已无法确指楼址,清代建楼选基,也只是想象其地而已。但黄鹤楼肯定就在黄鹤山,山在江夏之东。李白有《望黄鹤山》诗云:“东望黄鹤山,雄雄半空出。四面生白云,中峰倚红日。岩峦行穹跨,峰嶂亦冥密。颇闻列仙人,于此学飞术。”“雄雄”,《方舆胜览》作“雄雌”。黄鹤山是李白在江夏的主要活动基地。黄鹤楼留下许多李白的诗篇和传说。他曾在这里思乡,在这里听笛,在这里送客,在这里醉饮,在这里发狂言要捶碎黄鹤楼,在这里见崔颢题诗而搁笔。陆游《入蜀记》说:“崔颢诗最传,而李白奇句得于此者尤多。”此话很有见地,譬如《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之“孤帆远映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诗之“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都是千古传诵的名篇。送孟浩然诗“碧山”一作“碧空”,我在蛇山东望,远看行舟,的确为青山所遮,于是更相信作“碧山”为宜。正如陆游《入蜀记》说的:“盖帆樯映远山尤可观,非江行久不能知也。”还有一首真伪略有争议的《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予捶碎黄鹤楼》诗云:“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明杨升庵举禅僧一偈曰:“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因以为李白此诗“殆类优伶之语”,定为伪作。王琦按语,则举太白《江夏赠韦南陵冰》诗“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以为都是“设言之辞”,定为伪作,“殆亦目睫之见也夫”。辩驳也不无道理,不可以太白浪漫的设辞,轻率否定。李白诗中提到黄鹤楼的地方很多,不必更多列举,总之黄鹤楼为李太白诗篇增添了奇气,李太白为黄鹤楼的声誉增添了光辉。然而,自光绪十年楼毁以后将近百年,缺此胜迹,自然是十分遗憾的事。我们到了武汉,听文化部门的同志讲,已成立了黄鹤楼办公室,专管筹划建楼之事。我们抱着极大的兴趣访问了建楼办公室,非常高兴地看到了黄鹤楼的设计模型。这楼的修建,必将为江城生色。

江夏是李白一生活动的重要据点,出川漫游时来过,酒隐安陆时游过,入宋中丞幕时到过,流放夜郎时经过,遇赦归来时停过,所以这一带留下许多足迹。他在诗中提到的景点也不少,如头陀寺、南楼、南浦等,都曾见诸诗篇。《江夏赠韦南陵冰》诗有云:“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山公醉后能骑马,别是风流贤主人。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头陀云月”写的是头陀寺,祝穆《方舆胜览》载鄂州江夏,“头陀寺,在黄鹤山上,自南齐王中作寺碑,遂为古今名刹”。《头陀寺碑文》作者王屮(非“王中”),字简栖;文载昭明太子《文选》。头陀寺就在黄鹤楼边上,又正对着鹦鹉洲,所以诗中联系到捶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以放荡的罗曼蒂克,排遣胸中的郁闷和忧愁。《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诗云:“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龙笛吟寒水,天河落晓霜。我心还不浅,怀古醉馀觞。”李诗典出《世说新语》所载庾亮登南楼事。然而据祝穆《方舆胜览》所载,“亮所登乃武昌安乐宫端门也。李巽岩焘作《鄂州南楼记》云:吴孙氏更名汉鄂曰武昌。今州东百八十里武昌县是也。今鄂州乃汉沙羡,当晋咸康时,沙羡未始有鄂及武昌之名,庾亮安复至此。”李白所说的宋中丞,就是宋若思,是李白的恩人。李白曾写过《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为宋中丞祭九江文》《为宋中丞自荐表》等文章,还有一首长诗《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军次寻阳脱余之囚参谋幕府因赠之》,可知李白曾随军到达江夏,也就是说李白陪宋中丞所登江夏南楼,当在此时,然而其所登者,并非庾亮所登之楼,不过诗人用典,往往无须考订故实,借以抒情而已。江夏南楼也因诗人的题咏而出名。此南楼,也成了古名楼,在今湖北省武汉市武昌黄鹤山顶,又名白云阁。宋陆游《入蜀记》:“二十七日,郡集于南楼,在仪门之南石城上,一曰黄鹤山。制度闳伟,登望尤胜。鄂州楼观为多,而此独得江山之要会,山谷所谓‘江东湖北行画图,鄂州南楼天下无’是也。”黄庭坚《鄂州南楼书事》还有一首传神之作:“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黄鹤楼、头陀寺、南楼,都在黄鹤山,即今蛇山之上,这山上,无疑留下李白的不少足迹。

唐诗人多写商人妇经受别离之苦,李白也不例外,其写商人妇最知名者两篇,一是《长干行》,写自金陵长干西上巴峡;一是《江夏行》,写自江夏南浦东下扬州。其《江夏行》有云:“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只言期一载,谁谓历三秋。使妾肠欲断,恨君情悠悠。……适来往南浦,欲问西江船。正见当垆女,红妆二八年。一种为人妻,独自多悲恓。对镜便垂泪,逢人只欲啼。”江夏南浦是商船停泊之处,所以写商人妇到南浦去向长江西来的商船打听消息。《方舆胜览》载鄂州江夏,“南浦,在江夏南三里,《离骚》云:送美人兮南浦。水出景首山,西入大江。冬涸夏盈,商船聚泊。今名新开港。”南浦在城南三里,宋易名新开港,随着河道的变迁,城市的扩大,恐怕早就消失在武昌城里了。不过李白当时也未必亲临南浦,即便去过,也无迹可求了。他在江夏送别蜀僧晏,作《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诗云:“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唐至德二载十二月,以西京为中京。因知诗乃流夜郎遇赦返至江夏时所作,送蜀僧晏西入长安。李白在江夏还写了不少诗歌,如《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写到江夏云:“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在江夏遇上老朋友韦良宰,写了这篇自传式的长诗,抒发经乱离后的感慨。又如《江夏使君席上赠史郎中》诗云:“涸泽思流水,浮云失旧居。多惭华省贵,不以逐臣疏。复如竹林下,而陪芳宴初。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这个史郎中,当是曾一起听黄鹤楼上吹笛的那位朋友,希望他能在仕途上有所帮助。再如《博平郑太守自庐山千里相寻入江夏北市门见访却之武陵立马赠别》诗云:“多君重然诺,意气遥相讬。五马入市门,金鞍照城郭。”连博平太守也慕名到江夏来相访,虽然李白“一命不沾”,但在江夏的官场里,还是个颇有分量的人物。在江夏的诗还有《江夏别宋之悌》《流夜郎至江夏陪长史叔及薛明府宴兴德寺南阁》《江夏送倩公》《江夏送友人》《江夏送张丞》,丞相张镐被贬到荆州时,托人寄罗衣二事给流夜郎至江夏的李白,也写诗答谢。在江夏,李白也写了不少文章,至今留下来的还有《暮春江夏送张祖监丞之东都序》《江夏送林公上人游衡岳序》《送黄钟之鄱阳谒张使君序》《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并序》《江夏送倩公归汉东序》等。太白著作诗文,生前交付三人,即倩公、魏颢、李阳冰。独倩公未见结集出版也。《送蔡山人》诗云:“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一乘无倪舟,八极纵远舵。”蔡山人就是暮春江夏送归云梦的蔡十,太白写了“序”,还写了这首诗。这些都足以证明李白在江夏活动的频繁,这水陆交通的要塞之地,从古到今,都是志在四方的社会贤达经常活动的场所。李白多次活动于江夏,也就不难理解了。

2012年11月25日,结束了安陆的会议和考察,上午9:30张豫军程云清夫妇来车,一路小雨中送我们到武昌,入住彭刘杨路艳阳天新荆楚酒店。11月26日下午打车去洪山公园,参观无影塔及宝通寺景区内的洪山宝塔。三十多年前所见,山上树木不多,近似荒山,只见宝通塔下培栽一小片紫菜苔,八角七层的宝通塔,还可以攀登,寺庙则已经荒废,“文革”破“四旧”的遗痕依稀可见;而今山上树木繁茂,重修后的宝通禅寺筑了围墙,塔被保护起来,不能攀登。离塔不远,看到一大片紫菜苔,八十年代初来考察,据主人说只在这里可以栽种这种蔬菜,也许是供给市场的。在山上俯瞰,原先看到的修静寺遗址,如今已改变成城市街道了,果林中的灵塔,自然已化为乌有。宝通寺依山而建,我们沿着山坡,把寺庙的殿堂楼阁拜访一过,有些院落还在修缮,过了钟楼,才到达南大门,门额有赵朴老所题“宝通禅寺”四个大字。宝通寺,据介绍,原先称“弥陀寺”,始建于元朝至正年间,寺在东山,又称洪山。此洪山之名,未见于唐宋方志,疑即唐宋所称黄鹤山。祝穆《方舆胜览》载鄂州江夏山川,“黄鹤山,一名黄鹄,在江夏东九里。遗县西北二里有黄鹤矶。”还全引李白《望黄鹤山》长诗。却未涉及东山或洪山。然则,宝通禅寺前身“弥陀寺”,很有可能就是高踞黄鹤山顶的“头陀寺”,李白诗所谓“头陀云月多僧气”,也就有可能沿袭到今天宝通禅寺的高僧大德了。《湖广通志》所载武昌胜迹,则头陀寺、弥陀寺、宝通寺三寺并列,历史遗存,方志大都照旧载录,未曾梳理历史沿革,所以三寺并存。我们离开宝通寺即到黄鹤楼,新黄鹤楼选址在距旧址约一千米的蛇山峰岭上。1981年10月,重修工程破土开工,1985年6月落成,主楼以清同治楼为蓝本,但五层高楼,更加雄伟壮观,各层大小屋顶,交错重叠,翘角飞举,仿佛鹤翼。黄鹤楼所在的蛇山一带辟为黄鹤楼公园。种植了许多花草树木,还有一些牌坊、轩、亭、廊等建筑。只是公园围墙范围太大,游客参观受到限制,市民登山锻炼,也多所不便。翌日下午,来到黄鹤楼边新开往长江之滨的通道,想爬到山头看望“黄鹤楼遗址”的石碑,这里已成为禁地,不能上;于是我们穿过通道,来到江边长江大桥之下的小码头,看到来往的木船在江中游弋,汽车在滨江公路通行,原先的山坡荒滩,而今也开发成颇具特色的热闹景区。回头走到黄鹤楼附近,观看黄鹤楼的夜景,巍然矗立,灯火辉煌,很是壮观。多次经过武昌,也多次游览蛇山,唯独这次感受到武汉三镇的现代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