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正纬第四
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故《系辞》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斯之谓也。但世夐(xiòng)文隐,好生矫诞,真虽存矣,伪亦凭焉。
神明自然之道,幽深隐晦,需要阐明;上天的定命,微妙难测,需要彰显。龙马出图后,伏羲法之以画八卦,于是产生了伟大的《易经》;神龟负书后,天赐《洪范》九畴,因而就有了光明昭著的《尚书》。所以《系辞》说“黄河出《图》,洛水出《书》,圣人取效他们的法象,作八卦九畴”,指的就是这些事情啊!但因世代久远,《河图》《洛书》的文字,早已隐晦不明,所以后来喜言阴阳灾异的儒生们,便假托圣人的话,造作矫妄荒诞的纬书。如此正确的经典,虽然得以保存,而虚伪的纬书,也借着这个关系流传了下来。
夫六经彪炳,而《纬》《候》稠叠;《孝》《论》昭晰,而《钩》《谶》葳(wēi)蕤(ruí)。按经验纬,其伪有四: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今经正纬奇,倍摘千里,其伪一矣。经显,圣训也;纬隐,神教也。圣训宜广,神教宜约,而今纬多于经,神理更繁,其伪二矣。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则是尧造《绿图》,昌制《丹书》,其伪三矣。商周以前,图箓频见,春秋之末,群经方备,先纬后经,体乖织综,其伪四矣。伪既倍摘,则义异自明,经足训矣,纬何豫焉?
六经义正辞文,光芒万丈,而相对的《七纬》《中候》,也重叠积聚,相继出现;《孝经》《论语》义理彰明,而《钩命诀》与《论语八谶》,却纷然杂陈。故依据群经来按验纬书,纬书之所以为伪,理由略有四点:诚因纬书之配合经典,就好比织布时,推往引来的机轴一样。必须使质料互异的丝、麻,不混杂一起,然后才能织丝成帛,绩麻成布。现在经典雅正,而纬书奇诡,两者违背抵牾,相差千里,可见纬书是伪托的作品,这是第一个理由。再说经典义理显明,旨在开示圣人的训诲;纬书神教隐晦,借着鬼神来树立自己的说法。圣人的教化自应广远博大,鬼神的说法理宜简单扼要,而现在纬书却多于经典,鬼神的说法比圣人的常训,倍加繁复,可见纬书是伪托的作品,这是第二个理由。凡受命于天意的图文,才配称得上符命和谶记;然而《河图》九篇、《洛书》六篇,及其所增演的七经纬三十六篇等,共八十一篇,都假托孔子所作,如此说来,不就是唐尧造《绿图》,姬昌制《丹书》吗?这样天人不合的矛盾现象,可见其为伪托,这是第三个理由。商周以前,天神策命的图谶经常出现,春秋末期,经典方才完备。由此观之,是先有纬书,后有经典,这在体制上违背了先经后纬的原则,可见其为伪托,这是第四个理由。后人依托的纬书,既然与经典相背,那么他们所讲的义理不同,自然更显而易知。在教化百姓方面,经典已足以垂训万世了,纬书又何必干预其间呢?
原夫图箓之见,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义非配经。故河不出《图》,夫子有叹,如或可造,无劳喟然。昔康王《河图》,陈于东序,故知前世符命,历代宝传,仲尼所撰,序录而已。于是伎数之士,附以诡术,或说阴阳,或序灾异,若鸟鸣似语,虫叶成字,篇条滋蔓,必假孔氏,通儒讨核,谓伪起哀平,东序秘宝,朱紫乱矣。至于光武之世,笃信斯术。风化所靡,学者比肩。沛献集纬以通经,曹褒撰谶以定礼,乖道谬典,亦已甚矣。是以桓谭疾其虚伪,尹敏戏其浮假,张衡发其僻谬,荀悦明其诡诞:四贤博练,论之精矣。
推究图谶符箓的出现,应该是皇天赐予的美意。就事情的本身来说,它只是应验圣王的祥瑞,其义理并不在配合经典。所以黄河不出现龙马负图,孔夫子就喟然长叹,感伤世衰道微,祥瑞难再。假如《河图》可以由人制造的话,孔夫子就没有感喟的必要了。从前周康王在位时,《河图》陈列在明堂的东厢,可知前代人君受命的符瑞,历代皆珍藏流传;至于孔子所撰写的《十翼》,只是阐扬《易》卦的序录罢了。可是后来一般方技术数之士,就拿些诡异荒诞的术数附会经典,有的讲说阴阳五行,有的叙述灾害变异。譬如《左传·襄公三十年》,记鸟鸣的声音像人说话;《汉书·五行志》,记虫啃柳叶,啃过的叶子上出现了一段文字。其他各篇记载的类似此等的事件,滋生芜蔓,十分繁多,而立论为说,必假托是孔子的著述。后来经过博洽鸿通的学者研究考核,都说谶纬的伪说,起于西汉哀、平二帝的时代。从此以后,周康王时陈列于明堂东厢的秘图宝箓跟纬谶之说的关系,就好比紫之夺朱,混淆不清了。到了东汉光武帝时,更加崇信这些图谶符箓之术。由于政令教化的影响,朝野上下为之风靡;学者们为了迎合潮流,无不比肩接踵,倾向此道。甚至像沛献王刘辅辑录图谶,以疏通经义,侍中曹褒更杂用谶说,制定婚丧吉凶之礼。这样违背正道、曲解经典,也实在太过分了。所以桓谭痛恨谶纬之虚造伪托,欺惑君主;尹敏嘲笑他们是浮浅假冒,贻误后生;张衡也攻击他们邪僻荒谬,玷污典籍;荀悦更指斥他们诡诈怪诞,厚诬先贤。这四位都是学问渊博、才思练达的学者,他们的评论,可说是精辟极了。
若乃羲农轩皞之源,山渎钟律之要,白鱼赤乌之符,黄银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来辞人,采摭(zhí)英华,平子恐其迷学,奏令禁绝;仲豫惜其杂真,未许煨燔。前代配经,故详论焉。
至于像伏羲、神农、轩辕、少皞四皇图纬的起源,山岳、川渎、钟鼓、律吕四种谶箓的大要,以及周武王渡河时,白鱼跃入舟中,大火变为赤乌的瑞应,黄银、紫玉的吉兆,这些资料的内涵,可说事义充实,辞采奇伟,文字繁富,内容润泽;虽然它们对经典没有什么助益,但对后人从事文章的写作,却极具有启发和参考的价值。因而后世的墨客骚人,采撷其内容精华,以为行文的参考。张平子怕这些伪说迷惑后进的学者,奏请皇帝下令禁止,荀仲豫却珍惜它们中间可能杂有圣贤见解,而不许焚毁。更何况前人还曾拿它们跟经典相匹配哩!似此,则纬书未可一概抹杀,其理甚明;所以我才不厌其烦,详细地加以论述啊!
赞曰:荣河温洛,是孕图纬。神宝藏用,理隐文贵。世历二汉,朱紫腾沸。芟(shān)夷谲诡,采其雕蔚。
总而言之:祥光四射的黄河、温暖如春的洛水,是孕育图箓纬谶的所在。这些神明宝物,隐含了八卦九畴的功用,虽然义理隐晦,但文辞可贵。经过两汉之后,纬书的发展,真伪杂糅,极形纷乱。所以我们今后一方面要以经典为宗,删除纬书谲怪诡诞的言论;另一方面,我们也应正视它在文学上的价值,采择它那华茂丰赡的辞采,来充实作品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