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大槐树村12号院的两个“并不是”
槐树村在北京顺义区,离市区大概四十公里。
夏天,这院子最舒服的位子是进大门左手、正对屋子的红砖墙头。
院外的树干斜伸,枝叶罩着墙头,光线就像浴室花洒冲出的水线。这不是什么深宅大院,墙不高,跃上那个堆放蔬菜的水泥台子,双手撑一下,就能坐上去。
坐上墙头,看着菜地,可以愉快地短暂假想自己是一个勤奋耐心的菜农。
院里种得满满当当,一畦一畦的菜:黄瓜、西红柿、蒜苗、韭菜、豌豆、佛手瓜、白菜、西葫芦……就大门口进来空了一小块,一条小路拐进去,经过一根常接了水管浇菜的水龙头,通向四间瓦房。
瓦房是北方农村老式的那种,有檐有顶。掀起竹帘子进去,锅碗瓢盆一圈,左边连着两间,是卧室和书房。右手边就是客厅,顶上梁、椽都裸着,四面墙黄泥抹了,颜色奇怪地好看,谁来第一眼都是拿起手机拍照,特别是随手摆几个插了花的瓶子,怎么拍都能拍出日式插花风格的照片。一张长条榆木桌,能摆八九张椅子,朋友来了,喝茶吃饭都在这里,靠墙是张竹榻,小朋友们喜欢爬上面去闹,困了也就在上面睡。要是大家都在外面摘菜玩闹,这屋子就静气得很,适合面壁参禅。
这院子是狼三年骑行的句号,也是狼和太太鹭人生新段落的首行。
2010年,狼从游戏公司辞职,取出所有公积金,骑上一辆稍加改装的山地车,从上海出发,开始了骑行中国之旅。用了三年时间,完整地骑行了几乎全部省份。
但这并不是写字楼格子里某一个“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完成版,狼说他只是对自己的生活太不满意,原因是自己从来没有完成过一件事。可是有多少人完成过一件从此让自己对生活满意的事儿?银行办事员取出公积金递给狼,说:“想清楚了?以后你可就不能在上海买房了。”狼想清楚的不是房,是一个目标:骑行每一个省份,然后画成一本书。只要有头有尾地完成就好。
我很纳闷:为什么狼同学那么年轻就有了中年危机?按照正常的人生流程,年轻正该叛逆,正该与世界为敌,正要改变世界呢,不是吗?后来读到他给第一本书写的字,就明白了:
“寒来暑往,我们种下的菜慢慢长大,有的菜很漂亮,比如西葫芦,叶子大,花又鲜艳。有的菜很霸道,比如佛手瓜,叶蔓铺开到处弥漫,连树上都是。还有一些菜,从一开始就不起眼,常常还被淹没在杂草中,比如韭菜。不知道韭菜,有没有羡慕过那些艳丽霸道的菜。但是我真的羡慕过,还一度以为自己可能是西葫芦或者佛手瓜。当最后发现自己是韭菜这一点时,好像挺失落的,不过最大的体会其实是解脱。不要努力长出大叶子了,也不要努力往高处爬吧,韭菜嘛,努力更有韭菜味这点,不是也挺好?! ”
嗯,明白了这就是早慧,人生终极三连击“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的第一个问题,他早有了答案:我是韭菜。骑行画画,是他要回答后两个问题的准备。
2014年,第一本书画到后半部分,狼和鹭搬来大槐树村住下。
这也并不是一个“归隐山林”或“田园牧歌”的故事。他们没有想成为陶渊明,或者梭罗,他们只是选择了一种让自己舒服的乡下生活。生活还需要赚钱,和城市保持的只是一点距离,种菜最初的想法中也有谋生的动机。平日里,狼画画,待在家里的时间多,鹭改行成为儿童摄影师,每月都飞出北京一两次干活挣钱。去年他们开始组织骑行旅游团,去西班牙骑行了一次,能赚钱,他们自己也骑得开心,鹭还扩展了摄影班。狼和鹭两人痴迷咏春拳,爱看电影爱读书,还和住邻村的艺术家组织各种艺术活动,兴趣广泛得很,也经常进城晃荡,只是狼画画期间,进一次城得用好几天平息情绪。鹭频繁更新的朋友圈就是他们的生活日记,关键词包括:咏春、摄影课、骑行团报名、种菜心得、艺术展、新书进展,以及毫无原则、近乎跳脚般为各路朋友猛烈转发的“快去买”的广告,感觉一百件事在热火朝天地同时分头进行,每支队伍里都是她在举着大旗。然而去了院子,你会看到,他们的生活除了鹭的大呼小叫,什么都平心静气,像夏天日头落下的树影,以缓慢坚定的方式在移动。
大前年,也就是《流学的一年》出版后,鹭把她持续拍摄了六年的一个朋友的孩子的照片做成了画册,就以孩子的名字命名为《樱桃》。那并不是一本正式出版物,只是印刷了少量,在朋友中流传,如果你也拥有,一定要珍藏。那些照片和他们的菜园子有一样的气息:杂乱混沌中安静清晰的时间,司空见惯中惊心动魄的美,幸福快乐中渗透出的感伤……
没有朋友不喜欢这一对儿,大家常组队去他们家玩儿,一进院子,老中青少幼各得其所,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摘菜的摘菜,打枣的打枣,玩土玩水的,欢声笑语,不到天黑,没人提返城。
这时候,我常坐上墙头,屁股底下是粗粝的砖头,嘴里嚼着顶着小花的黄瓜,手里攥着俩刚揪下来还有一层薄薄茸毛的西红柿,感觉自己好像是在虚无缥缈中飘荡了很久的伞兵,终于踩上了结实的土地。行至人生中途,“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我常感到羞愧。所以,去狼的院子,打的旗号是玩,心底里的念头,却似临近考试去泡图书馆的大学生,抱抱佛脚,得点启示。
狼在第一本书里写过一句:“去到一个地方,我们真不能做什么,除了我们真的来过。”
人活一世,院子里的菜活不过四季。什么样的“去”法,才算“真的来过”?
看着狼、鹭和朋友们在院子里欢声笑语,我想跳下墙头,问年过七旬、正在喝茶的老人,问不足三岁、赤脚踩水的小孩,问已逾不惑之年、比画咏春的艺术家,问刚过二十就才华展露、正在吃西瓜的年轻人。我跳下了墙头,却问不出口。我说:“狼,给我块西瓜。”
这本书是狼骑行绘本的第二本,画了一年零一个月,二百六十八张,都是铅笔手绘。用电脑会快很多,但狼说他当年在游戏公司工作的时候,就不喜欢那样的方式,骑行路上,除了最后半年用相机做记录,基本上每天也是以铅笔画草图,认真得很。平日里,种菜累了就画画,画画累了就去种菜,一年下来,那么一摞画稿搬上书桌,有类似摘回几大筐菜的成就感。我站在书桌前,一张张看完,“羡慕嫉妒恨”,这过时的网络词来形容我这个读者的心情,挺恰当:“羡慕嫉妒”是羡慕隔壁家收成的羡慕嫉妒,“恨”却是恨自己,追赶浮名,浪掷光阴。
按计划,总共需要五本书画完这三年的旅行,以这两本的速度推算,还要六年完成。从2010年出发骑行,到2025年完成书稿,十五年时间,狼当初的发愿,就会完完整整完成。要是命运之神在天堂门口问他,用什么证明他“真的来过”,他的证明拿得出手。狼的画不能用一幅幅的独立的画去判断价值,狼的书也不能用单独一本书的出版意义去判断价值,画、书、骑行和菜园,以及过去和未来加在一起的十五年时间同为一体,是狼作品的魅力所在。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一书中第一行写了这样一句话:
“从来就没有什么艺术品,只有艺术家。”
大概说的是一个意思。
第一本书的序,是狼邀我而作,这样结尾:“狼没有逃出地球,没有追回意义,但找到了老婆,有了菜园,这有滋有味的生活,算不算一个圆满的结局?”
这一本的序,是我找狼讨来写的。希望下一本的序也是我来写,因为我得修正关于“圆满”的幼稚定义,并想验证:“每一个结局的指向,都是一条新路。”
如果你也与我一样好奇,那让我们和狼一同欣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