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使命:《善恶的彼岸》绎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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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希望”

如果教条主义哲学家的“可怕的真诚”是一种不足以赢取真理的芳心的糟糕手段,那么,真诚本身就不足为信,因为尼采“真诚地”表达了序言的主要思想。哲学上的教条主义困境让人“有充分理由希望”:统治千年的教条主义可能只是一种高贵的孩子气,仅仅是个门外汉。或许,教条主义哲学跟天体测量学一样,只是“一个穿越千年的承诺”;但这种根本毫无价值的东西却产生了一套规训,这套规训不仅指导着所有民族,而且导致了某种伟大之物。[3]因为尼采如此概括了这些伟大之物的特征:为了“把永恒的要求刻进人类的心灵”,一切伟大之物“似乎”首先都必须化作一副庞大而恐怖的鬼相骑在尘世上。如果教条哲学的高贵孩子气就是这种鬼相,那就“让我们希望”:它已经为最具血气的哲学的成熟和实现准备了人类情感;让我们希望,一种有资格产生那种千年规训的哲学大厦将会在柏拉图主义的废墟上拔地而起。[4]

哲学的使命并不是拒绝自己幼稚的过去,[11]而是在感激过去和评估自己祖先或谱系的过程中成熟起来,就像一个继承人因收到一份比所有人更丰富、更美好的遗产而心怀感激一样。不过,这位心怀感激的继承人知道这份遗产包含着某些异常危险的东西:柏拉图的教条主义是迄今为止一切谬误中“最糟糕的、最持久的、最危险的”谬误。这句充满最高级的反柏拉图主义判词主要针对柏拉图的两项“发明”:“纯粹心灵和善本身”。[5]柏拉图主义的危险在于其认识论和形而上学,即认知观和存在观;柏拉图主义认为,人的心灵能够摆脱各种偏见和局限,并达到纯粹状态,从而可以认识万物共同的永恒基础。整个《善恶的彼岸》将证明,柏拉图主义的认识论和形而上学在文化与政治上产生了巨大的危险:哲学一旦做上这种美梦,就很容易沦为宗教的俘虏。柏拉图主义为宗教对哲学的统治铺设了一条道路。因此,柏拉图主义是西方历史上的决定性事件,那种最危险的美梦最终断送了西方最伟大的成就:即前柏拉图的希腊启蒙。

面对这个最危险的谬误,我们现在身处何处?似乎已经摆脱了柏拉图主义噩梦的欧洲文明正在轻松地享受着一种更大的健康——睡眠。像所有文明一样,我们的文明在某些决定性的事件中沉睡着;它正生活在这些事件旁边(条285)。然而,就在我们的文明睡得正香的时候,极少数人被授予了一项使命:清醒地面对那些决定性的事件。清醒者置身于一场伟大战争的余波之中,一边后顾,一边前瞻,并环视周围;他没有参与过去反柏拉图主义的诸多战斗,因为柏拉图主义已经躺在了地上。“上帝死了”——这是战争已经获胜的时期。着眼于最近事物的《善恶的彼岸》表明,必须以一种诡秘的、更全面的方式推进这场战争。如今,战争的目的就是清醒本身:柏拉图主义的终结看似历史的终结,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哲学很可能被诱入睡梦中,而那安慰人心的意见很可能取得普遍的统治。

教条的柏拉图主义反真理:它粗暴地把真理头足倒置。此外,柏拉图主义也反生命:柏拉图用纯粹心灵和善本身否定了“一切生命的基本条件,即视角”。[12]视角本身会不会迫使透视的认识者不可避免地怀疑一切视角?这个问题支配着尼采在前两章对新哲学的阐述。《善恶的彼岸》向现代怀疑论者或自由精神们证明了一种视角性;这种视角性承认各种互补视角之间的某种等级,并且最终允许(甚至要求)从各种看似合理的推论得出某些可以检验的结论。尼采的视角论支持下面这种视角:从上面去看、从最宽广的外界去看、从最残酷的求知意志去看、从提高人类的渴望去看。尼采虽然肯定了视角本身,但没有使之沦为纯粹心灵和善本身之类的虚构;相反他找到了某种方式,借此可以合理地肯定那些堪称正确的视角——甚至包括一种关于万物之道的视角。[6]

尼采一面谴责柏拉图主义谋杀了真理和生命,一面又把柏拉图本人抬到最高位置。这位犯了最大谬误的作者竟是“古代最美妙的生长”;对尼采来说,古代希腊又是所有人类的最美妙生长。最伟大时代的最伟大生长创造了一切谬误中最危险的谬误。柏拉图是如何染上柏拉图主义之病的呢?尼采把自己的诊断置于一系列问题之中;而这一系列问题都源于一个从其著述生涯一开始就困扰他的问题,即苏格拉底问题。从这篇序言的大意和节奏来看,这位医生的诊断只能说是一个有待检验的假设;不过,《悲剧的诞生》其实早已经得出了结论:神圣的柏拉图是被苏格拉底败坏的(《悲剧》条12-15)。本书将把把柏拉图与柏拉图主义区别开来,并以此暗示,柏拉图堕落到教条的柏拉图主义就等于是堕落到一种政治哲学中,即要为哲学戴上一副自以为有益的公开面具。尼采笔下的柏拉图让人想起蒙田(尼采的冥府英雄之一)笔下的柏拉图:蒙田固然称柏拉图是教条主义者,但他也认为,柏拉图本人可能并没有把那些教条当真,尽管他觉得别人相信它们倒也有益。[7][13]在写作《善恶的彼岸》期间,尼采记过这样一则笔记:“柏拉图是个里面有许多洞穴而外面又有许多面具的家伙”(《全集》II.34[66]);而且据《善恶的彼岸》中一位隐士的透露,哲人把自己的洞穴藏得很严密(条289)。序言中对柏拉图的指控预示着全书将诡秘而细微地反思“迄今为止最强有力的哲人”(条191)、一位成功的演员(条7)和尼采自己的最佳对手。[8]